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松柏镇,我实在是背不动了。把赵一二放下来,可是赵一二已经睡着。我没办法,只好继续把他背着,找了个小招待所,问了个最便宜的房间,一个晚上二十块钱。昨晚一夜没睡。
我把赵一二扔到床上,自己也和衣躺在床上,头一沾到枕头就睡去。
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睡了多久。隐隐听到身边有人在大声的讲话,我没在意,又睡过去。又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人清醒点了。耳朵旁边还是听见有人在大声讲话。这才觉得有点古怪:讲话的肯定是赵一二,他在跟谁讲话呢?
我一个激灵,连忙坐起身来,果然,赵一二没有睡觉。
赵一二现在正站在房间里的正中央,手在夸张的挥舞,嘴里在声情并茂的演讲:“同学们……同学们……我们不能放弃……坚持下去……为了我们理想……我们必须坚持下去……”
赵一二在干什么?看样子是在梦游回忆他的往事。我想明白了,那场事件,其实是他心中最深的伤痛。是的,他曾经对我说过,每个人都有无法承担的往事,掩埋在内心深处的往事,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这些痛苦的回忆,就会把自己淹没。
赵一二承担不起了,他现在无论是生理上,还是精神上,都无法压抑内心的痛苦了。
忽然赵一二换了个人,跪在地上,双手做出环抱的姿势,哭着喊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赵建国,你跑哪里去了……你他妈的丢下我们跑了……”
赵一二又换了姿势,“我们都被赵建国骗了,他自己跑了,把我么丢下啦,现在那几个带头的,都跑啦。”
赵一二在地上打起滚来,嘴里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赵一二现在的样子不像是在自己折磨自己啊。我忽然意识到一个事情,赵一二的魂魄没了,螟蛉也没了。他不是自己在梦游,而是被鬼魂缠住了。首当其冲的就是当年他背叛的同学,来找他了。
赵一二接下来的表现,让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赵一二现在嘴里同时在说几个人的话。这太匪夷所思,但是我真的看到了。
赵一二说的话,竟然有三个人的声音之多,两个声音在责问,一个是:“为什么你要跑掉。”另一个是个老人声音:“建国,你走吧,我们赵家,就当没你这个人了……”赵一二自己的声音就是不听的说抱歉,不听的说。
赵一二哭起来。赵一二现在心神混乱,我能清晰的感知到他对这两个人的愧疚,一个是他的同学(战友),一个是他的父亲。都因为他的缘故而死去。
他们死的时候,赵一二正在亡命天涯。失魂落魄的赵一二,内心里最愧疚的人,现在就找来了。我又想到一个事情:还会有什么来找他,再来找他的那些鬼魂,也许就没有这两个人仅仅是一点怨恨了。赵一二镇鬼这么多年,那么多被他镇住的鬼魂,估计都不是善类,他们是不是会趁此机会……
我想到这里,身上的汗毛全部竖起。
果然,房间里的灯泡在忽闪起来。
赵一二此刻,已经毫无反抗的能力。还好,这些只是被赵一二招引来的孤魂而已,并不是和赵一二有过节的鬼魂。我能感觉到他们蠢蠢欲动,他们目标,只是一个没有魂魄的肉身而已。
我第一次懊恼,自己没有螟蛉,我不会镇鬼。
但我想到自己还有个本事。我冲到赵一二身边,用手把赵一二的额头捧住。果然,两个纠缠赵一二的魂魄走了,另一些在房间暗处的孤魂也一时不敢靠近。
可是,赵一二大声的惨叫起来。我一看,赵一二的颅骨在融化。我连忙松手。赵一二疼的在地上翻滚。
这让我如何是好。
我对着那些在暗处的孤魂恶狠狠的喊道:“你们都给老子滚!”
可是他们就像是看见了猎物的鬣狗一般,虽然被我的罡火驱退,但又不甘心,慢慢的重新移回来。
我该怎么办呢。我急得满头大汗。挡在赵一二身前,不停的喊:“滚——滚——”
赵一二在我身后,忽然格格的笑起来。满脸的笑容,面颊上却挂着泪水。
我知道有问题了,用中指顶着赵一二的额头。赵一二头顶一股黑气窜了出去,瘫倒在地上。我能感觉到还有几个在逼近,没有魂魄的赵一二,对他们来说,诱惑太大。而我,却又没有能力镇住他们。
“你们在干什么?”门外传来狠狠敲门的声音:“还让不让人睡觉啦,都他妈的闹了半夜啦,都要天亮了,知不知道!”
我灵机一动,把房间里的热水瓶狠狠的往地下砸去,然后是玻璃杯,然后是窗玻璃……只要是我能砸的,我都开始砸。果然门很快就开了,招待所的老板进来了,凶神恶煞的质问我:“你疯啦。”
我抓起一个拖鞋,向招待所的老板扔过去。
老板气急败坏的喊道:“妈逼的这两个人是疯子,成伢子、波伢子、二胡……你们都过来。”
我被招待所的员工摁在地上,我故意放抗,他们还踢了我几脚。
“你还笑,”老板指着我骂道:“你还笑的出来,这里损失,你来陪啊……这段时间到底怎么啦,怎么都出怪事,到处是怪人,到处有人发疯……”
我看见那些孤魂,因为房间里的活人怒气冲天,承担不住,慢慢的散了。
听到鸡叫的那一刻,我的身体才放松,我轻松的对着把我虎视眈眈的笑着说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老板不依不饶,“赔钱,你打坏了这么多东西。你还笑,你这个疯子!”
我身上没钱了。正在一筹莫展。
“多少钱?”赵一二终于醒了,“我来给。”
赵一二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几张十元的钞票,给了老板。老板恨恨的点了点数,拿了三张,把余下的还给赵一二。
“你们现在就走吧。”老板说道:“疯子,都是疯子。”
赵一二和我走到大路上。赵一二昏昏欲睡,勉强把身上的钱都给了我,我看了看,足够我们回宜昌。
我们想背着赵一二往前走几步,赵一二的胳膊一碰到我的手,就开始灼烧,但他只是哼了哼,忍住了叫喊。我想起了罗师父,当初修炼送魂的罗师父,也是这么怕我碰他。
赵一二最后的魂魄也在昨晚跟着那些孤魂跑了。赵一二不能靠近我,他现在只能自己走路。
还好,很快来了个到木鱼的载客面包车,我们上了车,我想着,到了木鱼,到兴山就近了,到了兴山去宜昌就很方便。
我不知道,就算是回了宜昌,赵一二能怎么样。可是现在处境,我就一个念头,一定要把赵一二带回他西坪的山上。这就是人的本能吗,就是死,也要让赵一二死在家乡。
一路上比较顺利,赵一二只是在昏睡,我向窗外看去,那些穿生化服的人都没有踪影,道路上的路障也在撤除,也没有那么多警车了。看来,老严向王八的承诺,已经做到。王八现在,在干什么呢,他肯定在接受那些神棍的恭维。老严也许正在把他拉进那个神秘的机构……我隐隐能够感觉到老严的野心,是的,他真的很看重王八,王八的意志力,就是他最看重的东西。老严把所有的功劳都加在王八头上,就是在为王八铺路,一条王八最向往的道路。而且不止这些,老严还想让王八成为道门的领袖,他没做到的事情,想让王八做到。王八实在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没想到路障撤除后,那些被封锁了很久的车都上了路,路上到处在堵车。面包车走走停停,到木鱼的时候,天色又晚了。我心里叫苦,看来还要在木鱼过夜。这可不在我计划中。
下了车,我不禁焦急。赵一二现在精神好多了,能够自己走路。我们找了个家庭旅社。我想找个人多旅社,可是赵一二走不了那么远。
我点了点身上的钱,买了几包快餐面,找旅店的老板要了碗筷和开水,泡了吃。我没有什么胃口,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赵一二更差,只吃了两口,就丢了筷子。
我和赵一二很少说话,我知道,他现在没什么精力说话,他在苦苦支撑,全凭他十多年来修炼的一口气在支撑。
我开始后悔我的选择了,那些村民,我一个都不认识,可赵一二却是和我有交情的。赵一二到现在都没有半点责怪我的意思,越是这样,我越是内疚。
睡觉前,赵一二勉力在身上掏出符贴和丹砂,贴在房间的窗户上,然后在床的四周用丹砂画符,他画的很吃力,几个符,画了好半天,其中还休息几次。最后,赵一二,给了我几个银铃铛,点点下巴,示意我挂到门窗的上角。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做完这些,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换气的声音都听不见。
因为昨晚的事情,我很担心,我不敢睡着。蜷曲着身体,在床上坐着。赵一二却是一副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样子。
果然子时一过。房间里开始不安分起来。
我在盘算,是不是跟昨晚一样,如法炮制,把旁人引来,可是我想了想,今天行不通了。这个家庭旅店,就是两口子和一个帮工而已,来了也无济于事。
挂在窗子上的银铃铛开始叮叮作响,开始的时候这个声音很轻,可是等我竖起耳朵听了一会之后,铃铛声响的更急。
到了后来,铃铛声叮叮的响个不住。粘在窗子上的符贴也开始猎猎的飘动。并且木门也有了咚咚的敲门声,不是人的拳头敲门的声音,而是一种很柔软的东西沉闷的撞在木门上的声音。门上的暗锁在不停的抖动,啪啪作响。
他们来了……
撞门的声音间隔长了点,但我更惊惧,因为撞的声音却一下比一下更重。门缝里开始渗进阴冷的雾气,丝丝的雾气,从门下缓缓的流淌进来。把地面渐渐覆盖。
屋里好冷啊,我向四周看去,不禁大赫,窗子缝隙也开始往屋内渗透雾气。符贴开始往下掉。
我头顶突然感到一点刺骨的冰凉,用手一摸。头发里有点湿漉漉的,我抬头一看,天啊,天花板上全是凝结的水珠,正在往下滴落。
还有,四周的墙壁也被水浸润,黑黑的在墙上渗出各种形状。这些随机形成的图形,在我看来都是有意义的模样,有的是人形,有的是动物形状。但连起来看,都是一摊一摊的血迹。
窗子玻璃在岢岢响起来。
这些鬼魂比昨晚的要厉害的多,他们也许在山间的道路上就敏锐的嗅到赵一二的味道,跟了我们一路,现在,他们要来争抢赵一二的肉身。赵一二执掌螟蛉十多年,他们绝不会放过他。
房间里有一种声音,那种寂静到极端的嗡嗡声。我受不了啦。
我对赵一二喊道:“赵先生,我们跑啊。”
“不行,”原来赵一二根本没睡着,“现在不能开门。”
嗡嗡的声音停了,因为一个声音取代了它,是唱京剧的声音。是个老旦的声音,唱的依依呀呀的,气若游丝,却又绵绵不绝。
我从小就讨厌听京剧。现在跟讨厌了。
我把枕头捂在头上,把耳朵紧紧抱住。可那依依呀呀的声音,仍旧穿透枕头,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的耳膜剧痛。
窗子和木门仿佛又无比巨大的手在摇晃,我看见门窗上的灰尘簌簌掉下。
赵一二叹了口气,说道:“小徐,别怕,他们不是冲你来的。”
赵一二这么一说,我心里的凉意升起。他不是坏人,可是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境地,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我。我他妈的为什么不选他呢!我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
嘎嘎的声音,我听到了,循声看去,原来是银铃铛在慢慢的收缩变形,一个看不见的手,正在狠狠的捏着铃铛,把铃铛捏的凹陷,一直把铃铛捏成薄片,捏完一个,又是下一个,挂在门窗上的铃铛挨个被捏瘪,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赵一二布置的结界看来也抵挡不住。
想起一年多前刚见到赵一二那目空一切的样子,鬼魂都对他敬畏的场面,我现在不禁失落万分。我从没想到过,原来赵一二会走到这一步。看着赵一二平静的脸色,我心里也知道了,他明白,自己总会会有这么一天。凡人入诡道,都会面临这个下场吗。也许当初赵一二执掌螟蛉的时候,就是想让自己有这么一天,他背负了那么多心理负担,他一直在愧疚,也许这种境地,是他潜意识对自己的处罚。
我想到王八了,王八最终,是不是也会走上这条道路。当他自己末日临头的时候,会有谁会呆在他的身边呢。难道又是我吗。
我心里不禁理解了王八归附老严。对赵一二和王八来说,这就是条不归路,无法回头的。王八比赵一二更懂得时务。赵一二是绝对不肯和老严合作的,他曾经的痛苦境遇,决定了他不会这么做,宁愿被鬼魂反扑也不愿意。
可是王八不同,王八没有这个执拗的原则
,并且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唯一能做的,就是走下去,并且走到底,用自己的努力来改变这个命运。
窗户玻璃破了,木门上的暗锁也被打开,门开了,屋内刮进一阵旋风,将地上的迷雾卷起。我眼前一片模糊。但我能感觉到那些东西,隐藏在迷雾中的东西,他们在舞动,在跳跃,妖冶扭动,磨牙练齿。
地上的符印亮起来了,只是赵一二最后的一个防身的法术。符印的红光映在迷雾里,我眼前一片光怪陆离。但是红光在渐渐减弱,迷雾越来越浓。支撑不了多久了。我和赵一二都明白。
赵一二安静的很。他很疲惫,就那么静静的躺在床上。
现在就连我,都被赵一二的情绪感染,竟然不那么害怕。也冷漠的等着他们的作为。
我也放弃了努力。就让彻骨的寒冷把我包围,冷气渗入我的肌体。
但我忘了,有个人,是从来不知道放弃的。
王八。
现在不能叫他王八了,应该是王抱阳才对。
我听到了王八急切的声音,“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然后我看见了王八站在我面前。一身鲜艳道袍的王八站在红光和白雾纠结的混乱中。我看见他胸前的绿色牡丹,在迷雾里灿烂开放。
我心里百感交集。我一直以为我已经放弃了王八的友谊,赵一二放弃了师徒情分。
可是王八没有放弃。
王八手中的螟蛉灼烧,闪出炽热的光芒,厉鬼被他横扫,魂飞魄散。那些遇到煞星的鬼魂都在尖戾的哭号,纷纷向屋外窜去,可是王八不是从前的王八了,所有的鬼魂都出不去,只是在屋内狂乱的飞奔,王八飞快跑到赵一二的床边,蹲下来,对着赵一二喊道:“师父,师父。”
赵一二已经没有任何意识。
王八翻身对我骂道:“疯子,你急什么急,就不能等我一天么。”
我答不出王八的质问。难道我现在跟他说,我和你已经分道扬镳了吗。
跟着王八来的几个神棍,其中有个就是那个叫域山的水货和尚,还有几个普通穿着的神棍,他们都卖力的捕捉屋内的魂魄,嘴里还在吆喝,“连王天师的师父都敢惹,真是翻了天了。”
他们故意说出来给王八听的。动作夸张,显得很吃力的在镇魂,其实那些鬼魂都被王八给压制,那里需要这么卖力。我知道他们在讨好王八。
我不知道王八为什么会迟一天追上我们,但我知道,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绝对是让王八确立了某种身份。从他们的表现来看,无疑的,王八现在处于让他们媚谄他的地位。
我仿佛看到老严坐在帐篷里,一副志在必得神色。
王八从身上掏出银针,把赵一二的上衣掀开,顺着带脉挨着扎下去。看着王八镇定的神色,我知道,王八能做到。果然赵一二一口气换了过来。
“师父,我来晚了。”王八跪下来。
赵一二勉强惨笑一下,什么都说不出来。
王八见众人收拾好了房间,便交代他们几句。那些神棍挨着走出去,出去前,装模作样的查探赵一二的情况。域山实在点,给赵一二留了瓶药丸。王八看了看,倒出来一颗给赵一二服了,我看见域山脸上很舍不得。
王八是驾车一路追来的,是一辆挂着武警牌照的越野车,和一辆中巴车。有专门的司机。越野车司机是个军人,对王八毕恭毕敬。王八对司机说:“你今晚就住这里,明天送我师父回长阳西坪。”
司机自己找旅馆去了。
王八安顿好赵一二。把我看着。看的我浑身不自在。屋内的气氛很尴尬。我不敢看王八的眼神,是的,我没有做到对王八的承诺,甚至还不想把螟蛉还给他。还自行带着赵一二走了,这种做法,是完全不相信他的表现。并且差点让赵一二罹难。
我现在这么想,是因为王八来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心眼太小。到了这个地步,才相信王八……
王八把屋子破碎的窗户看了看,找旅店老板要了一床床单,铺在地上,开始画起来,他画的不是符诀,而是一朵牡丹。当他把床单挂到窗棂上,那个牡丹显出光芒,绿油油的磷光。牡丹画的很逼真,如同真的在绽放一般,只是颜色诡异。王八在学校的时候,学过绘画,没想到用在画符上。
王八做完这些,向我招了招手,我和他走到屋外。
和王八靠在他来的那辆越野车上。
“你现在越来越……”我想故意说得酸一点,可是我做不到。我没法和王八跟以前一样无所顾忌的开玩笑。
“我们还是不是兄弟?”王八问道。
“应该还是吧……”我回答。
“答应我,帮我照顾我师父。”王八为难的说道:“我明天要去北京,我没时间送师父回去了。”
“那怎么办?”我问道:“赵先生现在这个样子……”
“没事的,你把那床床单带着,到了晚上就挂在大门上。”王八说道:“你不愿意把螟蛉还给我,是不是想再回去?”
“那个散阴瘟的东西……”我迟疑的说道:“我觉得它有弱点,但当时我没时间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许能做到。”
“有你这句话,”王八说道:“我相信你,我错怪你了。但你想过没有,这个事情,应该由我来做。”
“是啊,你才是赵先生的徒弟,你答应了老严,当然比我更合适,可是你看到了那个东西的破绽了吗?”
“它不敢出来。”王八说道:“只要想办法把他拖出来就行。”
我没话可说了,我为什么就不相信王八呢。他的看法和我完全一致。
“我会尽快从北京回来,到时候,我再去一趟大鲵村……这段时间,你帮我照看师父,等我回来。”
“赵先生,会原谅你吗?你跟着老严……”
“师父会理解我的。”王八说道。这句话听起来好熟悉,我以前听过,我想起来了,刘院长给我诉说赵一二往事的时候,年轻时候的赵一二也是这个语气。
王八给了我一个号码:“有什么事情,就打这个号码,我随时能接,但是平时就别打了,也别告诉别人……”
王八手上拿出个手机出来,我羡慕不已,若是我知道是卫星电话,肯定更加嫉妒。
“赵先生真的没危险了?”我还是不放心。
“你为什么还是不相信我。”王八说道:“时间很紧,我要回去了,记住等着我回来。”
王八和那班神棍坐在中巴走了。
王八错了,他也没想到,赵一二的噩梦才刚刚开始,和今晚的那些魂魄相比,赵一二真正的噩梦还没有到来。后来我才明白,赵一二宁愿被那些戾魂给吞噬,也不愿意面对他将要面临的噩梦。
可是这些,王八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
我回到房间,赵一二正在把身上的银针一根根的拔下。
“王抱阳这个蠢货,当初叫他只能扎七分,他非要扎七分三厘,这个蠢货……”赵一二边说边轻声的说道。
听到赵一二这么说,我知道赵一二并没有对王八恩断义绝,他还在叫王八为王抱阳而不是王鲲鹏。证明他还是把王八当做弟子。
“赵先生,你不恨王八跟着老严吗?”我问道:“是不是因为他救了你。”
“他救我是本分。”赵一二轻蔑地说道:“连老子都不救,反了他!”
“那你……”
“其实我也想了,刚才看见他施展道法的样子,我就想通了。他不是池中之物,我没理由妨碍他的前途,也许,他真的会成为道门的第一人。他的想法,我早就知道,他想把诡道的地位提升。和那些道教并驾齐驱。他这么想,和金老二倒是一个心思。”
“诡道不是道教吗?”我好奇的问道。
“不是。”赵一二说道:“诡道一直在坚持,没有被道教吞并。”
我想起了老严曾经给我说过的典故。诡道的确不是道教。但是行的却是道法。
“赵先生,道教和诡道,到底个什么渊源?”我问道。
“你感兴趣了吗?”赵一二取笑我:“你想拜我当师父?”
“还不想。”我知道赵一二在跟我开玩笑,他是幺房,只能有一个徒弟。
这个晚上睡得很安稳。王八的法术比赵一二的结界要严厉很多。我在屋里,从心里感到踏实。
王八已经不是当年连罗师父都搞不定的吴下阿蒙了。在他拜师前,他曾经自己学过那么多法术,虽然当时没什么用处,可拜师之后,他的能力增长的出乎意料。看来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王八早就准备好了。
第二天一早,那个司机来敲门,毕恭毕敬的搀扶着赵一二到越野车上。我坐在赵一二身边。
越野车很快就开到兴山,路上若是堵车,他就下车支使交警,给他开路。我心里想着,怪不得这么多人喜欢权力。对权力不感兴趣的人,是因为,他从未感受过权力带来的好处。
我看着赵一二,当初他是不是也是那么渴望权力呢。
车开到宜昌的时候,我发现,街道上的人,都戴着口罩。看来广东传染过来的人瘟,已经在全国肆虐,我想着老严的作为。
老严也许真的没我想的那么无情。毕竟他取消了计划。如果大鲵村的阴瘟也传染出来,遭殃的人,将远远超出那些村民。可老严果断的实现了对王八的诺言。怪不得王八会相信他。
我脑袋好疼,想到这些复杂的事情,我就难受。
车到了西坪,在往山顶上赵一二的家去的时候,出现了问题。我们被拦下了。是村民自己设的路障。
他们非要我们去卫生所去量体温。赵一二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我又在不停的咳嗽。村民都很警惕,卫生所的条件很差,有几个村民认识赵一二,就说赵先生是医生,怎么自己可能得人瘟呢。
卫生所的医生就发脾气说道:“我也认识赵先生,可是这不是儿戏,现在医生是被感染的高危人群!”
卫生所的医生就询问我们去那里了。问得很仔细,我只能说到我们去了神农架,我也知道大鲵村的事情绝不能说出来。老严交代过的。
可卫生所的医生不依不饶,询问细节,我就答不上来。
正在没道理处,那个司机发火了,“你没有权限问我们的事情,叫你领导来。”
这句话把卫生所的人给镇住。
司机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声色俱厉的对着电话说了几句。然后把手机递给卫生所的医生。
那卫生所的医生,从拿起手机开始,就没开口说话,铁青着脸,直到挂机。
卫生所的医生不甘心的说道:“那你们回去吧,但是不能到处走动。在家里呆半个月,才能下山。”
司机哼了一声,搀着赵一二上车,才驱车到了山顶赵一二的家里。我和赵一二向司机道谢,并留他吃饭再走。
司机对赵一二说道:“我要回去了,赵先生,你自己保重。我只能帮你到此为止……”
司机的话里有话。但我没有心思细想。看着司机开车下山。
回头看着赵一二,他已经躺在竹椅上睡着。
两个男人都不是很讲究,我草草在赵一二厨房里,下了点面条。赵一二根本就吃不了什么东西。
接下来两天,他总是处在昏睡的状态。若说他睡着了,可是跟他说话,他还是听得见。我把那个域山和尚留下来的药丸,又要给赵一二喂服,赵一二拒绝了。
“你还真是抛洒,你知道这东西多难得弄到么。”赵一二说道:“不到万不得已,就别浪费了……吃了也没有用……我躲不过的……”
“躲不过什么?”我问道。
赵一二脸色惨然,苦笑一下,又睡过去了。
董玲来了。我没想到董玲会到西坪来。
董玲给了我一个夷陵通,是王八的那个。我不止一次窥觑王八这个奢侈的电话。现在王八把它送给我了。
董玲见我和赵一二,过的恓惶。帮我们把被子洗了,晾在屋外。又在厨房里给我赵一二操持了一顿饭。我好久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天天就是下面条,嘴里淡出鸟来。
赵一二胃口也好多了,还有心情和我喝点酒。
董玲是早上来的,下午就要走。我送她到山下,一路无话。董玲准备在路上拦一辆车去长阳县。村民虽然还是设着路障,但看见我和董玲了,并不为难我们。赵一二在这里的威望,比我想的要高。
我和董玲在路上等着车。董玲终于打破沉默,问我:“王哥到底去那里了?”
我就怕她问这句话,一路上就在想,董玲问了,我该怎么回答,可是临到头,我还是没想出来。
“王哥上班的律师事务所,我去问了,
他的档案和人事关系,昨天就调走了。我问调到那里去了,他们都不给我说。”
“你就别担心他了,”我安慰董玲:“他很好。”
“他给我打电话,叫我把电话拿给你,要我收拾一下他屋里的东西。”董玲说的有点激动,“可是我再给他打过去,都是空号……他到底怎么了?”
“你不用等他了,”我说道:“你另外找个人吧。”
“是他要你对我说的吗?”
“是的……”我自作主张的说道。
董玲的眼圈红了,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表达安慰。
“你别碰我!”董玲还是哭出来了,走到一边。我讪讪的站着,想了一会,说道:“其实王八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你。”
董玲哭着说:“我知道是谁……为什么我连一个死了的人都争不赢?”
“就是因为那个浮萍死了。”我无奈的说道:“你才不可能争赢她,你知道的,王八是一根筋……”
来了辆车,董玲招了招手,车停了,董玲上去。连再见都没说一句。
我落寞的往山上走去。现在我也没心思去思考王八自己选择的道路。人各有志,我不能用我的想法,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我走的很慢,到了山梁顶端赵一二的屋门口,天色已经傍晚,太阳已经下山,但还有点蒙蒙亮。我看见赵一二今天精神较前几日好的多。现在他搬了竹躺椅,正躺在稻场上乘凉,脚还翘着,一颤一颤的,嘴里还哼着调子,看样子悠闲的很。
我心里一阵高兴,赵一二终于开始好转。可随即我的兴奋顿时化作慌乱。
因为我听见赵一二哼的歌曲,那歌曲调子是《十三不亲》,是牢歌。赵一二以前从没唱过歌。
而且这个唱歌的声音,并不是赵一二的嗓音。赵一二的嗓音是那种很简短沉着的声音,可是这个嗓音,尖锐的很,就像是赵一二在捏着鼻子唱歌一样。
我知道不对劲了,连忙走进几步,正面看着赵一二。
我看了,吓了一跳,赵一二还是直挺挺的躺着,那双在颤动的腿却不是他的。窄小的躺椅上,还挤着另外一个人,也不能算是个人,而是个黑影子,正紧紧的靠着赵一二,半边身子融入赵一二的身体里,没有脑袋。可是赵一二的脸变了,变成一个陌生人的面孔。那张面孔,嘴里正在哼着歌。看见我来了,嗤嗤的笑起来。
“你是谁?”我大声喊道。
那个黑影子霎时就不见了踪影。
可赵一二的表现,让我手足无措,赵一二不停地嗤嗤的笑着,笑的换不过气,笑的身体弓起来。笑了一会,就剧烈的咳嗽起来。我连忙端了杯水,给赵一二喝了,可赵一二气刚顺,又笑起来。
我跑进屋内,把王八留下的那床画着牡丹的床单,盖在赵一二身上。可是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赵一二笑的太厉害,用手卡着自己的脖子,舌头也伸出来,脸开始紫了。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惶急不已。
正当我焦急万分,赵一二突然不笑了。又直挺挺的躺在躺椅上,沉沉的换气。看样子,赵一二又被什么东西给缠住。
我就不明白了,难道,连王八的法术也驱赶不了这个东西。
我扶着赵一二,赵一二剧痛,推开我的搀扶,自己慢慢走近屋内。从头至尾,没有给我说一句话。
我不明所以。到了半夜都睡不着。
听着赵一二房间里,又开始唱起歌来,曲调都是什么《铁窗泪》、《不该》……之类的牢歌。
嗓音又是那个尖锐的语调,我受不了,走到赵一二房间去看个究竟。我一进门,赵一二就惊悸的喊道:“别……别进来……”我迟疑不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我一走出去,那个歌声又响起。
整整唱了一夜,一夜都没消停。
我想,赵一二是很难过这一关了。我掏出董玲给我的夷陵通,拨了王八留给我的那个号码,却始终无人接听,王八不是承诺我二十四小时开机吗,他现在在干什么,连电话都不在身边。
我实在是想不出办法,帮助赵一二了。
第二天一早,赵一二又自己搬了躺椅,坐在稻场上,我端饭给他,他和前几日一样,吃了两口,就不吃了。仍旧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我想问赵一二,到底怎么了,可看着赵一二萎靡困顿的模样,看来他是没什么力气跟我讲话。
接下来的几天,赵一二仍旧是这个样子,每天哼着歌,但始终没有更恶化。我反倒见怪不怪。
一日,我到附近的农户去买点鸡蛋和蔬菜,回来的时候,竟然看见赵一二在稻场上倒立行走,跟个顽皮的少年一样,双手支地,圈圈的绕着躺椅在移动。
我扔下蔬菜,冲到赵一二的身边,对着他大喊:“到底怎么啦!”
赵一二摔倒在地。面如金纸。
我不敢去搀扶他,就这么看着赵一二半死不活的样子。心里堵得慌,我开始非常恨自己没有本事帮赵一二。我现在能理解王八的执着了。
人若是有了愧疚之情,会不顾一切的想办法弥补。王八想学道,就是因为他当年的那个浮萍吧。
如果能让赵一二好转,回到大鲵村之前的样子,我想我也不惜学点法术,来弥补我的过错。
所以当我看到金旋子和金仲师徒,来到我面前。我竟然彷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眼神尽量的闪出祈求的神色,想让金旋子明白,我希望他们能帮助赵一二。完全忘记了,金旋子身上的残疾,完全就是拜赵一二所赐,他们师徒和赵一二之间的恩怨。
金旋子看来看赵一二,向金仲颔首。金仲老大不愿意的,把赵一二扶起来,用银针扎赵一二的穴道,扎的是足太阳膀胱经,每个穴道都在扎,甚至在背俞这个穴道上扎了好几根。
我没有阻拦金仲,我知道,他没有恶意,他在帮赵一二还阳。
金旋子看着金仲扎银针,这过程很长,几个小时。金仲累的大汗淋漓。
金旋子没我那么紧张,他在旁边找了个椅子坐着,手里拿着个老式的收音机,听着里面的评书,评书完了,金旋子就慢慢的调频道,找到一个放汉剧的台,又慢慢听着。他倒是悠闲的很,若不是看在金仲在施法术,帮助赵一二,我就忍不住恶语相加。
赵一二好多了,说话又变成平常的语气,“他来了。”
金旋子说道:“是啊,他就等着你散功。”
然后两个人又不说话。气氛沉默。
过了好久,金旋子才说道:“跟我回老河口吧。”
赵一二不说话,把金旋子看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看来这两师兄弟的恩怨太深。我觉得我不该打扰他们。就对金旋子说道:“金师傅,我给你们做饭去了。”
金旋子向我看了看,点了下头。
赵一二说道:“小徐,厨房里还有点腊肉。”
金仲走到灶房,在火笼里添加柴火。
我不会做饭,看见金仲在火笼上吊了个锅子,盛满水煮起来,又放了点油盐。我就把腊肉洗干净,切成块,扔进去。毕竟我和金仲能心意相通,就是做饭,也配合默契。
肉在锅里慢慢熟了,散发出腊肉的浓烈香味。
我走到稻场上,我不知道两师兄弟刚才说了什么。但我从金旋子失落的表情来看,赵一二不肯去老河口。
我搀着金旋子,金仲扶着赵一二进了灶房,大家吃饭。
赵一二要我给他和金旋子倒酒。金旋子迟疑的说道:“你能喝酒吗,你喝了酒,他岂不是更凶……”
“反正是躲不掉了……”赵一二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喝点也无妨。”
大家就在火笼旁喝酒,赵一二身体不适,趴在竹椅上,渐渐的又睡了,酒都没喝完。可是他不唱歌了。看着他背上上密密麻麻的银针,我心里难受。把赵一二的残酒倒进自己的酒杯,向金旋子敬了敬,金旋子点了点头,和我干了一杯。
“金师傅,你是来帮赵先生的,是不是?”我问道。
“他不愿意跟我走啊。”金旋子把身边的那个收音机又给打开了,收音机里是点歌节目,主持人在介绍某个流行歌曲,接着就传出张宇的歌声。
赵一二和金旋子这么多年,发生了这多事情。赵一二肯定也觉得对不住金旋子,所以不愿意跟着金旋子去老河口。
“还记不记得,我给你的那个字?”金旋子问道。
“记得。”我答道:“狂。”
我想起赵一二当初做三十六的时候,多么风光,也是在这里,那么多人道贺。可如今,地方没变,赵一二却变成这个凄凉的处境。
“知可为,而不为,是为狷。”我说道。
金旋子接着说道:“不可为,而强为之,是为狂。”
原来金旋子是这个道理。他劝我入道啊。
可是金旋子说道:“我当时赠你这个狂字,可不是这个道理,可你这么想也没错。嗯,机缘如此。”
“那你当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你会知道的。”金旋子在卖关子,“说破了,就没用了。”
“你到底是不是来帮赵先生的?”
“他不愿意跟着我走,”金旋子把收音机又调了调,放在耳边,继续说道“那我也没办法。”
我沉默了。赵一二心高气傲,不愿意寻求金旋子的庇护。这也在情理之中,金旋子一身的残疾,赵一二怎么可能低声下气的反过来接受他的恩惠。
金仲手中用火钳不停的拨弄火笼的柴火,有些人天生就喜欢这样,喜欢折腾燃烧中的木柴,让柴火燃烧的更旺。金仲乐此不疲,火光映在他脸上,一明一暗,他脸色还是默然无表情,不知道心里想什么,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探知他心思的冲动。
“他又来了。”金仲冷漠的说道,口气却不紧张。
“他是谁?”问向金旋子。我现在知道了,赵一二肯定是被一个什么厉害的鬼魂缠住,而且很厉害,惊动金旋子过来。
我心里有两个疑惑。第一,金旋子为什么会放下对赵一二的恩怨,过来帮他。
第二,这个人跟金旋子和赵一二的渊源非常深,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我想问金旋子,但金旋子不会回答我,他现在的眼神正盯着火笼在看。
我好奇的看向火笼,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火光变成绿色。柴火噼啪的响个不停。我看见金旋子的脸色变了。
收音机的传出了昆剧的声音,昆剧唱腔悠长,一口气咿咿的半天唱不完。我听见这个声音,身上冷飕飕的。金旋子连忙扭动收音机的旋钮,换了个频道,这个我就能听懂一些了。现在唱的是秦腔,陕西话比吴越方言好懂一些。这秦腔没有来由的就把的心神吸引,我一下就听懂了里面的内容:是一个人,排除万难,从阳间到阴世,和鬼魂争斗的故事。
“目连。”我终于听懂了。
“是的。”金旋子说道:“目连救母。”
我心里发麻,这个剧目我知道,流行在陕西和四川,是非常著名的鬼曲。在某些偏僻乡野,甚至是祭祀的经典剧目。金旋子的收音机,怎么会听到这个剧目,而且这么巧。火光变绿,就收到这个秦腔。
我听到了一声声的呻吟,是赵一二发出来的,他现在正在强忍痛楚。嘴里一口一口吐着气。金仲连忙丢了手上的火钳,飞快的去拔赵一二背后的银针。金仲的手法很快。可是还是来不及,赵一二肩膀上的两三根银针,自行断了。陷入肉里的银针,细如牛毛,那里弄的出来。
金仲的手微微颤抖,不知道怎么下手了。
“走到手少阴心经了!”金旋子喊道。
金仲连忙把赵一二的肩膀抬起,在腋窝下方的极泉穴用手狠狠按着,手一捻,指尖粘了个半截银针。金仲不敢怠慢,又把手指摁到赵一二肘弯的少海穴,如法炮制,又捻了半截银针。赵一二实在是忍受不住了,疼的浑身发抖。
“还有一个!”金旋子喊道。
金仲又把赵一二的手腕死死掐住,从腕部的神门穴逼出了最后一根半截的银针。还没等金仲放下,我在旁边长长的换出一口长气。
嘭的一声,灶房的门被风刮的来回摆动。
金仲把金旋子看着,“师父,他不会罢休的。我也没办法。”
赵一二坐起来了,对金旋子说道:“算了,师兄,算了,我已经是个废人,路是我选的。我早就知道他会回来的。”
“你们到底说的是谁?”我问道,我不喜欢听他们说这些半截子话。
可是金旋子说道:“你别问了,你会知道的。”
赵一二又躺下来,“明天再说,你今天没事,陪我师兄说说话吧。”
金仲把赵一二扶到
房间去休息。
灶房就剩下我和金旋子。
“你别问那个人了。”金旋子一脸的不耐烦。
我没做声,两个人沉默的坐了会,金仲安顿好赵一二,也走回来。
金旋子说道:“小徐,你懂不懂音律?”
“音乐吗?”我说道:“我只会吹口哨,卡拉OK都唱不好。”
金旋子说道:“那你懂多少?”
“多瑞米法索拉西多。”我说道,就这些。
金仲在一旁,嘴角撇了撇。
“那是洋人的搞法。”金旋子笑了笑,“我们中国人是宫商羽徴角。我们中国人的音律正宗是琴。”
“这个我懂,”我说道:“古人应天地五行,分别设五根弦,文王和武王,又加了文弦和武弦。一共七弦。就是古琴。可我从来没听过。”
“那里现在听一听。”
金旋子把收音机的旋钮转动一下,收音机传出了古朴的乐声。我是傻子,也知道是琴声了。
可是这琴声的曲调,并非端正醇和的音律,而是铮铮扣人心神。
“给你讲个故事。”金旋子说道。
“和你们诡道有关么?和赵先生有关么?”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金旋子是不会啰里八嗦的跟我扯淡,他要说的故事,绝对是有用意的。
金旋子不回答我,自己说起来:
“战国有个铸剑师,懂得用炼术铸剑,他答应韩王,要铸一把宝剑,名曰‘开山’。铸成之后,献给韩王,韩王大喜。他敬告韩王,此剑名为‘开山’,威不可挡,但有点不足,只能使用一次,一次就够。韩王不信,随手用那‘开山’向宫廷一个石柱劈去,果然石柱断裂,且‘开山’的余力不尽,将石柱后几里的地面劈出裂缝。韩王大喜,以为得到宝剑。铸剑师却捶胸顿足。果然‘开山’的威力已尽,韩王再用‘开山’劈斩,连普通金石都不能劈开,宝剑却折断。
韩王令铸剑师再铸此剑。铸剑师却说,无法从命。这“开山”铸成,不仅靠炼术,机缘也难得。应该是铸不出来了。韩王大怒,杀了铸剑师。
铸剑师的妻子,其时已有身孕,躲避起来,生下遗腹子。那遗腹子长大之后,学习漆术,数年艺成,招入宫廷为韩王漆木,遗腹子多次伺机刺杀韩王,却不能近韩王一丈之内。遗腹子,半途而废,入太山学道。七年琴艺又学成,来到韩国城下抚琴,琴艺卓绝,牛马都驻足听闻,一时道路阻塞,听琴声百姓,聚集城下。惊动韩王,立招遗腹子入宫。遗腹子在宫廷为韩王奏曲,宫人卫士都痴绝,一时忘乎所以。韩王亦被琴声吸引,陶然其乐。遗腹子趁势抽出藏于琴中短剑,刺杀韩王于宫闱……”
收音机的琴声随着金旋子的诉说,越来越急,到了韩王被刺,琴声渐缓。
“聂政之刺韩傀也,”我喃喃的说道:“白虹贯日。”
“你知道这个故事?”金旋子大奇。
“史书上有记载的。金师傅。”我说道:“难道聂政,和你们诡道有关联?”
“是的。”金旋子说道:“他为父报仇,行的就是坤道。后来道家流派众多,但聂政立下规矩,诡道后人,不能与韩国宗室为伍。所以两千年来,诡道没有归入道教。”
“这是什么道理,聂政和韩王有仇,和道教有什么关系?”
“太平道创始人是谁?”
“张角张梁。”
“将天下道门收进门下,万宗归流,创立道教的龙虎天师叫什么名字?”金旋子问道。
“五斗米张道陵。”
“师从黄石公,得《素书》,辅佐刘邦,建功立业,功成身退,随赤松子云游归隐的张良,你知道是什么来历吗?”
“张良是韩国世代贵族……”
“他们都姓什么?”金旋子追问。
我恍然大悟,原来诡道一直不归入道教,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缘由。
怪不得,怪不得,诡道虽然行的道法,却不与道教同宗。
金旋子见我听明白了,给了我一本书,我翻开看了看,首页写着:“开指小序止息”,然后是一些看不懂的奇怪文字。
金旋子对我说道:“慢慢看,你会看懂的。”
说完,金旋子给金仲示意,金仲走过来扶起金旋子。看样子他们要走了。
“这么晚,你们……”
“晚上走的快一些,白天慢。”金旋子慢慢直起身,和金仲走出去。
我拿着那本古书,送他们师徒,到了屋外。看着他们慢慢往山下走去,两人的身影慢慢隐入夜色。心里百感交集。我终于知道了诡道的传承来历,还有和道教的恩怨,心情一时不能平复。
我站在夜空,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激动。我知道,命运安排好的东西,我已经无法抗拒了。
回到屋内,我突然发现赵一二又回到了灶房,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正是金旋子的那个收音机。收音机里面还在放着深夜聊天的情感节目,主持人正在安慰一个失恋的年轻小伙子。
“金师傅把这个东西忘在这里了。”我说道:“我去拿给他们。”
“不用了。”赵一二说道:“他故意留给你的。”
我看着收音机,对赵一二说道:“赵先生,金师傅刚才跟我讲了一个故事,聂政刺韩傀的故事。讲的时候,那收音机里的古琴声音好古怪,却很好听。能再弄出来放一遍吗?”
“我没有异能。弄不出来。”赵一二说道:“他刚才教了你这么多东西,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东西,他什么都没教啊?”我吃惊的说道。
“他刚才教的就是听弦的入门,”赵一二说道:“你刚才听到的古琴声,就是听弦的入门法术。”
我脑袋里不停的回响着那个铮铮的古琴声,非常清晰,在我耳边环绕。
“这是什么曲子?”我问赵一二。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王抱阳若是你,早就明白了。”赵一二一脸的无奈,“我师兄,给你讲的故事,就是在给解释琴声啊。”
“这琴声和聂政有什么关系?”
“《广陵散》啊,糊涂蛋。”赵一二恨不得要用手抽我,“《广陵散》的曲谱,就是聂政刺韩傀的典故啊。”
赵一二顿了顿,换了口气继续说道:“聂政是我们诡道的一代宗师,听弦算术就是他所创。”
我傻了。
赵一二说了这几句话,就又磨蹭到房间里去休息。
我把收音机抱着,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知道这个收音机不一般,可是我拿在手中的,就是个普通收音机而已。我学着金旋子的动作,轻轻的扭懂收音机的旋钮。
收音机没有如我所愿,放出音乐声,只有咔咔的磁噪声。我把收音机摇晃两下,把耳朵凑到收音机旁边。
妈的!不是听弦吗!怎么我能看见。
我看见了,那个刺杀韩王的聂政,看了看身前韩王的尸体。默然把身上的另一把匕首拿出来。宫廷里无数的卫士都冲了进来,把聂政看着,眼见就要把他斩成肉泥。
可是那些卫士,都不能近身,到了聂政十步开外,都冲不动了。无数鬼魂都围绕着聂政站立,挡着那些卫士。
宫廷里一个大臣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和聂政对峙着。
聂政所御的那些鬼魂渐渐开始消散。
聂政说道:“你还是没能阻挡我。”
大臣说道:“你的传人,在那里?”
聂政对大臣说道:“他会找你的。你也永远不会知道我的身份。”
聂政慢慢的用手上的匕首开始割自己的脸皮,边动手,边对大臣说道:“你多次阻挠我报仇,我这一派,不会与你干休。”
大臣说道:“好,我等着。”
聂政开始斩断自己胳膊,身边的一个鬼魂接过匕首,把聂政的另一个胳膊也斩断。拉着聂政的魂魄,漂然离去……
我忽然意识到一点,我怎么能够听得懂他们的语言,他们可是两千年之前的古人啊,我突然明白了,他们其实并没有说话,他们交流的方式,就是我所具备的能力,不需要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图。就和我金仲之间一样。
怪不得赵一二和王八永远都学不会听弦。
我又看到陈平追随刘季,虽然和张良一样,都是道家,但陈平却从不和张良交善。乱世之中,两人都勉力辅佐刘季,互不争斗。可是在吕后当权,陈平一而再再而三的为难张良,他想借吕后之手,除掉张良。张良辟谷,吕后却强令张良饮食。张良一派式微,陈平独掌朝政,诡道之盛,莫过于此。
但最终,诡道渐渐泯于民间。而道教在数百年后横空出世。诡道如同一个幽灵,两千年来,游离于道教之外。长时间默默无闻,但每隔乱世,就有诡道门人跳将出来。
我一直想知道的东西,现在都明白了。
我心情说不出的怪异,拿着收音机回到房间睡觉。
可是睡了一会,我听到隔壁的房间里又咚咚的想起来。赵一二到底在干什么,听声音,好像在屋内钉钉子,大半夜的钉什么钉子啊。接着又是房间里拖动家具的声音,那些腐朽木头,在地上咯吱的摩擦声,听得我心烦意乱。
我知道这些声音,不是赵一二弄出来的。我现在很想知道,到底什么人,在缠着他。
我突然想起了,金旋子对我讲的话,听弦也是算术,并且是通阴的算术。我又打开了收音机。一听到收音机里的琴声,我脑海里就忍不住计算起水分。
我从床上跳起来,跑到赵一二的房间,看着我计算出来的方位,手一指,“是不是你?”
那个黑影终于显出形状。他放下赵一二。对我看着,嘴里阴恻恻的笑着。
我明白他的心思:他不会干休,他甚至在威胁我。琴声变了个调子。我瞬间明白了,黑影下个方位会走到去我前方两长四尺的地方。
我能算到他下一步到那里,对付他岂不是容易多了。我眼睛看着他将要走到的地方,心里想着该用个什么方法烧他。
他看见我的目光所在,警觉了。站着不动。
“师父竟然这么对我!”我听见黑影的怨念。我头有点昏,他在说什么,师父!
我的听弦的入门本事是金旋子教的。
他是金旋子的徒弟。
他走了。
赵一二现在的身上是一个一个的窟窿,但是都流不出血来。是啊,都不是用阳间的利刃敲出的伤口,这么能够流出血来。
我把昏厥过去的赵一二扶这坐起来。找出那个域山和尚留下的药丸,又给他喂服了一颗。赵一二半响才缓过气来。
“他缠你好久了?”我问道。
“从神农架就开始了。”赵一二说道:“他一直在等着我,等着我散功,等着我失魂。”
“他怕王八。”我说道:“所以在木鱼的时候,跑了。”
“哼哼,王抱阳还奈何不了他。”赵一二说道。
我懂了,他怕老严。
王八对自己太有信心了。是啊,当一个人突然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难免会有点大意的。他倒是安心的走了,却把这个难题留给我。妈的!
我想赵一二问道:“那个鬼魂,是金师傅的徒弟吗?”
赵一二没有正面回到,而是反问我:“你没听到我叫金仲是金老二吗?”
“我怎么知道金老二是他的外号还是排行啊?”我委屈的说道。
“他姓楚,是我师兄的大徒弟,我们都叫他楚大。”赵一二说道:“九三年,我刚出道,看不过他的作为,骗了师兄的螟蛉,把他给惩治……后来他在牢房里,自己上吊死了。吞了十一支筷子,再上吊……他还真是恨我……他说他修炼的法门是诡道祖传的方法,有几任螟蛉执掌,都曾炼过,为什么我要针对他……”
赵一二昏昏欲睡,对我说道:“我累了,你自己看。”
赵一二的意思很明显,他的记忆向我敞开。
我浑身战栗,我探知到了,不仅有赵一二的记忆,还有那个楚大的记忆:
楚大在刨着一个坟墓,刨土的动作非常熟练,可是他不是盗墓贼,他刨的坟墓是个普通人家的坟墓,而且是个新坟,新坟上没有杂草,在夜色里,仍旧能看见坟上培的黄土。楚大如同一个鼹鼠,钻进坟墓。楚大又出来了,他拖着一具尸体。他疯狂的撕开尸体上的衣服。
那是一具年轻的女尸。
楚大的动作诡异有疯癫,脸上的表情无比可怖。
天上的雷声隆隆,从天际穿了过来。
我啊的叫了一声,把身前的赵一二狠狠的推开。我对赵一二喊着:“你们诡道,到底是个什么邪教?为什么允许这种伤天害理的修炼方法存在!”
赵一二说道:“他在荆门被我逮住了。离一百个,还差十二个
。”
“他是人吗?”我问道。
赵一二沉默半响,说道:“当然不是……”
正说到此处,头顶的瓦突然想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爆豆声,我心想,天气还真怪,说下雨就下雨,来的好快。可是我净听见雨点打在瓦上的声音,却听不到山乡里下雨落在旷野上的沙沙声音,甚至也听不到随雨而来的风声。头顶簌簌的落下灰来,迷了我眼睛,我揉了一会,勉强睁开眼睛,看见赵一二又被上身。
赵一二的眼眶在睁大,表情渐渐凝固,楚大又折回来了。
我手中的收音机开始放出音乐,不是金旋子放给我听的古曲,变了个曲目,曲调柔和的多。我没什么闲情雅致去欣赏曲调,耳朵随着曲调的变化轻轻颤动,我在努力捕捉曲调的音律,将每一个音阶和心中计算的水分对应。可惜我对音乐没有任何兴趣,不然,会容易得多。
我现在可以清楚的看到楚大在什么地方。楚大现在就赵一二的胸前蹲着。好奇的看着我。
我甚至能看到楚大的样貌,一张长长的马脸,眼睛很小。嘴巴上红酽酽的,嘴唇上下是一片青色。楚大嘴巴一咧,屋里传出了昆曲的唱腔。
原来一路上依依呀呀的,是楚大的所为。楚大的声音尖细的很,又拿捏的委婉,甚至他脸上的表情,都努力做出凄楚的神色,这应该是很滑稽的样子,但我只觉得无比的怪异和恐惧。面目滑稽的鬼魂,最是凶恶。楚大走的阴伶的路子,自古伶人就是阴气最重的一类人。王八和我在学校里,甚至还争执过,某些朝代的宫廷伶人,其实就鬼魂。
那些在台上,穿着戏服的生旦净末丑,随着二胡堂鼓的节奏摆出步伐,唱出悠长腔调的伶人,你能分辨的出是人或是傀儡么?
我走上前去,用手去抓楚大的身体。我计算好了他会往什么地方跑。楚大以为他能躲开我,可是我比他想的要快。我捉住了楚大的胳膊。
楚大拼命的在我手里挣扎,他想进入我的意识,来控制我。可是马上就尖啸着退回去。楚大在我面前变幻出很多形状,我一时觉得手里拿着一把滑腻的巨大蚯蚓,一时觉得手里又变成一把血淋淋的动物内脏,腥臭无比。无论楚大怎么变幻,我都不去看他。
他现在幻化成我最恶心的鳝鱼,在我手里扭曲,我感到手心全是滑腻腻的粘液,我都强忍着恶心。不肯松开。
但楚大仍旧是赢了,他是我见过最凶狠的鬼魂,他敏锐的感知到,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东西。
我手上的感觉又开始变化,手心冰凉,一条蛇开始往我的手臂上缠绕,蛇吐着信子,一直延伸到我的肩头。我忍不住扭头看过去,我知道我会看见什么,但我还是看了。
草帽人的脸直愣愣的对着我的鼻子。
我大叫起来,忙不迭的把手上的长蛇扔开。楚大化作黑影,消失在屋内。
赵一二看着我,对我说道:“患得患失,优柔寡断,你……不是学道的料子。”
我向赵一二看过去,“你不也一样,你放下了你心中的负担了吗?”
赵一二被我说的无言以对。
“多看看那本曲谱吧,师兄藏了十几年都不示人,你捡大便宜了。”
我没有说话。我在仔细的回忆楚大留在我脑袋里的记忆。
“他在牢房里被人打,打的很厉害。牢房里挨打最惨的就是强奸犯,跟何况是这种冒犯尸体的行为,就是同牢房的犯人,也觉得无法容忍和这种人呆在一起。他们憎恶他,对他又惧怕。于是他们就变本加厉的折磨楚大。”我对赵一二说道。
“我们诡道的确有这种修炼的法门,但是太邪……我警告过他……”赵一二说道:“可他已经疯了,他想成仙。”
“他在牢房里吃了很多苦头,那些人甚至用马桶里的秽物淋他……”
赵一二静静的听着。
“他死的时候吞了十一支筷子,他搜集了很久,才凑齐这些筷子。吞下去的筷子都被他磨的尖尖的。每一根都刺穿了他的肠道,最后一根从他的喉咙里戳出来……他忍受这么多痛苦,就是想死后找你报复。他不是吊死的,他是疼死的……监狱的人隐瞒了他的死因。”
我边说,身上的开始发麻,“他恨你,恨金师傅,他恨每个人……除了金仲。”
怪不得金仲对赵一二很冷漠,虽然帮助赵一二还魂,却老大不愿意。金仲和楚大师兄弟感情深厚。他也认为是赵一二多事,害了他师兄,而且还骗了金旋子的螟蛉。
我不说话了,但我还能看到。
牢房里的几个犯人都不敢动弹。牢头是第一个,牢头自己慢慢地走到马桶边,把自己的头慢慢伸进去。身体因为窒息,在剧烈的痉挛,可是头颅还是浸在尿矢里。
一个犯人跑到铁门,用手拼命瞧着铁门,凄厉的喊着:“管教——管教”,他的手被砸的鲜血淋漓,可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手背的骨头,白森森的露出来,可他还在拼命的捶门。他疯癫了,用头拼命的去撞铁门,只撞了三四下,就软软的瘫倒在地。
楚大在牢房的正中唱着昆曲《贵妃醉酒》。走着轻盈的莲步。
其余的犯人都缩到床脚,那些犯人的身下都流出了骚臭的一滩液体。他们都看着楚大的表演,这世上没有比这更恐怖的《贵妃醉酒》。
牢房里换了个死刑犯进来。死刑犯在睡觉的时候,楚大在他耳边轻轻的蛊惑。死刑犯站了起来,走到床边,镣索的声音在黑夜里清晰可闻。那个死刑犯,轻轻地把头伸到另一个犯人的喉咙处,其他的几个犯人又开始蜷缩起来,他们都没睡,包括那个喉咙暴露在死刑犯嘴前的犯人,他也没睡。可是他不能动。眼睁睁的看着死刑犯咬开自己的喉管。一声不吭的死掉。
死刑犯被枪决的时候,第一枪打在后心,没有死。法警在他的后脑补了一枪,死刑犯竟然站起来了。脸上因为子弹的冲击,没有了五官,脸庞的地方是个巨大血窟窿。法警都惊呆了,观看的群众都尖叫飞奔跑开。一个武警,沉着的对准死刑犯的心脏开了一枪。
《牡丹亭》的唱腔缠绵婉转、柔曼幽怨,在刑场上久久不散。法医很久都不敢上来检查尸体。医院来收尸体的救护车,里面两个见习医生,已经吓得惊慌失措。
牢房里的剩下的几个犯人,都死在床上,两个心肌梗塞,一个脑淤血。时隔多年,农场里还有人在争论,死的犯人是否楚大的作为,最大的蹊跷,便在于,犯人死掉的时候,死刑犯在公审大会上。
那个牢房到现在,都隔三差五的死犯人。预警不得已把牢房空出来。牢房里一到半夜就传出隐隐的昆曲声。
我知道,那个牢房就成了楚大魂魄修炼的地方。他在牢房里伺机而动,等着赵一二失魂。
楚大被我治了一次,好像就没有再现身。赵一二没有被楚大纠缠,身体好了很多,甚至还有村民又陆陆续续的找他来看病。小病小灾的,他都能应付。疑难杂症,他就面露难色,奉劝病人家属送病人到山下的大医院。驱邪镇鬼的事情,他就更干不了。
附近的村民,看到我,有的还私下说着:这个好像是赵先生的二徒弟……
楚大好长时间都没有回来,我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来。时间长了,看见赵一二一直没有再发生什么怪异的表现,我想着,楚大也许已经回到了他该去的地方了吧。再过了一段时间,我很想渐渐的把楚大忘了。彷佛他从来没有出现过。我现在就守着赵一二,等着王八回来,然后下山,回到宜昌,去过我该过的生活。送牛奶也罢,当保安也罢。无论怎样,那才是属于我的生活啊。
是的,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我早就不用金旋子的那个破旧收音机了,看了金旋子给我留下的曲谱。开始看的很不明白,但渐渐的就看的懂,那个曲谱,除了最开始我看的开指,后面还有正声、乱声、后序几个部分,每个阶段都有曲调的起伏变化。我不懂音律,但我看得懂五行的生克变化。当我看到正声的“反魂第七”的部分,我就知道,我可以不需要收音机的帮助了。
现在我无论在什么时候,身处什么环境,耳朵都不受控制的去聆听身边的所有动静,然后内心里就开始飞速的计算这个声音,是从宫弦跳到羽弦,还是从地弦到商弦,根据弦声的变化,应证出五行的生息,这个信息,在我的运算下,分别对应到水分的时刻,和卦象的方位。
听弦其实很有趣,非常有趣。我也明白了,楚大的阴伶路子,其实也是听弦的一个变种,只是他对京剧昆曲有着超常的爱好,走了另一条路径而已。原来他刨人坟墓,扯出女尸,干那种伤天害理的勾当,是在消磨自己身上的阳气,他想做一个纯阴的伶傀儡。
历史上好像有这种法术的记载。不止一个伶人,能够蛊惑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但他们好像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最开始我对金属器物的声音特别敏感,后来觉得金属的声音太过于清脆。我转而倾听流水的声音,计算着流水的变化,我乐此不疲,常常躺倒山间的泉流旁,静听泉水流淌。这个时候我不禁哂然失笑,当年在学校里,专业老师教我们流体力学,我可是一窍不通,挂了科。没想到现在又来学这个。
我能计算出雨后屋檐的水滴,掉落的时刻和方位,在旁人看来,那些从屋檐往下滴落的水滴,数量庞大繁复,如同一个水帘。但在我眼里,每一滴水珠的变化,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无一例外。
树木生长的抽动,虫豸在地下沉眠、风从什么方向吹来、木炭燃尽的那一点余叹……
半年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短。我没有告诉赵一二和任何人我的变化,我怕他们给我起外号,我可不想被人起个外号:徐旋子,不好,太难听,还是疯子好听。
山上的冬天比城市里的冬天来的早。刚进腊月,山上就下了第一场雪,大雪把通往山下的道路给封住。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货,寂静的山村,掩藏不住山民的喜悦。
我和赵一二什么都没有准备。这半年来,找赵一二看病的人越来越少。赵一二本就没有什么积蓄,靠治病的钱,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幸好附近的村民看到赵一二和我的窘境,时常招呼我到他们的菜园子里去摘点新鲜菜蔬。
“小徐,没事的,你多摘点回去,我们也吃不了,烂在田里,也是烂了……”那些纯朴的村民心意我很清楚,但是,他们太不会措辞了。我听着总是郁闷。
我和赵一二都不喜欢求人,别人也不会老是主动来叫我去摘菜。最多也是我买菜的时候,多塞点给我。日子这么紧巴巴的过着,勉强能支撑。我每天里就想着,王八,你个死狗日的怎么还不回来,我要撑不住了,在这样下去,我和赵一二饿都饿死了。
最难熬的不是吃,而是喝酒。酒坊是一个村民自家开的,酒是粮食酿造,在山上比蔬菜还金贵。我赊的次数多了,酒坊的男主人还好,他堂客的脸上就有点难看。可是赵一二现在每天里就靠酒给撑着,他几乎不吃饭,就每天里喝点酒吃点小菜。若是酒壶见底了,赵一二根本就不上桌子。我没招,只好厚着脸皮去打酒,若是手上有点钱了,也是先给酒坊。
眼看就要过年了,王八还是没有音信。我掏出那个夷陵通,想给王八打电话,却发现早就停机。我不禁破口大骂起来。
董玲又来了,我以为是王八叫她来看赵一二的。可几句话一说,我就知道了,她没王八的消息,也是过来打探。董玲很失望,走的时候,塞给我五百块钱。我不客气的收了。我的确是差钱,没底气跟她客套。
我兴高采烈的去酒坊把欠账付了,又提了好大一壶回来。跟赵一二商量,是不是找别人买个几十斤腊肉,我们也要过年啊。
赵一二不置可否。我就自行做了。
离过年越来越近,年味渐浓。天上又在下雪,赵一二天天在灶房里烤火。我也坐着没事,耳朵听着屋外已经下到第四十四万九千六十一片雪花,落在稻场前保坎的牙子上。
忽然我想起,这场雪一下,我肯定是不能下山,爹妈是不是在等着我回去过年。想到这里,就叹了口气。
赵一二知道我在想什么,对我说道:“想家了?”
我笑笑,觉得很不好意思,问赵一二:“赵先生,你的家人呢?”
赵一二脸色沉的死死的,“我爹因为我当年的事情,丢了公职。我又好几年不在家里,他们都当我死了。等我回家,才知道父亲在我出事的第二年就去世。我弟妹都恨我,他们都受了我的影响……我就没脸再回去。”
我正想问,赵一二失踪的那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遭遇,让一个年轻气盛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神棍。
一个汉子,突然来到屋前,对着赵一二喊道:“赵先生,走,今天我家杀猪,到我家去吃新鲜肉啊。”
我和赵一二相互对着笑了笑,村民还是没有忘记他。
我还
在担心赵一二不愿意到处走动。
赵一二却问道:“烹不烹大肠。”
“当然烹啊!”那汉子大声说道:“谁不知道赵先生喜欢吃烹大肠。”
下雪,山路很滑,赵一二走的踉踉跄跄,那汉子急了,背起赵一二就走。说道:“快点,再晚了,猪子就杀完了。”
山间的规矩,家里杀猪,请人来吃猪肉,都是以帮忙的名义的。既然是帮忙,当然不能在猪杀完之后才到。
走了半个小时,绕了一圈的山沟,到了那家门口。刚好就碰见那汉子请的帮手,把一头猪从圈里牵出来,让那头猪,在稻场四周随意吃草,让猪在临死前,感受生命中仅有的一点自由。
稻场的另一角,一个土灶上架着一口大锅,锅里正烧着水。
那汉子,连忙走到堂屋,放下赵一二,“赵先生,小徐,你们自己招呼自己啊,我去干活去了。”
汉子的堂客,连忙从里屋端出一盘炒花生和糖果,递到我手上,招呼我们坐着,然后也去忙碌去了。
我站到,门口,看着帮忙的几个人,已经在把那头猪揪起,往长条凳上摁。猪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发出“嗷嗷”的叫唤。
我愣住不动,心里冰冷。
因为赵一二在我身后,也发出了类似猪嚎叫的声音。
我飞快的扭头看去,果然,赵一二正靠在椅子上,满脸流泪,嘴张的大大的,发出嗷嗷的声音。我大惊,拼命的呼唤旁人,可是大家都沉浸在杀猪的喜悦中,所有的人,都团团把杀猪的场面给围着。没人听得见我的叫喊,也没人听得到赵一二痛苦的叫喊。
我连忙去听,是的,楚大,又是他。可我现在拿他没办法,因为他已经跑了,却把猪的意识放置在赵一二的身体里。赵一二的魂魄早空了。楚大很容易做到这点。甚至躲过我的耳朵。
一群人把猪狠狠的摁住。
赵一二在椅子上开始扭动身体,狂乱的挣扎。我冲上去,把赵一二死死抱住,“醒醒,醒醒……”
赵一二拼命的哭嚎。声音停顿一下。
我回头看去,屠夫正把一把一尺来长的屠刀捅入猪的颈部,直没刀柄。
赵一二又开始嚎叫起来,猪喉咙上的伤口涌出鲜血,汩汩喷出。这家堂客欣喜的端了一个木盆去接猪血。所有的人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神色。除了我和赵一二。
赵一二的喊声持续了两三分钟,越来越弱。这个过程非常痛苦,因为从赵一二的眼睛里,我看出,他并不仅仅在承受剧痛,同时也在承担死亡带来的恐惧。
那种绝望的恐惧,赵一二完全的承受了下来。可是赵一二没有死,虽然他经历了一次死亡过程,但他还是活着。
死掉的猪,被放进烧了热水的大锅里。我知道,赵一二又要忍受开水的折磨。
我对着屋外的人喊道:“求求你们,别干了。停下!”
有人听到我在呼喊。惊讶的把我看着。
我指着赵一二,“他受不了了。”
“怎么啦,赵先生怎么啦?”这家的汉子问道。
“好烫啊!”赵一二一声大喝。
屋外的人都惊呼起来,那头已经死透的猪,竟然从大锅里蹦了出来。这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
大家都愣住,一半人看着死猪,一半人看着赵一二。都说不出话来。
我心里叫苦,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汉子打发他的儿子,搀扶赵一二回家。这顿饭,看来是吃不成了。这家人估计也对赵一二的表现很厌烦。
我们走在路上。赵一二又开始叫喊起来,我知道,那户人家,正在把猪大卸八块。
楚大的怨恨,太强烈。
赵一二回到屋里,疼的浑身颤抖。
我知道,相对于疼痛,最让赵一二痛苦的,是临时前的恐惧。
我心里想着,这一切快点结束吧。忽然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整个西坪,在过年前,将要杀多少头猪。
赵一二是不是要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这个过程。
我战栗起来。却又束手无策。
赵一二又开始嚎叫起来。
这一年的腊月,长阳西坪出了一个疯子。到处劝说村民不要宰杀年猪。甚至好几次,都冲到杀猪匠的跟前抢夺杀猪刀。开始大家都还比较客气,都说他是赵先生的徒弟,可是次数多了,都不厌烦起来。一年到头,就指望着杀头猪过年,却让这个疯子来捣乱。
村里私下穿着一个事情:赵一二师徒,都染上了猪瘟,而且不是一般的猪瘟,听说只要一杀猪,赵一二赵先生就能知道,不仅知道,还会在屋里发狂……赵先生这么好的人,也得了这种怪病,被猪精缠住了。他治鬼镇邪了一辈子,到头来落到如此下场……大家说道此处,都不免唏嘘一番。
我在西坪山上的村民眼中,就变成了一个疯子。我爱挨家串户的去那些杀年猪的农户家中,想去阻拦他们,可是没有用,一次都没成功过。而且适得其反,只要我到场的地方,那些本来已经死透的猪,都会出现某些诡异的动作。最过分的一次是,一家村民已经把猪杀死,把猪吹的鼓鼓涨涨的,正在旋毛。可当我在场的时候,那头如同气球的死猪,竟然飞跑起来,跑到猪圈,还吃了几口猪草,才又被人摁住。
当我再去下一家阻拦的时候,他们就非常不客气。恶狠狠的把我赶走。
我实在是没办法,只能看着赵一二一次又一次的重复那绝望而又恐惧的过程。赵一二的精神眼看就要崩溃。别说赵一二要垮掉,我看着他痛苦的模样,自己都要忍受不住,离真的发疯也不远了。
一直持续了十几天,这半个月比十五年还要漫长。赵一二整整瘦了二十斤,他更瘦了,颧骨高高的耸出来,脸皮成了枯黄色,眼神散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只能给他灌酒,让他保持在大醉的状态,这样他才能好过点。
换做是我,早就跳到屋后的山涧里去,一了百了。可是赵一二挺过来了。
腊月二十三,农户的年猪终于都杀完。赵一二消停了。
到了除夕,赵一二才稍微恢复精神。我煮了腊肉给他,他看见碗里的腊肉,就惊悸的大喊,把菜碗给挥到地下。他不能看见猪肉。只能喝酒。
赵一二的喝的很凶,这段时间以来,他每天都要喝一两斤酒,我又开始担心,再这么喝下去,他迟早要得胃穿孔,或是肝硬化。我能发现,赵一二捏酒杯的手,颤抖的非常厉害,往往酒还没喂到嘴里,已经洒了小半。可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喝酒,我还不能劝阻。
现在我知道了,楚大根本就不想弄死赵一二,以楚大的凶恶,和赵一二的处境,而我又这么无能。楚大想弄死赵一二轻而易举,但是楚大就是要看着赵一二受苦,他在想着方折磨赵一二。就是让赵一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又想到金旋子的残疾,还有楚大自杀方式的凶蛮。对赵一二问道:“你们诡道还真是邪门,怪不得和正统的道教不能走到一起去。”
赵一二虚弱的说道:“我已经力所能及,我很想改变这个做法,可是我还是没做到。”
我恍然大悟,赵一二从进诡道,就想改变那些邪恶的法术。赵一二选择王八并不是偶然的,王八并不是我的替补。赵一二看中了王八的品性和意志,他相信,王八能做到他所做不到的东西。可是,若是真的如他所愿,诡道的法术变得光明正大,那还是诡道吗?
我想起了金仲那张不服气的脸。楚大和金仲当年也许就是不信服赵一二的做法,才导致两房交恶。才到了如今的局面。金仲想利用石础、楚大侮辱尸体,这些在常人和赵一二眼中荒谬绝伦,伤天害理的事情,在他们眼中,仅仅就是个修炼道术而已。
怪不得楚大如此深恨赵一二。
好在这几天楚大没有什么用别的方法来整赵一二。赵一二在春节前后几天都很安静,没有中邪。这不是楚大善罢甘休了,而是山上到处响着鞭炮,所有的鬼魂都被鞭炮声吓的魂飞魄散,深深的躲进地下。楚大也不能例外,他甚至更害怕鞭炮的声音,因为他生前的路数就是听弦。
我连忙去山腰的集市,买了好大几挂鞭炮回来。心里想着,楚大若是再来,我就炸鞭。这招能对付他。
可是楚大一直到正月十五都没来。我反而有点失望,我现在就想狠狠的惩治他一番,替赵一二出口恶气。
楚大一直都没来,我知道他现在肯定隐藏在什么地方,一有机会,就会出来害赵一二。可是我听不到他在那里。他听弦的本身比我高。我才学了几天啊,他可是唱了一辈子的戏曲。
一天睡到半夜,我还在想着楚大什么时候会再出现。正想着,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我惊觉着从床上蹦起来。再一听,顿时泄气,来的是村民。外面的人声嘈杂。
我慌忙把门给开了,赵一二也起来,走到堂屋。
来人是个一对夫妻,冲进屋内,对着赵一二喊道:“赵先生,快看看我家军伢子怎么啦,从中午就开始发烧,现在越来越厉害,都烧糊涂了。”
果然,妻子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发烧烧的脸都是通红的。我用手去探了探小孩的额头,烫手的很。
赵一二吩咐我拿了个温度计给小男孩夹在腋下。拿了听诊器,听男孩的胸音。
过了十几分钟,赵一二又看了看温度计,指数接近四十度。
“应该是急性肺炎。”赵一二说道:“你们还是快点送到山下医院去。”
“天这么黑,路上的雪都没化,用脚走下山,天都亮了。赵先生,你还是想想办法吧。求你儿了。”男孩的母亲说道,一脸的央求。
赵一二沉吟半天,拿不定注意。
屋里只有点头孢,没有别的抗生素。可是注射头孢是要做皮试的,我们没有做皮试的试剂和针具了。这段时间,看病的人很少,我们没钱买药,都是一点只能治伤风头痛的口服药物,给看病的人应付着。
赵一二也没方法,只是先用凉水打湿毛巾,给男孩降温。
男孩的父母急了,不停的哀求赵一二想办法。可赵一二那里有什么办法可施。
我看着男孩的样子,已经烧得昏厥,手脚在时不时的抽搐,再拖下去,治好了,也烧成傻子。可是现在送到山下医院,时间也不允许。
“你们怎么不白天送下山啊?”我埋怨这对粗心的父母。
“我们那里想得到啊?”男孩的父亲也急得要流眼泪:“还以为就是一般的着凉。”
男孩的父母看样子要给赵一二跪下了。
赵一二沉默半天,拿了头孢出来,兑了生理盐水,给男孩输液。男孩的父母如释重负。
屋漏偏逢连夜雨,人倒霉了,怕什么就来什么。我从赵一二开始扎针的时候,就开始惴惴不安,没想到真的出事。
一个小时后,输液输到一小半,男孩开始呕吐不止,脸色煞白,嘴唇乌紫,眼睛不停的翻白。
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男孩头孢过敏。
这下,真的不能拖了,我和小孩的家人,连忙抱起小孩,去找个农用车。农用车司机正在家里打麻将,见了这个样子,二话不说,撤了台子,连忙开车往山下开去。司机的老婆连忙披了衣服追上,叮嘱司机慢点开。
司机开着车,慢慢的往山下行去,路非常不好走。很容易翻到旁边的深涧。小孩的母亲抱着小孩,坐在副驾驶座。我和男孩的父亲站在后厢板。我紧张的看着前方的路,心里的紧张估计不亚于司机。看着身边暗黑的山涧,心里想着,千万别出事。
我对男孩的父亲说道:“你们开始就坐这车下山就好了。”
男孩的父亲,埋怨道:“谁知道会这样啊,赵先生这么多年,都没失手过,为什么偏偏到我屋里小军这里,就出这摊子事。”
赵一二不是从前的赵一二了,他的医术也一去不返。他现在无论是精神,还是思考能力,都连个普通人都不如。他现在只是个酒鬼。
啊呀,我不仅叫了一声。
现在我不在赵一二身边,楚大……
我虽然站在寒风中,脑门还是沁出汗水。楚大又会用什么歹毒的方法折磨赵一二呢?也许现在,他已经动手了。
车虽然开的慢,但总比走路快。两个多小时,我们到了资丘的镇上。镇医院的医生都休息了,男孩的父亲,就去医院旁的职工宿舍喊。医生们早就习惯半夜被叫起,连忙穿了衣服,匆匆开了急诊室的门。
还好,青霉素和头孢过敏也是分程度的。小男孩就属于程度较轻的那一类,医生给男孩打了葡萄糖,增加男孩的血糖,男孩就不再呕吐不止。脸上也开始红润。可是又吭吭的咳嗽起来。
医生看了看男孩说,过敏虽然没问题了,可是肺炎很严重,要马上留院治疗。换了抗生素,给男孩安顿好。
我见没了事情,就又搭乘农用车上山。
果然,回到赵一二家中,赵一二正在床上翻滚。我连声询问。
赵一二疼了满头大汗。身体弓得跟虾米似的。他捧着腹部,看着像阑尾炎犯了。我知道,赵一二不是真的犯了阑尾炎。
又是楚大!
我对着窗口,大声骂着,“你有种明着来!鬼鬼祟祟的,有什么来性(宜昌方言:出息)!”
赵一二手紧紧抓着床头的木板,手指甲都要迸裂。而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干着急。我连忙给赵一二未喂止疼药,可是不管用。赵一二折腾到天亮都还在疼,这段时间,他受的折磨够多了,他的忍耐力也在相应的增强,虽然疼的厉害,并没有疼的叫出声来。
这次赵一二被楚大折磨的时间较短。第二天中午就不再疼。
毫无疑问的,楚大忌惮我。我能肯定这点。
正月过完,楚大没有再来。我现在更加不敢离开赵一二半步,我听得到楚大的声息,他还没到屋里,我就听听到他哼唱的曲调,他忍不住要哼,也许他的魂魄就靠着这曲调而暂时凝聚。他也知道我在听他的动静,所以每次到了屋外就走掉。他不着急,他等赵一二失魂,等了十年,他不在乎多等几天。
总算是过了几天安定日子。冬春交接,难得出了大太阳。我和赵一二在稻场上晒太阳。温暖的阳光,晒的人懒洋洋的,昏昏欲睡。
我看见山梁那头,远远的来了一辆面包车,一直开到房屋附近才下车。下来了几个穿正统夹克的人。径直向我们走过来。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三四个年轻的下属,有男有女,跟在他身后。
赵一二看到他们来了,没起身,打了个招呼,“老覃,好久没见。”
我看了面包车车门上写的所属单位,是长阳县卫生局的。赵一二是医生,他父亲以前是卫生局的干部。赵一二和老覃,看来很熟悉。
“建国,我来给你拜年。”老覃说道,脸上看不出有什么企图。
赵一二说道,“坐,大家都坐。”
我在一旁,冷冷看着他们故人见面,寒蝉几句。老覃和赵一二就有一搭没一搭的扯些闲事。老覃说三句,赵一二说不上一句。赵一二现在累的很,没那么多精力讲话。我看见跟着老覃的年轻人和我一样,无聊透顶。一个年轻的女孩,都连续打了三四个呵欠。
附近的村民看见赵一二稻场上来了汽车,又围了一圈人。也来了几个看热闹。
老覃突然不扯淡了,话锋一转,对赵一二说道:“建国啊,我在县里给你安排了个工作。在我们大院烧锅炉,怎么样,不累,我们单位人不多。”
我一听,心里登时舒坦,看来人落难了,还是有旧人帮衬。
“工资不多,四百块,吃住算单位的,房子我都给你安排好了。”老覃继续说道。
我想着,这世上还是有好人,总算是有人还惦记赵一二。
没想到赵一二想都没想,就回绝了,“我不会上班的,你知道的,我当初就发过誓,绝不进公职。”
“这不是公职。”老覃劝慰赵一二:“你也只是临时工。”
“都一样,都一样……”赵一二没有什么精力解释。
我心里想着,让赵一二这么心高气傲的人去烧锅炉,的确难以让人接受。而且赵一二也说了,宁愿浪荡民间,也不愿意给公家上班。
我不知道赵一二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老覃沉默了。
“那你以后怎么办?”老覃隔了好久,又说道:“你又不能再给人看病。”
我明白了老覃的来意。
老覃是卫生局的领导,他是来取消赵一二的行医资格的。
“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我激动的对老覃说道。
“情况我都了解。”老覃打断我,“小孩的家长都给我说过了,我很清楚。”
“赵先生不给人治病,那我们吃什么?”我无奈的问道。
“建国,你的执照早就过期,我也不能老是维护你啊。”老覃为难地说道:“国家现在又有新文件,中医也要考试,否则也算无证行医。”
“执照没了,可以再考啊。”我说道。
看着老覃在苦笑,我明白了,赵一二没资格考试。他当年就没从学校里毕业,是从学校里跑出来的,根本就没有证明自己学历的任何文件。也许当初他的那个执照,就是老覃动用关系给他办的。
赵一二面无表情。侧了侧身子,让另外一侧晒到太阳。
“这次闹的动静大了,你知道吗,我保不住你了。”老覃继续说:“医疗事故,你知道吗,这是件医疗事故。”
“我们当初也是没办法!”我喊道:“当时的情况很急!”
“不做皮试就给病人用头孢。”老覃说道:“这么基本的常识都遵守,你们怎么能行医。”
旁边的村民聒噪起来:
“我们就愿意让赵先生看病,你们管不着。”
“医院在山下,看病多不方便。”
“你们的药比赵先生的贵多了。”
“不给钱,你们让看病吗?”
“你们是不是嫌赵先生抢了你们的生意。”
“赵先生给我看了十几年的病了,我们信得过他。”
一个妇女开始咒骂起来:“军伢子的爹妈是不是发黄昏了,连赵先生都告。”
……
“大家安静一下。”老覃说道:“赵建国没有行医资格,他行医是违法的,现在县里都知道了,你们要是为他着想,就不要找他看病。你们不想他坐牢吧。你们知不知道胡万林啊,他当初也是名医,可是他治死了多少人……”
“你说什么?”我手指着老覃大喊:“赵先生是胡万林那种人吗?他是那种为了钱,致人生死不顾的人吗?”
我激动起来,要冲上去打老覃。
这段时间我憋屈的厉害,正好让老覃碰上,我冲到老覃面前,狠狠的揪起他的衣领:“我告诉你,赵先生不是那种人!”
老覃身后的几个年轻小伙子也是血气方刚的,他们是来执法的,还真碰到了我这个暴力抗拒的人。
我被他们扯开,脾气大的已经在用拳头揍我的下巴,“妈的,连我们局长都敢打……”
我大声喊着:“赵先生不是那种人!”身上拼命的挣扎,衣服都扯烂了。
老实本分的村民也纷纷叫喊:“怎么能打人呢,怎么能打人呢。”
我被他们紧紧的抓住。气喘吁吁的,向老覃骂道:“你们连一条活路都不给人留,和胡万林那种人有什么区别。”
老覃不理会我,对赵一二说道:“建国,我看着你长大的。你父亲对我有恩,当年我在乡下当赤脚医生,以为会当一辈子,若不是他提拔我……”
赵一二没说话,把老覃冷漠的看着,浑浊的眼框里闪烁着晶莹。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了。他对他父亲的愧疚又被翻出来。
“好!”老覃说道:“你不用干活,我养着你,好不好?”
赵一二鼻翼在抽动,还沉浸在对父亲的自责中。胸口起伏不定。
“建国,”老覃柔声说道:“跟我下山吧。嗯?”
赵一二的用力好大的力气,不再激动了。对老覃轻轻说道:“我哪里都不去,这是我老赵家的老屋。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赵一二说完,不理会老覃。歪着头,睡了。
老覃一干人走之后,我惶惑不安。赵一二连看病的资格都没了。今后怎么办。王八现在都不知道死哪里去了。赵一二若是真的死了,难道归我来收拾吗?我和赵一二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关系啊,我不是他的弟子,王八才是他的徒弟。这么沉重的负担,凭什么要由我这个外人来承担。
想到这里,我不禁升起了想抛下赵一二,独自离去的想法。是啊,这一切,其实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小徐,”赵一二说道:“你走吧。”
我安慰自己,这是赵先生自己要我走的。不是我自己要走的。想着就往屋里走去,想收拾东西下山。
走到堂屋,看见了赵一二堂屋里挂着密密麻麻的锦旗,“悬壶济世”“华佗在世”“妙手仁心”
我停下了,用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我他妈的在想些什么!
赵一二不能给人看病了,就算是村民来找他,他也拒绝看病。
我手上的钱越来越少,连油米都买不起了。
赵一二不止一次的劝我下山回去。我没答应。
我想通了,我若是在这个时候抛下赵一二不管,这辈子都会后悔,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背负这么重的责任,也是第一次认真的坚持一件事情。我这辈子也许永远都不会有出息,但总要有件能让自己感到自豪的事情。让自己无愧良心的事情,值得回忆。
我苦苦的支撑着,等着王八回来。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在晚上,去附近的农户菜园子里摘了一些蔬菜回来。那些农户其实知道是我偷的,但他们都没有声张。有一家,第二天找上门来。我窘迫急了,不知道怎么面对。可是那个纯朴的汉子,竟然给我们背了一袋米。我哭了出来。
接下来几天,陆陆续续的又来了一些村民,嘴上都说的是来看赵先生。手里都没空着,有的拿了几个鸡蛋,有的带来些柴米。
那家家里做生,或是嫁娶过事,都过来邀请赵一二和我去赴宴。我们没钱赶情。可是他们不由分说,把我们架到他们家里。让我和赵一二大吃大喝一顿。
我现在越来越能理解赵一二和王八,是啊,人不能总是浑浑噩噩的活着,人生总是要有点意义的。看着村民默默的帮助我和赵一二,我若有所思。
赵一二和我还是下山了。
赵一二能拒绝老覃,但是有两个人,他不能拒绝。
刘院长和陈阿姨。
刘院长开着车来了,看见我和赵一二过的跟叫花子一样,把手指着我和赵一二:“叫我怎么说你们好……要不是碰见董玲这丫头,说起你们,我还不知道你们……”刘院长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陈阿姨一看见赵一二骨瘦如柴的笼在棉袄里的样子,就忍不住哭起来,边哭边骂赵一二:“你怎么就是这个臭德行……你非要死得连尸首都找不到,才安心是不是?你死也不肯来找我们是不是……”
我看得心酸。我知道赵一二觉得对不起他们两口子。故意躲着他们。风光的时候,还能勉强见见面。可是落魄了,就不愿意让他们看见。
这么多天,我第一次看见赵一二在笑,他笑的很勉强,是很抱歉的笑容。赵一二没坚持,跟着刘院长夫妇上了车。
我也坐上去。赵一二屋里没什么好收拾的。真应了个一干二净,了无牵挂。
车向山下开去。向下绕了一个大弯,我回头看了看,隔着窗玻璃,看见西坪的村民,好多都默默的站在路上张望,目送着我们离去。
我心里一阵激动,眼眶里酸酸的。
车快开到宜昌市区了,赵一二开始哼哼,陈阿姨坐在赵一二身边,问道:“你说什么?”
赵一二又哼哼两声。
陈阿姨急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赵先生说他不能住到你们家。”我说道。
“为什么?”陈阿姨说道。
我做了手势,用手指竖在头顶两边,意思是——策策。
“小徐,你的手指头怎么只剩半截啦?”陈阿姨喊道。
“我手贱,被蛇咬了。”陈阿姨不说,我都忘记这个事情。
陈阿姨又问:“策策怎么啦。”
我对陈阿姨说道:“赵先生现在被鬼缠住了,很凶的那种。策策是小孩子,她看的见……”
陈阿姨脸色很古怪,又想骂人,又有所顾忌。
“不住你们屋里……”赵一二声音大些,刘院长两口子听到了,“不然我就回西坪。”
刘院长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房子。找了个熟人,腾了一个住所给我们。那个熟人是做药品生意的,刚好有个仓库不打算用了,可是租期还没到。就免费让我和赵一二住下来。
陈阿姨,每天都给赵一二送饭。刘院长也常来,每次来都劝赵一二去他们医院看病。赵一二拒绝了。我知道他不敢去医院。医院凶。
赵一二可以被刘院长养着,可我不行。我身无一技之长,只能又找到以前的牛奶公司,每天凌晨起来,去送牛奶。拿了工钱,就买酒回来,和赵一二两个人喝的大醉。陈阿姨不允许赵一二喝酒。可是她不能阻拦我买酒喝。
每天就是两个酒鬼,喝的酩酊大醉。我和赵一二现在都想开了,不再对楚大那么防备。都有了自暴自弃的想法,看他能折腾到几时。
楚大也真不客
气,他从西坪也一路跟来了。
一天夜里,我睡到半夜,就听见,屋里不计其数的空瓶子在铮铮作响。我知道楚大又来了,可我已经喝的大醉。一点都不害怕他的闹腾。
我甚至趁楚大不注意,又把他给逮住。可惜我喝醉了,手抓不稳楚大。楚大化作一条蛇,又从我手里流走。但他这次,也被我整的够呛,被我从身上揪了点东西下来。我一直捏到第二天凌晨,才发现手上捏着一把蛆虫。
过了几天,刘院长过来,对我说,给我介绍了一个工作。
我一听,激动不已,我实在不想每天凌晨起来送牛奶了。我瞌睡很大,却无奈要干这个职业。每天起床都很痛苦。早就想脱离这个工作,可是没有门路找到其他的职业。
看见刘院长这么热心帮我安排,我感激不已。
刘院长给我介绍的工作,非常体面,在宜昌最大的商场卖音响。上班的第一天,我兴冲冲的去上班。却被新老板给教训了一顿,我没有合适的衣服。他要求我穿西服上班。我这一辈子都没穿过西服。
心想,看来,这工作干不好,只能去找刘院长,对刘院长说道:“我还是回去送牛奶吧。看来我就是这个命了。”
刘院长问明白情况,笑着说:“这也算个事啊,你怎么这么没信心。”言毕,拿了一套西服出来,借给我,“小伙子,拿出点狠气。别当个窝囊废……你看你,穿上西服,还是人模人样的嘛。”
我这才鼓起勇气再去商场。开始了我导购员的工作。整天站在高档的音响前面,装模作样的对着驻足的顾客介绍音响,推销一套音响,我能拿到一千多的提成,如果一套都卖不出去。我就只有四百五的工资。即便是这样,仍旧比送牛奶工资要高的多,更何况,我第一个月就卖出去了一套。
我兴奋不已,我这辈子第一次拿到一千块以上的工资。特意买了一只烤鸭,准备和赵一二庆祝一下。赵一二喜欢吃烤鸭。
可是进了门,我看见,赵一二的神色不对头。我知道是楚大又来过了。我没敢问赵一二到底怎么了。只是举了举手中的烤鸭。满腔的喜悦,顿时消散。
和赵一二喝酒,一只烤鸭还没吃多少,赵一二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我看见了血丝,我知道这是胃病犯了。赵一二的症状和曾婷的一样。我知道,赵一二酒喝得太多了,胃病终于犯了。
我要送赵一二去医院。
赵一二摇摇头,“是他……”
“又是他!”我恨得咬牙切齿。
“不用去看病,他不会再整了,”赵一二苦笑一下,“他现在腻味了,就等着看我慢慢的死掉。”
“什么意思?”我问道,但心里已经知道答案。
赵一二说道:“能吃就吃吧。”又吃了口烤鸭,却胃部痉挛,咽不下去。
我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牙齿死死的咬着嘴唇。楚大找准机会,胃癌病人的症状安放到赵一二身上,太毒了。
我脑袋开始混乱,也许,赵一二自己的本身就得了胃病也说不定。不管怎么样,赵一二现在就是如同待宰的羔羊,慢慢的饿死、或者疼死……
我心情变得非常的沮丧。回头看着赵一二,他却一副不在乎的脸色,吃不下烤鸭,却还是一口一口的喝酒。我冲到他跟前,把酒杯给夺了过来。
我把酒杯扔的远远的,大声对赵一二喊道:“你——教我本事,我跟你学!”
赵一二苦笑的说道:“我的手艺只能教一个人,我答应过师父的。”
“谁知道王八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你早就被楚大给害死了!”我喊道。
“你为什么……无论什么事情,都要想着别人来做。”赵一二说道:“你为什么老是想着让别人来做,而从来没想过自己其实也可以做到。”
“我不行的,我做不来……”
赵一二说道:“那就等吧。也许我命不该绝,王抱阳过两天就回来了。”
我知道赵一二在敷衍我。
赵一二却说道:“你就没想过,其实这世上的成功人物,有几个是靠学着别人做成大事的。”
“我该怎么办”我对赵一二说道:“我能自己做到吗……”
赵一二不理我了。
我天天都想着赵一二对我说的话,是啊,为什么我一做事情,就想着要和别人合作,却从没想过,自己独自完成呢。我难道就这么怕承担失败的责任吗。
我下了班,便不想回到那个屋里。我怕看到赵一二受苦的样子,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走到滨江公园,看见一群老年人,正在江边的亭子里唱戏。京剧声音,吸引了我,忍不住凑到跟前去听。因为楚大的关系,我现在对京剧懂了点皮毛。听着站在正中的那个老者,正摆开架势,专心致志的唱词,旁边的一些老者,都在用二胡和堂鼓奏乐。我不用细想,知道他们这一出,唱的是《三岔口》。
老者的唱腔婉转悠长,到了末尾又来了个转折,收声铿锵。我忍不住叫了声“好!”,其他的旁听的都是中老年人,也都忍不住叫好。然后都把我看着,惊讶不已。
这些个票友,年龄都比我父母亲还大,他们没想到我这么个年轻人,也懂得听京剧。当然不免好奇。
我非常不好意思,连忙走掉。
我开始觉得这世上,冥冥中自有天意。不然,为什么我一学习听弦,就换了份跟音乐有关的工作。我天天在商场里卖音响,每天就放着古典的音乐。开始我老是听中国的丝竹乐器。后来听到了国外的交响乐,我能清晰的听到那些西洋乐器的任何细节。我渐渐能够,用西洋的乐器来计算水分,并且毫无阻滞。
每天上班不是每时每刻都有顾客来询问。闲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要长的多。
我听着音乐,站在卖场,无聊的看着人流如织的商场内部。看的时间久了,来来去去的人,有很多都看得眼熟。
和我上一个班的,是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小女生。没事了,天天就跟我扯淡,说一些絮絮叨叨的无聊事情。我懒得跟她讲话,我现在就喜欢看着商场里来来去去的人。
一天上班,那小女生,神神秘秘地对我说道:“徐哥,昨天,我们五楼的电梯那里,跳下去一个人。喏,就是那里。”小女生把商场中间的扶手电梯指着。
那地方离我们并不远,就是二三十米的距离。商场中间是天井。架着扶手电梯,顾客们就从这悬在高空的扶手电梯上上下下。
“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那女生仍旧叨叨的说道:“听说把下面卖首饰的营业员吓晕了。人摔下去,砸成了一滩肉泥,就在那个营业员面前。”
我对那女生说道:“是这样啊,怪不得今天一来,就看见扶手电梯旁边站了个死鬼,都站了半天了……哎,那个跳下去的人,是不是穿的一身运动服啊?”
“你说什么?”那女生吓住了,“你说那人还在电梯旁边?”
“他也是被鬼扔下去的。”我若无其事的说道:“现在该他等着倒霉的人,把别人推下去……”
“你说什么啊?”小女生吓得身上发抖,“你看的见。”
“是啊,”我指着电梯扶手那里,“那个地方一直都有个鬼魂在那里等着,就今天换人了,当然是找到替死鬼啦。”
“你不是在吓我吧?”小女生迟疑的说道。
“我骗你干嘛!”我有点不耐烦,“我第一天上班,就看见了……”
我突然愣住了。
我竟然没有意识到!
我这么久了,竟然从没有意识到!
从我到商场上班的时候开始,我就能看见这些鬼魂了,不对,应该是从西坪回来,我就能看见了。可我一点都不没有害怕,甚至连惊讶都没有。
听弦,这个诡道的诡异算术,竟然有这么厉害的用途。让我一点阻塞都没有,一身分踏阴阳两界。太自然了,自然到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甚至把能看见阴世的东西,当做理所应当的事情。
我闭上眼睛,慢慢回忆。
怪不得夷陵广场上,还有用泡沫盒子盖棉被卖冰棍的老太太。
地下商场的出口,总是走出些衣衫褴褛的人,我说怎么这么多叫花子在地下商场呢。
还有,我从儿童公园走到江边,看见公园的草地上,那么多玩耍的小孩,在到处快乐的飞奔,他们都在和穿着老式军装的人在追逐,戏耍。
还有,还有。
我想起了江边那几个唱《三岔口》的老年票友。
我都想起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着商场里,来来往往的顾客,里面有好几个人,我都看得眼熟。
“你看见,那个提袋子的中年人没有?”我问小女生。
“怎么啦,”小女生急切的问道:“在那里?”
我不说话了。看着那个中年男人,慢吞吞的在人群中走着,边走边到处张望。我每天都能看见他。可我竟然一点都不奇怪。我也不害怕。
那个上身赤膊的老头子,又坐在过道边,斜靠着装饰墙,看着等离子彩电播放的美国大片的片段。等离子彩电里,美国大兵正在抢滩登陆,屏幕里的机枪突突突突突。那个老汉,看得开心不已,咧着嘴笑着。他已经看了不下一百遍了。他每天都来,坐在同一个地方看等离子电视。可我一直以为他是个闲人。
还有那个一直在菲利普电视专柜,拉着人喋喋不休的年轻嫂子,每个顾客都不理会她,可她仍旧不离不弃的推销电视机。她在商场好久了,是不是从开业就在这里了,我还曾经奇怪,为什么她老是上整天班,而且没有休息过一天,商场到那里找这么敬业的职员啊。
还有……还有……
原来人气旺盛的商场里,竟然隐藏着这么多鬼魂,真有趣。我格格的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小女生,吓的大喊。
“哈哈……哈哈”我变本加厉的笑起来。
我突然转身,把展柜里所有的音响都打开,所有的DVD、功放、演示等离子彩电,全部打开。
这个感觉就像我小时候学骑自行车,刚刚学会的时候,那个劲头。生怕一不留神,这个本领,就会从我身上悄悄溜走。
但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跪在等离子电视前面,用手抱着屏幕,哈哈的狂笑。
那小女生吓得尖叫起来,跑了开去。
我看到了等离子电视里的东西,他们都在。那些幽魂,我都能看见。甚至,我还能看见草帽人,还有望老太爷和他的跟班,还有大鲵村的那个东西……
我想看见谁,我就能看见谁。
楚大在里面到处躲避。可是我知道他在那里。他化成蛇我也知道他在那里。
等小女生把老板叫来,我已经恢复了平静,虽然我内心激动,但我现在能够压抑我的兴奋。
“没事,”我对老板说道:“有个顾客昨天来看音响,他看中了一套两万的,刚刚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太高兴了,对不起。”
我每天都在兴奋的想着,也许,我真的能依靠自己的能力,解救赵一二。我不需要等王八回来了。我想到这里,就忍不住身体战栗,开心的战栗。
可我没给赵一二说。
和我同一个班次的小女生,吓得几天都不跟我说话,但时间长了,她有忍不住问我:“徐哥,你真的看得见吗?”
我点点头。
“为什么我看不见?”
“我想不想看见?”我故作神秘。
“你肯定是故意吓我的。”
“你把老板的数码相机借来。”我说道:“我给你看。”
小女生还真的把相机弄来了。她明明害怕,却还是想知道。
我拿起相机,对着那个天天来看免费电视的老头子。老头子对着我憨厚的笑着,露出几颗稀稀拉拉的牙齿。
我把相机的小屏幕拿给小女生看。
小女生却又不敢看了。
我下了班,就喜欢在江边走动,边抽烟边想着事情。经常坐到晚上,看着长江上的轮船在江面开过,对面的磨基山上电视塔的灯光忽明忽暗,电力大楼的钟声铛铛的响到八声的时候,我才慢慢的走回去。
让我烦心的是,那个小女生,竟然每天都要跟着我,要陪我在江边散步。
一天,我坐在江边的护堤上,看着江中的水鬼翻腾。小女生,突然没来由的对我说“徐哥,我家里给我找了个工作,你说我是去,还是继续留在商场?”
我看了她一会,慢慢的说道:“你不像我,没必要守着这份没前途的工作。”
“可是……”小女生欲言又止。
“没什么可是的。”我打断她:“这世上,有的人永远是走不到一条路上的。每个人的道路,也许天生就注定了。”
这句话,我自己
听着怎么这么熟悉。
是的,王八曾经说过。对董玲说过。
我每天下班后的路线,就是先从古玩街穿过,挨家挨家逛卖古玩的门面,走到云集路,到了人民银行旁边,走进一个偏僻的小巷子。京剧团的老建筑里,传出阵阵的学员练嗓的声音,有时候运气好,能听到京剧的伴奏和老演员的唱腔。我不用上去,我就坐在下面的墙角,静静的听着。
一个月后,我在古玩街,终于买到了一个陶埙。我看了看。对老板说道:“这个行。”
付了老板八十块钱。拿着陶埙,边走边走把玩手上的陶埙。
陶埙跟鹅蛋差不多大,前四后二,六个小孔,斑驳的朱红颜色,这才是个古埙的模样。上次老板应付我,拿给我一个九孔的陶埙,我说,我买不起真正的古埙,现代的仿制品就行,但是别拿着玩意敷衍我。
老板好奇的说道:“这东西,有几个人还在吹啊,都快失传了都……小伙子,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我说道:“我就玩玩。”
老板看我的眼神就有点诧异。埙,不是随便就能玩的,他知道。
我等到了那天。
甲申、壬申、庚辰。我没看刑伤,我选这个日子,只有一个理由,我喜欢这天。
赵一二说过,我没必要所有事情都学别人的。
我等到晚上,不吃不喝。我实在是没一点食欲。我很紧张,我现在发现紧张的情绪和恐惧的情绪简直是如出一辙,愈是想驱赶,愈是强烈的攫着我的心灵。我身上的肌肉都在微微的跳动。
看着躺在床上,忍受胃部疼痛的赵一二。我没有任何借口放弃我将要做的事情。
庚戌时候,我走到,云集路路口。我没猜错,金仲正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
“今年该你了?”我多此一举的问道。
金仲也很紧张。
两年前的今晚,赵一二收了王八做弟子。现在王八不知道在那里,只能是金仲。
我提醒金仲,“已经开始出来了。”
“我知道。”金仲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发抖:“时辰还没到。”
今年的天气比两年前好的多,天上的月亮正圆。夜空中漂浮的云在快速的移动,变幻出某些形状。
“今晚也热闹啊。”我指着天空,“还有过界的。”
金仲抬头看去,那些云的形状模模糊糊的行程阴兵行走的队伍,抬着一个巨大的轿子已经靠近月亮的下沿。空中隐隐传来丝竹声。我听得清清楚楚。
“不陪你了。”我向二马路方向走过去,背着金仲摆摆手。
“徐……”金仲在我背后喊道:“能不能……”
“你求我吗?”我站住。
“算是我求你了。”金仲的口气很软,“我师兄当年很苦,他从小被人看不起……你知道的,他喜欢扮女人唱戏。”
金仲把他的情绪全部都向我敞开。楚大、金仲,还有我,都是从小被人欺凌,我们都经历了相似的童年,性格或多或少,都有点扭曲。金仲在用这个央求我,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
我没有回答金仲,继续走着。
辛亥时刻,电力大楼的钟声敲响11下,每年的今天都是如此。只是,能够听到的人并不多。
邮政巷是宜昌仅存不多的古老小巷,就在二马路和电力大厦之间。两边的高墙耸立,夹出一个长长的巷道,连通沿江大道和红星路。邮政巷的墙壁还是古朴的石墙。墙头还有生长茂密的爬山虎。在这城区人口最密集的区域,巷道两边竟然没多少民居。墙两边的世界,总是让走在巷道的人,生出神秘。
两侧石墙,在今天现出一排又一排的奇怪文字。当然在黑夜里,平常的路人,是看不到的。邮政巷没有路灯。现在的邮政巷就是个黑漆漆的甬道。
站在甬道的一头,仿佛看见这甬道的尽头,是通往一个未知的世界,没有方位,没有光亮的世界。
我走到巷口,看着悠长的巷道。白日里静谧幽深的邮政巷,此时透着阴森森的寒意。我发现,我还是有那么些害怕的。
我靠着巷口的石壁,慢慢坐下来。掏出买来的陶埙,凑到嘴边。深吸一口气,嘴唇靠近陶埙的气孔,缓慢的把气吹进去。
“吁——呜——”低沉惨恻的埙声传入夜空。
是的,能招引鬼魂的乐器,非陶埙莫属。
我只学了几天,手指非常不熟练,但是够了,足够了。
街道上的鬼魂都纷纷驻足,仔细听着埙声的来源。愣了片刻,长长的队伍向我慢慢移动过来,我内心冰彻骨冰凉。
我的恐惧又来了,我以为我能克服的恐惧,又从心底升起。我闭上眼睛。头顶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阴寒,一阵阵的发麻发酸。
他们在我面前一个又一个的缓慢行走过去。
陶埙在我的拙劣的吹奏下,调子都走了好远。可是我不能停,我吹的腮帮子尖锐的疼痛。我停了一下,换一口气,继续吹着陶埙。
有鬼魂在触碰我,我站了起来,拿出从赵一二那里弄来的一张符贴,贴在胸口。
邮政巷的另一边,一群老年的曲艺爱好者,正在摆开架势,唱着京剧。声音断断续续,婉转而又凄凉。楚大等了好久,他忍不住了,他被埙声拉到邮政巷,但没有进去。楚大知道,他不应该进去。
可是巷道里传来的声音,让他无法抗拒。楚大在踌躇。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巷道里的声音让楚大无法自持,他太想进去。但又混入鬼魂的队伍。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巷道里继续传出《黛玉葬花》的唱腔。
这幽怨的歌声,在夜空里更显得凄凉。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楚大忍不住了。
我站在暗处,看着楚大走了进去。我很奇怪,我并没有一丝的喜悦。
楚大在巷道里飘着,向着京剧的唱腔飘过去。他穿过长长的巷道,可是他看不到唱戏的声音究竟在什么地方。
楚大来来回回在巷子里梭巡几遍。
他终于意识到危险了。他太大意,他太低估我了。我不是他想的那么没有用。我也会谋划布局,我也能猜度他的弱点。甚至,我也能不做声色,默默安排。
楚大明白这点的时候。他想从巷子走出去,可是他不知道我在那里等着他。他犹豫了,想穿墙而过。可是墙壁伸出无数手臂,想把他拉回去。他出来的时间太久,早就该回去了。楚大惊赫的躲避来自两边石墙的鬼手。他也飘不起来,石墙刚好一丈四尺,他够不到。
巷道里的《黛玉葬花》停止了声响。
楚大下定决心,向沿江大道的方向,冲过去。
飘到巷口,还有两丈远的时候。楚大停下。他看见我正堵在巷口,手里举着一个东西。楚大不知道我拿着什么东西,但他能感觉到,那东西对他非常不利。
楚大尖啸着强行向我扑过来。声音比女人还尖细。
楚大的尖啸嘎然而止。楚大的面前闪了一下刺眼的白光。这刺眼的白光,在如同黑夜里的闪电,一现即逝,却是楚大的噩梦。
我看着相机的小屏,刚好罩住了楚大疯狂的身影,按下了快门,闪光灯亮了一下。一切都已结束。
我心里想着,赵先生,我做到了。
我走到巷子深处,在石墙的一块砖上拨弄两下,拿出被爬山虎掩盖的收音机。把收音机的旋钮转了转。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收音机里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我把收音机和相机拿在手上。走到沿江大道上。看见浩浩荡荡的鬼魂,跌跌撞撞的行走着,不停的有鬼魂脱离队伍,散入街道。
金仲也做到了。
我现在不想看到金仲。快步向回走去。
回到住处。
赵一二问我,“今天是不是金老二?”
“是的。”我低沉的声音答道。
“嗯嗯……”赵一二含混的说道:“他干的还行。”
我把身上的物事慢慢的放到我的床上。
赵一二还是知道了,“你准备怎么对付楚大?”
“我还没想好。”我答道:“先把他镇住再说。我明天把他洗出来。”
“你把他交给我师兄吧,”赵一二说道:“当年是我太冲动,毕竟楚大是长房,不该我出手的。”
“金仲放了他怎么办。”我问道。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赵一二说道:“你要想清楚,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要自己去承担责任。”
我岔开话题:“赵先生,你明天去检查一下身体。我想你应该没事了。”
“恩。”赵一二敷衍了一句。他怎么可能没事,他的魂魄还没回来。
我躺在床上叹了一大口气。赵一二说的没错,我当初没选赵一二的魂魄,这些后果,是不是也要该我承担。我却一直在指望王八回来。
赵一二当年一意孤行,连累身边的亲朋好友,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后悔。脑袋老是想着这些纠结的问题。一夜辗转反侧。
屋外面的窸窸窣窣的走了一个晚上的人,特别是到了凌晨三四点,外面的人声更加嘈杂,叽叽喳喳的说着话。还有吵架的声音。吵死个人。
幸好赵一二做了点准备,那些东西进不来。不然晚上又要热闹。
第二天下班后,我到了解放路。
我有个朋友,叫盛林。他的弟弟以前和我是送牛奶的同事。他三十多岁,还没结婚,是个很有趣的人。和我一样喜欢看卡通。所以和盛林直都很谈得来。
盛林是留光照相馆的照相工。不是摄影师,他就是个工人而已。
我把盛林请出来吃饭,就在留光照相馆对门的陶朱路吃小砂锅。吃到晚上十点多。盛林拿出钥匙,带着我又重建走进照相馆。
进了暗房。我对盛林说道:“你怕不怕鬼。”
盛林平时都是大大咧咧的,拍着我肩膀说道:“你放心,我才不怕这些东西呢。我长这么大,那里见过鬼。要是真有鬼,你看我一招天马流星拳打过去……”
我把手上的胶卷,递给盛林。盛林拿了胶片开始忙活。
屋里很黑,我摸索着在屋里到处贴符,我不会画符,但是赵一二会。我从赵一二那里要了不少过来。
我不小心,踢翻了一个凳子。盛林问道:“你在干嘛啊?”
我不动了,坐在一边,等着盛林干活。
盛林把胶片打开,放进水盆慢慢晃动清洗。这个动作很缓慢,持续了半分钟。盛林“咦”了一声。
我问:“怎么了?”
“奇了怪,水怎么结冰了。”盛林说道。
“胶片呢?”我急忙问道。
“没事。”盛林把手上的底片拿起来,我模糊的光线中,我看见正举着底片,再看洗干净没有。
盛林举着底片看了一会,又把底片慢慢放入显影盆中,慢慢的在里面来回摇动。
“嗡——”暗房里传出了声音。盛林手抖了一下。
屋里嗡嗡的声音不止,盛林对我说道:“疯子,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你怕不怕鬼?”我重复一遍。
“老子不怕!”盛林强作镇静的说道:“我还不信这个邪。”
“你不信就好。”我轻松的说道,其实我有点歉意,我没敢跟盛林说实情,我怕他不肯帮我。但是我没别的选择,洗照片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场。
“妈的。还真有点邪门。”盛林说道:“显影水在鼓泡。跟烧开了一样……”
“快把照片拿出来!”我喊道。
“不行啊,现在拿出来,密度达不到!”盛林也喊起来:“妈的,水像这么翻,也洗不好。”
“快拿出来!”
盛林把底片给拿出来。举着手,对着暗绿色的安全灯,抬头看着显影的效果。边看边骂:“这下,可好,根本没达到效果,丢死人了。”然后又要把底片重新放到显影水里去。
可是那里放的下去。显影水现在翻滚不已,如同一盆滚开的水。
“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进去了,显影水在产生化学反应。”盛林慌了,嘴上问着。其实他是内行,知道问我也是白问。
“别管了”我催促道:“继续吧。”
“那洗出来的效果不好哦……”
“没事、没事。”我喊道。
盛林把底片又放进清水盆清洗残留在底片上的显影液。
盛林“啊”的一声,把手一摆。跳了起来,“疯子,你这个照片,到底有什么古
怪?”
“你别怕,只管做你的……”
“老子干不下去啦。”盛林把指着放清水的盆子。
我走到清水盆旁,看了看,一盆清水在没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下,产生了一股小小的漩涡。
楚大,还真的不一般。到现在的处境了,还能这么厉害。
“能不能不干了?”盛林在打退堂鼓。
“帮个忙撒,”我求着盛林,“这个对我很重要。”
“那你告诉我,这胶片到底有什么古怪?”盛林说道:“怪不得,我说你不愿意拿给我们店里洗,非要我洗,你还要跟着。”
“你来洗,我可以不出钱撒。”我骗盛林。
“屁!”盛林骂道。
“我说了,你被怕,也别怪我没早说。”我安抚盛林:“胶片是我照的一个朋友,死掉的朋友。”
我把手指按在水盆的沿子上。屋内的嗡嗡声顿时止住,又变得一片寂静。
盛林的问道:“你保证没事?”
“保证没事。”我说的很镇定,其实我在骗他,我可不能肯定到底会不会有事。
盆子里水恢复了平静。盛林迟疑好久,慢慢的把手伸进去,摸索沉到盆地的底片。
他把底片拿出来。不敢再看了。快快地丢尽定影盆。底片漂浮在定影液里,定影液慢慢的把底片淹没。
楚大又开始唱戏了。
“那里来的唱京剧的?”盛林已经非常害怕了。
“还要多久?”我问道。
“最快也要十分钟。”盛林的声音在发抖。
“这么长啊。”我有点吃惊,我没想到洗个照片这么麻烦。
我有点惶急,十分钟太长了,我没把握,楚大会不会出来。
“不能再快点吗?”我说道。
“不行,”盛林说道:“不然阴离子分不出来。”
“你说什么?”我看见定影液在开始结冰了。这不是好事,楚大魂魄太阴,定影水在结晶。
“阴离子分不出来,底片洗了没用。”盛林走到一边,不敢盯着定影盆看。
“你说阴离子,”我着急的问道:“是不是?”
“是的是的。”盛林大骂起来:“这他妈的是谁在唱戏啊?”
我抱住定影盆,往里面看去。底片正在定影液里打着转。定影液的表面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片。我用手去把冰片搅乱。
“带手套!”盛林喊着,连忙伸手把我的从定影盆上打开。
忽然,楚大的手从定影液里伸出来,把盛林的手腕给拽住。
枯柴般的手爪子,狠狠的揪着盛林的手臂。我都被吓了一跳。
“天马流星拳!”盛林对着定影盆大喊。
我哈哈的大笑,笑的跪下来,扶着盛林。都忘了对付楚大。
盛林不停地对着定影盆喊着。
我忍住笑,慢慢的伸出手。扣住楚大从定影液里冒出来的腕部。楚大的手背现在化作实体,表面是一层银白。
“你快点把这东西弄走!”盛林在大喊,他身体紧张,看着楚大白惨惨的爪子抠住他的手腕,却又不能动弹。
我的手指捏透楚大爪子表面的那层结晶。里面是一股液体。在我的握力下,楚大的手爪迸裂,化成液体没入定影液里。
盛林松了一大口气,退到屋角,打算把门打开。
“别开门!”我喊道。
“怎么啦?”盛林伸出的手又停下。
“你一开门,就麻烦大了。”我说道:“门开了,就都进来了。”
我把手上的结晶看了看。问盛林:“这东西是什么?”
“阴离子啊?”
“什么阴离子?”我大惑不解。
“就是银子!”盛林说道。
“银离子?”我问道。
“是啊,我说了几遍,你怎么听不明白。”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是我听错了。
楚大想借银粉出来。
“还有没有定影液?”我问道。
“要干嘛?”盛林问道。
“倒进来!”我催促盛林,“快点!”
楚大的魂魄在定影液里变得稀薄,再下去,就永远无法凝聚。他只有回到底片里。
我把定影液里的底片拿出来,放到清水里,慢慢清洗。这是盛林在一旁指点下,我照做的。盛林现在打死也不碰底片。
我对着盛林说道:“你不是不相信吗?怎么还害怕。”
盛林嘴硬:“谁说我怕了……”盛林说不下去了。他看见我手中底片在水里的模样。一股黑气就在底片上弥漫,把我的手都环绕。
“那到底是什么?”盛林喊道。
“我说过,”我平静的说道:“我的一个朋友、朋友。”我在咬牙切齿。其实恐惧很容易驱散,一个人若是无比的愤怒,就会无所畏惧。
楚大现在在底片里面哭号。他很不舒服。他不喜欢被禁锢在一个狭窄的地方。他想咬我,可是一触碰到我的手背,就如同含了块木炭一样松口。
我把已经洗好的底片拿出来,弹了弹,夹在暗房里吊挂的夹子上。
照片慢慢的在空气里阴干。
我站在照片跟前,一动不动,就把照片里的楚大看着。楚大在里面很惊恐,他不知道我会用什么办法对付他。等照片完全变干,他就没有任何办法脱身。他的魂魄随着影像会定格在照片里。他不能再像底片里那样,还有很多机会出来。
时间在缓缓的流逝,阴暗的灯光下,我看着柔软的照片在慢慢坚硬。楚大在照片里挣扎的幅度,随着照片影像的渐渐粘稠而越来越迟钝,再过十几分钟,楚大就只能一动不动的被禁锢在照片里——永远,如果我愿意。
我能感受到他的恐惧,他害怕这种感觉,不能动弹半分的感觉。我心里升起报复的快意。
盛林在屋角呆了很久,见没有发生什么,胆子渐渐大了。
走到我身边,递烟给我。我扭头点火。边抽烟,边和他并排看着照片。
“照片里到底是什么人?”盛林连忙改口:“什么鬼东西啊?”
我说道:“照片干了,我给你看。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长的可不经看……”
盛林拍拍我的肩膀:“看不出你还有这一套?”
我苦笑一下。抽了一口烟,把烟雾吐向照片。烟雾在照片前化出楚大扮阴伶的身段。
“他不会再发恶吧?”盛林看到阴伶的样子。
“应该不会。”
盛林凑近照片,嘴里说着:“看你还……”
“别——”我还没喊出来。
照片紧紧贴上盛林的脸部。把盛林的口鼻都死死的盖住。盛林不停的摆头挣扎。手在脸上乱抓,却抠不住照片。
我伸手把照片从森林的脸上撕下来。照片干了。楚大做出的张牙舞爪的样子,定格在照片里。
盛林气喘吁吁。嘴里骂着:“到底什么东西。又被你骗了。”
我不停的跟盛林道歉,这件事情,是我不对,我不该瞒着他,让他无端受了这么多惊吓。
幸好盛林的脾气很好。不太计较。
我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感谢盛林。
“既然这样,你帮我算个命吧。”盛林说道:“我都三十四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这下我就为了难。我对盛林说道:“我有个朋友,很会算命,但是现在他不在。他回来了,我带他来找你。”
和盛林道别后。我走到滨江公园。金仲还在,正靠在大牌坊的柱子上。已经是半夜,公园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联防的保安在巡视。他们警惕地看了看金仲,楞一会,然后继续走开。
金仲看见我向走去,脸上掩饰不住的激动。我终于看到他脸上有夸张的表情。
我走到金仲跟前,把照片掏出来,递给金仲,冷冷的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尽量的透着威胁。
金仲把照片收到怀里,他甚至都没看一眼。
“你放心”金仲坚定对我说。
“无所谓了。”我故意漫不经心的说道:“我能治他一次,就能治他二次……但是,绝不会有第三次。”
金仲看我的表情,有点诧异。
我忽然觉得他也不过尔尔。记得我当初对他是非常的忌惮,想到这里,不禁好笑。
“替我给金师傅问个好。”我可没虚伪,若不是金旋子教我听弦,也许赵一二已经死掉。我很感激他。
金仲点点头。
我把金旋子给我的收音机和古曲谱一并还给金仲。
金仲愕然的看着我。
“我不需要了。”我说道:“做事的不是法器,是人。”
我等金仲走了,自己走到江边,看着长江,百感交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江中传来一声汽笛,绵绵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