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过于短暂。
转眼进入四月。
按照约定好的时间, 纪绣年到医院办理缴费手续,从司机小杨手里拿过开支明细:“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这个月会给你涨工资的。”
小杨受宠若惊:“哪里…您不怪我, 我已经很感激了。”
毕竟是他载着纪长宏去的那边, 后来他跟车到医院,听到医生诊断纪长宏中风瘫痪吓得要死, 就怕纪家找他的麻烦。没想到纪绣年不责怪他,反而和气地说, 要给他涨工资。
“放心,那件事跟你没有关系,我知道。对了,这几天你再请一个护工过来, 你们轮流照看, 钱不需要担心。”
小杨点头说好:“对了…纪小姐,纪先生醒了, 您要进去看看他吗?”
“醒了?”纪绣年平静地点了下头, “可以。”
推开病房的门, 正巧对上纪长宏浑浊的目光, 她神情淡淡:“您醒了,好好养身体。”
纪长宏眼珠快速转动, 嘴唇颤抖,但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闭了闭眼睛,那意思分明不过:他要休息, 叫她滚。
纪绣年笑了笑:“放心,不叫我滚,我也不会在这里多待的。”
“时至今日, 你还是认为自己是对的。可是很显然的,你错了,爸爸。你对我妈做错了,对我错了,对那些因为你的错误决策而影响生活的人错了。你犯了这么多错。”
纪长宏恶狠狠地盯着她。
他的目光浑浊而狼狈,却在她平静的目光里想起…他被破烂的菜叶砸到那一天。
那瞬间他的神情陷入恍惚,他自负聪明才智,可一想起那天,他是不是…真做错了。
纪绣年朝他点了下头:“医生说中风的病人不能有太大情绪波动,您安心在这里躺着,我不会再来打扰您了。”
纪长宏的手指颤抖着,似乎想要攥紧床单,又似乎想要叫住她,可终于无能无力地,看着门关上。
出去后,纪绣年再次交代一次:“我走了,这边就辛苦你了。”
她走得毫无留恋。
医院离家里不远,这时正是傍晚,微风习习,十分舒服。
她走在春日树荫下,穿过这个城市。
快到家时抄了近路,从一座公园穿过,被人叫住:“姑娘,能不能帮我捡个球啊?”
叫住她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指了指落在树叶间隙中的羽毛球,举了举球拍,示意自己太矮了,够不到。
纪绣年试了试,也够不到:“您稍等一下。”
她找到公园管理处,叫了值班师傅,借了□□,终于把羽毛球取了下来。
没多久,一个白发大爷匆匆赶到,气喘吁吁:“惠湘,对、对不住。”
老太太嗔他一眼:“都怪你,要不是你迟到了,怎么会这么麻烦别人!”
老先生笑眯眯地哄着她:“好,怪我怪我怪我。”
纪绣年笑了笑,跟保安大叔道了声谢,往前走了几步,又听见身后传来的笑声,下意识回过头看了一眼。
“这两位的故事可长了,”搬着□□的师傅说,“年轻时恋爱分了手,各自成了家,前几年都没了老伴,不知怎么又遇到了。家里孩子都不同意他们二婚,他们也不恼,天天来着这打球呢。”
纪绣年又往回看一眼。
夕阳落下来,照在那鬓边银发上,也落在眼角皱纹上。
可那笑容明亮热烈,像十几岁的少年人,见到心上人的热情。
她轻声说:“真好。”
穿过公园,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纪安扬等她回来后立刻从江家搬了回来,美其名曰摆脱舅舅的魔掌,抱怨着每天引体向上五十个差点没要了他的命。
她站在玄关处换鞋,听见楼上吵闹的声音。
抬头一看,正好看见纪安扬跟另外一个少年下楼,见到她时明显顿了一下。
周响傻了眼。
他早就偷听父母讲话,有的事情差不多知道了七八分,现在可怎么办,第一次见面怎么称呼啊?
阿姨是不可能喊的。真尴尬。
难不成喊嫂子?
纪绣年也愣了下,过了几秒才朝安扬笑了笑:“同学来家里玩啊。”
“嗯,刚上完吉他课回来,准备下棋…”
“去吧,晚饭吃了吗?”
“吃了,在外面吃的。”
“那去玩吧。”
纪绣年朝他身后的少年一点头,很体贴地,转身进了厨房。
她从冰箱里拿了面条,锅里倒了开水再放进去,纪安扬敲了敲门框。
“有事吗?”
“他有话对您说。”
纪安扬把周响往前一推:“有话快说,别磨蹭。”
纪绣年看着他,笑了笑:“好了安扬,你先上楼去吧。”
“哦好,你快点啊,别耽误我妈吃饭。”
“知道了…”
等安扬走了,周响才开口:“那个…您…”
纪绣年温和地看着他:“没事,你有话直说吧。”
“哦…好,那什么,是我爸爸让我跟您说…”
“嗯?”
纪绣年愣住了。
周响语速飞快:“他说他之前有次遇见您,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后来回来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有的事情跟您没关系,是他迁怒了。他让我替他说声抱歉。真是…大人真是讨厌,死要面子就来折腾我…”
纪绣年花了点时间才消化完这一串信息:“好的…那麻烦你,跟你父亲说,我不在意的,也没往心上去。”
周响抬起下巴笑:“我就说嘛,嫂子肯定不会在意的。”
纪绣年:“什么?”
耳尖却一瞬间红了。
周响贱兮兮地笑了下:“不打扰了您吃饭了,嫂子再见!”
楼梯上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周响你个混蛋,还想当我便宜舅舅?!”
厨房里水早就烧开了。
面条在锅里翻滚着,水快要漫出来。
楼上传来打闹的声音。
听着像是已经打了起来,为了所谓的…称呼和辈分问题。
-
九点半,周响放下游戏机:“我姐来接我了,我走了。”
“我送你。”
纪安扬走在前面,刚下楼梯就转身说:“轻点。”
他指了指客厅,有人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周响乖觉地点了下头。
两个少年步子比猫还要轻,蹑手蹑脚地走过客厅。
纪安扬打开门,正好看见周琅,顿了下…完蛋,他也不知道叫她什么好了。
都怪周响那王八蛋…
周琅朝他笑了笑,问:“她…”
纪安扬抬起手,指了指客厅,再比了个小声的手势。
周琅压低声音:“我有个东西给她。”
周响朝她挤了下眼睛,二话没说就把纪安扬拉了出去,也不管他多么不情愿,一把拽走了他,留出了私人空间。
周琅回头看了眼,忍不住笑了下。
她没发出什么声音,进了客厅。
茶几上放着一本翻到一半的画刊。
她把一个信封放在旁边。
沙发上有人偏着头小憩。
睡颜恬静,呼吸绵长。
周琅缓缓俯下身,目光一寸一寸地从扫过,最后收回。
她轻轻摸了下她头发。
近一个月没见到她了。
不过短短几秒,她转身往外走。
楼下汽车发动。
夜风倒灌进来。
“姐,你怎么又要走,这次多久回来啊?”
“很快就回来。以后海外市场会交给以凝,我不会经常出去了。”
“真的啊,再也不走啦?”
“嗯。”
楼上,纪安扬关门,转身后愣了下:“您醒啦?”
纪绣年嗯了声,没跟他说话。
她听见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也看见茶几上的信封。
信封拆开,里面装着的是父亲的私章,又掉出来一张卡片。
第一行写着,最近我要出国处理一些事情,有事电话联系。
之前在机场,你看不出来吗,
我在想方设法把你留在我身边。
这么坦诚,真实的。
让她手足无措的。
过了片刻,她才往下看。
卡片的最后写着,我不会走了。
我可能留不住你,
但我不会再走了。
-
四月到了,纪绣年的生日也到了。
她一直过农历生日,今年算公历是四月七号,正好是个周六。
她来补之前落下的课,上完两节早课,下课时刚刚九点半,出来就接到江蔚电话:“年年,大哥来接你,今天生日,咱们出去吃个饭?”
纪绣年笑:“不用了。随便吃点就好了,学校教工食堂挺不错的。”
“那不行。大哥来学校接你,安扬和阿澜都在车上了。不想吃饭的话,你想想去哪玩?”
“嗯…那去爬山吧?”
“可以,那你选地方。”
电话挂断没多久,江蔚就开车到了宁大。
纪绣年坐车:“就去…去南望山吧?”
江蔚点头:“可以啊,听说那里可以点天灯祈福,大哥给你点一个。”
纪绣年笑了笑:“干嘛给我点,我又无病无灾的,就过去看看好了。现在春天,景色应该不错。”
“行,我记得那边山上也有农家乐,咱们直接到山上吃饭。”
路上耽误了快一个小时,等车一停,两个少年冲得飞快,很快就见不到人影。
江蔚问纪绣年:“你想爬山还是坐缆车上去?”
“现在有缆车了?”
“对啊,好几年了,你不知道?”
“嗯…不知道。”
这么多年,她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着些地方。
可是江蔚说要爬山,她想都不用想…就是这里。
“我们走路上去吧?”
“你身体吃得消吗?”
纪绣年笑着摇头:“大哥,你真把我当病秧子啦?”
“你以为你不是,”江蔚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算了,走就走吧,走不动跟大哥说,大哥背你。”
纪绣年明知他是玩笑话,还是忍不住:“我又不是几岁的小女孩,你怎么背我啊。”
“我说行就行,你不信,来试试!”
“信信信,好了大哥。”
纪绣年推着他肩膀往前走,要是敢说不信,她相信江蔚会把她拎起来。
不过心底像春天的阳光落进来,暖融融的一片。
路不算陡峭,但他们来得晚,登上山顶已经是下午两点。
山顶寺庙提供斋菜,分量少但味道不错,都是素食,口感极好。
江蔚不信神佛,见到寺庙也不想进去上香火,既然纪绣年说了不想点灯,他就没说进去,站着跟门口的僧人闲聊起来。
两个孩子也不知道跑去哪里玩了,身后是僧人拿着大扫帚扫地的声音,沙沙的,听起来像下雨。
纪绣年站在栏杆边上,往远处看
往上看天空澄澈蔚蓝似伸手可及,往下看红尘万物渺渺如尘埃。
人间四月芳菲已尽,白色木兰依旧含苞,山间桃花开得正好,灼灼明丽。
春风轻柔拂过,让人心情开阔。
江蔚从后找来:“两个兔崽子看见山边清潭里有鱼,非要下水抓着玩,我不放心,过去看着了,你也走吧。”
纪绣年回过头。
风拂过她鬓边碎发,她的笑容恬淡安静:“大哥,我想一个人在这待会,你去吧。”
江蔚盯着她看了会:“行,你一个人在这待着,别乱跑,等会大哥来接你。”
纪绣年嗯了声,依旧站在栏杆边吹风。
过了许久,太阳藏进云层,阳光渐弱。
她转身,回去,进了寺庙。
她为母亲点了一盏长明灯。
至于写什么寄语…她想不到,于是说不用写了。
僧人拿着她点的那盏灯走了,而她一个人在安静的寺庙里转了一圈。
每盏灯下都坠着某人的深深牵挂,父母、恋人、孩子…千百盏灯里足以照进人世红尘。
她看到一半,准备转身往外走。
在这时听见别人聊天的声音:“这里的灯不会撤吧,好像说十年,二十年都在这里。”
原本要折返的脚步收回,她继续往里走。
一直往里走,时间也就越早。
直到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她终于停下来,看见写了她名字的那盏灯。
是以前她生日,她们露营遇到暴雨之前,周琅来为她点的。
那下面悬挂着一只字签,写着,我的年年永远健康自由快乐。
没想到这盏灯还亮着。
她走近看,才发现那灯下坠着的字签有…很多个。
整整齐齐,排在一起,都藏在第一个的后面,不仔细看是看不到的。
「第五年。还完债了,终于自由了。可以找你了。说起来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你不要我了,可我的身心仍旧只忠于你。」
「第六年。第二次回来。出国前我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也没办法知道你的消息。」
她的指尖像是触了电,僵在了半空。
可终究还是往前触碰过去。
「第八年。去年我妈生病,没能赶上你生日这天回来。今年补上去年的那盏灯。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对你心动的吗?那次一群人去海边玩,我穿粉裙子,跪在沙地上捡贝壳,你把自己白衬衫脱下递过来让我垫着,笑着看着我说,别弄脏了。我没见过比你更温柔的人。再也没有。」
再往后是一片空白。
最新的两条。
「第十六年。秋天,跟朋友喝酒,她说我是不是还喜欢你,我说怎么可能会喜欢你,我又不是没有心。可是心里却想着,怎么能不喜欢呢。
那本《窄门》,不知你是否读过。为了你我把人生的高度设的那么高,以至于人间所有乐事对于我来说全是失落。[注1]
我失落太久了,所以回来找你了。」
最后一张的字迹那么清晰。
落款时间是今天上午。
「你问我对你是否只是不甘心,这个问题让我觉得难过,也不知怎么才会让你相信。春秋四时,日升月落,我从未停止爱你。我要专心。不错过你。[注2]。
我仍旧希望。我的年年永远健康自由快乐。」
纪绣年捂住了唇,后退两步。
眼泪簌簌掉落。
春秋四时,日升月落。
我从未停止爱你。
她再也忍不住,转身往外走,没走几步跑起来,撞到别人匆匆说了两句对不起,也没停下。
江蔚正好回来,追着她跑出去:“年年!你去哪!”
可他怎么也叫不住她。
她的裙摆在春风中飞舞起来。
像久别的候鸟,迫不及待投入春天的怀抱。
-
周琅挂了父母的电话。
他们说要送她,她没答应,只是回去办一点事情,很快就回来,没必要来送,免得母亲又要哭哭啼啼。
这个时间点人多。
她没带助理,自己排队拿了登机牌,选了靠窗的座位,给行李箱办了托运,准备过安检。
她把包放下,配合检查,正要往前走一步,被人从身后一把环腰抱住。
身体下意识僵硬了一秒,却近乎本能地放松下来。
像感知到了某种命定般的熟悉,不用回头看,她就知道是她。
她手抬起来,落在那人手上,还没说话,眼圈已经红了。
抱着她的人将脸颊埋在她肩上,体温穿过薄薄的衬衫传递给她,声音是哑的,像是刚刚哭过:“把我留在你身边。”
周琅抿着唇,说不出话来。
后面排队安检的人越来越多。
她们站在那里,引起了小小的混乱。
周琅轻轻握了下她的手:“等我一下。”
纪绣年松开手,垂着眼没看她。
周琅拉着她往旁边站,跟工作人员说话,拿回已经检查了一半的包,又打了个电话,交代了一些事情。
时间有点长,每隔几秒,她就往身后看。
纪绣年低着头,站在窗边,看不清楚神情。
可她确确实实是在等她。
终于把这些事情交代完,周琅朝她走过去。
机场播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今天本该又是一次习以为常的,孤独的旅行。
飞过大洲,穿过大洋,越过高山和峡谷,却无一处是她的归处。
离开她以后,她漂泊了半生。
她终于走到她面前,隔了半米,站定了。
彼此都沉默着,目光中盛满那么多复杂的情绪。
是无数次的失落,也是无数次的失落后再次燃起的渴望。
纪绣年看着她,清亮眼眸里水光朦朦。
周琅红着眼睛,朝她伸出手:“过来,到我身边来。”
说完她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纪德 | 窄门
注2:惠特曼 | 草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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