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云来到山顶之时,就见阴气厚重,遮天蔽日。精鬼嘶吼,响彻耳畔。这副景象,绛云也曾见过,不由得有些失神。
“在我东岳地府之上放阴气,啧啧……”一旁的崔巡开了口,调侃道,“当真是班门弄斧啊。无常何在?”
言罢,一黑一白两位童子出现在他的身边,作揖行礼。
“把这阴气清一清吧,好办事。”崔巡含笑,如此吩咐。
黑白童子点了头,手中各捧出一只葫芦来,拔开塞盖,齐声令道:“收。”
顿时狂风四起,扫起一地阴气,卷向了葫芦中去。阴气一散,复还了天清地净。这才看清,这山巅之上,祭坛高耸,幡旗翻飞。几百号人倒在地上,不知生死。更可怖的是,一众精鬼皆现出虚形,盘桓游荡。
崔巡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绛云道:“绛云姑娘,到你了。”
绛云闻言,点了点头。她飞身而起,扣诀念道:“天魂乃光,地魂为影。命魂住胎,七魄成形。三魂招引,七魄重开……”她言到此处,单掌做擎天之势,喝令道,“大招魂!天光照临!”
一瞬之间,但看青空澄澈,通透皓明。流光点点,莹莹烁烁,翩飞而下。这一招本就是引渡鬼物之技,加之绛云身负池玄的道行,体内蕴着罡气,施展出来另有一番高洁气象。
崔巡本担心绛云的定魂咒法不到家,但看到这般景象,虽不完美,但也差强人意。他不由笑了笑,暗自点头。
绛云见这招发动,亦是欢喜。她振袖一挥,起流光纷扬,卷向那群精鬼。
那一众狰狞鬼物一触及光辉,便如火炭着了水滴一般,生起咝咝灰烟。鬼物虚形刹那扭曲,众鬼惊慌瑟缩,意欲闪避。但那光辉无极,如雪飘零,如何避得开?
正在这时,众鬼忽然化作了黑烟齐齐涌向一处。转眼间,黑烟收尽,山巅之上复又宁静安然。
绛云微微一惊,她定睛看去,就见那黑烟汇集之处,赫然站着一个人。方才鬼物云集,她倒未注意。那人身着白衣,眉眼低垂,一时间也看不出是谁。绛云踏上一步,正要细辨,忽闻得瑞香之气,馥郁清馨,更带几分妖娆。
“闰生哥哥?”绛云虽知鬼物之事,必然和褚闰生有关,但如今见了他,依旧有些怔然。
这时,褚闰生抬起了头,冲她笑了笑。那一刻,他眼神里的杀机恶念,如冰冷刀锋,透过衣衫,直触肌肤,激得绛云一阵战栗。
绛云皱眉,望着他,问道:“你不是我闰生哥哥,你是谁?!”
褚闰生并不回答,只是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微微颤抖,如从咽喉深处挤出了声音一般。
绛云正要细问,却听一旁传来了咳嗽声。她微惊,转头看去,就见李延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绛云见是他,不悦道:“你怎么在这儿?”
李延绡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他咳嗽不止,几近窒息,自然无法答她。
绛云等不到回答,索性也不理他,又将心思放在了褚闰生的身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把我闰生哥哥怎么了?”绛云说着,亮出利爪,“再不答应,我对你不客气了!”
褚闰生却笑得愈发张狂,用诡异的声音,道:
“好啊,来试试看啊……”
“女的……女的……女的身体更好……”
“妨碍我的人,都要杀掉杀掉杀掉!!!”
……
绛云听着这些话,愈发不解。
这时,崔巡走了上来,轻声对她道:“绛云姑娘,这还看不明白么。他被鬼物附身了。”
“附身?”绛云皱眉,“怎么会呢……这些是幻火金轮中的精鬼,闰生哥哥没有理由不能制服啊。”她说到此处,又四下看了看,自语道,“幻火不在?”
“哦,我明白了。”崔巡作恍然大悟状,道,“你那闰生哥哥将幻火金轮中所有的精鬼都收进自己的身子里了。”
“哎?”绛云不解。
“幻火金轮是三极吞虚阵的载体,那上古阵法凶煞非常,若幻火炼成人身,以他的道行,自然不能承受。看来褚闰生是将三极吞虚阵化归自身,将所有力量都吞下了……”崔巡忽又想到什么,皱了眉,忖道,“不过,若是如此,他应该将幻火体内那一分元神也一并收回了。元神归位,复还仙道,没理由会如此啊……”
绛云听他又把话题绕回了原处,不禁有些急躁,她面露不悦,道:“不管了。反正是要渡化这些精鬼的,做了再说!”
她说罢,纵身而起,攻向了褚闰生。
“三……”
她的咒语尚未出口,无数硨磲珠子飞射而出,迫得她侧身闪避。但见那些珠子洁白晶莹,引流水泠泠,交织成网。
“哈哈哈,妖畜!凭你也想跟小王斗么!”
绛云大惊,“睚眦?”
然而,她来不及惊讶,就见那些水流凝为冰锥,齐齐刺向她来。她皱眉,也不闪避,起爪一挥,将冰锥碎尽。冰屑晶莹,尚未散尽,她身姿轻巧,已然突进到褚闰生的面前。
她伸手,刚要抓褚闰生的肩膀,忽然,尘沙四起,裹上她的手去。她慌忙收回手来,远远避开。但见那沙尘如烟,氤氲缥缈。褚闰生又开了口,以苍老喑哑的嗓音道:
“老身也陪你玩玩罢。”
绛云愣在了原地,一时难以反应。
“绛云!”崔巡见状,一声厉喝,“别慌,不过是精魂之流,难不倒你!”
绛云回过神来,想起了这几个月来在地府中的修行。这些精魂固然可怖,但比起地府的鬼物,又算得上什么。不说那些得了道的鬼仙,哪怕是守门的鬼卒,亦是厉害非凡。光是通过鬼门关,便让她吃尽了苦头。而后,也不知是不是崔巡的报复。她重又走了一遍昔日追回池玄魂魄时所走的路,奈何、木板桥、三生石……而后,她才知道,昔日自己擅闯地府是何等鲁莽。哪怕她借助罡气之力,以定魂咒法御敌,走到望乡台前也是极限。
她想到此处,甩了甩脑袋。不论如何,如今这些只不过是些冤魂精鬼罢了,何需恐惧?她定了神,复又纵身而上。
褚闰生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稍退一步,周身沙尘一涌而上,卷向了绛云。
绛云口诀,厉声喝道:“命魂拘索,七魄封禁。定!”
随她此话,那些奔涌流沙骤然凝滞,连带褚闰生的举动都停顿了下来。
绛云粲然一笑。定魂咒法,有“定、引、移、灭”四重,这“定”是初级之术,她苦练许久方才掌握。如今竟有如此效果,怎不让她高兴。
她飞身落在褚闰生身前,起掌击去,道:“大招魂!天光照临!”
眼见那一掌就要得手,褚闰生身上的束缚忽然解开,他抬手一把握住了绛云的手腕。绛云一惊,就听褚闰生开口,用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道:
“笨丫头,这可不行呀。”
“小宜!”绛云又惊又喜,唤了一声。但她很快反应了过来,不满道,“我是救你呢,你拦我干什么?”
褚闰生冲她笑了笑,“还没发现么,你闰生哥哥……”
他话未说完,忽然又变了一副脸色,眉宇间狰狞又露,手指上的力道重了几分。绛云吃痛,却又挣脱不开。这时,森浓黑气从他身上溢了出来,似无数枯手,狠狠地抓着她的手臂。她心上惊慌,虽想引罡气护体,却一时发挥不出。
眼见得那黑气要将她吞没,崔巡终是看不下去了,他唤出黑幡,正要作法,忽然,一点青荧翩飞而来,携清风万道驱散阴煞。盘踞在绛云手臂上的黑气被瞬间吹开,束缚顿解,绛云忙退开身子,抬头望向了那青荧的来处。
纵然身负妖血,他依旧皓朗如明月。流光飞舞,为他作衬。那般平和安然,一如既往。
绛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唤他道:“池玄。”
来者,正是池玄。他掌擎明灯,飞身落地,开口便道:“抱歉,来迟了。”
崔巡见了他,也松了口气,“不迟,刚好。”
绛云笑着跑了过去,挽起他的手臂。先前崔巡虽说她可以随时回茅山,但修炼辛苦,她根本找不到时机。久别重逢,她难掩自己的喜悦,问道:“你可以下山了?那些灵气还给地脉了?”
池玄含笑,点了点头,“差不多。”
崔巡见状,轻咳一声,提醒道:“二位,待会再聊吧。”
池玄和绛云闻言,互望了一眼,继而便站开了距离。
池玄正色,望着褚闰生,道:“被幻火金轮中的精魂附身……他的魂魄不在体内?”
绛云听他这句话,忽然明白了什么。魂魄不在体内?莫非方才梁宜要说的就是这个?这么说来,昔日她体内还有一分元神之时,每当遭遇危险,都会唤来普煞相助。而那时,梁宜也说过,救她之时,褚闰生的魂魄便会动脱。莫非现在就是这个状况?而这次,是幻火有事?
绛云想到此处,心中紊乱了起来。
“魂魄离体?”崔巡开口,道,“这可不得了,看这状况,他想回也回不来了。”
绛云听得此话,才明白先前梁宜为何阻止她。梁宜的精魂尚在,褚闰生就身负定魂咒法之能,哪怕离体再久,都能安然回返。但若大招魂之术成功,则吉凶难料。
她担忧不已,紧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褚闰生。
到底,在哪儿?
……
茅山之下,华宅之内,何彩绫正要将短刀刺进咽喉。忽然,随幻火一声嘶吼,红光绽开,如血如焰。
商无漏与何彩绫俱是一惊,就见红光凝聚,缓缓现出一个男子的身形。
但见他约莫二十出头,身姿挺拔修颀。红光氤氲如纱,蒙蒙地掩着他英俊的面容。
“你是何人?”商无漏戒备道。
男子只是一笑,并不作答。
便是这一笑,让何彩绫意识到了什么。那双眼睛,温润水亮,如春水浅溪,似冰融雪销。这样的笑容,她再熟悉不过。
褚闰生。
想到这个名字时候,她便知道了眼前之人的名姓。她开口,疑惑着念出了那个名字:
“普煞?”
听得这声呼唤,他转头,笑望着她。
那是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他虽含笑,却遮不去满身的凶煞之气。明明没有兵器在手,却透着难言的杀意。
何彩绫不禁退了一步,不再言语。
他笑着,冲她伸出了手。红光随他而动,起伏飘散,如火舌吞吐,带着别样的危险。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畏惧,她轻轻颤抖起来。下意识的,她转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幻火。却见他早已昏睡,人事不省。
这时,商无漏自以为抓住了空隙,他口诀,念道:“开我坛庭,镇邪除恶,万象莫动!急急如律令!”
普煞的身形一震,举动停顿了下来。
商无漏笑吟吟地道:“呵呵,待贫道收了你,再看看你是什么鬼怪。”
商无漏说罢,取出了兵魂珠来,正要做法。突然,煞气如浪,席卷而来,瞬间将他吞没。
商无漏未料到这般发展,心神猛然被创,手一抖,兵魂珠落下地去。他低头正要寻珠,却见红光缥缈,倏忽眼前。还不等他反应,普煞已然起掌,击向了他的头顶。
商无漏慌忙起掌,意欲阻挡。但那红光凝就的身子又岂会被凡俗兵器所伤,他忙要念咒,却已来不及。普煞的一掌虽然无形,却将煞气全然打入他的身子。他只觉心口剧痛,五脏如焚。鲜血上涌,直聚喉头。他睁大了双眼,愕然道:“不……不可能……”
他无力再多说一句,直直地倒了下去。滚落在一旁的兵魂珠上刹那出现了一道裂纹,散尽了光华。
煞气展开之时,何彩绫亦为其所伤。但而后的发展,让她惊愕难当,竟忘了痛楚。
只见红光飘散,化去了普煞的身形。一瞬之间,又在她面前重新凝聚起来。他离她如此之近,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红光如针,刺扎着她的肌肤,隐隐生痛。
眼前的人,何其强大,又何其危险。莫说她现在是凡人之身,哪怕是昔日的地仙之格,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她握紧了手中的短刀,试图让自己安下心来。
正在这时,留在宅外的一种士卒终按捺不住,进宅来查探情势。众人看到商无漏身死,皆知非同小可,纷纷拔出兵器,意欲抗敌。
普煞见状敛去笑意,转身望着那一众人,缓缓抬起了手。
“蠢材!快逃!”何彩绫拼着最后的力气,喊出了声来。
然而,为时已晚。只见那红光飞舞,如毒蛇之信,穿梭在众人之间。那是引动万物杀念的暴戾,瞬间夺取众人意识。刀光明灭,鲜血飞溅,不过转眼,那一众士卒皆倒地身亡。
何彩绫看着眼前的景象,悲愤难当。这一刻,她的脑海中忽然泛起了记忆。
还记得,她曾经入过褚闰生的梦境。那梦境凄凉荒芜,唯见一个少年,孤身伫立。脚下,是万千妖魔的尸体。杀妖得道,拘魂索魄,九天十地,唯有一人……
普煞……
耳畔,忽然响起那少年凄然的话语:
“‘元神’一成,我可还是‘褚闰生’?”
如今想来,那时她说的这句话,终究是太过草率。“吞了他”——究竟要多强的意志,才能吞下这样一个前世。那不仅仅是“区区的记忆”,还有累积了千百年的凶煞和执念。元神全开之时,被吞下的人,会是他!
那日,她助他炼成了一分元神,却是将他推上了绝路么?
想到此处,她的心头一紧,竟是悔恨难当。她看着那一片凶煞的红光,站直了身子。
“褚闰生。”
普煞微微一怔,回头看着她。
她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一字字说得无比坚定:
“你是褚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