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那一夜后,褚闰生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贵有自知之明。他不过是一介凡人,竟然吃饱了撑去和使符对战。一拳打碎地面这种事,岂是他血肉之躯能做到的?所以,如今他全身酸痛、手臂麻木、双目失明,全部都是咎由自取……
还有,自己的东西一定要收好,千万不要乱丢。之前,他把荐函放在竹筒里,是为了以假乱真,保护真经。没想到,何彩绫竟得到了那荐函,昨夜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拿了出来。更糟糕的是,他竟然没有收好啊!这般大意的结果就是,上清弟子清扫时发现了那封荐函,并承给了施清雯。
于是,一大早,施清雯便到了他的客房里,跟他说起了入门的事。施清雯看到他,简单寒暄了几句,问了他伤势,便跟他讲起了上清派收徒弟的规矩。
上清派的弟子分为两观:乾元观与华阳观。乾元观弟子修习炼丹之术和道乐,华阳观弟子则专攻符箓咒法。各观各有一名观主及五位辅佐的高功,领弟子修行。乾元观主自然是施清雯,而那华阳观主,一年前离世后,至今未有人胜任。褚闰生见过的那位薛高功,全名薛弘都,是华阳观五位高功之一,现在暂代观主之职。通常入门弟子,均由监院审查资质,再决定入何观修行。
施清雯说完这些,带着歉意道:“小兄弟不惜性命,保护《上清真经》,敝派本当重谢。但如今,敝派方丈与监院皆在闭关,怠慢之处,还请你包涵。”
褚闰生哪里受得起这样的话,连声称不。
施清雯从怀中拿出了那封荐函,道:“昨夜弟子将这封荐函交给了我,原来小兄弟你有修道之心。若你不嫌弃,现在敝派里住下,待方丈出关,再做定夺。我看小兄弟人品出众,是有福之人,他日若能到乾元观修行,实乃美事一桩。”
褚闰生越听心里越发毛,他也不好回答,只是尴尬地点点头。
施清雯看他这般动作,便当他默认了。她笑了笑,起身道:“小兄弟便在此地安心静养,方才大夫与我说了,你的眼睛没有大碍,过几日便会复原。”
褚闰生还是点了点头,道了声:“谢谢。”
待施清雯走了,褚闰生满脸哀怨地叹了一声,“作孽啊……以后岂不是都不能吃肉?”
他无奈至极,却又知道,今日上清派收他入门,并非因为他“人品出众”这般简单的理由。池玄也曾说过,他既然接触了《上清真经》,恐怕便与上清派撇不开关系了。也罢也罢,多想无益,顺其自然吧。其实,这里也挺好的,干净清静,仙气浓郁,还有很多奇怪有趣的人呐。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绛云。
神出鬼没的姑娘啊。说她是傻子吧,却也不像。可是,她说话做事,却是那般憨直,让人打心底里笑出来。他不禁又回忆起昨夜,她柔软的手指,温热的呼吸……他心中一阵悸动,但又立刻压抑了下去。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摸索着在房里转起圈来。一会儿之后,他便觉得闷了。他也不管自己看得见看不见,打定了主意,要出屋逛上一圈,吹吹野风也好。他就那样凭着印象,靠着双手的摸索,磕磕碰碰地走出了房间。
他刚出房门,就听一声马嘶。他大惊,这里是客房前的长廊,哪来的马?!
那马儿自然是绛云所化,昨夜她并未回到马厩,而是化作了猫儿,在褚闰生房前守了一夜。方才她就趴在窗口,将施清雯对他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施清雯邀他修仙,他并未直言拒绝,她心里自然高兴无比。但又听他后来说了一句吃肉不吃肉的,她又不悦起来。她得道之后,便无口腹之欲,平日只需吸风饮露便能颐养自身。褚闰生这般对肉的执着,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的脑海中,记得最清楚的肉味,便是普煞仙君的一口血肉,那味道让她打从心底觉得恐惧。肉……到底哪里好吃啊?!
她正生气,却见褚闰生在房里转起圈来,继而又准备出门。他分明有伤在身,还目不能视,到底要去哪里啊?!她想了想,便化为了马匹,在门口候着他。
褚闰生惊愣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摸了摸马儿。“你……是我的马?”
绛云闻言立刻点头。
褚闰生感到马儿的举动,笑了起来,道:“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啊?”
绛云这才发现自己失误,立刻摇头。
褚闰生笑得更欢,“呵呵,马儿啊马儿,你不是成精了吧,我好怕呀。”
绛云听到这句,惶恐了起来。
褚闰生拍了拍马脖子,道:“你在就好啦,我想四处逛逛,你载我好么?”
听到这句话,绛云心底方才小小的不满和惶恐,都烟消云散。她激动不已,猛点起头来。继而便伏下身子,让褚闰生上马。
褚闰生摸索了一番,刚坐稳,马儿便站直了身子,扬蹄跑了起来。
绛云心中欢快,脚下生风。上清弟子看到这一人一马,皆是惊讶不已。绛云却完全不理会他们,飞也似地跑过了一座座宫观。
褚闰生只觉得耳畔的风呼啸而过,也隐隐猜得出马儿的速度。他更加确定,这匹绝非驿马。他所在的驿站中,绝没有哪匹驿马有这样的好脚力。可是,若不是驿马,这马儿又是从何而来,为何要跟着他?说起来,地支十二使符中,也有马吧,难道是使符?
他正胡思乱想,却觉马儿一下子停了下来。风停的那一刻,他听到了声声笛音,和着沙沙的竹叶轻响,悠扬动人。
绛云自然是注意到了这笛声才停下的。她并不懂音律,但这笛音却出奇的好听,丝丝渗入她的心魄,道不尽的舒畅。她慢慢往前走,穿过一片碧绿篁竹,眼前的景象,让她呆滞了片刻。
篁竹之后,是一池潭水。潭边,遍是水仙。这个季节,花开正艳,香气扑鼻。只见,笛声之中,翩翩飞鸟落地,幽幽游鱼浮水,万物都仿若沉醉了一般。那翠竹白花之中,碧潭清波之旁,站着一个上清弟子,那美妙笛声,正是由他所奏。绛云一眼认出那人来,她惊退两步,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了?”褚闰生开口问道。
笛声忽停,一刹那,飞鸟惊去,游鱼四散,周遭一下子失了方才如梦似幻的气氛,变得冷清起来。那如空气一般冷清的声音响起,道:“是你啊。”
听到这个声音,褚闰生便笑了起来,“池玄大哥。”
吹笛之人,正是池玄。他看着褚闰生,问道:“你的眼睛看不见?”
褚闰身翻身下马,摸索着往前了几步,道:“还行,不碍事。”
池玄看了看褚闰生身旁的那匹马儿,静静思索了片刻,开口道:“你不是有面宝镜么,明镜涵光,一照便愈。”
褚闰生不明白他话题所指,有些茫然,“啊?”
这时,就听身旁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你不早说!”
褚闰生吓了一跳,险些摔倒。池玄上前,扶住他,嘱了一声,“小心。”
绛云听得池玄的那句话,便要取宝镜出来,但马儿之姿着实不便。她看了看四下,篁竹深幽,并无他人。她便放心大胆地化出了人身,取了宝镜,跑到了褚闰生身边。
“只要照照就好了?”绛云抱着镜子,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池玄扶褚闰生坐下,点了点头。
褚闰生惊讶不已,这姑娘,还真是诡异啊!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啊?!他正想着,却觉得眼前光辉一闪,刺得他急忙闭眼。那光辉却不曾消失,反而在他眼前扩散了起来。他犹豫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一片柔和光辉。那光辉消逝之时,他眼前的景物便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是那红发青眸的少女。她捧着一面铜镜,正紧张地看着他。
绛云见褚闰生睁眼,便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能看见我吗?”
褚闰生的目光移到了她手中的镜子上,他欢快地开口,道:“呀,这就是宝镜啊,这么厉害!”
绛云听他说这句话,知道他视力恢复,便也高兴了起来,“是啊!是法宝‘七曜昭明镜’,很厉害的!我找到……”她正要说“我找到你全靠它”,却有瞬间察觉了不妥,把话吞了下去。
“你找到这宝贝真不容易啊!”褚闰生笑嘻嘻地替她说完,又望向了池玄,“池玄大哥,你又救了我一次,谢谢。”
池玄摇头,平淡道:“救你的人是她。不必谢我。”
褚闰生转头,冲绛云笑道:“谢谢你,姑娘。”
“我叫绛云!” 绛云大声回答。
“哦,绛云姑娘。”褚闰生想到了什么,转了头,四下张望,“……我的马呢?”
“我就是……”绛云又想回答,却又觉得不妥。方才褚闰生就提过马儿成精什么的。妖精一类,大凡为祸。要是让他误会就不好了。她想着,继续说道:“我就是不知道……”她边说,边用眼神警告池玄。
池玄有些不解,但却一直沉默,既不揭穿,也不解释。
褚闰生察觉这俩人之间古怪的气氛,便问道:“你们认识?”
“他跟我有仇的。”绛云回答。
褚闰生有些惊讶,望向了池玄,“是么?”
池玄想了想,“也许吧,我没注意。”
绛云跺脚,“就是有!”
池玄回答:“那就有吧。”
褚闰生听到这里,笑了出来,“池玄大哥,不能这么对姑娘说话啊。”
“心中何想,口中何言,不然如何?”池玄说道。
“让姑娘答不上话来,多失礼。”褚闰生笑着,对绛云道,“对吧,绛云姑娘?”
绛云闻言,立刻点头。
“绛云姑娘,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仇啊?”
“血海深仇!”
“具体呢?”
“他灭了我全族!”
池玄听到这里,认真地说道:“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就是你!你用法宝‘净灵灯’收了我族人的魂魄!”绛云大声道。
“我没有‘净灵灯’……”池玄回答。
褚闰生听着他们争辩,静默片刻,仰天长叹,“作孽啊……好好的姑娘……”
绛云听这句前言,立刻跳起来,喊道:“我不是傻子!”
池玄点头,“嗯,她不是。”
褚闰生再也忍不住了,他抱着肚子蹲下,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绛云愈发愤怒。
褚闰生边笑边摇头,“没没没,我才是傻子,好了吧?”
绛云自然不满这般的敷衍,又闹腾了起来。
池玄看着这二人嬉闹,唇角慢慢牵起一抹浅淡笑意。他开口,说道:“我要回去了,此处‘豢龙池’灵气极盛,常人承受不了,你们别呆太久。”
他说完,便举步走出竹林。
“池玄大哥!”褚闰生开口叫住他,“你是哪个观的弟子?”
池玄回头,答道:“乾元观。”
“哦。那入乾元观,有什么要求没?”
池玄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至少会一样乐器。”
“乐器?”褚闰生想了想,“最简单的是哪种?”
“不清楚。”池玄答完,微微颔首,离开了。
褚闰生抓抓头发,“乐器啊……有点麻烦啊……”他想着,又见身旁的绛云还直直盯着池玄离开的方向,满脸不悦。
“人都走了,想报仇也晚了。”褚闰生调侃道。
绛云抬眸,神色全是不甘心,“我没法报仇……我怕他……”
“啊?”
“你不觉得可怕吗?靠近他的时候?”
“不觉得。”褚闰生笑道,他想了想,又道,“我倒觉得,离他越近,心里就越平静。不愧是修道的人呢!呵呵,好了,我也回去了。”
绛云闻言,几步上前,扶着他走路。
褚闰生微惊,“呃……不用,我自己可以……”
“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犯错了。”绛云认真地开口,用无比坚定的语气说道,“我会好好守在你身边,不会再离开了,永远都不会……”
褚闰生听到这番话,被震住了。这便是那亭中老者说过的,“一生相守,永不分离”?竟然……应验了……
他不自觉地红了脸颊,却带着轻佻问道:“真的?”
绛云猛点头,“嗯!”
褚闰生笑了起来,感觉着一种陌生的悸动,自心底扩大,化作一圈圈涟漪,荡漾他的心绪。
“走吧。”
褚闰生说完,刚迈步。身边的绛云突然开口,“啊,我……我还是先走了!”
褚闰生惊讶不已,“啊?”
绛云也不管他的反应,一溜烟地跑出了篁竹林外。
褚闰生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哪有刚说完承诺,就马上食言的啊?他有些生气,又有隐隐失落,正在这时,一匹骏马飞奔而来,停在了他面前。
他看着马儿,不禁伸出手,点上了马儿额头那撮奇特的红毛,“你啊……”他笑着,不再往下说,转而道:“走吧。”
他翻身上马,马儿不需他命令,轻快地往竹林外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