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个月后。
昨夜才下了一场雨,湖水涨微波。
一艘小舟系在了洞庭湖岸上的杨柳桩子上,蒙蒙细雨之下,一个白衣少年正躬身出了船舱,走下了船。
“这便是白鹭洲书院了。”船夫大笑道,伸着手遥遥一指。
只见远处蒙蒙细雨之中,朦胧中一座青瓦白墙的书院,书院前还有老农借着着一犁雨水在赶牛耕田。
这少年生就冰雪之姿,皮肤白得有些孱弱,容貌极美。
提起白鹭洲书院,船夫眼里露出了点儿自豪之色:“小公子你来这白鹭洲书院可算是来对地方啦。”
洞庭城中四大书院,白鹭洲书院后来居上当属第一。
少年低声道了谢,一路向前。
路上碰上了几个儒生,面露忐忑之色,一边交谈一边往书院的方向走。
瞥见这少年,那几个儒生忍不住拔高嗓音喊了句:“这位小公子留步!”
少年顿了脚步,转过身。
那几个儒生忙追上去,面露笑意:“这位小公子也是准备拜入白鹭洲书院的吗?”
少年垂眸,神情既不显得热络也不显得过分疏远:“嗯。”
那几个儒生倒不在意这少年的神情,反而长舒了口气,看上去高兴极了:“太好了!我们也是前往白鹭洲书院求学的,不如一道儿结伴而行吧。”
说话的儒生,穿着件宝蓝色的长衫,眉眼笑吟吟地拱了拱手,“在下姓全,名全绍元。这是我两位同伴,也是船上认识,准备一道儿拜入白鹭洲书院的。”
“这个穿青衣的,是黄星阑。”
“这个穿白衣的姓丁,名叫丁嘉木。”
“不知道小公子如何称呼?”全绍元问道。
少年:“我姓李,叫李寒宵。”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霄”全绍元赞道,“好名字。”
白衣少年,李寒宵,也就是常清静。
在和宁桃决裂后,到底还是不放心,常清静便特地分出了一半元神,化作李寒宵拜入白鹭洲书院。
这一路上,全绍元三人都十分热情。
他们几个都是仰慕宋淏的名望,千里迢迢赶来洞庭的,刚到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心里也十分忐忑,见到同是拜入书院的常清静,便忍不住上前结交。
在前往书院的这截路上,一直都是全绍元三人在说。常清静沉默地听着,偶尔问到他的时候,偶有应和。
“听说那位蜀山的归璘真君特地在礼圣殿前留下了三道剑意。”黄星阑兴致勃勃道,“若能拜入书院,我定要去这礼圣殿的阶前好生瞻仰一番。”
丁嘉木忍不住感慨万千的叹息了一声:“这话还是少说为妙,谁人不知那位真君如今入了魔,如今可算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不过他倒也算为书院做了件好事。自从他在大典当天放出那番话起,
黄星阑浑不在意:“啧,就算入了魔,这剑意也是天下一绝嘛,可恨我们不过一介儒生,还未入道。”
“哈哈。”全绍元大笑道,“就算入了道,成了儒修,难不成还能和这些天生剑骨的剑修比,而且这位可是蜀山张掌教的弟子,是我们能比得上的吗?”
丁嘉木和黄星阑俱都笑起来:“倒也对。”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
常清静平静地听着全绍元三人谈论着仙华归璘真君,始终一言不发。
越往前走,道路越加开阔。
这时,常清静动了动长眉,微讶地发现,书院前者一截路竟然都是农田。时不时有农夫弯着腰冒着雨在田间耕作。
或许是看出了常清静的惊讶,全绍元笑着解释道:“据说这都是那位薛姑娘的意思。”
“哦,你不知道薛姑娘是吗?”细细地端详了一眼这少年,全绍元了然道,“这位薛姑娘,名薛芝桃,是太初学会的成员,更是宋先生的学生。”
全绍元他们三人来白鹭洲书院前,是做了充分的准备的,对这些白鹭洲书院的轶事都如数家珍。
见这少年一路而来,寡言少语,垂着眼,面色苍白,料想他必定是因病性格沉闷,对这些事也不甚了解。
全绍元、黄星阑、丁嘉木三人交换了个眼神,看着常清静的目光多了点儿同情和怜惜。
“这洞庭湖附近的土地肥沃,薛姑娘心地善良,不忍这土地白白浪费,便和宋先生商量讲这些土地让出附近的百姓耕种。”
“听说,薛姑娘还说,这里有书院,人口多,日后商业农业都会发展起来的,还能带动这周边的……这周边的经济什么的?”
说起这些事,黄星阑笑容灿烂:“宋先生仁善,非但将自己的藏书尽数捐尽了藏里,还自己出钱购买了一批书籍给家贫的学生用呢。”
“家贫的学生,还能凭借每旬的成绩考核领取赏钱,据说这叫助学金和奖学金。”
而且白鹭洲书院并不像其他书院一样,只重经文义理。更设有“格物堂”(实验室),供学子钻研这世间万物的变化,这万事万物的规律。宋先生还特地去请了一批算学大家,购置了一批算经供大家学习。
四人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一边往前走,脚步都不由加快了几分。
走过田埂,再往前就到了白鹭洲书院,一进书院,就能看到廊柱下刻着的书院规训。
“望诸生,辞受举止,皆浑厚质真,无浮华佻达之习”
“望诸生,专心致志,以浑厚质直之姿,为崇实务本之学”
“文行并修,明体达用,处为真儒”。1
除此之外,还有些看上去有点儿格格不入的大白话,诸如“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之类的。
这一路上,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交谈着些什么。
再往前,就是那白玉广场和礼圣殿,以及礼圣殿前的三道剑意。
对自己留下的这三道剑意,常清静不是很感兴趣,低声请辞之后便下去了斋夫那儿报道。
原道堂内。
桃桃趴在桌上,痛苦地打了个哈欠。
自从当初和常清静决裂之后,她也就失去了跟着谢溅雪的意义,主动向谢溅雪辞别。
本来她打算是建成书院之后,就去找琼思姐姐的,奈何张琼思以为她一时半会儿归不了队,与小扬子、蛛娘天南海北地又不知道跑到了哪儿去。没办法,她只能暂且待在洞庭,将全身心都投入在了建设白鹭洲书院上。
虽然在宋先生建设书院的过程中,她提了不少建议,但书院建成后,她也必须得学习。
白鹭洲书院也按照学习进度的不同分了不同的班级,分别为上馆、中馆、下馆。而就她这学业水平,只能分在下馆。
低头默默地在稿纸上胡乱画了几笔好,好不容易快挨到下课了。突然,学院的张先生冷不防地走了进来,桃桃浑身一个激灵,手上的笔戳歪了,在纸上拉出一条粗重的墨痕来。
不过张先生却不是来主持纪律的,他身后竟然跟着个容貌陌生的白衣少年。
领着这少年走到台前,张先生这才停下了脚步,目光在原道堂内环顾了一圈:“这位是新拜入我们书院的同窗李寒宵李道友,分入了我们下馆中学习。”
“李道友,你上前来,与众人打个招呼。”
宁桃立刻就精神了,好奇地看着这抱着书的少年。
少年的上前一步,那浅色的眼眸在原道堂内扫了一圈,嗓音清冽如碎玉,复又垂下眼:“在下姓李,名寒宵,见过诸位道友。”
张先生微微颔首,又下了吩咐:“李道友,你就坐在……坐在……嗯……”
看到桃桃身边空着。
张先生道:“坐在薛芝桃身边吧。”
少年闻言顺着张先生手指的方向抬起脸来。
他眸色极淡,落在桃桃身上的时候,桃桃心里蓦地生出了点儿古怪的错觉,但很快又对这位“转学生”同学露出了个商业化的,无可挑剔的礼貌笑容。
少年抱着书,缓缓来到她身边坐下,却是一言不发地看向了前方。
桃桃忍不住多看了眼这位新来的同桌。
同桌兄长得可真好看呐。就是身子骨看起来好像不大好,有些病恹恹的样子。
坐姿好端正!
这一节课下来,桃桃都有点儿心不在焉的,脑子里放空,神游天外。
这很正常。不论死了多少年,一朝重生,桃桃还是个高一的姑娘。身边多了个陌生的新同学自然浑身别扭,忍不住频频留意。
作为“同桌”,她应该表现出对新同学的友善。可是,同桌兄太高冷,完全没有给她释放出善意的机会啊!!
桃桃屏住了呼吸,垂着眼看着这位新同桌的胳膊肘,心跳得有些快,不好意思地抿紧了唇,怎么都有点儿无所适从地别扭。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位李寒宵李同学老是让她想到了……常清静。
曾经的暗恋有多狼狈有多可笑,桃桃垂着眼,郁闷地在纸上又胡乱画了几笔。
她已经不愿意多想了。
别看她面对常清静的时候,还是一副平静自若的样子,实际上,只有桃桃才知道,这不过是她维持自尊的一种方式。她对常清静的态度主要就是两个字——“爱过”。
眼下她看开了,绝交了,只想好好生活。
这节课之后就是饭点。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桃桃立刻就把这位新同桌抛在了脑后,飞快站起身打算往斋堂冲。
却没想到,刚刚这一节课下来一直很高冷的同桌兄,却主动开了口。
“薛……薛姑娘……”常清静皱了皱眉,不大自在地低声说,“请问斋堂在何处?”
“啊??”宁桃愣了半秒,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作为新同学,李寒宵不知道斋堂在那儿是情有可原的。
“啊……啊!”桃桃立刻露出个作为同桌的友善笑容,欢快地说,“李同学,我带你去吧!”
常清静抿了抿唇,目光不自觉地有些闪躲:“好。”
和陌生人接触,桃桃脸蛋有些红。
倒不是因为这位李寒宵李同学长得实在是过于帅气了,哪怕这位李同学是个姑娘,她都会脸红的。想找些话题聊聊,有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一路上,两人局促又沉默。
在桃桃目光之处,常清静微微侧目,静静地看着身旁的少女。
宁桃在白鹭洲书院很受欢迎,来到斋堂后没一会儿,就有不少人笑着同她打招呼。
桃桃捧着个餐盘问:“你有什么喜欢吃的菜吗?”
常清静:“并无。”
“那要不尝尝这个,”少女弯着腰,扶着膝盖,煞有其事地指着窗口后面的小鸡腿,笑道,“这个小鸡腿是白鹭洲书院的一绝!”
顺着窗口这一路走下来,常清静动了动握着餐盘的手指,低头看着几乎被桃桃给塞了个满满当当的餐盘。
午后的日光下,常清静看着少女如数家珍般地絮絮叨叨。
可能是察觉到了常清静又沉默了下来,宁桃愣了一下。猛然意识到,她好像……一不小心就给这位李寒宵同学打了不少菜。
桃桃脸有点儿烧得慌:“不用担心,这顿我请!”
不等常清静有什么反应,桃桃便飞快地跑去结了账。摸了摸荷包,长舒了口气,抬眼笑道:“走吧!”
端着餐盘,两个人找了个位子面对面坐下。
李同学刚拿起筷子,又垂下了眼,问:“薛姑娘,可有什么喜欢的菜?”
“我?”桃桃愣了一下,摇摇头,“我不挑的,不过我喜欢吃肉,吃重口味一点儿的。”
面前的少年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之后又是一阵无话,两人默默埋头苦吃。
桃桃吃着吃着觉得煎熬。谁能想到这位李同学竟然这么沉默!!!
孟狄捧着个餐盘走了过来,一眼就看到了两个面对面,埋头苦吃的脑袋。
“桃子?”孟狄惊讶地问。
宁桃抬起眼,惊喜道“孟大哥!!”
孟大哥三个字,落入耳畔,常清静握着筷子的手不由顿了顿,看向了面前这白衣儒生。
少年容貌清秀,乌发如墨,虽然穿着的是白鹭洲书院再普通不过的弟子服饰,但从发带、靴子等不起眼的角落依然能看出其华贵。
看到孟狄,宁桃不由长舒了一口气,眼睛一亮,宛如看到了救星。
孟狄好奇地看向常清静:“这是?”
常清静搁下筷子,敛眸沉声:“在下李寒宵,今日刚拜入白鹭洲书院,是薛姑娘的……”
话到此处,不由微微一滞,顿了半晌,终是说出了疏远的“同窗”二字。
“是薛姑娘的同窗。”
“哦哦。”孟狄恍然,“李道友你好。”
他捧着餐盘顺势就在宁桃身边坐了下来,笑道:“我刚刚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真是桃子你。”
桃桃往嘴里塞了一筷子米饭,含糊不清地说,“孟大哥你也下课啦。”
“是啊。”孟狄愁眉苦脸地叹息了一声,“最近的课业越来越难了,唉。”
两人并肩坐在一块儿,离得很近,神态自若地交谈着些课堂上琐碎的趣事。
桃桃笑得眉眼弯弯的,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孟狄。
曾经她也会这样的,咬着筷子,含糊不清地笑着和他说些什么。
常清静的目光落在了面前这白花花的米饭上。
米饭粒粒分明,饱满晶莹,看得他却没了胃口。
白鹭洲书院虽然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书院的学生们年纪大多不大,好不容易从繁重的课业中挣脱长舒了一口气。
斋堂中说说笑笑一片。
常清静缓缓地攥紧了手中的筷子,却从来没有这般清醒地意识到,
这些热闹都与他无关,几十多年过去,心性改变,他亦不是当初那个少年。坐在这儿,更觉格格不入。
作者有话要说:①:这三条都出自中国古代书院学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