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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涛声小城

于是现在,我和她站在这里。

那是一个阳光斜照的初秋午后。

我们在没有什么人的海边小镇,一边看着眼前的大海,一边迎着风吹。

阳光灿烂,看起来似乎还很炎热,但初夏时的新鲜早已褪色,勉强还残存一些轮廓而已。

感觉好像已经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又感觉时间其实很短。

在这之前,我明明吃了很多苦,但如今,一切就像是在梦境之中。

过去见过的人,仿佛都已经远去。只有眼前的她,好像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偏偏又给我距离比谁都远的感觉。

摇撼天地般的海浪声充满了整个山丘。

感谢这填满世界的声音,让我们之间的沉默不至于太难受。

现在的我只有继续等待。等待着悠然漫步、看着防风林摇晃的她开口说话。除了这样,我已经没有其他事可做了。

然而从刚刚开始,我便一直为无法确定她的印象而感到困惑。

是受到海水反光的影响吗?还是过去我所创造的各种印象混淆了我的视线呢?为了看清楚,我的眼睛不断捕捉她的身影,却始终看不清她的人。

她比我想像的要娇小柔弱;比我想像的要线条细致、谨慎保守。虽然还是一样的皮肤白皙、五官美丽,但因为纤瘦的脸颊、肩膀都像削掉一层肉似的,浑身弥漫着一股令人心疼且寂寞的气氛。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我在心中强烈地否认。

那不是我知道的她!那不是大家口中所说的她!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为什么如此不安?

突然,她回过头来看着我这么说道:

原来你是阿顺学生时代的朋友呀。那个奇怪的男孩子。邻居三兄妹里的老二。好怀念呀。我记得他老是坐不住,又很喜欢逗别人笑。

她用探索着记忆的深远眼光看着我。

我也回看着她的眼睛。

因为逆光看不清楚,但她的瞳孔里应该有我的影像才对。

青泽绯纱子的眼睛已经看得见了。

我都不知道,原来阿顺他过世了。那是他几岁的事呢?

我和她慢慢地并肩走在人行道上。

二十七。真的是很突然。

我回答,感觉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甚至能和她这样子说话,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发出惊讶的声音。

都这么久的事了吗?他还那么年轻耶。

我在浪涛声中思考。来到这里的过程,还有在这条长路的开端,他写来的那封信。写信的人年纪不再增加,我却和放在抽屉里的那封信逐渐老去。

我不知道读过多少遍了,也不知道祈愿过多少次,想问他那封信的意义。虽然我明知道那个机会终将不会再现。

真是可怜。

青泽棑纱子很有礼貌地顾虑着我的心情说道。从她的语气,不难知道她如何看待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我也没有刻意否认。

海浪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我们绝对不是男女朋友。甚至在大学的读书会中,我们的关系还很疏远。

可是我们都发觉彼此很相似。我们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难以适应。无法认同那种毫不反抗、只想和这个世界妥协的人。我们不相信自己的善良和温柔,也都发现了这个世界的表层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我们知道彼此是那样的人,所以我们互不靠近。因为相似的人彼此认同,是很恐怖的事。

记忆中的他,总是一个人,带着一脸困惑的笑容回过头看着我。

你应该懂吧?你的心情应该也是一样吧?

他总是对我这么说,征求我的同意。

读到那封信时,我很困惑,好像被要求同意某种十分可怕的事一样。实际上那确实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湿重的海风拨弄着头发。

真是不可思议。这些年来,我所想的都是有关青泽绯纱子的事。我几乎都要忘记这一切起始点的他长什么样子了。将有关他的记忆推到一边,一心思考着过去的那个事件,和之后发生的种种。可是像这样子,青泽绯纱子站在眼前时,我却老是想起了他。

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看得见的?

我问。

两年前,她回答。

我一直都有参加临床实验,培养神经细胞让它们再生,然后接受移植手术。他们说成功率很低,而且失败的大有人在,可是我却奇迹式地恢复了视觉。

她声音安静地回答,但语气黯然,听不出有“奇迹式”的喜悦。

几十年后恢复了视力,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假装没有注意到她黯然的声音。也许那是陷阱也说不定——我的身体自然产生警戒。

说得也是呀。因为太美而有所幻灭吧。

我不禁怀疑是否听错了。

幻灭?你刚刚说的是幻灭吗?

听到我的反问,她轻轻一笑说:

是呀,幻灭了。因为过去我的世界一直都很有趣,所以刚开始无法适应。

她的声音有种安静的绝望。

过去的世界?你是说看不见那时的世界吗?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

是的。

她看着海,仿佛已经对我的问题失去了兴趣。

光的粒子打乱了轮廓。

结果青泽邸决定要拆除——因为那是她的希望。

我想忘了那个事件。我不想留下任何会想起那个事件的东西。我很感谢大家喜欢那栋房子的心情,但现在青泽家的财务也有问题,事实上已经很难筹出维持房屋的费用了。

听她这么一说,热心的市民们也无法继续维持推动保存的心情,迟早拆除作业又会重新开始吧。

我一边想着其他事,一边听着当时的记者会内容。

她想忘掉那个事件,是因为有其他理由吧?一如许多证人的怀疑一样,她是否就是该事件的主谋呢?

过去曾经听过的场面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在公园荡秋千的绯纱子、正在笑的绯纱子、抬头看着百日红的绯纱子、被众人服侍的绯纱子、像个女王般颐指气使的绯纱子、收下纸鹤的绯纱子。

难道我的想像错了吗?大家带着一脸陶醉描述的她,真的和我眼前的她是同一人吗?

和我眼前这名纤瘦的中年女子?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

幻灭。真要说的话,感到幻灭的人才是我呀。

我觉得焦虑不安。

失望的人是我。我将传说中的女主角拉出来一看,居然只看到一个到处可见的中年女子。那个吸引我、充满神秘气息的坏女人呢?

我有种受骗的感觉。

我被她所吸引。我深深地被众人口中的她所吸引。之所以到今天都无法停止调查,也只是因为一心想要见她一面的关系呀!

海水拍打上岸。

还是说那些都只是大家所制造出来的幻影呢?

一阵巨大的浪涛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假如那就是大家对她的期望。假如大家所期望的并非有精神疾病、临时起意的凶手,而是有着有如恶魔般狡猾、长相美丽的犯人。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愕然。

没有任何证据。只有她的笑容、令人别有所思的言语、可疑的举动。旧书店烧毁了、杂贺满喜子死了。

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出面指认她就是主谋——除了大家的猜测和期望之外。

走在我身旁的,不过是接受众人妄想的幻影而已。

当发生什么不合理的事时,人们总会找理由:巨大的阴谋、邪恶的企图。弱势的我们不得不制造出那种东西;不得不要求比我们强势的存在说明原因,甚至将责任转嫁给他们。

咀嚼着痛苦的失望,我继续走着。

原来大家是那样子看我的吗?

突然,她这么说完之后笑了出来。

就在那一瞬间,卑微的笑容让她一下子变老了,就像脸上出现裂痕一样令人怵目惊心。

用看得见的眼睛瞧见了老是被外人那么看待的自己,这是多么讽刺呀。

她的脸上继续浮现扭曲的笑容。

我无法回答。她感受到了我的幻灭和失望。

她像唱歌般地喃喃自语。

什么嘛!这就是青泽绯纱子吗?以前的那个千金大小姐?真叫人失望。小时候那么聪明漂亮,现在却是一脸寒酸的欧巴桑!附近邻居的眼光都是这么说的吗?

我感觉到自己脸红了,因为那就像是我在内心中的独白。

她沉默地将视线移向海洋。

仿佛她所承受的屈辱和闷热的空气都一起盘旋而上。

夕阳渐渐西下,灰蒙蒙的云朵飘向空中。不管天气如何晴朗,晚霞的云彩最后总会偷偷占据天空。不知道那些云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呢?

以前的我很特别,整个世界都是我的。

她像生气般地低喃。

那种特别感和充足感,如今一点都感受不到了。好像一觉醒来,发现世界全都变成别人的一样,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得到任何东西呢。

充斥在声音中的怒气很明显地逐渐改变了。

就像颜色一样。

她若无其事地摘下路边干枯的鸭拓草。

很久以前,那些儿时看过的颜色就足够了。只要靠着记忆中的颜色,我就能够活下去。在我脑海中的蓝色、红色,是那么的鲜艳美丽、娇嫩清新、充满活力。比起真实的花朵,不知要美上多少倍。

喃喃自语的她,一如小朋友一样。一如虚张声势的小朋友企图透过夸耀家里的东西,来强调自己的优势一样。

我先生也是一样,总是像看着别的女人一样看着我。

她低声说,声音再度带着暗暗的怒气。

他也对我感到幻灭。我曾经听过他对别人说过。

她开始粗暴地用手上的鸭拓草拍打周围的草。

眼睛失明的时候我像个女神,看起来充满自信、什么都知道。然而当我看得见以后,他却说我整个人一下子畏畏缩缩、仓仓皇皇的变老了,好像魔法被解除了一样。

魔法!他居然说是魔法?多么瞧不起人、多么自私的说法呀!我去美国,甘愿忍受好几年繁琐的检查接受临床实验,还不都是为了满足那个人吗?

她忿忿不平地将手上的鸭拓草抛出去。

我只能静静地看着她生气的样子。心中考虑着该如何结束今天的访谈,脑海中不断闪过回程的电车时间。

她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突然回过头望着我。

看来她的直觉敏锐倒是真的。

喂,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就是凶手?

她用卑微而发亮的眼睛看着我。

就像那名刑警和写那的小满一样,你也认为我是凶手书所以才来接近我的吧?一看到你的眼神,我就知道。因为时效中断了嘛。你想等我在这里向你自白吗?想挖到什么独家消息?还是说你要为阿顺复仇呢?

她故意装出生气的表情,却难掩谄媚的味道。

绯纱子声音中的卑贱,令我感到强烈的厌恶感。

原来她是这样的女人呀。

过去那个神圣的少女,如今为了讨别人欢心,居然变成了出卖自己丑闻的过气艺人。一想到自己花费多少工夫,竟是为了听见这种声音,愤怒和徒劳的感觉同时涌现。

一旦发觉我的轻蔑,她立刻挺直背脊,表情一变。

我有些惊讶。

因为就在那一瞬间,那个充满自傲与自信的少女的眼神又回来了。

于是我也赶紧挺直脊背,重新看着她的脸。

我看见一双安静、聪明的眼睛。

她神情严肃地说:

好吧,就算送给你的礼物吧。我愿意告诉你我所知道的真相。

高台上可以俯瞰海边的步道,是倾斜度不太大的下坡路。

远处可以看见黑松林。

那里有个小公园,小时候我经常要人带我去那里。

绯纱子说完,指着松林的方向。

这件事我以前听过,地点倒是头一次看到。然而心中却有一股怀念、感慨良多的奇妙感觉。

我们慢慢地走向那里。绯纱子身上已不见刚才那种孩子气的焦躁不安与卑屈感觉了。安静的举止,让我又看到了她过去的形象。

我又开始感觉有些错乱,已遗忘的警戒心再起。

难道她刚才那种卑贱的样子是演戏?

未免跟过去的印象相差太多了吧,我心想。

这该不会又是她设下的什么陷阱吧?

难不成她想带我到没人的地方,也要

灭我的口?

我感觉背脊发凉。

来到这里之后,就没看到其他人。在这之前有人看到我们吗?就算远远有人看见,应该也认不出我和她是谁吧。假如我今天在这里失踪了,也没有人知道我的行程、目的。于是绯纱子又能解决掉一个证据,回去美国。

以前那里有个教会的,现在已经没有了。

不知道是否发觉了我的警戒心,绯纱子很怀念地看着远方天空,那里曾经有教会耸立。

教会里面有个孤儿院。我母亲常常过去,送圣诞礼物和点心给大家。每一次我都会陪着一起去。因为我喜欢听海浪声,常常和阿君婶一起到那个公园,坐在那里听上好几个小时。

看见小公园了。

那里静静地摆了一张白色石头长椅。S字型的大型情侣椅。

里面收留的几乎都是智能障碍的孩子。有些明明身材高大,看起来也像是大人,却都是纯朴的小孩子。只要我一去,他们都会很高兴地靠过来,跟我说好多好多的话。那些明朗、天真的小孩子一说起话来,就像是五彩缤纷的气球一样,让我好高兴哟。

绯纱子很会说故事。流畅平稳的声音,给人一种想继续听下去的心情。

你看,就是这张长椅。形状很奇怪吧?因为椅背很高,所以看不见对面坐的人。可是上面嵌有彩色玻璃,还是可以知道有人。

我们一起坐在那长椅上。

白色干燥的石头,吸收了阳光变得温热,但不至于难以忍受。才一坐下,我才发现自己因为太紧张,其实已经很累了。

我会一直坐这里好久好久,阿君婶则是坐在对面织毛衣。有时我们会隔着玻璃说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静静地听海浪声。感觉拂在脸上的海风,听着海浪声,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让我心情变得很平静。

我们并肩眺望着遥远的水平线。

从前的她应该是看不到那条水平线的。

我闭上了眼睛。

海浪声从四面八方袭来,我感觉失去了世界的依据,立刻不安地睁开了眼睛。

偷偷瞄了一下隔壁,看见绯纱子冰冷的侧脸。

她的眼睛就像是看着多年来看过的风景一样,始终看着海的远方。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我已经记不得了。

冰冷的侧脸开始说话。

有时候阿君婶得去帮母亲做事,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并不讨厌一个人独处。

绯纱子轻轻伸出手抚摸染了色的毛玻璃。

就是这样的图案。就是啊,那个人曾说过的。

上面有着黑色线条的红花图案。绯纱子的手指慢慢地沿着黑色线条描摹。

那个人来到这里。

她手指着我们刚刚走来的那条步道。

他的声音很安静、很知性。看到我的手杖,他知道我的眼睛看不见。为了不让我吓到,他开始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来散步的人。我就坐在那里。说完后,我知道他坐在阿君婶常坐的位置上。

他是个感觉很好的人。当时的我感觉很敏锐,直觉他不是坏人。甚至还是心灵受过伤、受苦于某种失落感的人。

绯纱子的声音涌现出旧时的情感。

从那之后,我们就常在这里聊天。他喜欢隔着玻璃说话,常常低喃说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希望能消失行踪。

对了,那个人还叫我“花的声音”呢。

那是一种奇妙的约会。

男子根本不太看少女的脸。与其说是和她面对面,倒像是喜欢听她的声音。男子来到公园打完招呼后,就坐在对面椅子上,隔着玻璃开始说话。

这种情形每隔几个月就会像回忆一样出现一次。

在世界的角落、在这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身边围绕着浪潮声和海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单纯的话题。

男子和少女都很喜欢那个短暂、不知下次会是何时、消极的约会时光。当少女和别人在一起时,男子不会上前,因此也没有其他人看过他们说话的情景。

两人几乎都不会谈起自己,也不会想知道对方的私事。

最近听过的音乐、星星运行轨道或牵牛花藤旋转方向等科学话题、希腊神话和日本神话《古事记》的相似性、没有面对现实必要的理性与知性的世界。这些形而上世界所编织而成的美感,就是他们主要谈话内容。

时间慢慢地走,两人的低语和海浪声静静地融为一体。

有时候,交谈会突然停止,海浪声也不见了,魔法般的寂静就这么出现了。

两人曾经针对那个瞬间聊过。

针对那个世界消失、只剩下两人的幸福瞬间。

少女一不小心说出了一直存放在心中的愿望。

而且就在脱口的瞬间,变成烫人的奔流熔岩,满溢在她和青年之间。

青年始终专心听着她那不期然而出的热烈语调。

突然间,巨大的海浪声打破了静默汹涌而来。

那是企图恫吓两人、令人心头一惊的巨响。两人同时都被惊吓得颤抖不已。恐怕就是在那一瞬间——少女不经意说出愿望的那一瞬间,就是一切的开端。

那只是偶然。一个不幸的偶然。

她语气平淡地低喃。或许是发觉我不解的神情,她又补充道:

如果你不喜欢偶然这个字眼,那就说是不幸的命运吧。

她偷偷看了我一眼。虽然只是飞快的一瞥,却让我有被针刺一样的感觉。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做什么。

她的声音透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坦然。

那个人问我有没有什么纸张。

她的手指做作地在腿上缠绕着。

他好像想起什么,想要写下来。我不记得他想写下的东西是什么。刚好我身上带的纸是拿到教会包点心的纸,也是阿君婶用来写电话留言的废纸。我没有想到上面会写有父亲朋友的住址。因为我看不见上面写了什么呀,对吧?

她的声音里有种让我心头不安的成分存在。

一种我说不上来,但会引人不安、骚动神经的成分。

有时我家医院用来包药的纸袋也会被当成留言纸。上面会印着我家医院的地址和电话。说不定我给他的就是那种纸袋。

她像是挑衅般地摊开了手。

我既没有办法拿到毒药,也没有办法安排那一切呀。是的,我知道那个人的精神有问题。因为来到这里,他有时会自言自语,渐渐地我们会牛头不对马嘴。老实说,我有些害怕,那也是当然的吧?因为万一发生什么状况,我无法保护自己呀。

我偷偷看了一下她的侧脸,她的表情十分吓人。

所以我最后碰到那个人,是在事件发生的半年前。我没有想到自己说过的话,他会……他会那样解释。我真的做梦也没有想到。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满足,也很自傲。闪闪发光的眼睛里映照出带有热气的水平线。

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根本都看不见了啊。我是不可能的。当时只是个弱小无力小女孩的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然而,她越是否认,我就越清楚听见别的声音。

我办得到,我完全都知道,一切都是我设计的喔。

她那志得意满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着。

教会的孩子们都很爱慕我,也很喜欢那个人,那个人很受到孩子们的欢迎。虽然他避开了阿君婶和修女们,却经常和那些孩子们玩,真是不可思议呀!应该是他的纯洁吸引了那些同样纯洁可怜的孩子们吧。

现在她脸上浮起了笑容,一边看着遥远的地平线,就像是在看着自己过去的荣景。

所以那些孩子们会听那个人的话也不奇怪。如果那个人要他们去打电话,他们就会去打吧?如果我要他们去独居老人家一起玩仙女棒,他们也会照做吧?当然我没有那么做,不过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否拜托那些孩子们做过什么。

她猛然回过头来。

你说,对吧?

现在她满面笑容地看着我。我不禁像是被吸住一样凝视着她的眼睛。该如何形容她的笑容呢?好像生气一样。不对,又像是正在哭泣一样,好吓人的笑容。这个人真的是杀人魔吗?这是杀人魔的胜利宣言吗?还是另类的自白呢?她是要我去检举她吗?还是要我听信她呢?还是……

我这才知道,原来人的笑脸有时真的会像是裂开的枯木一样。

当然,我没有任何证据。就算现在说的这些内容包含了只有凶手才知道的部分,我也无从查证起。

那个青年也是吧?结果大家都很爱慕你吧?

我声音沙哑地说道。

假如你说去死,那个人也会照做吧?

那天早上,少女比平日醒来的都早。

像往常一样,在充满嘈杂的音乐声和电视声的家里醒来。

她很确实地醒来。就像打开开关一样,声音一下子流进她的身体里面。而且也能感觉到房间天花板的高度。

房间里面十分闷热。她的全身上下已经汗水淋漓,有种仿佛活动了好几个小时的疲倦感。气压很低,那种萦绕在肌肤的不稳定空气,让她有暴风雨将至的预感。

唉,这个世界还在继续。

每一次醒来,都会有的失望和倦怠感。这是她已经很习惯的感觉。

可是少女也发觉了在平常惯有的嘈杂之中,多了一些华丽的紧张气氛。她清醒的头脑立即想到那是一个特别早晨。

暴风雨将至。

没错,对他们一家人来说,那一天肯定也将是个特别的日子。然而现在只有在这个家中的少女知道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特别的定义,和其他家人、邻居们所想的不太一样。

尤金尼亚,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声音干枯地询问。

大家都想知道那个名字。那是谁的名字?写下那首诗的人是谁呢?

她忽然沉默不语。原本高涨的空气顿时冷却,气温一下子好像下降许多。

刑警先生也问过我好多次,我不知道。但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她声音冷淡得判若两人,投向我的视线又变回针刺般的轻蔑,令我毛骨悚然。

为什么要问我这种问题?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又没有办法读那首写在纸上的诗呀。就算上面写着再怎么精彩的诗句,只要没有人念给我听,对我而言就等于是空的。你知道那是多么残酷的事吗?就好像在图书馆里面,只有我一个人在是毫无意义的。

我知道她生气的脸上冒出了什么东西。

够了,少在哪里装模作样了。

我声音尖锐地大叫。

难道你一点罪过的意识都没有吗?

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像笨蛋一样地颤抖,从我嘴里喷出来的话语像溃了堤似地汹涌——他一脸困惑的笑脸浮现在我的脑海。

为什么你要那么做?为什么你要杀死自己的家人?就连附近的小孩子,那么多的大人们称都不放过!为什么?他们不都是爱你的人吗?

我一不小心脱口说出责备的言词,但她仍然面无表情。我的话对她而言不痛不痒,她心平气和、文风不动。

告诉我,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不会去检举,也不会告诉其他人的。我又没有证据,而且你也知道吧?那些能证明你所说的人证、物证都已经不存在了。

代替她回答的,是一连串的海浪声。

知道某些事情,算是一种罪吗?那么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呢?

少女很不想起床。

好像有声音告诉她:肯定是一种罪吧。

少女冷静地分析那声音。

所以是我的不对吗?少女心想。像这样保持沉默的我是错的吗?

那声音没有回答少女的问题。

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许是单纯的幻想。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就只是热闹而值得纪念的一天也说不定。也许这个世界依然会这样永远地继续下去。

少女安静地躺在床上思考。

可是万一真的发生什么事情呢?

嘈杂的声音此起彼落,拖鞋啪搭啪搭的声音在走廊上回响。

少女突然表情扭曲,双手掩住了脸。绝望和失落冷不防地以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将她掩没了。

啊,这个家永远都是这样。这是个跟安静、沉默毫无缘分的家。

和她长期以来醉心梦见的那个世界截然不同。传进耳中的批评、抱怨。逢迎拍马和一味盲从。东家长西家短的羶腥闲话。躲在门后搞鬼的策略。事先布局的阴谋。母亲充满虚伪和诅咒的祈祷声。庸俗的音乐。刺耳的娇喘声。

少女的感官,除了视觉外都很敏锐。她能听得到一切,感受得到

一切。大家也都知道这一点,她实际知道的并不如感受到的多。

柏青哥的广告车声随着风吹呼啸而过,很快就消失了。

她皱起了眉头。

啊,真是讨厌。为什么这世界上到处是那种丑陋的声音呢?刺耳、吵闹、充满压迫性,仿佛不给大家思考的空间一样。大家也真是的,为了不听到别人或是自己的声音,就用其他声音来涂满世界。

她不禁起了一阵哆嗦,做出双手抱在一起的动作。那动作更加引起我强烈的厌恶感。

拜托你,不要再岔开话题了,我只剩下现在这个机会了。为了死去的他,请告诉我真相。被害人在事件之后也不断增加。

我提出恳求,并抓着她的肩膀。她那瘦骨嶙峋的纤细肩膀。

可是她还是无视于我所说的话。

你听,就算没有收音机和喇叭,世界还是充满了这么多的音乐。

她的声音缥缈。随意地拨开我的手,站了起来,一个人自顾自地开始走动。

那是她的心愿。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那成了她最大的心愿呢?时间已经久远得让她想不起来了。

变成一个人。在这个家迎接独自一人的时间。享受安静的时光,还有倾听充满在安静时光里,世界最真实的音乐。

不稳定的雨开始下了。大颗的雨滴打在窗玻璃上,雨声盖过了其他声音,终于连在后面玩耍的孩童嬉笑声也给盖过了。

伴随着强风的雨势越来越大。

暴风雨来了。夺走一切的暴风雨,同时也是带给我一切的暴风雨。

为了得到这些,她知道自己必须变得更坚强才行。

因为用来交换和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可是为了自身的生存,她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才行。

她静静地吸气,调整呼吸,不断重复地将那些话刻在心里。

我必须变得比谁都坚强、聪明才行。我必须变得比谁都狡猾邪恶才行。为了得到这个世界,我必须坚强得足以承受一切才行。

青年只有那么做,才能满足、实现她的愿望吧,她也打算对青年做出回应。

尤金尼亚,我的尤金尼亚。

他的声音静静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为了与你相逢,我独自行旅至今。

青年和少女,坐在海边的长椅上,隔着玻璃一起完成了那首诗。他们好几次吟咏着诗句,梦想着那一天。

教会的孩子们。她向那些很想知道他名字的孩子们介绍说,他是“我的友人”。孩子还以为那就是他的名字。他们很高兴地喊着青年:尤金、尤金。

至今,少女仍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也从来都不想知道。

她在寻找另一个国度。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梦的国度。当世界消失、充满永远的安静时,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国度。

两人将那个国度命名为尤金尼亚。

一瞬之间,海浪声停止了。

令人不安的沉默支配了世界。

天使经过了。

她像歌唱般地低喃。

天使?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不太高兴地反问。对于我的质问,她依然没有回答。

她像跳舞般地摆动双手。

可是好奇怪哟,现在还是像这样存在着。那么,我人是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完全置身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

他到梦的国度了吗?那我呢?我现在是在梦的国度吗?假如是的话,那我的旅行应该结束了。我的旅行真的结束了吗?

瘦弱的中年女子边走边喃喃自语。

我还是跟在她后面,像念着咒语般不断追问:请告诉我,拜托你!

他们那些人真的很吵。一直都是。从我小时候以来就是那样,从来没有闭嘴的时候。如果不一直说话、不老是发出声音,就会很不安。因为他们对于自己的存在价值缺乏自信。

她对着海洋敞开双臂。

你不觉得吗?世界充满了如此美妙的音乐。

海浪不知在何时变成了红色。对夏天感到倦怠、疲惫至极的空气飘荡在夕阳的海上。

一个中年女子像病猫般走在一片红光之中。

哎呀,好漂亮的花!

她发出欢呼,猛然停下脚步。

跟我们家的花是一样的。好怀念呀。你说那花的名字叫什么呢?

她指着远方,似乎想让我回过头看,但因为不争气的泪水和夕阳反光的关系,我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到她所指的花。

看不见。我看不到呀——我摇摇头回答。

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不管是他的脸,还是她的脸。

她的轮廓消失在红色海洋中。

我看得见的。远处传来她充满自信的声音。

你看,就是那花呀。为什么呢——我就是觉得非常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