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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有一个没有得到宽慰的人是吉米。那个精力充沛、冷酷寡情却又妙笔生花的吉米。他在他最喜欢的酒吧里用餐(黑咖啡可能非常适合那些愁容满面的警察和必须随时顾虑到身材的演员,但吉米是靠别人的忧愁吃饭,而且只有在裁缝师量身的时候才会想到自己的身材),但这顿午饭却是吃得没一处对劲。牛肉有点太老,啤酒有点不够冰,侍者频频打嗝,马铃薯软趴趴的,农家布丁有小苏打的味道,他常抽的香烟又卖完了。因此他原本饱受不公平对待和误解的心情,非但不曾因尽情享受酒菜而纾解,反而更膨胀为满腔的愤世嫉俗。他的视线越过酒杯,苦闷地瞧着自己的同事和其他客人在白色粗布桌巾上有说有笑,他们很少见他如此愁眉苦脸,于是不再继续闲嗑牙,转而开始逗他。

“怎么啦,吉米?牙疼吗?”

“不。他在练习怎么作个独裁者。你要从表情开始练习。”

“不对,”第三个人说:“要从发型开始。”

“还有手势。手势是很重要的。你看拿破仑。如果他没发明那个把手举到胸前的玩意,他最多只能继续干小班长而已。”

吉米要他们全都下地狱去,然后出去找他的香烟。警场何必把事情想成那样?

每个人都知道报纸上写的不是扒粪,就是夸大其辞。如果你不对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作文章,读者可能会开始怀疑那些事情真的只是鸡毛蒜皮而已,然后就不买报纸了。

到时候那些报业巨子,还有吉米,还有一大堆无辜的股东要何去何从?你总得为那些死气沉沉的工薪阶级提供情绪上的寄托,因为他们不是太累就是太笨,无法有自己的感受。如果你不能令他们血液凝结,至少也要让他们痛快地哭个一两场。克雷早年在工厂上班的故事的确是好东西,就算那个马脸女士自称认识克莉丝是捏造的,去她的。

但是你也不能老是诉诸惊悚,或者老想赚人热泪,如果说有哪一种情绪是英国社会最着迷的,那就是自居正义的愤慨。所以他,吉米,就帮他们弄来这样一个话题。警场分明知道这些义愤填膺的群众到了明天就会把这档事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想那么多干嘛!有什么好不爽的?那句“逼迫无辜者走上绝路”只不过是一种措词而已,还是老掉牙的措词。里面没什么会叫明理的人受不了的地方。

警场有点太过敏感,就是这么回事而已。他们明明知道这件事根本不该发生的。

他不是要越界干涉别人的工作,不过那篇文章里有些部分的确是实话,现在他突然想到这一点。当然不是“逼迫走上绝路”那部分,而是其他一些小地方。这确实称得上丢脸——嗯,好吧,说丢脸太过分了一点,说遗憾好了,这样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一支自认为有效率的警力身上。既然得意的时候他们那么趾高气昂,拒人千里,一旦把事情搞砸了,当然就别寄望别人会同情。话说回来,如果他们能允许媒体参与其中,像美国的做法一样,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他,吉米。霍普金斯,也许不过是个刑案记者,但是他对刑案及侦查方式的了解并不逊于警方。如果老板愿意让他告假,警方也愿意把档案借他调阅的话,他一个礼拜不到就能把杀害克雷的家伙关进牢房——当然也会登上头条。想像力,警场需要的就是这个。这在他可是不虞匮乏。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他买到了他的香烟,闷闷地把整包烟倒进金质烟盒里,那是他到伦敦之前乡下的同事送给他的(同事间私下说,这项慷慨的赠礼所表达的谢意多过感情),然后闷闷地走回办公室。在《号角日报》总部气派的大楼门厅内,他遇到年轻的穆斯克,一位新进记者,正从大楼里走出来。

他随便点了个头,嘴里寒暄着,但脚下并未停步。

“上哪去?”

“有关星座的演讲。”穆斯克说道,好像不大热中的样子。““天文学,真有意思。”吉米挖苦道。“不是天文学,是星象学。”年轻人由前厅的阴影中拐到了街道的阳光下。“一个叫做什么波普的女人。”

“波普!”吉米正走往电梯门的脚戛然止步。“你说的该不会是济慈吧?”

“她叫济慈吗?”穆斯克拿出卡片确定一下。“对,没错。我记得是和一位诗人同姓……嘿,怎么回事?”吉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回大厅里。

“你不用去听什么星象学演讲了,就是这么回事。”吉米说道,推着他进电梯。

“这……”诧异的穆斯克说道:“多谢你让我休息,可是为什么?你对星象学有意见吗?”

吉米把他拖到一间办公室里去,然后对一个四平八稳地坐在办公桌后面、脸色红润的男子展开一段急速的谈话攻势。

“可是,吉米,”男子说道,当他找到一个可以插嘴的空档:“本来是要派布雷克去的。这趟任务除了他不作第二人想:他不是每个礼拜都在第六版告诉全世界未来七天内会发生什么事吗?这是他的本行:星象学。不过有件事他没看准,他的老婆是在这个礼拜生孩子,而不是下个礼拜。所以我才让他休假,改派穆斯克。”

“穆斯克!”吉米说道:“喂,你难道不知道预言克雷之死的就是这个女人吗?在《信使报》帮读者一先令看一次命的也是这个女人啊?”

“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老天,她是大新闻啊!”

“她是《信使报》的大新闻。而且差不多要冷掉了。我昨天才删掉了一篇关于她的报道。”

“好吧,冷了就冷了。不过现在一定有很多‘有意思’的人对她很感兴趣。而且其中最感兴趣的会是那个让她预言成真的人!毕竟可能是因为她那样说,才引发了他的动机。就算济慈冷了,但她身边的人可不冷。还热得不得了。”他探过身去,把那位乳臭未干的穆斯克还拿在手上的卡片抢过来。“下午帮这个好孩子找点事做吧。他不喜欢星象学。待会儿见。”

“那这篇采访要怎么……”

“没问题,会给你的。也许还能奉送另外一篇!”

吉米站在下楼的电梯里,拇指弹着手里那张卡片。艾沃斯馆!莉蒂雅即将现身!“知道成功的捷径是什么吗,皮特?”他对电梯员说道。

“我洗耳恭听。”皮特说。

“在众家胡说八道里面,选个好牌子。”

“你就是英明!”皮特咧嘴一笑,吉米走出电梯,向他抛了个媚眼。皮特从多久以前就认识他了——不是从他穿短裤的年纪,就是从他的青涩时期。

艾沃斯馆坐落在魏格摩街,是很高尚的一个区,非常有助于它的成功。室内乐在俱乐部里喝茶时欣赏会有趣得多。那些肥胖的女高音在台上唱着艺术歌曲,为全场的鸦雀无声扬扬得意,却永远也猜不到听众心里想的竟是到底皱绸好还是缎子好。

这是个宜人的小地方,小得足以维持亲密感,同时又大到不至于太局促。吉米寻觅他的座位时,发现今天的听众是布夏一科森两族婚礼以来,他所见过最多名流聚集一堂的场面。不仅“时髦”阶级倾巢而出,连吉米平常称之为“现代女公爵”的名门望族一类也到场了:这些鞋子高,鼻子长,血统悠久的一群人凭恃的是她们的地位,而不是智慧。当然了,会场各处还散布着许多怪人。

那些怪人既不是来找乐子的,也不是因为莉蒂雅的母亲是某位家道中落侯爵的三女儿,而是因为狮子、金牛和巨蟹是他们豢养的宠物,他们的精神寄托就是黄道十二宫。要错认这种人是不可能的:他们黯淡的眼神呆滞地停留在前方不远处,身上的衣服好像来自罢工之后的特价商品部,而且她们细瘦的脖子上似乎全都戴着同样六便士一串的珠子。

吉米不愿接受大会保留给《号角日报》代表的座位,坚持要在大厅最旁边舞台下方那几棵棕榈树之间找个位子。不过他要求的两种人,来看莉蒂雅的和来让别人看的,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愤怒拒绝他。吉米这两种人都不是,他是来看观众的。

他隔壁位子坐着一个衣着寒酸,约莫三十五岁上下的矮小男子,他直盯着吉米坐下来,随后即慢慢靠了过去,直到他怯生生的嘴唇离吉米的耳朵仅一英寸远,然后轻声送气:“很棒的女人!”

吉米自然认为他说的是莉蒂雅。

“的确很棒,”他同意道:“你认识她?”

这个寒酸男子(“怪人。”吉米心中说道,将他归人此类)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不,但是我认识克莉丝汀。克雷。”进一步的对话则因为莉蒂雅和主持人已经上台而无法继续。

莉蒂雅即使在情况最好的时候也是一位很糟糕的演讲人。她的音色又高又尖,而且说到激动处,音质更是如同廉价留声机播放的老旧唱片。吉米很快就无法专心了。

他已经听莉蒂雅讲过太多次这个话题。他的眼睛开始在这个拥挤的小会馆里四处搜寻。如果干掉克雷的那个人——多亏警方差劲的办案能力——至今还未受怀疑,并依然逍遥法外的话,他会不会想来看看这位预言了克雷的结局、而且假自己的手得以实现的女人?整体来说,吉米认为他会来。谋杀克雷的凶手很聪明,这是大家都同意的。他现在一定正在为了自己的机灵而扬扬自得,认为自己的才智远远超越那些规范平凡人的寻常法律。对于完成了事先筹划的谋杀行动的人,这是很普遍的心态。他们筹划不见容于大众的事情,然后付诸实行。他们生起这种念头就像喝酒那么自然。他们会在身边找寻是否有更多“挑战”,像小孩子玩“谁敢最后一个过马路”一样。在伦敦最有派头的区域所举办的这么一个有派头的集会上,又有这么多有派头的人一起出席,自然是一项最完美的“挑战”。在这个会馆里,每个人的心头最先想到的就是克莉丝汀命案。当然讲台上对此案只字未提,格调是一定要维持的。这场演讲只是一场单纯的星象学演讲,关手它的历史和意义。不过大概所有的听众之所以来参加,都是由于将近一年前莉蒂雅灵光地预言了克莉丝汀。克雷的死亡。克莉丝汀在这场演讲会上的份量几乎不亚于莉蒂雅本人,她在会馆中是挥之不去的存在。是t的,就是因为这一点,这场演讲会才会对吉米,还有那个假想中的凶手,构成如此大的诱因。

此刻他看着观众,得意于他的想像力使他能有今日的成就;这种想像力是格兰特那个可怜的白痴所无法企及的。他想着如果能带巴特一起来就好了。巴特对于社交界所关心的事情比他了解得多。因为巴特的任务就是为报道加油添醋,而无论哪些具有“描述价值”的场合——婚礼、赛车、新产品发布会等等——参与的都是同一批人。巴特会是个有力的帮手。

不过吉米对那批脸孔认识得也算够多,足以令他看得津津有味。“另一方面,”

莉蒂雅说道:“摩羯座的人常常郁郁寡欢,怀疑自己,乖张任性。更差的还会显得阴沉、贪婪而狡诈。”不过吉米并没有在听。反正他不知道自己出生时是哪个星座会荣幸参与,也不想知道。莉蒂雅好几次告诉过他,他是“典型的,非常典型的白羊座”,不过他从来就记不得。全是胡说八道。

坐在第三排的是特伦特公爵夫人。这个可怜、愚蠢、郁闷的倒霉蛋有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她原本要为克莉丝汀举办的午宴,足以令她摇身成为全伦敦最受艳羡的女主人,一举摆脱过气的老古董的形象,结果午宴还没办,克莉丝汀居然死了。

吉米的眼光四处游移着,最后落在第四排一张俊美黝黑的脸孔上。那张脸很眼熟,就像钱币上的人头一样眼熟。怎么会这样?他不认识那个人,他可以发誓他这辈子没亲眼看过这个人。

后来他想起来了。这人叫勒庸,本来被安排于克雷在英国的第三部,也是最后一部片中和她演出对手戏,现在这部电影她是再也拍不成了。据传勒庸很高兴可以永远不必拍那部戏;克雷的光彩经常会令男主角像根小蜡烛一样黯淡;不过这该不至于构成他一大早起床去把她的头按在水里的理由。吉米对勒庸不是很感兴趣。他旁边是一个身上只有黑白两色的时髦人物。玛塔。哈洛德。不是她还会是谁。玛塔已经接下原先预定由克雷担当的角色。

虽然玛塔和克雷的戏路不同,不过制作就此叫停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玛塔有的是沉稳、老练的特质和精湛的演技,鲜明的个性,以及孔恩所谓的“格调”。现在她是勒庸的领衔女主角。或者该说他是她的领衔男主角?很难说这两个人谁是主谁是配。他们两个都不是第一把交椅。纯粹考虑合作关系的话,这一组人马比“克雷一勒庸”的搭配更具成功的潜力。对玛塔来说是往上跨了一步——而且是一大步,对勒庸则代表着更多发光的机会。是的,克莉丝汀的死对他们两人而言都是一次幸运的转机。他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在他脑中说道:“当然了,尤其是因为杀她的人是你。”

这句话是谁说的?对了,那个老是演傻大姐的朱蒂。

她指的是玛塔。星期六晚上他在玛塔的公寓门前碰到格兰特,两人一起被请进屋内。朱蒂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那种对琐碎小事不屑一顾的腔调。他们当她是在开玩笑。

有人笑着同意,还把动机也提出来了:“对了!你想得到她在新片里的角色!”

后来的对话就你一言我一语,谈的全是言不及义的东西。

在各项杀人诱因中,野心是较广为人知的一种,排名上仅次于情欲和贪婪。不过玛塔。哈洛德就是玛塔‘哈洛德。谋杀行为和这位擅长见风转舵、虚情假意的世故老手,简直是背道而驰的两码事。这会儿他想起来了,她连舞台上的杀人情节都演不好。在她的脑海深处似乎总存在着这么一句话:“执着是最无聊的。”就算她不觉得杀人很没有幽默感,至少也一定会觉得那很卑俗。不会的,在他的想像中玛塔只能是受害人,而不会是凶手。

他察觉到玛塔对莉蒂雅的演说毫不在意。她全副的注意力——而且是心无旁骛地——都集中在前排右边的一个人身上。吉米的眼睛跟着她斜眼注视的方向往前,最后,令他感到有点惊讶地,落在了一个外表平凡无奇的矮小男子身上。他不相信,跟着那条视线再走了一遍。结果依然是那个圆脸上满是倦容的矮小男子。究竟玛塔。哈洛德为何会对一个穿着打扮如此庸俗,长相更谈不上让人心动的人有兴趣——随后吉米想起来这个矮小男子是何许人了。他是杰森。哈默,那个作曲家。克莉丝汀的密友之一。玛塔口中那只“自得其乐的水壶”。如果女人的判断力没有问题的话,那么他绝对不是令人兴奋的人。事实上,被公认为克莉丝汀。克雷情人的,就是这个家伙。吉米在心中吹起一声长长的口哨。好家伙,原来那个人就是杰森。哈默。在此之前他从未在唱片封套以外的地方看过他。女人的品味确是奇怪,毋庸置疑。

哈默正以孩子般的神气,出神地聆听着莉蒂雅说话。

吉米想不通,怎么有人可能在承受到像玛塔。哈洛德这般全副集中的注意力时,还能浑然不觉。他就坐在那里,缩着脖子动也不动,而玛塔明亮的眼神则直接射向他头部侧边。看来只要集中意念就能令人转头的说法全是唬人的。但无论如何,玛塔秘密的兴趣究竟所为何来?一定是秘密的。因为被帽缘遮蔽,身旁的男伴看不见她的眼睛,而她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其他人的眼睛都在看着讲台。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肆无忌惮地让自己的视线直盯着哈默。原因何在?她对他有什么“兴趣”吗——如果是的话,这个兴趣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或者是,尽管那天晚上在她家的时候,她说的话一直护着他,但她心下也怀疑杰森。哈默可能是凶手吗?吉米看着他们两个人,整整看了将近十五分钟,脑海里充满各种猜测。他一再转眼去环顾这爆满的小厅,然后再回来看他们两个。别处还有很多有趣的事,但都比不上这里。

他想起那天有人提到哈默和克莉丝汀。克雷之间的关系超乎友谊时,玛塔的反应是断然予以驳斥。那代表什么意思?她自己喜欢他吗?喜欢到什么程度?玛塔‘哈洛德这种人能喜欢一个人到什么程度?到了将情敌除之而后快吗?他发现自己开始在想着玛塔的游泳技术好不好,连忙重整自己的思绪。十五分钟前他还嘲笑过自己居然会把玛塔想成那种性情激烈到会去杀人的女人。当时那个念头显得再荒唐不过呢。

不过那是在他发现到她对哈默有兴趣——某种奇怪的,近乎执着的兴趣——之前的事。假设——纯粹是假设,好打发那个女人没完没了穷聊星座的这段枯燥的时间——玛塔爱上了这个叫哈默的家伙,如此一来,克莉丝汀就是她的双重对手了,不是吗?克莉丝汀所得到的地位:攀上艺界最高枝,必然是玛塔——尽管她那浮夸而漠然的时髦外壳——甚至愿意自断右臂去换取的。太多次玛塔眼见顶端已然在望,无奈所倚靠的树枝却应声折断,让她掉落下来。无疑地,玛塔要的是演艺事业上的成功。

她也的确苦恼地嫉妒过——尽管话说得很好听——那个内地来的小女工惊人而且似乎得来太过容易的成就。五年前玛塔就已经非常接近她现在的地位了:名望、成功、财富,样样不缺,最高枝——那个叫人捉摸不定、眼花缭乱的最高枝——也已然在望。但这种在望的状况却持续了五年。就在这时候,某出百老汇音乐剧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舞者,却一路又唱又跳又演地登上了巅峰。

如果说,玛塔提到克莉丝汀时的那些好话只不过是应付的辞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假如克莉丝汀不仅拥有她觊觎已久的地位,还拥有她想要的男人,会怎么样?足以让玛塔。哈洛德怨恨得想杀人吗?克莉丝汀溺水的时候,玛塔人在哪里?想来应该是在葛洛维纳广场吧。反正她常常在圣吉姆斯那个广场上演出。不对,等一下!星期六那天晚上不是有人提到什么她出远门的事吗?那时说的是什么来着?想一想,想一想。她说到什么女演员的工作很辛苦,克莱门斯不是奚落她说:“是啊,真是辛苦得很。还有一个礼拜的假可以忙着玩遍欧洲大陆呢!”然后她说:“哪有一个礼拜,克莱门斯!才四天而已。而且女演员就算摔断了背脊说不定都还要上台,但有牙龈脓肿的话就万万不行了。”克莱门斯说牙龈脓肿也没有妨碍她到杜维尔痛快地玩一趟。她一听,说道:“不是杜维尔,是勒托奎。”

勒托奎。她就是去了那个地方。她还及时回来参加了周六日场的演出。他们谈到她受到的接待,那个“房子”的大小,以及那个生气得要命的替角。她回来之前是在勒托奎待了四天!克莉丝汀遇害时,她就在勒托奎,英伦海峡的对岸。“如果天下父母对儿女的星象,都能像注意他们的饮食一样用心的话,”莉蒂雅说着,声音像麻雀一样刺耳,也同样在耳边挥之不去:“这个世界就会比现在美好多了。”

“勒托奎!勒托奎!”吉米内心欢腾不已。现在他终于得到一些眉目了!在那个不祥的早晨,玛塔。哈洛德不但与克莉丝汀近在咫尺,而且她还拥有能轻松越过那段距离的工具。

勒托奎敲开了他的回忆之门。当时克莱门斯和她还有吉米在一个角落里的鸡尾酒柜旁边,她回答着克莱门斯提出的一堆无聊的问题。听起来她是和某人一起乘坐私人飞机去的,回来也是同样的方法。而那飞机是水陆两用的!在雾蒙蒙的早晨,一架飞机停在沙丘上,或者停在海面上,一会儿就离开了,它的出现未曾为任何人所察觉,除了一个孤独的泳客之外。吉米非常肯定,仿佛能看见那架飞机像大鸟一般从雾中现身,然后降落在水面上。

驾驶飞机的人是谁?不是哈默。哈默一直没有离开英国。所以警方才会对他那么有兴趣。哈默出现在现场的机会太多了。他有不在场证据,但是吉米不知道那个证据究竟有力与否。警方实在是太他妈的神秘兮兮的。总之,他已经找到一条警方没有想到过的线索,尽管他们老是吹牛自己多有效率。玛塔是格兰特的朋友,所以他会忽略她是很自然的。他没看见她盯着哈默看的样子,就像吉米现在所看到的;他也不知道飞机的事,吉米敢赌咒发誓。那架飞机让一切都改观了。

而如果这个案子和飞机有关的话,那涉案的就有两个人了。那个驾驶员,就算不是共犯,也必定算是参与的从犯。

此刻吉米的心智活动停了下来,以便歇一口气。他讶然沿着那几排盛装出席的安静听众看下去,最后将眼光放在中排上那个时髦的黑白色身影上。到底这个熟悉的影像和他刚才脑海中想像的情节有何关联?这才是真正的玛塔。哈洛德,时髦、高尚而沉静。何以他会任令自己的心智将她贬入如此苦闷、绝望的境地?但是她依然不时注视着杰森,她的眼光落在他身上的时间比落在莉蒂雅身上还久。在那张毫不设防的脸上,有一种东西将真正的玛塔,与他的想像力所创造出来的幽灵般的玛塔结合为一。不管她有可能是什么样的人,毕竟玛塔。哈洛德是能够进发强烈情感的。

一阵噼哩叭啦如骤雨般的声音打断了吉米的思潮,是手套相击所发出的礼貌性掌声。显然莉蒂雅已经完成她的结束语了。吉米如释重负地叹口气,伸手去摸他的帽子。他想赶快到外面去考虑下一步要怎么做。自从老魏林顿把他如何将老婆打成肉酱的故事让他独家采访以来,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兴奋过了。

但是接下来似乎是回答提问的时间。济慈小姐一边啜着开水,一边露出和蔼的笑容,等待听众捡取她的智慧。某个大胆的家伙起了头之后,各种问题迅即蜂拥而至。有些是轻松逗趣的问题,对会场里温暖的空气、莉蒂雅的声调和稍嫌沉闷的演讲内容感到有点厌倦的听众,此时轻松地笑了起来。不久问题愈来愈尖锐,后来半数以上的听众都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那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出现了:济慈小姐是不是真的精确预言过克莉丝汀。克雷的死因?接着是一段错愕而焦急的寂静。莉蒂雅简洁地说,比她平常说话的方式更有威严,是真的如此,她确实经常根据星象而准确地料中未来。她还举了几个例子。

受到气氛愈趋融洽的激励,有人问到她在算命的时候是否有第六感帮助。她准备回答之前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听众浮动的脑袋和手脚恢复平静,每双眼睛都充满期待地望着她。

“是的,”她终于开口:“是的。这不是我想讨论的重点。不过有好几次,没有理由的,我知道事情就是那样。”

她说到这里,似乎在犹豫着,然后突然往前走三步来到讲台边,那动作之突兀急躁,让人误以为她还要再走到台前的空气中。“而且有一件事是从我一踏上这个讲台开始就知道的。杀害克莉丝汀。克雷的凶手,现在就在我们这个演讲厅里。”

有人说,如果你拍一封“事迹已经败露,快走”的电报给一百个人,九十九个人看了会立刻抓起牙刷往车库跑。

莉蒂雅这句话实在太出人意料,而其真正的含意又是如此骇人,以至于一时间出现了一阵茫然的寂静。接着骚动开始,像乍起的飓风开始席卷棕榈树林一样。座椅被推开后发出的尖叫般悲鸣,在全场迅速高涨的喧哗声中仍清晰可辨。随着愈来愈多的椅子被推向两旁,场面也跟着愈发混乱,焦急着要抢到门边去的人也就愈加惊慌。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在逃什么,大部分人的出发点只是要逃离一个紧张的情势。他们所属的阶级,痛恨“举止笨拙”,但是眼看要穿越东倒西歪的椅子和挤成一团的人群才能到达门口,使他们亟欲逃离的本能不断升高,到了类似恐慌的地步。

主持人说着一些安抚人心的话,试图缓和局面,但是根本没有人听得见。有人走到莉蒂雅跟前,吉米听到她说:“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噢,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他走上前去打算爬上讲台,浑身上下的记者细胞都在期待中兴奋不已。但是他才刚将手扶在讲台边准备跳上去,就认出了陪同莉蒂雅出席的那个男伴。他是《信使报》的人。这时他才想起,她现在还是《信使报》的财产。她会对他开口的机会是百万分之一,在这样的胜算下,实在不值得这么费力。毕竟还有更好的猎物。莉蒂雅爆出那句惊人之语时,吉米嘴巴张得老大,等他把下巴归位后,急忙转头去看看那两个人如何自处。

玛塔面色颇为惨白,笼罩着某种激愤之情。她是最先站起来的几个人之一,走得十分唐突,使得勒庸先是惊呆了,然后不得不狼狈地找出帽子来跟着她离开。她没有多看讲台或是莉蒂雅一眼,一个劲往门口走,不过因为她的座位是在前排,因此当会场在某人歇斯底里之下演变得不可收拾之际,她就卡在离门口的半途中。

另一方面,杰森。哈默则是纹丝不动。在那句撼人的宣言发布之际和之后,他依然保持原本兴味盎然的表情,继续注视着莉蒂雅。直到有人开始爬到他身上之前,他一直没有任何起身的动作。后来他从容地站了起来,帮一个女人爬过一张挡住她去路的椅子,拍拍口袋确定里面的某件东西还在(也许是他的手套什么的),然后才转向门口。

吉米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靠着熟练的技术一路挤到玛塔身边,这时她正卡在两部暖气机中间。

“这些无聊的笨蛋!”吉米提醒她他是谁之后,她刻薄地说道。她怒目瞪视着周围那群人,完全失去了哈洛德小姐沉着的本色。

“有个乐队席在中间的话会比较好,不是吗?”

玛塔想起这些大都是她的观众,于是设法让自己镇静下来,这些吉米都看在眼里。不过她依然是,套句吉米的话,“在火头上”。

“了不起的事。”他试探着说道。然后又进一步解释:“我是说济慈小姐。”

“简直是恶心到极点的表演!”

“恶心?”吉米不解地说道。

“她何不干脆到斯特兰德大街去表

演翻筋斗算了?”

“你认为这只是宣传上的噱头而已吗?”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天上来的神迹吗?”

“可是,哈洛德小姐,那天晚上你那么宽大地容我在府上叨扰的时候,你自己也说过她不是江湖郎中。你说她真的——”

“她当然不是江湖郎中!她算过不少了不起的命。但是这跟一次收一先令帮人家找凶手完全是两码子事。如果莉蒂雅再不注意,”她缓了一缓,然后语带恶毒地说:“最后她会变成爱咪。麦佛森之流!”

吉米发现玛塔说出来的话根本不是他原先所期待的。他也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

不过不是这些就是了。他正在迟疑的时候,玛塔用一种前所未闻的决绝的口吻说道:“这不会是一次访谈吧,对吗,霍普金斯先生?因为如果是的话,请务必要了解得非常清楚,我什么话也没说过。”

“好吧,哈洛德小姐,你什么也没说。当然了,除非是警方问我。”他笑着加上一句。

“我不认为警方和你有什么好谈的。”她说:“现在,是不是可以请你行行好稍微往左边移一下,这样我才能绕过你到前面去。”

她对他点个头,简单微笑了一下,挪动香喷喷的身躯从他身边走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然后被吞没在人群中。

“半点消息也没有!”吉米对自己说道。然后懊恼地开始往回挤,要挤回他刚才最后一次看见杰森。哈默的地方。老贵妇咒骂他,初入社交界的少女气呼呼地瞪着他,不过吉米的大半生都是在人堆里杀进杀出。他对这个拿手得很。

“你对这样的场面有什么看法,哈默先生?”

杰森用一种轻松愉快的态度静静地看着他。“多少?”

最后他终于说道。

“什么多少?”

“你要付多少来听我的金玉良言?”

“一份免费的报纸。”

杰森笑了,随后表情严肃起来:“嗯,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教育性的下午。

你相信星座这玩意吗?““说不上相信。”

“是我的话,我可没这么肯定。在那些言谈里面包含了很多天地之间不寻常的事。在我出生的村子里,我就看过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巫术之类的事。完全是常理无法解释的。直叫你想不通。”“那是在哪里?”

霎时杰森面露吃惊之色,这是今天下午首见的。“东欧。”他猝然答道。随即接下去说:“那个济慈小姐,她是个奇葩。不过请到家里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绝对不是,先生!能预知未来多少会破坏婚姻生活。更不用说能看穿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每个男人对自己的不在场证据都有权保密。”吉米气愤地想着,看来这个下午真的没有人在按牌理出牌!不过如果他再挤过去找莉蒂雅,说不定她的言谈还会符合他脑子已经为她设定好的模式。

“济慈小姐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你相信她是真的感受到邪恶在场吗?”他抱着希望继续追问。“当然,当然!”

杰森感到有点惊讶。“她当然是已经考虑得够清楚,否则没有人会说那种话来让自己下不了台的。”

“我注意到刚才你对那句话并不太惊讶的样子。”

“我在美国待了十五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叫我惊讶了。你见过摇喊教派吗?见过康尼岛吗?见过有一座金矿要卖的流浪汉吗?到西边去看看吧,年轻人,到西边去!”

“我要回家去睡觉了。”吉米说道,挤进人群里去。

等他到达门厅之后,精神稍稍恢复了一点。他整理一下衣领,等着看人群出去。

众人一走出内门,呼吸到魏格摩街上安全的空气之后,惊魂甫定,随即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不过吉米从他们不设防的交谈中也没收集到多少情报。

接着越过众人的头顶他看到一张脸,令他不由得停下脚步。那是一张白晰的脸,两道清淡的睫毛,面相如同一只和蔼的小猎犬。他认识这个人。他叫做辛格。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坐在苏格兰场的一张办公桌后面。

这么说格兰特毕竟还是有一点想像力嘛!吉米厌恶地一把将帽子甩上头顶,走了出去,打算好好把事情想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