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此时,人间夜色尽褪。旭日煌赫,普照大地。天宇湛蓝,空明无际。
褚闰生缓缓睁开眼睛,抬眸望向了前方。斑驳阳光,穿林透叶。晨风温柔,轻拂树梢。鸟雀欢叫,响彻林间。晨露未干,周遭一切,皆是闪闪发亮,欣欣向荣
褚闰生复又低头,看着池玄的尸体。
冰冷寂静,一如先前。他的衣衫零乱,身上的血渍已化作了暗黑。先前绛云翻找出来的药剂散乱地放在他身旁,盒盖瓶塞都被打开,药丸散落,膏脂溢流。
褚闰生静默片刻,伸手将那些药丸膏脂一一归入了瓶、盒。做完这些,他站起身来,沉默着捧着药剂离开。
步行不远,是一处湖泽。湖水清澈,波光潋滟。
他放下手中药剂,开始解自己的衣衫。连番争斗,又受□□、血幡所创,衣衫之下的身躯淤青满布,血迹斑驳。累累伤痕覆盖,竟连一处完好的肌肤都寻不出来。
他褪尽衣衫,慢慢走进湖中,掬水清洗。湖水微凉,触碰伤口时,带出丝丝痛楚。血水随着涟漪漾开,为这泓碧水添了凄艳之色。他似乎完全不在意痛楚,神色之中唯有淡漠。
他洗了许久,直到确定自己的身上再无半点血渍,才停了下来。他站在及腰的湖水里,闭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片刻之后,他缓缓睁眼,猛的抬手一挥。一道劲力破浪而去,刹那之间,数条游鱼被击晕过去,浮出了水面。
他捞起游鱼,去鳞剖肚,上岸起了火堆。他将鱼烤上,又将方才脱下的衣衫拿起,在湖水中洗净。继而架起树枝,烘干湿衣。
一切妥当,他席地坐下,拿起了一旁的药剂。这些药剂乃徐秀白赠与池玄,自然是愈伤补血之用。他拔开瓷瓶的瓶塞,将瓶中药丸尽数倒在掌心。接着,他全然不顾药丸上沾染的泥尘,更不关心剂量,一口将那些药丸吞了下去。他缓了一口气,又拿起了一个漆盒。盒中盛着的膏脂莹白细腻,芬芳馥郁,自是麟脂。他蘸取膏脂,抹上肌肤。不过瞬间,伤口愈合,完好如初。他并不吝惜,直到将整盒用完,才停下手来。
他看了看自己的伤势,确定再无痛楚,亦无伤痕,便将瓷瓶和漆盒一齐扔进了火堆。
此时,衣服已干,烤鱼亦成。他仔仔细细地将衣衫穿上,扎起尚有些微湿的头发,复又坐下,开始吃东西。
无烟无油的烤鱼,毫无滋味,他却毫不在意。他的眉目之间,无悲无喜,似将所有的情绪都放在了食物之上。每一口咀嚼,都认真仔细。每一次吞咽,都郑重其事。
正在此时,他忽然察觉了什么,抬起了头来。
只见天地间忽生了万道流光,飞翔翩舞。流光汇聚,盘桓一处。
他微惊,站起身来,往流光凝聚出走去。
……
绛云出了地府,回到那片树林之时,已近巳时。她低着头,默默走在树影斑驳的林间。她心中依旧为先前之事哀伤悲戚,不免有些恍惚。
“丫头……”
梁宜的声音低低响起。
绛云回过神来,站定了脚步,等她说话。
“当真不后悔?”梁宜问道。
绛云听得这句话,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抬手,胡乱擦着。
梁宜叹了一声,无奈道:“笨丫头……”
绛云听得这句,心生不满,她带着哭音,道:“我才不笨!……我知道,你不顾危险地帮我,我却放弃了,是我不对。可是……”她忽生哽咽,断断续续道,“可是……让他返阳……不是救他……转世……才是解脱……”
“他解脱了,那你自己呢?”梁宜问道。
绛云并不回答,只是摇头。
梁宜又轻叹一声,“好了……我不说你笨了。回去吧,你的闰生哥哥该着急了。”
绛云抹着眼泪,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她忽然想到什么,后悔不迭道:“我怎么忘了……该替你找个人的呀!”
梁宜笑了起来,“替我找人?地府之中?谁呀?”
绛云认真答道:“项敏。”
听到这名字,梁宜又有了片刻沉默。
绛云又道:“南华迴梦之中,我看过你的回忆。你一定很想见这个人。”她皱着眉头,满脸懊恼,“……刚才应该问问那个崔巡的,他肯定知道。”
“呵呵……”梁宜笑了起来,“傻丫头,都过了多久了。他怕是早已投胎转世。我找到他又有何用?”
绛云闻言,低下头去,“也对……转世之后,就是另一个人了……”
她复又想起池玄之时,不禁又是一阵心痛。
“丫头,我们都受得起的,对不对?”梁宜含笑,如此问道。
绛云听得此话,心头一暖,含泪笑了起来。
“嗯!”她应罢,轻快迈步。
这时,怀中的七曜昭明镜忽绽华光。绛云大惊,忙拿出了宝镜来。无奈那光华炽盛,眩目耀眼,让她看不清究竟。
她正满心疑惑,却觉异样风起。树林之中,翻起层层叶浪,沙沙作响。鸟雀飞鸣,百兽骚动,非同一般。她抬眸四顾,就见晴空之上,流光飞舞,盘桓降落。落处正是褚闰生和池玄所在之地。
绛云再无心思考,纵身飞起,往流光汇聚之地而去。
待她赶到之时,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那万道流光正聚在池玄的尸身旁,华彩熠熠,尤胜骄阳。只见一颗兵魂珠缓缓浮起,流光环绕,簇拥着那颗珠子,化生清冽罡气。
细小的崩碎之声响起。只见那颗兵魂珠上,赫然出现了裂纹,光辉自裂纹中溢出,如水倾泻,覆上了池玄。
绛云见此情状,已是目瞪口呆。却听梁宜开口,道:“他已身死,兵魂珠自然随之而灭,但这种情景,我却没见过。丫头,你且小心。”
绛云点点头,愈发严肃地看着眼前之势。
碎裂之声又起,兵魂珠上又添裂纹一道。很快,又是一道。不消片刻,兵魂珠上,已是裂纹满布。
绛云满心紧张,就听一声脆响,兵魂珠碎裂了开来。
她一惊,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然而,后来所见,让她惊讶更甚。
只见那兵魂珠的碎片漂浮旋转,复又凝聚。流光盘旋,将其裹挟。待光芒散尽之时,碎裂兵魂珠竟化作了一个灯盏。
那灯盏青玉所制,三股云纹为足,向上聚合为托。灯盘上置,无油无芯。
“净灵灯!”绛云不禁惊呼出声。
她话音未落,只见一点青荧骤然在灯盘中燃起。一瞬之间,至强罡气喷薄而出,席卷四周。
绛云忙抽身退开,却发现那罡气铺陈之广,前所未有。她竟无处可避,心口忽生刺痛,迫得她跪下身去。
便是此时,有人伸手,轻轻将她扶住。
她抬眸望去,来者,竟是崔巡,他的身后还跟着那一黑一白两名童子。
崔巡扶她站起,开口道:“妖兽姑娘,小心。”
绛云怯怯点头,又望向了池玄,然而,下一刻,她愣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看到的景象。
流光环绕之中,池玄已慢慢站起。他抬起双手,轻轻托住那盏明灯,缓缓睁开了双眼。
刹那之间,流光飞散,消失无踪。
绛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竟不知如何反应。更不知眼前之事,是幻是真。
这时,身旁的崔巡领着两个童儿走上前去,抱拳行礼,道:“恭贺仙君功满道成。”
池玄并不答话,只微微颔首。
崔巡展颜笑道:“仙君元神归位,脱胎换骨,实乃造化福祉。先前地府冒犯之处,望仙君海涵。”
崔巡说罢,转头看了绛云一眼,冲她微微一笑。
绛云这才回过神来,神识清明之时,罡气所致的痛苦也清晰起来。她皱眉,不自觉地□□了一声。
听得她如此,池玄轻轻抬起掌中明灯,气息轻吐,熄了灯中青荧。罡气陡然收敛,尽归他身。
绛云这才稍觉轻松,但不知为何,她心中胆怯,迟迟不敢迈步上前。
崔巡见状,摇头笑叹,对池玄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便领着黑白童子离开了。
崔巡一走,绛云愈发紧张畏怯,手足无措。
池玄静静望着她,开口唤了一声:“绛云。”
绛云只觉心海一荡,竟生了片刻茫然。此时此刻,她眼前之人,究竟是谁?罡气、流光、净灵灯,还有方才崔巡唤他作“仙君”……他……难道是广昭?
这在这时,池玄举步,慢慢向她走来。
绛云本能想退,却又强制自己不能后退。她想起先前在地府中的种种,不由得又落下泪来。眼见他步步走近,低头,紧紧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了步子。她的样子,何其狼狈。一身衣衫早已残破,腥血遍染,污秽不堪。残破的衣衫之下,隐隐可见伤口道道。如今,她低着头,微微颤抖着,似是畏惧。
他抬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
感觉到那温暖,绛云睁开眼睛,抬眸望着他。
那眼神悲戚哀伤,却又带着期盼,她就那样望着他,等他说话。
他轻轻替她擦着脸上的血污,波澜不惊地问道:“三生石前,为何放弃?”
绛云心头一惊,一时间答不上来。
他却也不苛求回答,继续说道:“既是三生石,你可在石上看见我的来世?”
绛云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却老老实实地摇了头。
他的脸上忽生了清浅笑意,“今生未尽,何来来世。”
“不明白也罢,只是,你……”他微微停顿,笑容之中染了一丝气恼,“……你竟然连跟我话别都不愿意……”
绛云听到这里,一下子哭了出来,她委屈道:“我……我不是不愿意……我是怕我会硬拉着你还阳,害你受苦……我……”
“我知道。”不等她说完,他颔首,如是道。
绛云忍了哭泣,问道:“你……真的没事了?”
他垂眸,浅浅一笑,应道:“要不要把脉看看?”
听到这句话,她心中的诸多疑虑、诸般畏怯,刹那烟消云散。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一遍遍地唤他的名字:“池玄,池玄,池玄……”
他却微微皱了眉,道:“别靠这么近。”
绛云知道他所指之事必是罡气,她已然感到痛楚,但此刻,她心中狂喜,早已顾不得这些。贴着他的胸口,便能听到那坚实心跳。如此切近的距离,方能感觉生者的温暖。
池玄见她如此,不再多言,抬手轻轻拥着她。
便是这一刻,已是完满美好。只需相拥,便已足够,再无他求。
这时,两人皆察觉有人前来,松开了怀抱。
看到来者,绛云喜上眉梢,她欢悦地唤道:“闰生哥哥!”
褚闰生便站在不远处,听到绛云唤他,他点头,笑着应了一声:“绛云妹妹。”
绛云满心欢喜,上前对褚闰生道:“你看,池玄没事了!刚才地府的人还说他开了元神,脱胎换骨了呢!”
褚闰生含笑听罢,抬眸望向了池玄。
良久的沉默,盘桓在两人之间。
许久,褚闰生笑着道:“别来无恙……”他停顿片刻,才又道了一声,“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