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绛云追上时,就见景色又变。山涧潺潺,荼靡花繁,周遭遍染着深浓的香。
商千华一袭黑衫,肃然而立。花瓣洁白,落在她肩头,如雪净洁。
徐秀白和徐秀青跪在她面前,皆低着头,不敢言语。
商千华沉默片刻,开口道:“下山游历,只为增长你二人的见闻。何以插手俗事?”
徐秀青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道:“师傅也说天道贵生,难道眼看着宋军杀人,我们也不管不问么?”
“救人自然无错。可争强好胜,以道法伤人,也是事实。”商千华平静应道,“如今那些宋军身死,这笔杀孽,又该如何清算?”
“恃强凌弱,草菅人命,如此恶行,死有余辜!”徐秀青皱眉,愤然道。
商千华看着她,轻叹一声,道:“秀青,你如今的杀念,是因为救人之心,还是往日之仇?”
徐秀青一时哑然,她紧锁眉头,低声不满道:“怎样都好,反正我没错。”
商千华摇了摇头,望向了徐秀白,问道:“秀白,你以为如何?”
徐秀白听得她叫自己,微微惊骇。他低声应道:“师傅明鉴,弟子并无伤人之心,只是形势所逼。今日若不是师傅及时赶到,弟子与汉军也免不了一场争斗。倘或被人得知是灵宝门下,更是祸及师门。弟子知错,听凭师傅责罚。”
“哥,怎么连你也……”听到这番话,徐秀青愈发不满。
徐秀白望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莫再争辩。
商千华微微颔首,走上前去,伸出手来。只见一道辉光乍现,环绕那二人环绕飞舞,又倏忽消失。
“我封去你二人道法,算作惩戒。且留在这山中静心思过,十日之后,禁咒自消。”商千华收手,如是道。
徐秀青抬头,不甘不服染在她眉宇之间,化作委屈愤怒。她站起身来,直视着商千华,“我不服!”
商千华见她如此,神色依旧平静泰然。她开口,对她道:“天地不仁,众生平等。人命并无贵贱,更无善恶之分。秀青,以你的天资悟性,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是天地!”徐秀青咬牙,低吼道,“您说得对,我是因为往日之仇才对那些宋军出手的。那又如何?我们徐家上下五十一口,全部死在宋军刀下。说什么报应承负,我只看到成王败寇!我们又是做错了什么,遭此厄运?为何善者早亡,恶者昌盛?为何我有一身本领,却不能惩奸除恶?”
“天道兴衰,顺其自然。强如刘汉,盛若李唐,亦有其衰亡之日。宋室昌隆,亦不过弹指之事。人命亦是……”商千华垂眸,看着流水落花,道,“芳华刹那,转瞬即逝。杀或不杀,他终究要死,有何区别?”
绛云站在一旁,看到这般发展,心中泛起酸涩来。想起自己一族被灭,她也曾满心仇恨,苦练法术,想要找广昭报仇。然而,他却死在西海之上,转世成了“池玄”。有些道理,她并不明白。但她知道,广昭已死,即便不是她所为,她的仇恨也随之完结。如今再想,那报仇之念,欲杀之而后快之心,竟是空无虚妄。
她想到这里,自己也生了茫然。忽听徐秀青笑了一声,道:“我懂了……芳华刹那,转瞬即逝。救或不救,他终究要死,有何区别?”
这句话如此反说,立刻显得刺耳无比,变作了最尖锐的反驳。徐秀白听到这句,兀地站起身来,斥道:“秀青,别说了!”
徐秀青望向了徐秀白,眉头一皱,泪落潸然。徐秀白见她如此,斥责之语,一句也出不了口。
徐秀青微微哽咽,问商千华道:“师傅……您告诉我,若是当年追杀我和哥哥的不是鬼物妖魅,师傅可会相救?”
商千华望着她,默然不语。
“不会,对不对?”徐秀青的声音带着悲切,“其实我早就知道,您当日所为只为除魔,救人不过是巧合,对不对?”
还不等商千华应答,徐秀白出声吼道:“住口!”
徐秀青瞪着他,道:“我说错了么?这些事,哥你不也清楚得很么!”
“住口!”徐秀白咬牙,又重复一遍。
徐秀青愈发委屈,她转身跑开,不再理会那二人。
“秀青!”徐秀白想追,又顾及商千华,一时犹豫。
“你去吧……”商千华的声音平静。
徐秀白闻言,转头望着她,满脸愧疚,“师傅,秀青她……”
“无妨。”商千华淡淡一笑,“我该回雷部了。诸事小心。”
徐秀白点了点头,转身追徐秀青去了。商千华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无奈一叹,腾身离去。
绛云见徐秀白离开,忙追赶上去,远远喊道:“徐秀白!”
徐秀白闻声,顿步转头,望向了绛云。
绛云上前几步,道:“总算能跟你说话了,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呀?”
徐秀白看着她,神情里既是茫然又是惶惑。他不答话,只是一步步往后退。
绛云皱眉,走上前去,道:“你退什么?”
徐秀白却不答话,只是后退。
绛云欲再往前,忽然,烈日灼灼,刺眼眩目。绛云微惊,待回神之时,却见自己站在一片战场之上。
旌旗折、车辕裂、甲胄损,一地断戟残箭,寥寥烟火烽燹,默诉凄惨战局。时值盛夏,酷暑难当,血气腐化,生出无边腥膻,叫人作呕。
绛云微微惊骇,忙四下环顾,找寻徐秀白的下落。只见不远处,有一方阴凉之地,盖着几座简陋屋棚。绛云忙上前去,未及靠近却闻那腥气恶臭愈发浓烈。她捂住口鼻,小心地上前,就见屋棚之下,躺着数十名宋兵。各个皆是面如死灰,气若游丝。这些人甲胄已解,敞衣而卧,可见腹部微涨,隐有病兆。严重之人,已是肠穿肚烂,流脓渗血。
这番情状即便在绛云看来,亦是可怖。她稍退几步,正要离开此地。却听徐秀白的声音响起,道:“服下这药,你会没事的。”
绛云闻声,抬头望去,就见徐秀白蹲身在一名士兵的身旁,手端着药碗,正小心地喂药。
他的样子看来有几分疲惫,神色亦染憔悴。但他却不休息,喂完药,又紧接着治疗他人去了。
绛云有些惊讶,宋军是杀害他全家的凶手,他竟也出手医治。想来,他是依循着商千华所说的什么人命无贵贱的道理罢。她想到这里,隐隐有些钦佩。她走上前去,笑道:“你果然是个好人。”
徐秀白听到这句话,抬头望向了她。
绛云正要说什么,忽听骏马奔腾,震动大地。喊杀声响,直彻云霄。待抬眸看去,只见兵马千万,呼啸而来。
“宋军攻城了……”徐秀白说完此话,起身迈步,飞奔离开。
“等等!”
绛云忙跟上前去,片刻之后,她随他来到城门之前。只见门上雄浑大字,写着“太原”。城墙上旌旗飞扬,赫然一个“汉”字。
绛云忽然忆起了什么,心上一阵冰寒。没错,他曾经说过:五年之后,宋攻北汉……我唯一的妹妹……
莫非,徐秀青她……
绛云甩甩头,抛开自己的思绪,继续追赶徐秀白。
喊杀声,震耳欲聋,四野都卷入回响之中,杀气沸腾。灼人的日光,晃花视线,扭曲万物。
绛云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是身边的景物变化无端,扰她神识。她不得不落地站定,安稳心神。便是她双脚踏上土地的那一刻,旌旗散开,万骑消失,诸般声响骤然湮灭。寂静,如冰封深寒,化去灼热暑气。
眼前,忽然一片空蒙暗灰,如飞沙遮天,月胧幽暗。虚幻之中,徐秀白的身影却清晰无比。他跪坐在地,背对着绛云。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辨不清样貌,但看身形,应是女子。青丝散落,缠绕纠结。裙衫残破,难蔽身体。斑驳血迹,在她白皙的小腿上晕出点片片暗红。纵横淤伤,将她细腻的肌肤镌出道道青痕。不知何处而来的话语,回响在四周。
“……方才有一路宋军自北门攻了进来,见人就杀。这姑娘本是好心救人,可怜……”
“……那群宋军人数不多,守城将士一来,便仓惶逃了。但这姑娘却……”
“……一个女儿家怎受得了如此凌/辱,也怪不得她自寻短见……”
“……天杀的宋贼!禽兽不如!……”
……
那些话里的意思,绛云一知半解。但她心头抑郁沉重,犹胜先前。她慢慢走过去,低声开口:“你……你还好吧?”
徐秀白不发一语,依旧默然跪着。
绛云见他如此,也不知说什么好。她低眉思忖,想着要如何劝他。这时,他放下怀中之人,站起了身来。
“只差一点……”他开口,说出这一句来。
绛云不解,正要相询,却见一道光芒自他体内散出,盘桓一圈,消散无踪。这点光芒似曾相识,绛云立刻想起,商千华曾以此术封去了他们两人的法力。当时,她说过“十日”云云。莫非是指这个?
徐秀白轻轻摊掌,一方线轴浮于掌上。他开口,声音冷冽如冰,喝令道:“天纲列阵。”
网元天纲得令,刹时展开,铺天盖地。
绛云正惊骇,却见周遭景物又变,此处,竟是一片军营。天纲纵横,割裂军旗,织锦分崩,“宋”字残缺。只见无数士兵被天纲绑缚,或被吊起半空,或被拘索在地,动弹不得。
徐秀白抬手挽弓,念道:“白帝圣临,金精降世。灭却诸邪,加护吾身。疾如星火,勿失勿纵。急急如律令!”
滑落,箭出。漫天箭雨,如万千流星,飞纵而落。宋军士兵如同蛛网上的虫蛾,毫无反抗之力。刹那,哀嚎四起,悲鸣恸天。鲜血染红万物,顺着丝线滴滴滑落,那副景象,妖冶诡异,惨烈可怖,一如地狱。徐秀白的衣衫尽被鲜血染红,那一身凶煞之气,让人望而生畏。
绛云看到这般景象,又想起先前他尽心医治宋军之事,一时间,百感交集,心上生出千般无奈来。
这时,清灵女声响起,令道:“天纲解缚。”
丝线陡然收尽,化回了线轴。士兵的尸体颓然落下,堆了一地。
徐秀白转头,望向了来者。
那人,自然是商千华。她一身素净,衬得周遭愈发污秽血腥。
看到她,徐秀白竟笑了笑,他开口,尊了一声:“师傅。”
商千华微微皱眉,道:“秀白,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徐秀白看了看周遭的尸体,道:“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死有余辜。”
不等商千华开口,他自嘲一笑,道:“师傅,其实你的那些道理我也不明白。但我私心敬你,不敢忤逆。若非如此,秀青不会生气,更不会有那般遭遇……”他说着,语调中悲切又生,隐含哽咽,“命无贵贱,善恶无常。天道承负,自有报应……这些都是什么道理?为什么为恶的称王称霸?秀青又做错了什么?师傅,你位列仙班,通达天道,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商千华望着他,轻轻一叹,道:“我知你悲痛,但死者已矣,多造杀孽又有何益?”
徐秀白看了看自己满手的鲜血,漠然道:“宋军亦是杀人无数,我今日所为,是宋军应得的‘承负’……”
商千华闻言,道:“休再妄言,随我回灵宝派。”
“回去之后如何?”徐秀白望着她,凄然问道,“封我法力,罚我思过?……”他的眉峰紧蹙,双眸中泪水满盈,却迟迟不落。他的声音悲恸,时有喑哑,“当日,若非师傅你封去秀青的法力,她不会遭此凌/辱,更不会死……”
听到这番话,商千华的神情微微一变,她闭目,沉声道:“你既如此认定,仇恨憎怨,便施与我一人。莫再多添杀孽了……”
徐秀白听罢,眉宇之间愈发凄哀,“师傅……到了此刻,你可有一丝一毫哀伤心痛?”
商千华凝眸望着他,沉默不语。
“没有……对不对?”徐秀白凄然而笑,“天地不仁……秀青说得对,你当初救我二人,不过是巧合。收我二人为徒,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在你眼中,我们与畜牲草芥并无不同。是生是死,也无差别,对不对!”
商千华的神情复又变得冷静安然,她垂眸,道:“生死不过一物双面。阴阳化生,两气交替,本就没有差别。即修仙道,便要抛开□□之限,脱出凡俗桎梏,方能返朴归真,归入自然……”
徐秀白忽然笑了出来,“抛开□□之限?脱出凡俗桎梏?所以对你而言,无论肉身有何遭遇,都无所谓?”
商千华微微颔首,算作应答。
徐秀白的双目已染尽血红,满是狰狞悲愤之色。他二话不说,纵步上前,一把将商千华摁倒在地,猛地撕开了她的衣衫。
少女的身躯毫无遮挡,坦然眼前。那肌肤晶莹,如羊脂凝就。骨肉均匀,如白玉雕成。那尚未有起伏的曲线,透出难言的皓净。天真纯净如稚子初生,稚嫩娇柔如蓓蕾含苞。
他压着她的手,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试图寻出一丝半点的恐惧愤怒来。然而,她毫不避讳地望着他,安然沉静,一如往常。眉目之间,甚至带着慈悲。
他粗鲁的力道,渐渐放松。满目恨意,终化作了泪水。他不可自抑地哭了出来,片刻之后,已是泣不成声。
他哽咽着,用零落颤抖的声音道:“……你若不曾救我……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