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九耀逃出皇宫以后, 引开了大部分兵力。他带的人不少, 很快梁臻便不敢轻举妄动。
他比连笙他们先回到浣水, 却也忐忑了两天——
他干了这样一件蠢事, 宝贝女儿会不会怪他?阿笙喜欢什么, 他好像来不及调查准备了?他当了二十多年的父亲, 却从来没有过女儿, 不知道以怎样的态度对她才合适。
凌九耀等到快坐不住的时候,凌风一行人终于回来了。凌九耀出去迎接他们,无措到手脚都不知怎么放。连笙被易千城抱下马车, 一眼就看到了凌九耀。
她垂下眼睛,没有看他。事实和情感很难同步,即便知道了他是父亲, 她也没办法真在一朝一夕间将他当成父亲。
凌九耀心里失落, 一路行至城主府中,他方柔声开口:“阿笙, 你愿意和我单独谈谈吗?”
连笙抬起眼, 一双杏眼灵动美丽, 越看越像当年的斐羽娥。她带着三分迟疑, 见凌城主局促小心的模样, 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连城主带她去了书房, 展开一幅画给她看,画上是个拈花而笑的少女。
神奇的是,她第一眼见到这幅画, 便觉得亲近熟悉。
“这是你的母亲, 斐羽娥,但她其实本应姓徐,叫徐羽娥,是浣水徐家的长房嫡女。”
连笙的手指抚过画卷,这幅画倾注了感情而画,画中人仿佛活了过来。画中人很年轻,透着几分少女的娇俏,回眸一笑,国色天香。眉眼间的神韵和连笙有几分像。
“我与羽娥相识时,她十七岁,在画舫与人对弈,对弈那人是浣水有名的恶霸,看上羽娥的美貌,要强娶她。羽娥道,若是他赢了,她便应了他,若是输了,今后再也不得扰她。”
“最后羽娥赢了,那恶霸却突然反悔。我以为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会束手无策,十分为难,没想到她当场掀了棋盘,棋子尽数砸在恶霸脸上。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那恶霸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当即发难。”
回忆起往事,凌九耀唇角含了一丝笑意,似乎想起什么很美好的事情。
“羽娥往外跑,撞在了我身上。她见我穿着不凡,道后面有人要强抢民女。我目睹了整个过程,觉得她有趣,便出手救了她。我知道她是徐家姑娘,她却不知道我是浣水城主。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害怕失去她,一直没告诉她我的身份。”
“直到半年后的选秀,徐家将她的名字报了上去。彼时我自顾不暇,并不知道这件事,知道以后已经晚了。”
连笙乌溜溜的眸子望着他,听得很专注。
“我被一件事耽搁了,我母亲那时还在,也就是你祖母。她是个很强势的女人,你祖父死后,我袭爵位,地位不稳,很早以前,你祖母就让我娶了世家方家嫡女,方媛。方媛是凌风和凌楚的母亲,我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没没想到后来遇到了你母亲。可惜相遇太晚,我瞒得太过。”
“母亲那时逼我娶斐家的女儿斐宓为妾,我爱慕羽娥,自然不会同意。等我终于得以从城主府脱身,才知道羽娥几日前遍寻我不到,被她父兄报上了花名册。”
斐宓……徐羽娥,连笙突然想到了什么,惊讶地瞪大了眼,“斐宓,是宓贵妃吗?”
“是,那时我没了法子,不愿意失去心爱的女人,便去找斐宓商议,让她进宫为妃,浣水今后答应帮她做一件事。花名册上记得是徐家嫡长女,只要她们二人不说,谁也不会发现秀女掉了包。斐宓同意了,我满心欢喜地将真相告诉羽娥,她可以与斐宓互换身份嫁给我。她失神许久,却在新婚的前一天离开了浣水。”
“后来的故事,你都知道了。我后悔了一辈子,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
连笙唇微颤,没有说话。她理解母亲的做法,徐羽娥不愿意破坏别人的家庭,默默离开了浣水。但她心里有凌城主,也分外思念家乡,才会在颍东郁郁而终。
凌城主说完,眼眶微红。他年轻时犯了糊涂,以为什么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老的时候又差点害了自己的女儿。他这一生太过失败,好在阿笙如今平安回来了,今后他有机会好好补偿她。
晚上连笙将自己母亲和凌九耀的过往告诉了易千城,易千城听她娇声软语说完,配合地点点头:“嗯,凌城主真不是个好男人。”
对不起徐羽娥就罢了,不爱何苦娶了方媛,白白耽误人家。
连笙讲完,突然皱了皱眉,看向易千城:“夫君,你当初也不爱我,为什么要娶我,娶我不也是耽误我吗?也是耽误你自己。”
易千城笑道:“你当时非要我娶,我心想,这么主动的女人真是少见,既如此,就成全了她吧。”
连笙心中觉得好笑,却刻意绷着脸。他笑容消失,有几分紧张:“生气了?”
他似乎很为难,犹豫了很久,终于把真相告诉了她:“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挑起你的盖头,就已经……”
他咬牙说完:“就已经喜欢你了。”
她终于绷不住,在他怀里笑得眉眼弯弯。傅仪先生的话做不得数,原来一开始,他就是欢喜她的,不然不会答应娶她。
连笙握住易千城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所以我们这是天注定的缘分对不对?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也要来找你,和你在一起。”
他被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了,对她道:“如果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你就不要动,等着我来找你。”
寻觅的人,总是辛苦很多。
易千城怕碰到连笙的肚子,自己行军在外又素了很久,万一忍不住伤到了她,便主动去外间的小榻上睡。
跳动的烛火印在他身上,宽阔的背影让人格外安心,连笙眼也不眨地看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这晚她又做了久违一年的梦,梦境继续下去。
——颍东城门破了,她动弹不得,西羌士兵举起手中的弯刀,冲她砍下来。连笙猛然被一个人拉近怀抱,喊杀声,哀哭声,通通都不见了。
她抬起头,阳光照在他玄色的战甲上,他眉目温柔,垂眸含笑看她。
所有一切都结束了,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结局,他们是彼此的救赎。
连笙和易千城一同在浣水待到了五月中旬。草长莺飞,五月的浣水没了寒意,一片生机勃勃,景色很美。
连笙的肚子越来越大,孩子已经六个半月了,胎动越来越频繁。它还没有出生,她就已经感受到孩子的健康活泼。
凌九耀不再去画舫,眉宇间都是喜气,满心想着哄女儿高兴。凌风贴心,给妹妹找了好几个有经验的嬷嬷来伺候她,教她做孩子的肚兜。凌楚是最兴奋的,他不仅有了个妹妹,马上还要当舅舅了。从前他是家里最小的,如今终于体会了做兄长的快感。
梁臻气急败坏,与向寒达成共识,竟然同意向寒将兵调遣过来,一同对付易千城。
易千城不可能等到他们打过来,但是看看连笙日渐隆起的肚子,他舍不得走,也不敢走。他怕自己一走,就会失去她。连笙怀孕的时候,他没能陪在她身边,如今孩子只要三个多月就要出生了,他若不能在她身边,会是永远的遗憾。
这事连笙多多少少也能猜到,梁臻和向寒不可能毫无动作。她向凌九耀问了情况,凌九耀不敢瞒她,欢喜女儿终于愿意理他,将情况都如实同她说了。又怕她担心,忙道:“梁臻在皇城的兵力本就不多,向寒也是强弩之末,阿笙不必担心。”
斟酌了许久,连笙决定劝劝易千城,她环住他的腰:“夫君,你放心去吧,我和孩子在这里等着你回来。无论多久我都等。上次我一直没机会同你说,那时你问我,若是你败了我会如何?我信你不会败,但若真有那么一天,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嫁给你时就对着全天下起了誓,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沉默了许久,声音有几分嘶哑:“别再说这种话了,若我真出了什么事,你和孩子,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千万别、别像我的母亲一样。”
她心疼极了,温声道:“我会的,约定好了。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你赋予我脆弱的权利,也给了我坚强的勇气。
连笙留在了浣水,如今没有哪个地方能比浣水安全了。铜墙铁壁,是最妙的保护地。
她仍是日日思念他,好在这次有了凌家的人陪着她,凌二少天生自带喜感,让她放松了不少。
现在还有一个很有优势的地方,梁臻和向寒并不知道皇城中有地宫,若布局好了来个突袭,定能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连笙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可盼着盼着,转眼就到了八月,她肚子已经很大了,走路都得扶着腰。易千城仍然没回来,可见这一站打得不容易。
凌家的人瞒着她,怕她知道战况担忧。连笙却比他们想象的都平静坚强,什么也没问。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在易千城身边,既然做好了决定等他,就什么都不再畏惧。
她相信他会回来的。
她和孩子都在这里呢,他一定舍不得不要他们。
下午嬷嬷们陪着连笙做针线,她现在女工好了许多,一只红鲤在她手中活灵活现。嬷嬷眯着眼睛看了看,一叠声夸道:“夫人的手可真巧,绣得好有灵气。”
她笑笑,没有当真。心里却止不住有些怅惘,想起了和易环一起做针线的时候,易环总是耐心地教她,那样美好善良的姑娘,如今却不愿与任何人联系。易千城至今也不知道易环的事,连笙很想知道易环现在究竟如何了。
想来想去,她始终觉得易环避居山林和傅清檀有关。相爱的人,不该这么苦啊……
她想得入神,手上被针扎了一眼。嬷嬷“呀”了一声,赶紧替她包扎。回头却见连笙表情不对,连笙皱眉道:“我、我好像要生了……”
羊水破了,孩子竟然提前了一个月来临。
这句话让城主府炸开了锅,凌城主先前就让好几个产婆在府中住着。如今一听连笙要生了,忙带了人急急忙忙赶过去。
连笙躺在床上,她第一次生孩子,到底还是有几分怕,脸色有些白。
产婆安慰道:“夫人别怕,这才刚发作呢,您饿不饿?吃点东西吧,待会儿才有力气。”
连笙点点头,厨房熬了粥端过来。连笙喝了,又吃了几块糕点。她眼神呆呆地往屏风外看,但这是里屋,除了屏风,外面还隔了一扇门,她又如何能看得见?
产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问道:“夫人可是需要什么,让下人替你拿来。”
连笙回过神,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外面的人也紧张,凌风本来在外办事,听闻妹妹要生了,也连忙赶了来。凌楚在外屋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保佑保佑”,凌九耀紧张,被他晃得心烦,忙喝道:“坐下来,别晃来晃去!”
里面传来一声痛呼,很快就低了下去,渐渐没了声音。
凌楚瞪大眼:“怎么回事?”
凌九耀到底见证了两个孩子出生,怕他乱来,低声道:“没事,你给老子安分点。”
产婆道:“夫人先别喊,现在才开始,积攒些力气,待会儿好用力。”
连笙不敢再喊,按她说的做。肚子开始一阵阵疼痛,她握紧了被子。告诉自己别害怕。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