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同时出现在餐桌上时, 料理台后的陈姨露出了忧心忡忡多日后的第一个欣慰笑容。
她把刚备好的美式端过来给张敛,神态慈和:“你们多吃点,一会儿上班别饿着。”
周谧点两下头, 视线又移回正在抿咖啡的张敛脸上,许久未离。
他将白砂色的咖啡杯搁回配套的茶碟里,看回来:“怎么了?”
周谧问:“我还没喝过这种很纯的黑咖啡,真的好喝吗?”
张敛连杯带碟地推到她跟前。
周谧眨巴两下眼睛:“你意思是让我喝?”
张敛颔首。
周谧抿笑, 端起来尝了口, 直接被苦得挤皱起鼻子。
张敛斜着她, 滚出一个低笑的鼻音。
周谧用一根手指抵回去, 略嫌弃:“无福消受。”
张敛叫陈姨, 让她送些方糖和牛奶过来。
桌上多出一小碟方糖和一只迷你奶蛊。张敛拿起木夹,垂眼添了两颗方糖到杯子里, 又将牛奶倒进去, 搅拌几下,重新推给周谧。
周谧微怔:“你不喝了吗?”
张敛说:“喝啊, 你喝不完我帮你解决。”
周谧双手捧起杯子,下半张脸躲在后面笑了下:“你今天上班万一打瞌睡怎么办?”
张敛盯着她明媚的笑眼:“记得每小时给我发句叫醒服务。”
―
周谧才没有答应。
但去公司的地铁上,她还是煞有介事地设了三个整点闹铃, 十点, 十一点,十二点,将整个上午都覆盖。
回到工位后,她又一个个取消掉,迟疑自己真的发给张敛他会不会觉得她幼稚, 滑稽,太把他随口一提的话当回事。
可她就是很在意他呀。
于是周谧又将它们尽数打开, 唇角还随着唰唰划拉的动作越发上扬。
怀抱笔电和本子去会议室时,她路过了张敛的办公室,见门开着,她忙瞥瞥四周,不动声色地往近处多挪几步。
到门边时,她行走速度直逼蜗牛,又鬼头鬼脑地往里瞄了眼。
张敛果然坐在办公桌后,看着显示器,浓眉微蹙。
他完全没注意这里。
但她还是开心地嘴角上翘,腾出只手从裤兜里抽出手机,给他发微信消息:哈罗罗,我刚才看到你啦。
张敛回得很快:倒水?
周谧说:开会。
张敛问:着急吗?
周谧遥望了眼会议室的位置,里面才稀稀拉拉坐了三两人:不急,有事?
张敛:先回来给我看眼。
周谧因这句话不经意扬唇和减速:有什么好看的。
张敛回:提神。
周谧笑容更大:说得我长得很奇形怪状令人耳目一新一样。
张敛说:你不能往另一个方向想吗?
周谧:不能,你这人毒得很,谁知道你的真实含义。
张敛说:过来,我已经看门一分钟了。
周谧:怎么可能,你盲打聊天吗?
周谧又看了眼正前:已抵达Room3,请勿影响本人工作。
周谧说:88。
她火速敲完这三句话,发送出去,把手机揣回兜里,高频小碎步闪进会议室,生怕慢一秒就会因忤逆被捉拿归案似的。
会开到半途,突然有人叩了两下玻璃。
周谧正耷着眼皮,专心往自己的week本上记重点。
察觉整个会议室忽地安静下来,她转了下笔,抬眼,目光骤然顿住,竟是张敛在会议室门口叫许茉出去说话。
隐约能听出在问什么车的项目的事儿。
他白衬衣黑长裤,胳膊一侧略挨门,整个人修长耸立,姿态带点儿并不刻意的散漫,似老练的男模在拍摄时尚杂志,很养眼。
不怪全会议室的人都看向他。
周谧耳廓浮热,有些不自在地按了下中性笔末端,又咯哒一下,把笔芯重新按出来。
张敛在门口待了多久,她就不断重复着这个细微的动作有多久。
事实上他也没待多久。
可能两分钟都不到。
走之前他往室内瞥了眼,视线很有针对性地拂过了她的位置,但不带任何情绪的破绽。周谧匆忙敛目,将笔卡回本子中央,可她乱跳的心脏却不像它一样有处安放。
情绪也跟猝不及防被点着的纸页边角一样皱烫起来。
周谧暗自咬牙切齿。
回工位的路上,她手机忽然有音乐跑出,伴有强振,周谧取出来瞄了眼,是她先前设置的整十一点闹铃。
她当即关掉,临时取消专人叫醒服务,谁让他以权谋私抢跑在前。
坐回办公桌前,周谧喝了口水,又盯着放那的杯子发了会呆,忽然灵机一动,重新拿起手机。
―
张敛破天荒地接到了一个外卖电话。
听见对面介绍身份的下一刻,他就猜到是谁的鬼点子了。
奥星所处的大厦,电梯需要身份卡,外卖员是无法上楼的。所以,他也前所未有地从办公室下了趟楼,并没交代秘书去取。
从配送员手里接过星巴克纸袋时,公司一个来上班的创意组长刚巧迎面走来。
对方看他的眼神略显惊悚。
“Fabian?”问好带着自己也没发现的疑惑语气。
张敛颔首,瞟了眼袋子标签贴上的美式咖啡/大杯/热/原萃浓缩(标准),他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唇,手又拎着它垂下。
两个男人一道上楼。
轿厢里,创意组长意外难减:“Lilith休息了?”
张敛说:“没有。”
创意组长更加诧异:“我第一次看到你亲自下楼取外卖。”
张敛意味不明地一笑:“头疼,下来走走。”
创意组长了然地点了点头。
回到办公桌前,张敛把咖啡取出来,一口没喝,先拿起手机给周谧发消息:我不影响你工作,你来影响我工作?
周谧装傻充愣:我怎么啦?
张敛不跟她卖关子:咖啡。
结果那边编辑了好一会的消息:中午好,张先生,现在是您的叫醒时间中午十一点整,天气晴朗,咖啡为您的专属服务附赠品,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张敛笑了下,扫眼屏幕左上角:不太敬业吧,都快十二点了。
周谧一秒不客气:你早就醒了,迟一点问题不大。
张敛问:我怎么早就醒了。
周谧:您一个小时前就到会议室提过神了。
张敛说:你也够大费周章的。
周谧:到底谁大费周章,快把整栋楼跑遍咯。
她这副给根杆子就能顺着爬上月球的样子,只会让他气笑不得。
张敛将手机搁回桌面,拆开咖啡封口,喝了一口。
―
接下来两天,周谧再次过上“孤家寡人”的生活,因为张敛又去京市出了趟差。
周五当天,周谧也回学校处理了下汇款定版事宜。这是她搬去跟张敛同居后,第一次当面见到自己的导师荀逢知,对方热切地询问她和张敛住一起这二十天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被惹生气。她只能笑眯眯答还不错啦。
也是这一打岔,周谧决定趁这个双休回家看看爸妈。
晚上,家里还是只有她跟陈姨,偌大的空房子像只雅致的大地色古董瓶,她身陷其中,讲一句话似乎都能传出“空空”回音。
洗过澡后,周谧就回了卧室,坐阳台上吹风,宜市的夜景一如既往,灯如幻森,高架似金色的织网,粘结起爬蛛般的车辆。
周谧也是在这时收到了叶雁的消息,询问她跟佛爷近来交际如何,有没有一起游戏,可以顺便刺探一下这次K记端午新品倾向的创意方向,因为这次比稿主要的打分权就在他手上。
看见这个名字,周谧还反应了几秒,之后才意识到是季节。
他俩最近几乎没讲话,实习生跟客户确实难有正面接触,而且她这几天也忙得脚不点地,回家后就想倒头大睡,根本抽不出空开黑。
收到leader交代的周谧忙去季节的朋友圈看了圈,他最近几天只增加了一条新状态,依旧是他的狗,周谧那天已经点过赞。
周谧想着反正这会儿手头上没事,就给他发消息:开黑滴滴。
等了一分钟,季节回消息:这会可能没空。
周谧:好的,您忙,只是问一声。
季节回了张黑糊糊的照片,依稀能看出两只狗子的身形:在遛祖宗。
周谧放大仔细看了看,回复:她俩并排走在一起完全分不清谁是谁诶。
季节回:相处久了就可以。
周谧有一秒卡壳,又开始绞尽脑汁找话题:有机会好想当面看看她们。
季节说:明天吧。
周谧瞪了下眼:嗯?
又想起明后两日的安排,只能遗憾:我明后两天要回家过周末,可能看不了,怎么办。
季节问:很早就要回去么。
周谧:那倒没有,起床后收拾收拾才会走,多半要到快中午。
季节回了个苦涩笑:我八点会出来遛狗。
周谧说:这么早啊?
季节:对啊,一天三次风雨无阻。
周谧刚想打句“真是操碎了心”,对面又发来一条新消息:明天你起得来么,我可以带娜可露露去六座楼下,九点半左右。
周谧自然是点头再点头:当然可以!
睡前周谧设好九点的闹铃,想想又改成八点半,决定认真化个全妆表达一下对客户爸爸的高度重视与尊敬。
翌日早上,简单吃了只三明治,周谧就换上蓝白格的泡泡袖小裙子下楼赴约。
季节已经在圃园边等着,一人拉着两条狗,使用的还是那种分叉的黑色收缩型牵引绳,颇具气势。
但他看过来时,又露出了那种无害的,草木滋长一样的笑容。
周谧忙举起一边手晃了晃,并以之前双倍的速度朝他快跑过去。
对比她的郑重其事,他似乎根本没怎么收拾,很简单的黑T,上面印着水彩的灰马头图案,栗色的头发也微微凌乱。
“吃过早餐了吗?”
“你吃过早饭了吗?”
他俩不约而同地问,又一致笑。
周谧先答:“吃过了。”
季节多看她两眼:“还化了妆。”
周谧噤声两秒,坦白:“嗯,放假一般不化的,就表达一下对甲方爸爸的重视。”
又是一下有声音的笑,似白昼破云:“看狗罢了。”
周谧抿了下唇,垂眼看两只狗:“那,介绍一下?”
季节一指左边:“娜可,”又指右边:“露露。”
名字似wifi密码,两条本还在草坪上四处吸嗅的狗登时连接上主人的爱意信号,唯恐慢了地回过头来簇拥住季节小腿,还极兴奋地甩起小尾巴,有一只甚至开始打滚,蜷起四肢,翻出白肚皮。
周谧笑容满溢,十指蠢蠢欲动:“太可爱了吧――可以摸一下吗?”
季节瞥她一眼:“第一次见,最好不要。”
“喔……”周谧默默缩回手,曲起指节。
季节说:“下次吧,让她们熟悉一下你的味道。”
他唤她们,介绍起周谧:“娜可、露露,这是我朋友。”
周谧好奇得紧:“她们听得懂你讲话吗?”
“大概,”季节又说:“认识一下吧。”
两条狗果然朝她扎过来,开始围绕着周谧打转。
周谧吃惊地“哇”了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她们在她腿边闻来闻去,甚至还小幅度展平双臂,跟要过安检似的配合。
季节被她下意识的动作逗笑。
季节看她:“她们应该蛮喜欢你的。”
周谧侧目:“真的吗?”
季节说:“嗯,狗能感觉得出来你是不是也喜欢她们。”
周谧说:“我好喜欢她们的,而且她们真的好乖啊。”
季节仍是笑:“熟悉了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回来吧,你们太热情了,别吓着人家。”他调节了下牵引器长度,将她们拉拽回自己腿边。
周谧瞥向他,眼里光潋潋的:“那你多给我一点发现本真的机会,我好想摸一下她们的。”
季节说:“信我,下次肯定能上手。”
―
张敛放完车从地下车库出来,就远远看到周谧跟一个年轻男人立在楼下,有说有笑。
他眉心紧了下,又回归无波无澜的状态,走过去。
前一晚他在每日睡前通话里听说周谧要回家两天,就问要不要陪她,哪怕周谧挂断前口是心非地嘀咕了起码三次“不用啦,没关系的,我一个人可以,又不是回门”,他还是改了最早的航班返程。
周谧很快发现了他的存在。
因为他外形各方面的确优越吸睛,即使只破入余光,也难以忽略。
眼睛大的人总难以藏匿情绪。
那里面闪过显而易见的惊诧与仓皇。
张敛在距离他们一米的地方驻足,将左手把玩了一路的车钥匙抄回裤兜,故意叫了声:“周谧?”
牵狗的男人也望过来。
周谧僵立片刻,眼旋即瞪圆一大圈,仿佛意外到极点。张敛头一回在她脸上看到如此精湛流畅的演技:
“咦,老板,你住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