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击之力,传向水牢四处。震动如浪,层层透远。水面,轻轻起了涟漪,引动一片清寒。
褚闰生慢慢睁开眼睛,意识渐而清醒。寒冷,直入骨髓,让他不由自主地微颤。血脉之中似有活物,一点点吸吮着他的气血。痛楚,已经麻木。到了此刻,他早已没有悲伤愤怒的力气,甚至连呼吸都已滞涩。
天犬妖气,随震动而来。那种不惜一切之势,熟悉非常。她的单纯坦率,他再清楚不过。哪怕她知道她体内那一分普煞元神并非善意,却也愿意相信他。“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不过一场误会,但她何曾将那句话视为玩笑。虽为妖物,却光明正大。相较之下,他抱持的嫉妒不甘,长久的欺骗隐瞒,是何等卑劣。他又如何值得她忠心守护……
他抬眸,看着眼前幽深的黑暗。罡气清冽,竟如此切近,似在身旁。他继而发现,这罡气便晕染在缠身的血幡之中。那血幡上的术法,他尚能分辨。“血箓灵符”,上清派华阳观前观主叶无疆的绝技,已自身鲜血,化作灵符,封魔镇邪。
便是认出这术法之时,他想起了许多事来。华阳观高功张惟,曾以这种术法将幻火金轮内的精魂全部封印。那时,他明知金轮煞气会害死张惟,却因一念之私,听之任之。
张惟和池玄皆是叶无疆的亲传弟子,情同手足。若是池玄知道此事,是否还会以这自伤之术救他?
天道承负,何曾错漏。他并非无辜纯良之人,也许今日一切,不过是报应。而这报应,已将他不愿伤害的人都卷了进来……
他想到此处,心中所念,唯有一死。
他闭上双目,静静止住神思,放空一切……
……
水牢幽闭,时辰难辨。
绛云拼力开路,几番下来,已然疲惫。耳畔,唯有流水声声,提醒她时光流逝。她站定,稍作喘息,重新检视四下。水牢坚固,她的攻击并无多大的用处。惟有墙壁上出现了几道裂纹,算是成就。
她努力安复下自己心底微起焦躁,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聚力,正要再次攻击。这时,梁宜的声音响起,道:
“丫头,快看血幡!”
绛云微惊,抬眸看向了那些挡住她去路的血幡。幡上的血色渐渐暗淡,化成了浓重的黑,唯剩血箓文字殷红依然。
“这是……”绛云不明就里,不免紧张。
“他死了。”梁宜的声音冰冷。
绛云心中一沉,“你说什么?!”
“褚闰生死了。”梁宜道,“血幡吸血,血尽咒消。如今血色已凝,他怕是……”
“不可能!”绛云出声喊道,“血幡被池玄镇压,不可能吸尽闰生哥哥的血气!何况,你自己也说了,他元神已开,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
梁宜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你说得对。”她轻叹一声,“丫头,还不明白么?他替你选了……你要辜负这份心意?”
绛云听得此话,只觉得全身血气翻腾,染红双瞳。心底的愤怒不甘,交杂着痛楚难过,颠乱她的真气。
她出声,对着眼前的血幡吼道:“凭什么替我选?!凭什么?!我说了会救你啊,为什么不信我!”她的话语中,带上了哭音,“就算你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池玄?!他是赌上性命救你的啊!哪怕只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还没到啊!”
她说话之间,煞气翻涌,自她周身漫出。那煞气奔流,让水牢微微震动起来。
“丫头,稳住心神!”梁宜急急道。
“为什么!明明还有机会的,为什么放弃!这样死了,难道不会不甘心吗?”绛云哭喊道,“不会不甘心吗?!”
随她话音,煞气愈强,席卷奔流。
……
那是一瞬间的强震,让褚闰生猛地醒了过来。
四面而来的煞气,涌入了他的身体,窜入每一寸血脉,融进每一分肌骨。心魄神魂,无不骇动,让他不可自抑地喊出声来。
然而,那种感觉并非痛苦。煞气与身体相合的瞬间,所有的痛楚皆消失无踪。如久旱之地,忽逢甘霖,畅快之感,不可言喻。
煞气愈强,引动真气流转,恢复元神之力。
依稀之间,听得有人相问:
“仙君所求,究竟何物?”
他认得,那声音乃神兽白泽所有。听得见,一个万分熟悉的嗓音带着孤绝傲然,答道:
“命数我掌,祸福我定。无人能敌,不失不悔。”
那一刹那,所有压抑的记忆和感情一并涌出,与那煞气绞缠在一起,冲撞漫延。缠身的血幡骤然断裂,散落一地,所有束缚皆被解开。
他慢慢站起身来,用滞涩的嗓音,幽幽道:“命数我掌,祸福我定。无人能敌,不失不悔……不失……不悔……”
他抬起手来,念道:“刃出昆吾,剑霸四方。”
手臂之上,书写的云篆咒文应声消失,化作巨剑,引无比刚猛之力,劈斩而下。只此一击,水牢的墙壁轰然碎开,震起流水,飞舞盘旋。
水落如雨,密似垂帘。待水珠落尽,碎裂的墙壁之外,俨然站着绛云。
绛云看到他,愤怒之情不减分毫。她几步冲了过去,含泪喊道:“可恶!混账!自以为是!我就知道你不甘心!我们明明说好的,救回幻火,四个人一起回家!不准食言!不准骗我!”
褚闰生静静看着她,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他抬起手来,点上了她额上的那一点朱红,哑着声音,道:“对我这么凶……不理你了……”
他说罢,轻轻用力一推。
绛云微微往后一仰,连忙站定。她捂着额头,心头的悲喜交加,让她泪流不止。眼前之人,看来是如此颓唐憔悴,肌肤也褪尽了血色,透着苍白。他的颈项、手腕皆布满细小伤口,遍体鳞伤,可想而知。
绛云低头,咬牙悲戚道:“我该跟着你的……”
褚闰生垂眸浅笑,道:“是啊。下一次,我一定让你跟着。”他轻轻顺了顺呼吸,又问道,“池玄师兄呢?”
绛云一惊,道:“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褚闰生微微不解。
此时,因褚闰生方才一击,水牢耐不住剑诀威力,已开始渐渐坍塌。
绛云不再多说,走上几步,扶起了褚闰生。她四下看看,只见此处牢房不过以铁栅为门。她起爪,狠狠一击,毁去铁栅。继而扶着褚闰生,疾速往回赶。
褚闰生虽有不解,但也不多问,只默默随她赶路。
一路之上,满布的血幡渐渐褪色,无力如普通布匹。到了此刻,再也不必顾忌,绛云不再择路,直接挥爪,斩断血幡。
她心无旁骛,一心赶路。片刻之后,却渐渐觉得五内剧痛,宛如刀绞。
“丫头,罡气近了。你且忍耐。”梁宜的声音,关切无比。
绛云点点头。又想起自己身上的煞气尚未敛尽,若再靠近,恐他有伤。她忙凝神静息,平复煞气。然而,煞气减弱之时,那剧痛愈盛。她忽然止步,呛出一口鲜血来。
褚闰生见状,离开她的搀扶,一把将她抱起,往前赶去。
剧痛,模糊绛云的意识。然而,她心中却清醒地知道,罡气展开如此,池玄必是拼却一切,竭力支持。她无心担忧自己,只呢喃道:“半个时辰……半个时辰……”
褚闰生见她如此,忧心更甚。水牢坍塌,岩石崩落,他已全然不顾。一切无谓的思考皆被抛却,他心中所念,惟有奔跑。
待穿过一片血幡,他终于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他拼尽力气,高声喊道:“池玄!”
池玄一惊,抬眸看到那二人时,猛然止住了咒法,将罡气全部收尽。
褚闰生见状,刚松了口气。忽见池玄骤然脱力,跌倒在地。本被“血箓灵符”镇压的血幡,竟在刹那间死灰复燃。先前因罡气之故,尚不敢攻击池玄,但罡气消失的此刻,所有血幡都受了血气吸引,卷向他去。
褚闰生不禁嘶声怒吼:“你们敢!”
随他话音,红光如练,飞旋而起,瞬间化作炽烈之火,燃上了血幡。一时间,热浪袭人,火屑飞舞,无数血幡皆化作灰烬,飘然无踪。
这番举动,已让褚闰生疲惫不堪。他跪倒在地,喘息片刻,才慢慢缓过神来,复又站起,抱着绛云走到了池玄身旁。他放下绛云,单膝跪地,开口唤了一声:“师兄。”
池玄早已没有开口说话的力气,听得那声呼唤。他缓缓抬眸,看了褚闰生一眼,继而目光又落到了绛云身上。
“她没事。”褚闰生连忙说道。
池玄闻言,清浅一笑。
褚闰生不由随之微笑,他刚要说什么,那尚未完全展开的笑容,却僵硬在了脸上。眼前,池玄慢慢阖上双目,再无举动。
褚闰生微颤着伸出手,轻轻握上池玄的肩膀,唤道:“师兄?”
这一次,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强压着不祥的念头,颤抖着探上池玄的脉搏。
指下的冰冷寂静,让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耳畔,所有嘈杂皆被湮灭,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