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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想象中,存在姑娘这件事,还存在着我中意的姑娘形象,那是我的幻觉,但是,有一天,我发现,这种幻觉居然在现实世界中有一个对应物,也就是说,有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姑娘曾被我幻想过,于是,一件不幸的事发生了,当时,嗡嗡还在与我纠缠,而我,还在对这种纠缠犹豫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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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发生在一个下午的事,我当时去团里接嗡嗡,嗡嗡约了两个同学一起到我家吃饭,我到了以后给嗡嗡打了一个电话,她正在收拾屋子,叫我等会儿,我站在一排宿舍门前抽烟,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这时,其中一个要到我家吃饭的姑娘急不可耐地从宿舍里走了出来,她叫于莉莉,是个热情的小可爱,与我早就熟识,经常与我逗笑,我也没有多加注意。

可那天有点奇怪,她站在宿舍门口,穿着一条式样过时的白底碎花的旧连衣裙,这与她平时的打扮十分不同,她和我聊天,无非是家长里短,具体内容我现在已经忘记了,甚至当时我也没有对她说的话有什么特别的注意,这时,令我心中一动的事情发生了,她说着说着话,像是站累了,慢慢地蹲了下去,然后,她就蹲在地上跟我说话,有时仰起头,有时低下去,还不时用手在地上划来划去。

她的普通话说得不太好,带着很重的家乡口音,听起来十分别扭,她说着说着,忽然,我感到一种奇怪的情感涌上心头,一时间,我忽然发现,这个形象与我幻想中某个场景中的形象非常近似,我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那是一个什么场景,但这一切都似乎在某时某地发生过一次,甚至,在我的记忆里,有一种重叠的感觉,因而让我感到十分熟悉,这种情感要讲述清楚十分不容易,比如说吧,我曾幻想自己四处流浪,路过一个江南小镇,在一个铺着石板路的小巷子里,我迷路了,不知该向哪里走,这时,身后的门来了,一个小姑娘出现了,她有些羞怯地与我说话,她很害羞,因此只是蹲在地上跟我说,她告诉我关于前方道路的某些信息,而那些信息十分重要,都是我想知道的,反正是诸如此类的幻想,既然世上有人相信一见钟情这种怪事,那么,这个姑娘蹲下的形象能叫我心中泛起奇怪的柔情也应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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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这件事却有很多不在情理之中的东西,我是说,不自然的东西,不是她,而是我,我不知我能否准确地描述出我当时的感觉,但我要在这里试一试,我是说,在一刹那,我忽然有一种感觉,似乎在冥冥中我与她似曾相识,也是在一个夏天,在一条街边,也是在一个门前,也是我在等着什么人,忽然,有个路过的姑娘与我说话,说着说着,她也同样蹲在地上,我们说着话,而那个姑娘说完后站起来,骑上一辆自行车走了,我见她轻快而灵巧地穿过人流,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我忽然记起,我没有看清她的脸,只记得她长着一条细细的脖颈,而她说的话我也未听清半句,她好像是告诉我一件什么事,至于那件事究竟是什么,我却没有丝毫印象,正在此刻,于莉莉抬起头来,我看到她的脸,竟奇怪地感到她的脸上有一种不好意思的神情,就像通常人们所说的害羞,那种神情,只有一个秘密被当面揭穿后才会在表情中出现,我是指,难道在我们俩之间,真的曾有过什么秘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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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我接嗡嗡时,又遇到过几次于莉莉,我认为,她对我表现出一种奇怪的亲热,给我一个感觉,让我认为我们俩很亲,至于那是怎么一种亲法,我也说不上来。有时,在遇见我时,她会向我招手,有时,当着她的男朋友,她会尖叫一声,一下子跳到我身上来,实际上,她对所有人都这样,她喜欢大大咧咧地与人打招呼,随随便便与熟识的人笑闹,她与男友因为一次怀孕事件弄得关系不太好,而她的男友也与我讲过话,给我的印象是个十分重感情的小伙子,也许正因为此,他看起来显得有点软弱,但不是那种叫人反感的假时髦青年,他对她的情感谁都看得出来,全都摆在明面儿上,十分真挚,我相信,只要条件允许,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可惜,她似乎对此仍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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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所有的一切也许都是我自己的感受,与于莉莉无关,也许她对我的态度与对任何一个她认识的人的态度是一致的,我想我必须指出这一点,但奇怪的是,从此以后,每当我们见面,我都感到她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比如她的脸会在忽然间红起来,比如她会说着说着话忽然推开男友或搂紧男友。印象深的一次是她与男友及其他一些姑娘来我家过生日,她坐在我旁边闲聊,她对我说她的腿很软,我摸了一下,她说,是吧?我感到这里面有一丝诱惑的迹象,但是,对于平时与姑娘们随便说笑打闹的我来说,这又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也许是我心里有鬼,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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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决定弄清这件事,那是与嗡嗡分手后不久,我给于莉莉打了一个电话,她很高兴,我说我要请她出来吃饭,她说她十分愿意,我没有订具体时间,而是看她的方便,她说方便时打电话给我,挂下电话,我再次察觉出一丝异样来,因为她平时与嗡嗡很要好,经常在一起玩,我给她打电话的目的都是找嗡嗡,不用我说,她就会提到嗡嗡,可是,这次电话却不同以往,就像有某种默契一样,我们都没有提及嗡嗡,还有一点,平时打电话时,我都会与她东拉西扯几句,贫两句嘴,但这次却没有,我们干净利落地订了一个不确定的约会,很有点心照不宣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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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接到于莉莉的电话,她说她第二天一天都没事,我说我下午3点有一个事儿要谈,于是说定晚上6点在中国大饭店碰头。这样做是因为我的谈事儿地点也在中国大饭店,这样,我完事后,正好与她一起吃饭。

那天与我谈事儿的制片人是个偏执狂,他认定了我的剧本是个青春偶像剧,对于我想自己拍戏的事儿含含糊糊,却一个劲儿地想让我改一改剧本中他认为不妥的地方,可把我给气坏了,我最讨厌这种一分钱也没有花便开始指手划脚的制片人,一般来讲,我只与签约付钱后的制片人认真谈谈剧本,我坚持认为,准备付钱与付了钱是两回事,如果一个制片人没有付我钱,却与我一起煞有介事地讨论将来须头八脑的合作细节,并在这种想象的合作中履行他作为制片人的职责,那简直会让我笑掉大牙,对于这种情况,一般我会抽身便走,让他一个人去过制片人的瘾,可惜,那天我却一上去就想着要与他谈三个小时,因此,便与他争论起来,当然,这种荒谬的争论毫无意义,但却把我们两人都气了个半死,尤其是到后来我们摊牌,他对我说他准备以一个让我觉得低得可笑的高价买下我的剧本时,我简直快气疯了,事实上,当时与我谈买剧本的公司中普遍出价是他的两倍,而他却自以为大局已定,真没见过如此自以为是的制片人!我看看表,时间已到五点半钟,于是不想再与他纠缠,就报出我的价格后说还有事,以后再谈,没想到他竟然诅咒发誓,说我的剧本不可能有这个价,还当着我的面打电话四处询问,问我的上一个剧本价是否属实,得知属实后,他又一反刚才的态度,拼命拉住我,一副要与我共商大计的样子,可把我给气坏了,不用问,这一定是个野鸡公司的制片人,我好不容易才逃开他的纠缠,来到大厅里等于莉莉,片刻,手机响起,她到了,从门口的一辆出租车上下来。

我与她一起进入里面的餐厅吃自助餐,吃饭时,由于受刚才谈事儿的影响,我余怒未消,心情十分恶劣,谈话间,竟奇怪地与她争执起关于舞蹈的某个问题来了,而且,那天我就像是患了争辩症一样,无论她说任何一个问题,我都要与她争论不休,渐渐地使一场轻松的谈话变为无聊至极的顽强争辩,几个小时眨眼间就过去了,其间我一反常态,时而慷慨陈词,时而破口大骂,表现得不可理喻,连我自己都感到不解,忽然,她对我说,时间不早了,她要回去了,话出口的那一刻,我抬头望向她,发现她竟是一脸失望与倦怠的神色,于是,我们起身离去,我走在她身后,我再次惊异地发现,她上身穿了一件十分紧身的背心,下穿一条十分短的牛仔短裤,显得十分性感,显然,她并不是为了与我争执才来此吃饭的,看来,似乎一切都在与我们的愿望背道而驰。

送她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有点心不在焉,我原来想问问她是不是喜欢我,但在这种气氛里,这个问题显然无法提出,我有点灰心,为我的表现而失望,同时,也为我为何如此表现而不解,我问她以后愿不愿意在无事时与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玩,她像是很高兴似的答应了,我送她回去,她下了车,跟我招手再见,说会给我打电话,然后走了。

过了几天,我与一干朋友在酒吧闲混,我约她出来,她推说有事拒绝了,再下一次,我与几个青年男女演员一同在凯莱大酒店的体育酒吧玩,再次给她打电话,她仍然拒绝了,我于是不再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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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之后,我去团里接嗡嗡,再次见到于莉莉,再次见到了她那不自然的神色,当时是在一个宿舍里,她和几个同学正在就她与男友打架的事评理,我进门后,听到几个操着南腔北调的姑娘们在叽叽喳喳,语速惊人,也不知说的是什么,我向她点点头,便准备带嗡嗡离去,但她却冲着我神情激动地讲男友如何不关心她,说着说着,脸都涨红了,一副委屈的样子,我弄不清楚这种委屈是否是故意向我流露的,突然之间,我脑海中再次闪现出她与我说着说着话就蹲下去的样子,再一次,那种似曾相识的柔情涌上我的心头,幻觉中的那个形象也飘然而至,一时间,一种想把她弄到手的欲念从我心中陡然升起,来得快且炽烈,第二天我送走嗡嗡后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想约她出来,没料想接电话的却是她的男友,我东拉西扯几句便沮丧地挂下电话,隔一天再次打去,这次接电话的是她,我约她出来吃饭,她没有犹豫,很快答应了,时间约在两天以后。

两天以后,我在燕莎商场附近的一个意大利饭馆见到她,我们一起吃意大利面条,饭前喝咖啡时,我仔细端详她,发现她一副外出的打扮,我是说,是花了时间打扮过的,看起来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恰到好处,她的神态十分从容,就坐在我对面,与我说着一些她的近况,什么正在学英语啦,什么觉得跳舞没前途之类的话,令我惊奇的是,在她的言谈举止之间,我发现她与我想象中姑娘总是重叠到一起,她的面貌在我看来变化多端,一时间,我对她还有新发现,从专业的角度讲,我发现她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广告演员,适合出演多种广告,因为她的相貌乍看起来总觉得像谁谁谁,仔细看时,却又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对象,这种相貌很容易被记住,同时,她的脸很有特点,但又无法一下说得清楚,这使得它在商业广告片中大有用武之地,我没有对她说出这一点,而是继续与她一句接一句地聊天,我们谈了嗡嗡,谈了她的男友,具体内容我已记不清楚,但她头头是道的谈论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与前一次谈话相比,她好像在很短时间内已变得懂事许多,她很喜欢嗡嗡,对她的男友也有着很深的感情,她叙事清楚,而且有条理,叫我觉得她之所以答应出来与我吃饭,只不过是为了聊聊天,解解闷而已,而对我为何约她出来,她似乎并不想知道。

饭后,我开着车,带着她一起在三环路上兜风,进行毫无意义的谈话,不知为什么,我始终不想对她讲明我的真实意图,因为我隐隐感到,这一次,我们之间缺乏不言而喻的理解,汽车在行进着,录音机里播着街上的流行歌,我仍在与她谈话,她向我讲了一些她在生活中遇到的小烦恼,我听着,为了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不时发出评论,我很担心一旦她说话中止,气氛就会变得尴尬,此时我们已到歌舞团附近,由于走神,我并错了线,不得不再绕一个小圈子,忽然,我产生一种冲动,要把我的想法对她讲明,但我不知如何对她描述我对她的感觉,眼看已经快到团里了,我抓紧时间,张嘴就告诉她我喜欢她,但因为她与嗡嗡十分要好,我又不想伤害嗡嗡,事实上,我讲出这些话时非常费力,我在尽可能地使用她能理解的话说给她听,谁知她听了以后十分镇定自若,就如同早就料到一样,她解释说她一点也没想到我会这样想,接着问我喜欢她什么,谈话至此,骤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我感到自己已落入一个极不自重的圈套,这个圈套是我亲自编织,我一步步地掉入其中,成为一个自作多情的笑料,讨厌的是,这恰恰是一件我很在乎的事情,它关系到我对姑娘的幻想,在那一刻,我如同一个猛地掉进水里的酒徒一样清醒过来,我侧脸看她,只见她大大方方地坐在我的旁边,脸上的神情非常坦然,而我却像个心怀鬼胎的下流坯一样显得心慌意乱,并且,由于做贼心虚,恨不能立刻脱身而逃,此时,我意外地发现,我对她的一切感觉全都大错特错。

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告诉她,我是从看到她蹲下的那一刻开始喜欢她的,我还说,其实一切全无头绪,她挂着一个男友,我后面跟着嗡嗡,她又与嗡嗡是好朋友,要是万一哪天她碰巧发现自己也喜欢我的话,再谈一切不迟。说话间,她已到地方,我对她说再见,她下了车,用上次分手时同样的腔调对我说,电话联系,然后飞快地走了。

我驾车回家,心中说不出的懊丧,难道,难道我对她的感觉全都错了吗?难道那一些我认为表明她对我感兴趣的迹象全是我臆想的吗?我的判断在哪里出了问题,目前尚不清楚,但很多迹象表明,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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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后,嗡嗡随团去北朝鲜演出,我得知于莉莉不去,留在国内,此时,我认为很多令我迷惑不解的问题有了澄清的机会,不仅是我讲到的一些事情,还有一些我没讲到的事情,这些都令我迷惑不解,我打电话给她,约她到我家聊天,她答应了,但到我打电话真的约她时,她又推说有事,拒绝了,恰巧,一个过去合作过的美工独自包下了一个拍摄牙膏的广告片,急需两名女模特,试了一圈儿都不行,那个美工到我家玩时谈起这件事,我马上想到于莉莉,于是向他推荐,我家里有一盘一帮姑娘在我家吃饭拍着玩留下的录像带,里面有于莉莉,美工看完说没问题,我给她打电话,电话开着,却没人接,美工要我帮着找另外一个演员,我推荐刘琴,我给刘琴打了电话约了时间,中午我们三人在一起吃饭,美工说刘琴没问题,算是定下了,然后,我们三人去了一趟团里找于莉莉,她不在宿舍,接着,我开始给于莉莉打电话,连着打了四五个,都是没有人接,其中一次有人接了,却不是她,而是一个陌生姑娘的声音,她说,于莉莉不在,然后迅速挂下电话,此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在躲我。

可是,为什么呢?如果不想见我就直接告诉我,为什么躲着我呢?难道害怕我怎么样她不成?只有一个理由让我觉得合理,那就是她认为我在纠缠她,因而不愿意搭理我,但我从未对谁强拉硬扯过呀!我给了美工一个副导演的电话,叫他另外找人,我这里一有信儿就会电话他,打发走美工之后,我对于莉莉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更叫我惊异的是,原来她并没有对我说实话,这一次手机的事不是实话,别的事当然就值得怀疑――可是,我仍旧不明白的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什么东西才值得一个人为之说谎呢?她明明可以对我实话实说,直接告诉我不想与我来往,或是叫我不要给她打电话,当然,她可以说得委婉一点,可是,她为什么不那样做而宁愿向我说谎呢?这实在令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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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再次拨通于莉莉的电话,她正在睡觉,迷迷糊糊地接听了,我告诉她广告的事,她十分高兴,我约她出来,她说她很忙,没时间,我问她为什么不接听电话,她说电话落在别人手里,我问她看没看到电话里留下的电话号码,她对答如流,说没看见,于是,我再次给美工打电话,这回是美工消失了,我每隔一小时打一次,两小时后,美工接听了电话,说人已在上海,姑娘已找到,广告已经开拍,但到了现场就一塌糊涂,这回又是刘琴,一夜之间,她的脸上神秘地长起两个大包,大得化妆都无法掩饰,但拍摄迫在眉睫,因此在上影厂现找了一个演员,正在试镜,刘琴接过美工的电话,对我说,看来,我们不能有丝毫联系,不然就会有奇怪事情在她身上发生,我挂下电话,重新拨通于莉莉的电话,此时,我对她说谎已坚信不疑,我告诉她,广告的事吹了,她认为十分可惜,我还告诉她,忘掉我说过的喜欢她的话,看来这一切全是我的误会。

至此,这个梦想成假的故事全部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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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嗡嗡从北朝鲜回来了,当晚,我去团里接她,还碰见于莉莉,我见她与嗡嗡两人高声喊叫,亲热地搂在一起,我与嗡嗡一起回家,她向我谈了看到的干净但物质匮乏的平壤,以及北朝鲜人在街上见到金日成的偶像便鞠躬的奇特习俗,她还为我买了两个漂亮的北朝鲜小杯子,可惜一个压碎了,另一个也坏了,我本想扔掉,却见她仔细地用透明不干胶牢牢粘好,乍看起来,就如同没有坏过一样,这件事在我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令我十分难受,因为这很像我们关系的隐喻,我已决心舍弃,而她却真心地想依靠她的巧手重新修好。

她仍对我撒娇,仍对我讲"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爱护",仍旧喜爱到我这里来,来了以后仍想再来,她仍爱睡在我的身边,睡在她那个位置上,她睡得很香,不像醒来以后那样神经质,这都怪我,我曾长久地在她睡着时看着她,吻她,把遮在她脸上的头发移开,再吻她,然后再一次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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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吃完晚饭后,我对嗡嗡谈起于莉莉的事,她表现出十分无所谓的样子,说:"你就给我丢人现眼吧你,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你愿意找谁就找谁,你找我们班同学我也不管了,反正你就是个大色狼。"我问她于莉莉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奇怪,她说:"人家还不是不好意思,笨蛋!这都不知道。"然后,她又耐心地询问我与于莉莉交往的细节,我尽力回忆,差不多把每一件事都讲了两遍,在她循循善诱的提醒之下,我就差胡编乱造了,她一会儿鼓励我,说:"于莉莉就是喜欢你,我都看得出来。"一会儿又帮我分析,说:"于莉莉本来对她男朋友就不满意,再说,你不是喜欢小可爱吗?于莉莉就是一个小可爱,我觉得你俩挺合适的。"我说:"是吗?""当然了。"此刻,我一抬头,发现嗡嗡正用凶狠的目光直视着我,接着,雨点般的打击便落到我的头上,她开始高声叫喊,破口大骂,时而上蹿下跳,时而满地打滚,总之,我又一次中了她的圈套,她的圈套对我简直百试不爽,十分灵验,我几次总结,仍然未能汲取教训,我知道,只要她拿出一副拉家常的架势,对我语气亲切,让我回答问题,那么紧随其后的必是一场暴风骤雨,但是,她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是那么可爱,我一点也不感到她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即使在对我连打带骂当中,她也表现出十足的撒娇才能,她时而拖长声调叫我老怪,时而用夸张的声调学我与于莉莉打电话时的语气,我平时叫于莉莉小可爱,她就在我耳边小可爱个不停,直到我把这句话听成一句骂人话方才罢休,她还不时地拿起电话,假装要给于莉莉打电话,大方地约于莉莉来这里玩,并偷眼看我的反应,她还对我言语讥讽,对我进行维妙维肖的讽刺摹仿。

那一阵她发明了一个动作用以形容她听闻此消息的感受,我是指,她先是看着我,面带笑容,眨眼间,她原地站立,先是目瞪口呆,接着浑身乱颤,口吐白沫,她使用这一舞蹈造型来表达她的感受,最后免不了扑到我身上对我撒娇,总之,我与于莉莉这件事给她提供了丰富的讽刺我的材料,后来,每次见到我,她都先要把于莉莉的消息一一道来,然后观察我的反应,由于这些话她反复多次地讲,最后形成了套路,她一个人能扮演我们两人,先是用女声学于莉莉如何谈论我,再用男声学我如何谈论她,我有时一说起我不喜欢于莉莉说谎她还跟我急,说我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还不时给我一巴掌,然后装出一副震惊的样子,说:"老怪,你怎么那么不要脸呢!"

有时,她说:"去,还不去找于莉莉去,免得看见我就烦!于莉莉多好呀,小细腰儿,小可爱,人也长得漂亮,性格还好,个子也高,跟你也配得上,你说是不是?"然而声调陡地转高:"告诉我!是不是!"当然,为了配合这些话,她的动作也一样不少,由于长期地不懈地演习,竟熟能生巧,甚至说哪一句话揪我耳朵一下,说哪一句话瞪我一眼,说哪一句踢我一脚都有章法可循,丝毫不会乱,而且,她还用几种方法来表演,有时是讽刺型的,有时是八婆型的,有时是善解人意型的,于莉莉事件简直就成了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向我撒娇的题材,当然,这些表演要是拿回团里演给她的同学,那么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喜剧明星的。

对此,我的应对措施倒显得十分单调。

一般来讲,我会说:"扑你们同学怎么了,我认识的姑娘里好点的就你们班同学,再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然后做出一副我能做出的最无耻的样子,面带微笑,事实上,这样做对我来说还真有点难度。

对此,嗡嗡反应往往变化多端,我记得有一次令我十分难过,那回听我说完,嗡嗡像是伤心了,她不再说话,转过头,不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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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的后面倒带来一些有趣的后果。

其中之一是对于莉莉,本来,于莉莉与嗡嗡就很要好,现在,当嗡嗡知道我背着她勾引于莉莉,她们俩就更要好了,嗡嗡在团里时,时常仔细观察于莉莉的举动,回来学给我看,还劝我作出恰如其分的反应,比如:她会说:"于莉莉今天又跟她男朋友吵架了,她还哭了,多可怜啊,老怪,你还不去安慰安慰她,快去吧。"我做出要走的样子,她就高声大喊:"不许动!你敢动一步,看我不打折了你的狗腿!"

事后,我还几次见到于莉莉,嗡嗡往往学着电视剧处理类似的人物关系,她一手挽着我,一手向于莉莉高声打招呼:"来吧,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有时,她还对我学她与于莉莉平时的说话,但学着学着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急起来,比如:"今天我和于莉莉一起吃饭,我说老怪这人特坏,她还说你挺好的,我一听肺都快气炸啦!好什么好!你哪儿好?"

后果之二是,她听说我请于莉莉去中国大饭店吃饭,于是开始攀比――"你从来没带我吃过200块钱以上的饭,从来没有给我买过贵点的衣服,你就是不舍得,对别的女人,你就舍得。"她坐在我一旁,对我翻着眼睛说。

本来不道德的生活就搞得我十分疲惫,但在嗡嗡的处理之下,这种疲惫变成了一种丰富多彩的笑料,这得归功于嗡嗡的天才,我说过,她是非常非常可爱的姑娘,也许,没有人能比她更可爱。

一讲嗡嗡,我就收不住嘴,虽然罗哩罗唆,而且总是重复,可是,由于嗡嗡正是这么一种人,她的生活内容很少,因此,每一种内容在她那里的利用率就特别高,也因此,她把每一种内容都发挥到了难以想象的丰富程度,她经常嘴边就说那么几句话,可是每一次说的方式都不同,都有新变化,我注意到,嗡嗡还能看得进去艺术电影,对人物有自己的独特理解,她是个艺术气质的人,这使得她在3年中,成为我的私人表演艺术家,在她那里,我得到了莫大的享受,让我知道了,一个年轻的生命竟能焕发出如此灿烂的光彩。

这些,嗡嗡是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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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还得再一次说到嗡嗡走后留下的东西,那些东西现在就在我的房间内,这些东西因为她的存在才具有意义,当她在的时候,那些东西像是与她一样具有生命,一条粉红色的毛巾,一个牙刷,一瓶未用完的面霜,一个星巴克的咖啡杯,一双短筒的袜子,一套喝功夫茶的茶具,一套麻将牌,还有其他一些她买的东西,用来盖电脑的云南染布等等,当然,还有梳子上她的长发,这些东西由于被嗡嗡频繁地使用,因此被认为是"她的",然而,她消失了,而东西仍在,成为房间中多余的一部分,有时让我偶尔看到,顿觉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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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回忆令人黯然神伤,消逝的一切令人黯然神伤,甚至这不得不继续的人生也一样令人黯然神伤。

是的,嗡嗡,我在最可笑最荒谬的假象中与你欢聚,我们明明掉进一个大粪坑却编故事骗自己说在赴一个盛筵,我们在谎言中寻欢作乐,我们荒唐透顶地自圆其说,我们彼此照顾,我们寻开心,我们滑稽不堪地在死亡之外尽情舞蹈,嗡嗡,我要你知道,我其实早已心冷如冰,我是坐在烧开的油锅边上与你说笑,并且,为你担心着,因为你在乐得忘情时,一不小心就会掉进热油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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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会跳舞会撒娇的嗡嗡,让风把你的声音刮去吧,把你的长相也刮去,把你穿戴过的衣服也刮去,把你爱喝的自制饮料也刮去,把电视节目也刮去,把你爱吃的饭菜也刮去,把你爱戴的不值钱的首饰也刮去,把你爱唱的歌也刮去,让你的痛苦与烦恼也随风而去,让我的难过也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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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见到嗡嗡是在2000年新年第一天。

1999年最后一天,从晚上7、8点起,我便出门,在外面混了一夜,那天夜里,所有的人看来都显得疯疯癫癫的,北京的单身男女全部出动,希望务必在新年钟声敲响之际,把一个陌生情人弄上床,这种疯狂而孤独的人群里当然少不了我的身影,我的手机响个不停,我换了得有10个酒吧,四处寻找漂亮的目标,准备当夜拿下,最后,通过电话,小春找到我,他正与三个姑娘在一起,而且,据他说,姑娘与我们一样慌,急于找到一个顺眼的情人好顺利地冲过千禧夜。

我与小春在"男孩女孩"酒吧门口碰头,然后来到城市宾馆附近的一个叫乡谣的酒吧中,三个姑娘都是广播学院播音系的学生,个个长得十分周正,这种一脸正气的姑娘让我刚一见面便感到今晚前途无望,更无望的是小春,我们刚跟姑娘说了几句话,他的旧日情人菲菲便与另一姑娘娜娜推门进来,当然,还有与她们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小春一下子便颓了,他冲上去请求菲菲与他共渡新年夜,但菲菲拒绝了,因此,他的心情一落千丈,就像一下子完蛋了一样,很快,他便离我们而去,到别的地方猎艳去了,而我见势不妙,也溜之大吉。在另一酒吧,我冲进去后,见到一帮朋友正围着一帮不知什么路数的姑娘狂嗅,我也加入其中,由于姑娘有六七个,我挑花了眼,当然,姑娘也同样对我们挑花了眼,因为都是第一次见面,正犹豫间,最好的两个姑娘已被带走了,我又与姿色中等的两个姑娘贫嘴,暗中激烈地斗争着,想着带走其中的哪一个,但姑娘接到电话,忽然离去了,只剩下三个差的,我正要破罐破摔,不管是谁,带走一个算了时,电话响了,是嗡嗡,她刚刚演出完毕,给我打电话,祝我千禧年快乐,听到她的声音,我头脑中一片空白,等我与她说完话,挂上手机,眼前只剩下一个最差的姑娘了,与她在床上混过千禧夜,我实在是不甘心,此时,午夜12点已到,周围的人在疯狂干杯喝酒,疯狂地踩地上的汽球,乐队在疯狂地演奏,另一些人疯狂地跳舞,头上的闪亮纸屑在疯狂地纷飞着,而我却无所适从,正巧电话再次响起,出乎意料的是从外地回来的大庆,他告诉我,他在一个叫88号的酒吧里,我问他情况如何,他说姑娘一大把,我二话不说便冲过去,一进门,发现他果然所言不差,姑娘确实一大把,有些甚至是小有名气的模特及演员,漂亮得叫人血往上涌,可惜我一个也不认识,除了过过眼瘾以外,在那儿呆着完全是活受罪,我找到大庆,他正与我一年多未见的陈小露在一起说话,我坐到他们身边,陈小露对我极为冷淡,她化着浓妆,给我看了看她手指上的戒指,告诉我她今晚订婚,老公就在不远处,是个外国人,这使我心情有点低落,她很快走了,大庆面带笑意地看着我,说:"千禧夜怎么过?"

最后,我与大庆打通了吹雪的电话,吹雪热情地招呼我们去巴娜娜迪厅,在那里,我吃下了两倍于平时的兴奋剂,在刺耳的电子音乐声中,不费吹灰之力,我便冲上九霄,尽管眼前幻觉不断,头脑混乱不堪,但我仍知道,我已冲到2000年,冲到21世纪,我冲得一塌糊涂,在心中不断地叫喊――柔情再见,柔情再见。

头脑清醒时,天已大亮,我开车回家,沐浴在冷冰冰的阳光中,车开上二环,连我自己都不知为什么,拨通了嗡嗡的电话,我想祝她新年好,想向我对她的柔情告别,想告诉她,我正冲向死亡,现已迈过千禧年的门槛,但我却说我想见她。

我见到了她,我与她在新年第一个白天做爱,我睡去时她也睡去,我醒来后,她仍在我身边睡着,我感到她像是永远在那里睡着,也许她会醒来,但关于她的柔情却会长久地睡在我的心中,关于她柔情之梦也会长久地睡在我的梦中。

我不能再讲嗡嗡了。

真的不能再讲了。

不能再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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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情感里,最终我要谈的是爱,我要告诉你的是,要么爱是一种受难,要么,它是一种最盲目的激情,这种激情经年累月地被人一代一代地谣传着,在现代,终于变成了一种彻头彻尾的迷狂,只有对人生的眷恋可以与之相比,这种迷狂令我十分不屑,我一听到有人为爱而苦恼着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一听到有人说"如果有机会再活一遍就要如何如何去爱"我就厌恶之情油然而生,这帮蠢货!无知的东西!怎么糊涂到这种地步!难道活一遍还不够么?

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我意识到,我本人就是我要面对的那个丑恶的现实,其余的一切与此无关,我想我不应强调环境的影响,那是一切我看不上的人的恶习,我不想像他们一样,为自己的问题找借口,怨天尤人,我认为那是没出息,我想,我很难从现实中摆脱出来,除非我立即倒地而死,不然,我只能浸淫其中,不思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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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在开头所说的"我错了"的故事,我想我的错误不是我与嗡嗡那点个人纠纷,也不是什么忠诚与背叛的故事,你更别想听到我为此感到不安,你做梦也别想在我这里看到什么无知的悔恨的泪水,我说的错误不是别的,而是情感带给人的假象,是生存之幻觉,是存在之错。这个错误如此巨大,以致谁也无法改正,更不可能对这个错误有所了解,我不会因为我勾引姑娘而感到错误,更不会因为伤害了谁而感到错误,我知道那一切都是我的想象,别人的痛苦我根本就无从体会,就如同嗡嗡,我违背她的意愿,因此伤害了她,但我与她不是同一个人,怎么可能有相同的意愿呢?

而且,也许正是因为那些错误,人生才显得多姿多彩,也许我会有机会混到晚年,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什么东西还会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从而令我回味无穷呢?也许,正是因为那些琐碎不堪的错误。

错误在我眼里是如此地富于人性、令人感动,多么可怕的错误也一样,正是那些错误,才使得我的生命没有陷入雷同乏味的一帆风顺,正是那些错误,才与我生命深处最隐秘的感觉相吻合,一次又一次地烦心懊恼,一次又一次的折磨羞辱,一次又一次的委屈受难,一次又一次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直至有一天,让我猜出生而为人才是真正的错误,我相信,我的存在才是我真正的困惑与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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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为人,就意味着必得经历一番人生痛苦,就意味着非死不可!

一想起人人都须面对冷冰冰的死亡,我就顿觉万念俱灰,至少,活着在我眼里看起来十分可疑,因为对于死亡,生命太像是一个偶然,一个胡折腾的无聊闹剧。令我倍感辛酸的是,无论生命如何地以一种不可理喻的面貌出现,死亡都会以更不可理喻的手法将其无情地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