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三极吞虚阵展开之时,宅院另一边,战局正酣。
尤从之喝退弟子,二话不说,令道:“幽弦!万空!”
睚眦听罢,皱眉戒备。然而,四周唯有黑暗,并不见光弦影踪。静待片刻,亦不觉动静。他语带轻蔑,道:“还当是什么厉害道法,可笑!”
他说罢,起势反击。然而,便是在他手臂抬起的那一刻,明光一闪,弦动音鸣,他的手臂被瞬间削断。他眼看着自己的手臂变作水流消散,唯有怔忡骇然。
尤从之伸出食指,轻轻点上自己的嘴唇,柔声道:“嘘……”
“你……”睚眦生了怒意,刚要踏步上前,光弦又闪,他迈出的左腿又被削断。他一个趔趄,几欲倒地。便是他身形动时,数十光弦齐动,如刀锋锐,似要将他撕裂一般。
尤从之望着他,道:“天地生万物,万物皆有声。而声音之源,便是一个‘动’字。万弦虚空,不动无伤。你如今不过是蛛网上的飞虫,死心吧。”
睚眦低下头,项上明珠映得他的脸庞莹白如玉。他的伤处开始渗出水来,水珠落地,便化作砗磲珠子。片刻之间,白色的砗磲铺了满地,如雪一般。他轻轻笑了起来,道:“飞虫?小王乃堂堂西海龙王二太子,你说小王是飞虫?”
尤从之听得此话,还未应答。睚眦脚下的那一片砗磲珠子飞旋激射,直冲尤从之去。一时间,光弦明灭,乐音杂乱。砗磲珠子被光弦切碎,化作水珠飞散,一如疾雨。
尤从之心知这些水滴有古怪,灵巧地闪避开来。而此时,睚眦毫不顾忌,纵身攻了上来。光弦穿梭,割削刺缠,他却全然不顾。只瞬间功夫,他便被大卸八块,化作一滩死水。
尤从之却不敢大意,四下查看。忽然,水光一闪,睚眦形现,竟已在尤从之面前。尤从之急退,避开他的攻击。光弦察觉敌人,亦起攻击。睚眦的身体复又被割裂,却听他的声音张狂嚣张,道:“哈哈哈,把小王斩开又怎么样?小王早已死了,这幽魂之身,有何可惧?!”
听得这番话,尤从之尚在寻思对策,却见水光一闪,隐含杀气。他抬手由上至下用力一划,一阵琴音嘹亮,周围顿起震动。水流被震散开来,不复原形。一切安静下来之时,光弦隐去,周遭复又归了黑暗。渐渐地,水滴之声隐约响起。光弦感知,复又形现。水声愈强愈急,光弦亦随之发亮。只见水声轰然,尤从之身旁数千条光弦一齐绽光,割裂黑暗。骤然之间,水汽升腾,寒冷陡生,那数千光弦均被冻结。冰晶闪耀,炫目绝伦。那一片奇异光景中,睚眦又现出身形来,轻蔑道:
“区区一介凡人,也敢与小王斗法。”
尤从之见此情景,便知寻常攻击不能伤这幽魂分毫。若说有效,除梁宜所修定魂咒法之外,不做二想。但他师从乾元观,符箓咒法稍逊一筹。如今,只有重燃树灯,方可制敌。
他想到这里,轻轻打了个响指。灯树旁忽现出数根光弦,弦动,震碎一树冰晶。
睚眦见状,知他要重燃灯树,自然不允,出招刺他的咽喉。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但见金光普照,旋风飒飒,一环金轮巨大,将这宅院内的事物尽数包围。还未等众人细辨,那金轮忽然变做三条首位相衔的巨蛇,张口吞物。
尤从之只觉风自脚下窜上,直飞上空。卷地的阴气,并鬼煞邪崇竟纷纷被吸入巨蛇口中。然而,这般咒法,似乎与活人无碍。他虽有惊骇之意,但却未觉不适。只是,他眼前的睚眦忽然乱了身形。
睚眦身旁的水流并那些冰晶碎屑,纷扬飞起,莹莹烁烁。睚眦脸色大变,颈上骊珠光辉四溢,不复明亮。如此情形之下,睚眦竟连半分反抗之力都没有,身形虚晃,直往蛇口飞去。
忽然,一点青荧骤现,浮游飘摇,到了灯树之前。青荧一闪,引动辉光一片。那庞大灯树骤然一抖,生出满树枝叶来。树上九盏明灯一一复明,洒落一片火屑。灯树一亮,九幽灯仪的道力立刻复原。原本被吸上天去的精魂又纷纷落了下来,睚眦亦不例外,摔落在了地上。
“这是……”尤从之看得眼前景象,不免惊讶。
那青荧点燃灯树,复又款款而飞,归入了一盏明灯。那擎灯而来之人,尤从之认得。他愈发惊讶,唤了一声:“池玄?”
还不等池玄答应,一条巨蛇张着血盆大口冲了下来。
池玄正要应对,却听雷声大作,电光青紫,瞬间覆盖了蛇身。巨蛇的攻势一顿,继而调转矛头,循着那雷电而去。
尤从之还未回神,就听池玄道,道:“这三条修蛇乃三极吞虚阵。此阵专拘虚物精魂,九幽灯仪无法与之相抗,能超度多少精魂,只能看因缘造化。方才雷电是雷将所使,此地被无色/界神力覆盖,雷法只有三成威力,我去看看,告辞。”
他说罢,也不等尤从之回答,腾身离开。
尤从之顿生了满心无奈,更有不满,但他终是轻轻一哂,着手继续灯仪。待他转身,才发现先前摔落在地的睚眦已不见踪影。如今,宅内既有九幽灯仪,又生三极吞虚阵,精魂之流若不愿被超度,也唯有被吞灭一途。他想到这里,不再理会睚眦之事,掐诀起咒。
……
灯树复燃,九幽灯仪威力恢复,巨蛇吞噬精魂的速度也缓了下来。巨蛇虽是兽类,却也知道妨碍它们的是那九棵灯树。但每每要毁灯树,便被雷电阻挠。
三条巨蛇皆静止下来,望着那唯一的敌人,红信吞吐,“嘶嘶”之声不绝。
商千华手托双珠,看着那三条巨蛇,默默与之对峙。
褚闰生远远看到这般情势,笑得无奈,自语一句:“作孽……”他飞身而下,落在了山石之上,对依然陷在震惊之中的绛云道,“绛云妹妹,求你件事呀。”
绛云回过神来,点着头道:“好啊。”
“载我一下吧。”褚闰生笑着,如是说道。
绛云闻言,二话不说化出天犬之形,在褚闰生面前伏下了身。
褚闰生跨上犬背,轻轻拍了拍天犬的脖子,道:“去蛇哪里。”
天犬得令,腾身而起,疾奔如风。只是眨眼的功夫,便已到了巨蛇和商千华对峙之处。
商千华见他们前来,开口道:“此处危险……”
她话未说完,就见那三条巨蛇一改凶悍之色,温驯地退到了褚闰生身后。
“原来,你就是拘魂锁魄、炼制出幻火金轮的那位仙家。”商千华皱眉,说道。
褚闰生抱拳,笑道:“雷将姐姐好眼力,我正是那位仙家的转世。”
“转世?”商千华抬眸,看了看他座下的天犬,又看了看那三条修蛇,道,“你既有如此之能,想必元神已开,我竟识不破你的仙身……”
“开倒是开了,不过只有三分之一。我尚是凡人之身。”褚闰生答道。
商千华思忖片刻,道:“若我没有记错,你是上清派的弟子。昔日这金轮中的精鬼也曾暴动,是上清派高功张惟以血箓灵符将其封印。当日你也在场,为何袖手旁观?”
褚闰生生了无奈之情,抓着脑袋道:“那天雷将姐姐一意击毁所有精魂,就算我出手,也免不了精魂尽灭,金轮被毁呀。”
“所以,你是故意让张高功使出血箓灵符,好让我收手。可我早已告知,血箓灵符是舍命之技。你明知张高功会有性命之忧,却放任旁观?”商千华皱起了眉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寒意。
“若想要保全幻火金轮,这是唯一的办法。不是么?”褚闰生答道。
商千华沉默下来,皱眉望着他。
他们的话,绛云听得清楚。她还记得张惟,记得他被煞气侵体,痛苦而亡。更记得池玄为他吹奏“引魂”,护他魂魄不被金轮拘索。而造成这一切的,竟然是褚闰生?她心中紊乱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商千华又开了口,道:“现在你挡在我面前,是要继续庇护幻火金轮?”
“其实,我想问雷将姐姐一个问题。”褚闰生道。
“说。”
“这金轮中拘索的,皆是罪孽深重的妖鬼。夺取其力,为得是济世救人。错在哪里?”
“天地不仁,众生平等。你所谓的‘济世救人’,只是狭隘之思。”
“哦,这就是了。”褚闰生笑笑,“以前好像也听过差不多的话。‘天地之大,可容万物,唯魔例外’之类的……可是,无论怎么说,拘魂锁魄也好,杀妖炼器也罢,都尚为天地‘可容’。为何雷将姐姐你不依不饶,一定要跟幻火金轮过不去?”
商千华一时无语,沉默不言。
“当日金轮失控,恐祸乱天下,你要毁魂灭魄,我还能理解。但今日,我启动三极吞虚阵亦是为了控制这些精魂。你为何相扰?”褚闰生稍稍停顿,笑道,“雷将姐姐,你不过是怀着恻隐之心,多管闲事罢了,又怎么能说我狭隘呢?”
商千华又沉默片刻,道:“巧舌如簧,我说不过你。不过,我当日也说了,我所行所为的确违背雷将之职,日后承负,我自当领受。但此般心意,绝不更改。”
褚闰生闻言,笑了起来,“好,原话奉还。”他声音一沉,“谁也休想超度我金轮中的魂魄,雷将也不例外。”
商千华掌上双珠旋飞,牵动雷光。周身战气笼罩,烈烈生风。
褚闰生却依旧一脸悠闲,他伸手,指指头顶,道:“无色/界神力之下,你的雷法威力减损。真的跟我对战,你未必能赢呀。”
此话说罢,周遭又被沉默覆盖。
绛云如今已是完全混乱了,什么天地不仁、什么狭隘……有些话,听来那么熟悉,却又矛盾。她竟不自觉地想起了百年之前,凤麟洲上,那日日与她玩耍的主人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她问他,为什么杀妖是善,杀人是恶?他答不上来。她当时就想着,不明白这些道理的,不止她一个……
正在局势紧张之际,数点青荧缓飞而来。那随着青荧出现之人,正是池玄。
绛云大喜过望,正要呼唤,却听褚闰生开口,先她一步,道:“呵呵,师兄,你总算来了。”他摇着头,用万般无耐的口吻道,“让我猜猜……你是来帮雷将的吧。”
池玄看了看他座下的天犬,又看了看那三条修蛇。这般举动,一如商千华。而后,他问道:“你是何时能操纵这三极吞虚阵的?”
褚闰生看着他,神色微黯,却依旧笑应道:“从九炼天霜镜里脱困之后。”
听到这个回答,池玄皱眉,问出了方才商千华问的问题来:“你既能操纵此阵,为何张惟还会使用血箓灵符?”
褚闰生笑着,道:“这个问题我已经答过一次了,师兄问问那位雷将姐姐便知。”
“你告诉我。”池玄依旧看着他,道。
褚闰生笑意渐滞,声音虽带凝重,却答得轻巧:“是我故意害死他的。”
池玄闻言,眉头愈紧,“为什么?”
“为了救幻火。”褚闰生道。
“要救他还有其他方法。”池玄声音渐冷,道。
“其他方法?”褚闰生轻轻重复一遍,“若是这里所有的精魂都被度化,还有没有其他方法?”
池玄无法回答,只得沉默。
褚闰生轻叹一声,道:“这个道理,师兄也知道吧。如今,师兄是要帮我吞尽精魂,还是要帮同门和雷将超度魂魄?我猜,是后者吧。”
池玄望着手中的明灯,沉默不语。
“我还记得,当日劝师兄不要再管幻火了。师兄却答我‘力所能及,总要一试’。如今为什么变了?……呵呵,看来我说的没错嘛,你早就不是我的池玄师兄了。对吧,广昭?”褚闰生说着,伸手轻轻抚着天犬的鬃毛,“绛云妹妹,你说,现在怎么办才好?”
绛云早已不知所措,眼前的发展,已不是她所能理解。她不自觉地希望,梁宜还在她身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