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雨势渐大。风声飒飒,扰人心烦。
池玄一直浅睡,听得风雨渐大,他缓缓转醒,一睁眼,便看见了绛云的脸。
绛云就跪在他身旁,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见他醒来,她满脸笑意,道:“我正要叫醒你!你看!”
她摊开手给池玄看。她的手里,捧着一大把的野果子,野莓、桑葚,满满地堆在一起。
“吃吗?”绛云被雨水淋得湿透,头发上还沾着树叶,样子狼狈不堪。但她却依然带着得意,满脸明朗的笑容。
池玄点了点头,刚要抬手,却觉一阵刺骨疼痛,四肢全然无法使力。
见他迟迟没举动,绛云将野果放在膝上,拨弄了一会儿,挑了颗红润诱人的桑葚,凑到了他唇边。
池玄微微惊讶,他抬眸看了绛云一眼。就见她一脸无邪笑容,眼神里全是期待。他只得张口,将那颗野果含进嘴里。
绛云笑着,正要再挑一颗,却注意到自己手上沾染的野果汁。她也不多想,将手指放进嘴里,轻轻吮了吮。
看到她这般举动,池玄忽然觉得尴尬。这时,绛云忽然皱眉,道:“好酸……骗人!难吃死了!”
梁宜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呵呵,桑葚当然是挑紫黑的吃,你自己要挑那颗红的,怎么能怪我?”
绛云不满,“那我摘的时候你不跟我说!”
旁人看来,她不过是自言自语。但池玄知道她定是与附身的梁宜说话,并不惊讶,倒是暗暗觉得有趣。
绛云吵了一会儿,忽然停了下来。她伸出手,凑近池玄,诚恳道:“吐出来吧。”
“咽下去了。”池玄道。
“这么难吃的东西你也咽得下去?”绛云惊讶。
“一般人都咽得下去。”池玄回答。
“哦,这样啊……”绛云恍然大悟,“那我觉得难吃是因为我不是人啰?”
“傻子。”梁宜的声音含笑响起。
绛云闻言,怒道:“干嘛说我傻?!”
听到这句,池玄不禁笑了出来。绛云见状,不满至极,“你也笑我傻?”她低头,拿起一颗红色的桑葚,“哼,不信这颗你也咽得下去!”
池玄刚要开口说什么,绛云却一手撑在他腰侧,一手拿着桑葚,满脸杀气地附身逼近他。池玄大惊,却又无力挣扎,一时间乱了方寸。
正在这时,洞内的狼群忽然骚动起来,群狼皆露出獠牙,对着洞外嘶吼。
只听洞外响起一个轻蔑的男声,“天还没黑呢,姑娘。”
绛云跳了起来,清喝一声:“什么人!”
一个男子慢慢走进洞内。但见他背短弓,佩匕首,皮革护臂,一副猎户装扮。他约莫二十五六,与那粗狂穿着相异,他生得白净清秀,俊逸不凡。
群狼见他,摆出了威慑之姿,却没有一只敢上前攻击。
男子却不在意,他的目光轻轻扫过狼群,继而对绛云道:“我只是避雨,姑娘继续。”
“继续什么啊!你什么意思!”绛云生气道。她正想教训教训这个人,却又忆起自己妖力尚未恢复。虽有不甘,却还是努力忍下了。
那男子也不客气,他径直走到火堆旁,解下行囊,席地坐下,烤起火来。
绛云忍着不满,刚想转身不理此人,就发现自己方才跳起,膝上的野果落了一地。她立刻蹲身,捡起野果,小心翼翼地吹掉灰尘。
“吃那些东西怎么会饱。”那男子开口,继而从行囊中拿出了一个油纸包,抛给了绛云。
绛云接住,解开一看,一个烤兔腿赫然入目。她不禁惊呼一声:“你杀生!”
男子满脸鄙夷,“废话!想吃肉哪有不杀生的?爱吃不吃,啰嗦什么。”
绛云皱眉,转身看了池玄一眼,放低声音,问道:“这个……你吃吗?”
池玄摇了摇头,“不吃。”
听到这番对话,那男子起身,笑道:“哦,原来你们认识,是两情相悦啊。”
“什么两情相悦啊?”绛云不甚明白,愈发不满。
男子举步走到池玄身边,刚要开口说什么,待看到池玄身上的伤口,他戏谑的神色一扫而空。他单膝跪地,刚要替池玄把脉。手指触及他手腕的一刻,却不自觉地一缩,“罡气?”他皱眉,定了定神,才重新按上了池玄的手腕。
“气血耗得太厉害了……”那男子开口,“看伤口,莫非是被天犬所伤?我听说,天犬一族已被灭族,你是在哪遇上那妖畜的?”
绛云听到这番话,跳脚道:“什么妖畜啊!我又不是故意伤他的,我已经过歉了,而且很努力地在补偿他啊!”
那男子被她的话惊到,好半天,他笑了出来,对池玄道:“你的罡气真厉害,我竟然辨不出她身上的妖气。”
池玄道:“你心有杂念,并非是因为我的罡气才疏忽。”
“也是。不过任谁在这荒郊野外,看上方才那一出活色生香的戏码,都得有杂念不是?”男子笑道。
池玄这才注意道,不仅自己身无片缕,绛云为了替他包扎伤口,身上的衣衫也撕得乱七八糟。这副样子,的确引人遐想。
那男子不再调笑,他伸手入怀,拿出了一个小瓷盒来。盒盖一开,一股浓烈的芬芳便漫延开来。但见那盒中装着白脂,隐隐泛着柔光。他伸手蘸上那白脂,道:“遇上我算你运气好。”他说完,将那白脂抹在了池玄的伤口上。
绛云站在他背后,有些怀疑地看着。出人意料的是,伤口一沾上那白脂,瞬间便愈合了起来。
“哗……”绛云惊讶,“这是什么东西啊?”
男子涂抹完毕,合上了瓷罐,笑道:“麟脂。”
“麟脂?麒麟的?”绛云惊讶非常。
男子点头,他伸手撩起衣襟,露出腰上的一道伤疤,笑道:“杀它费了我好一番功夫,这伤口就是麟爪所赐。”
绛云惊呆了。麒麟……麒麟是神兽啊?!他竟然杀麟取脂?
那男子拉好衣服,一副不以为然之态。他又走回包裹旁,拿出几株见所未见的草药,又取出药臼和药杵,从水囊中倒出清水,捣起药来。他边做边道:“小兄弟,你气血两虚,服药之后,须得好好调养。”他又想到什么,笑道,“若你执意吃素,那就是玩命了。”
“习惯了。”池玄平淡回答。
“别告诉我你是修仙的啊……只有傻子才修仙。”那男子轻蔑说完,取了一个小碗,盛了捣好的药汤,递给了绛云,道,“喏,给你机会,去补偿他吧。”
绛云本想反驳他的“傻子才修仙”,但听到他的吩咐,就硬生生地把话咽下去了。她接过那碗药,闻了闻。既然方才的麟脂有奇效,这药应该不是骗人的。也罢,至少不是杀生来的。她扶起池玄,万般小心地让他喝下药,然后满脸紧张地等着看结果。
果然,药汤咽下不过多时,他身上的淤血就开始化去。片刻之后,伤痕尽消,除却那斑斑血迹仍在,再无半分受过伤的痕迹。
绛云惊讶不已,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池玄开口,对那男子道:“多谢。”
男子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日行一善,不必客气。”他捡块干净的地方躺下,枕着自己的手臂,闭上眼睛,说了一句,“我睡了,你们继续。”
“继续什么啊?!你什么意思?!”绛云跳起来,跺着脚又吼了一次。
那男子不再搭理她,自顾自睡起觉来。
绛云无奈,只得悻悻在池玄身边跪坐下来,生闷气。
池玄看了看她,伸手替她拿掉头发上的树叶,道:“他有口无心,你生气也没用。”
绛云甩了甩头,抖落了树叶。她胡乱地抓了抓头发,刚要说什么,却突然打了个喷嚏。
池玄见状,道:“你现在妖力全失,与凡人无异。不必守着我了,去火堆边烤干衣服,休息一下。”
绛云吸吸鼻子,认认真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确定他的确是没事了,才慢慢移到了火堆旁。
正如池玄所说,她失去妖力之后,体力也大不如前,方才为了摘野果跑遍了山岭,如今她已是四肢酸软,睡意浓重了。她努力撑着,不让自己睡着,直到听见梁宜的声音含笑响起:
“睡吧。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绛云放下心来,那一刻,睡意席卷。她慢慢入了梦乡,这是她几百年来第一次做梦。梦里,她回到了凤麟洲。洲上白眼缭绕,花叶纷飞,空气里都是馥郁的香……
待到绛云醒来,天色已然大黑。雨早已停了,月光如霜,铺了几道在洞内,清丽非常。
绛云揉揉眼睛,一转头,却发现池玄原先躺的地方只剩下几只幼狼簇拥而眠,哪还有他的踪影。她慌忙起身,在洞内转了一圈。找不到他,她不禁焦急。她忙跑出洞外,四下找寻。
雨过之后,山岭中遍是青草泥土的清香。初初破土的青草,怯怯含苞的花朵,依依飞扬的柳丝……皓月之下,如诗如画。绛云却无心欣赏,她跑着,循着混在四周淡薄的罡气,找她要找的人。
狼穴洞口的溪涧蜿蜒流淌,在地势低处聚成了一泓浅潭。绛云跑到潭边的时候,不期然地找到了池玄。他就站在及腰的潭水中,沐在一片清辉之下。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愣在了原地,无法再前进一步。
他似乎并未察觉她来,他垂着眼睫,掬水清洗身上的血污。他身形清瘦,但因修道习武之故,并无瘦弱之感。月光之下,他的肤色愈发白净,似是蒙了薄薄的一层霜。他长发不束,湿湿地拢向一侧,几缕发丝落在肩膀,却似墨画一般。
清水从他指缝中溢出,缠着他的手臂,依依不舍地流淌至手肘。绛云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水可以落得这么慢。每一滴,都看得那么清楚。入水的每一次跃起,激起的每一片涟漪,都如此安静缓慢,就像是故意不让人错过似的。
忽然,水声一停,池玄抬眸,望向了岸上的绛云。
绛云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收住了心神。她不自觉地惊叫一声,退开老远。这么一退,到教她发现,原来,这潭水边,并非只有她一个看客。
这山岭之中,野狼山猫,松鼠獐子,雀鸟蛇虫……但凡生灵,都聚在这浅潭周围。那潭中游鱼更是环绕在他身侧,乐怡悠游。
难道,是护身罡气的缘故?绛云恍然大悟。对嘛!“一旦接受,则会沉迷”。她不过是和这群野兽一般,一时痴迷。她想到这里,清清嗓子,故作镇定道:“你在这里啊,害我好找。”
池玄低头,刻意不看她。他走到潭边,拿起放在石上的衣服,站在水里穿。
绛云见状,抬起头,看月亮。
池玄穿着完毕,走上岸,说道:“回去吧。”
绛云望向他,不满道:“我好不容易烘干的衣服,你又弄湿了。”
池玄平静回答:“我洗过一次了。”
他原本的青衫被血染过,即便洗过,那血色不消,如今已化了暗紫。斑斑驳驳,万分古怪。
绛云皱眉,暗自嘟哝:“原来要洗啊……”
绛云正反省,却听树木丛中一阵骚动。她循声望去,就见几只山犬蹿了出来。她并未多想,挡在了池玄身前,大喝一声:“想干嘛?”
山犬一惊,后退几步。但很快,它们便被罡气吸引,摇着尾巴,靠了过来。
绛云立刻觉得自己傻。对啊,她自己妖力全失,池玄却又罡气护身,她担心什么啊?
忽然,一道金红火光划破夜色,直接攻向了绛云。
绛云敏捷地跳开,满脸怒火,“谁啊!暗算我!”
继而,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笨狗!我可找到你了!你竟敢对主人不敬!看我怎么教训你!”
绛云皱眉,看着从林中走出来的那红发少年。
“哼!破圈!我是对不起主人,但是,轮不到你教训我!”绛云道。
幻火的怒意清晰地染在眼睛里,他咬牙,道:“好!今日你我就决了胜负,分个高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