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警方针对这件命案召开了一场类似搜查会议的讨论会,当时我留在署里,大约晚上八点吧,有一位名叫谷村绢代的女士打来电话,说有要事想见我一面,不知我能否过去一趟。所谓的要事,正是闹得沸沸扬扬的硫酸杀人事件。但是,她希望我能亲自去一趟详谈,并请我别知会署内其他警员,最后催促我尽快过去。总之事发突然,绢代女士的声调在电话中听起来异常高亢,似乎基于某些不明的原因而很亢奋。
说起谷村,或许您也有所耳闻。那就是名古屋的特产貉馒头本铺,是一家名气与东京的风月堂或虎屋不相上下的老字号糕饼铺。这家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旧幕府时代传承至今。以“貉”这个字为名实在奇怪,但据说有个了不得的缘由,很早以前就这么称呼了。我与店老板万右卫门的交情很好……说起万右卫门这名字,听着像个老头子,但这是谷村家代代相传的名号。当时的万右卫门年近四十岁,受过大学教育,是个明理的年轻绅士。他喝过一点儿文学墨水,所以与喜欢小说的我十分聊得来。啊,对了,我与此人也舌战过推理小说。年轻貌美的绢代女士就是这位万右卫门的娇妻。既然接到友人之妻紧急之至的电话,自然不可能放着不管。于是我胡乱编了个理由后离席,火速赶往谷村家。
貉馒头店位于名古屋特别显眼的T大街上,外观像一座古朴的仓库,是町内著名的建筑。但他们的家宅则在M署管辖内的郊外住宅区。由于不算远,我在黑暗的街道上迈步前进。突然想到,发生命案的G町空屋,与谷村家的住宅犹如眼鼻之距,仅相隔三町之远。从地点来看,绢代女士在电话中的那席话似乎蕴涵了更深远的意义。
我一见到绢代女士,没想到平时气色红润的她,此刻脸色像纸一样苍白。她看起来很焦躁,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一见到我,立刻抓紧不放,连连问我该怎么办才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仔细一问,原来她丈夫万右卫门失踪了。而且时间说巧不巧,就在发生硫酸杀人案的第二天早晨。当时,万右卫门全心投入糕饼老铺成立公司的各项事宜中,前往东京与一家M制糖公司的重要干部会面,搭上凌晨四点发车的快速列车。当时还没有特快列车,如果想在中午左右抵达东京,就得搭上最早的班车——有件事必须先说明一下,万右卫门当然是从近郊的家中出发的。当天,万右卫门依然为了公事在书房里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从白天一直忙到深夜,没离开书房半步——第二天傍晚,M制糖公司突然急电给绢代女士,表示谷村先生并未依约出现,询问是否出了什么问题。由于十分紧迫,对方也等得有点儿不耐烦。绢代女士接到这通意外的电话,大吃一惊,回答说丈夫的确是搭上凌晨四点的火车出发了,不可能绕道到别处。但对方又表示,今天已问过预订的下榻旅馆,然而万右卫门并未入住,他也不可能到别家旅馆留宿,总之情况十分反常。于是,这通电话就这么留下一个莫名其妙的疑点。
第二天的一整天,也就是直到我去拜访谷村家的这段时间里,制糖公司那边自是不用说,绢代女士还打电话向东京的旅馆、友人家、静冈的生意伙伴等各处询问万右卫门的下落,但都毫无结果。整整两天,谷村万右卫门杳无音信。换做平常,这种情况倒也不用担心,绢代女士说道。但就在丈夫出发的前晚刚好发生如此可怕的事,因此觉得胸口有些悸动……说到这里她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所谓如此可怕的事,当然指的就是硫酸杀人事件。或许绢代女士知道关于被害者的事情。我突然惊觉,便胆战心惊地问她,结果她支支吾吾地回答:
“是的,说实话,我看到晚报时,立刻就知道了。可是太可怕了,迟迟不敢报警。”
“是谁?在空屋里被杀的到底是谁?”
我不由得追问。
“就是那个啊,我们长期以来的死对头,另一家貉馒头店的老板,琴野宗一先生啊。报上公布的衣服款式也和他生前常穿的很像,不仅如此,还有一个更确凿的证据呢。”
一听到此,我似乎了解了一切。绢代女士之所以认识被害人却迟迟不敢报警;虽然担心得不得了,却不敢报警搜寻万右卫门先生的原因,全都说得通了。绢代女士其实有一个骇人的假设。
当时,在名古屋的T大道上有两家几乎相邻的貉馒头糕饼铺。一家是与我有密切往来的谷村万右卫门先生的店,另一家的老板则是琴野宗一,也就是绢代女士认为的本事件中的被害者。由于两家都是传承好几代的老字号,哪一家才是真正的始祖,我也搞不清。不管是谷村还是琴野,均互不相让地在招牌上刻上烫金大字“始祖貉馒头”,装饰在店头。于眼鼻之近的距离长期上演着始祖之争。东京上野K町有两家挨得很近的黑烧屋,以激烈争夺始祖封号而闻名,想必您应该听过吧。这里的情况也一模一样。
既然是争夺始祖封号,无须多言,两户的感情也不怎么融洽。但以争夺貉馒头始祖地位而言,这两户的斗争似乎过了头。上几代的先祖甚至还因为斗争的事迹留下种种传说,由此可见一斑。琴野家的糕饼师傅偷偷潜入谷村家的作业场,将沙土混入馒头馅料中;谷村家请来巫师诅咒琴野家没落;两家的十几名师傅在市中心大打出手,现场留下斑斑血迹;万右卫门的曾祖父与琴野家的当家还拿起过武士刀对决……细数一遍可说有无穷无尽的事例,两户好几代累积起来的敌意着实可怕,而这般诅咒的血液如今也在万右卫门和宗一这两位当家的体内熊熊燃烧着吧。两家的反目到了这一代,其激烈程度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孩提时代开始,虽年级不同,但还是就读同一所小学,不管在校园还是上学途中,只要一碰面两人立刻吵架,听说有时候还会演变成挂彩的斗殴。他们之间的斗争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演变成其他模式。直到现在。宿怨深重的两人,其斗争甚至蔓延到感情生活中。也就是说,谷村先生与琴野宗一之间还曾同时争夺过一位美娇娘,彼此互不相让。
在此先行省略错综复杂的过程,最后那位姑娘因较心仪谷村万右卫门,最后以谷村先生获胜告终。在命案发生的三年前,两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这位姑娘,自然就是绢代女士。
这场败北延续了琴野家的没落。宗一先生打从心底喜爱绢代女士,失恋后一直闷闷不乐,开始自暴自弃,对于生意也不再过问,终日在烟花柳巷厮混。就算不是这个原因,在工业化大规模制饼公司的压迫下,老式糕饼铺早就陷入了经营困难的窘境,这加速了它的没落,旧幕府时代以来的老字号就这样拱手让人了。
宗一的糕饼铺没落后不久,双亲相继过世,而他失恋以后也一直单身,膝下无子嗣,此刻成了真正的独行侠,靠着亲戚救济勉强度日。从此,他开始做出一些不顾羞耻与他人观感的卑劣行为。到处向过去的同行乞讨,就连世仇的谷村家也频繁登门拜访,通常吃过晚饭后才回去等等。由于琴野宗一先摇尾乞怜,谷村先生一开始也不好意思赶人,只好摆出友人的姿态盛情款待。很快,他便发现宗一之所以频繁拜访,为的是见绢代女士一面,听听她美妙的声音。最后是绢代告诉万右卫门,觉得琴野宗一的行为有点儿恐怖,希望他别再上门了。某天,万右卫门先生与宗一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口角,还差点儿大打出手,那之后宗一就再也没踏进过谷村家一步。同时,他也开始逢人就说谷村先生的坏话。更过分的是,他经常捏造一些令人怀疑绢代女士贞操的谣言,并且吹嘘自己就是谣言中的男主角。
就算是谎言,但这样的谣传听到耳朵里超过一百遍,久而久之,万右卫门先生也免不了开始产生一些疑惑。我妻子与绢代女士很要好,经常拜访谷村家,受到他们诸多照顾。所以,这一类事情自然很容易传入妻子耳中。她常说谷村夫妇最近很奇怪啦,有时高声争吵啦,谷村太太真的很可怜等等。
就这样,祖宗八代延续下来的世仇血恨,在谷村万右卫门先生与宗一的胸口逐渐发酵。最后,琴野宗一开始寄出满纸诅咒的挑战书。谷村先生平时是个知书达理的绅士,不过灵魂深处却隐含着宛如恶鬼般暴戾的激烈个性。这恐怕是祖先遗传下来的好战基因所造成的业障吧!
硫酸杀人事件,便是在两人的斗争达到最高点时发生的。宗一被闻所未闻极尽残酷的方式杀害了。隔天,万右卫门搭上火车后便下落不明。无怪乎绢代女士会如此胆战心惊。
好,让我们回到故事里,从绢代女士告诉我琴野宗一正是被害者的当晚继续说下去。绢代女士表示不仅衣料的花纹相同,还有更进一步的证据。她边说边从腰带间取出一张折得又细又长的纸片,打开来,我看了一眼,发现似乎是一封书信,大致内容如下:
某月某日——如今已想不起来正确的日期,总之是命案曝光的当天,某月某日下午四点,在G町的那栋空屋(既然说“那栋”,就表示这封信的收信人万右卫门应该早就知道这栋空屋了)。在那里等你,请你务必过来。我想在那里清算这几年来的恩怨。你该不会看了这封信以后就吓得躲起来吧?
总之,上面的事情还写得煞有介事的。寄信人自然是琴野宗一,而文章最后还盖上琴野家的标志,一个圆圈里面一个“宗”字。
“那么,万右卫门兄在那段时间里到过那间空屋吗?”
我惊讶地问道。万右卫门是个容易情绪激动的人,一旦激动起来就不顾后果,难保他不会做出这等蠢事。
“关于这一点,我实在无法说什么。丈夫一看到这封信立刻脸色大变,您也知道那人的脾气,一气起来太阳穴的动脉都会隐隐跳动,我想这样下去不行,不能让丈夫跟那个疯子起冲突,所以一直好言相劝……”绢代女士说道。同时,如前所述,万右卫门从当天下午一直到深夜,都窝在书斋里撰写次日要带去东京的计划书,所以绢代女士才放了心。但是,如今仔细一想——万右卫门终究不是不交代去向,就彻夜不归的人,何况他已经两天两夜不见踪影了,或许当时一整天窝在书房只是为了让绢代女士安心罢了。万右卫门的书房位于和式房间面向庭院的房间里,只要从侧廊离开,打开木条门,就能自由进出。倘若做最恐怖的猜想,当天他偷偷离开书房,到附近的G町赴约,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书房,这也绝非不可能。
万右卫门绝不可能带着杀意到空屋赴约。舍弃百年传统的家族名望、放弃美丽的妻子,与早已败北的琴野宗一拼命,这实在没道理。就算他当时真的赴约,想必也只是想当面辱骂琴野卑劣的做法,赏他一顿拳头罢了。但是刚才也说过,在空屋里等待的对手,是个诅咒世俗、仿佛精神异常者的宗一,不管他怀有什么阴谋都不足为奇。如果宗一当时手中握有硫酸瓶,准备将对方的面容毁去呢?这只是一种假设,但你看,这不是非常接近事实的假设吗?对宗一而言,万右卫门是个再怎么憎恨也不为过的情敌。让情敌的面孔变得像瘌痢病患者那样丑陋,这难道不是独一无二的复仇方式吗?让夺走爱人的男子,变得像残废一样,一生痛苦不堪;同时,让背弃自己的女子,也就是绢代女士一生随侍在面目恐怖的丈夫身旁,可说是一举两得。至于赴约的万右卫门先生嘛,若先看穿敌人的阴谋,场面将会变成怎样?他真能克制勃然大怒的情绪吗?几代祖先遗传下来的怨恨的血液,难道真能被理智地控制吗?不难想象,之后两人一定在这里上演了一场超乎常规的打斗。同时,就在一发不可收拾的情况下,敌人备妥的毒药立刻成了将打斗升级的致命武器,于是引发了如此可怕的结果。这样想来,似乎毫无不合理之处。
绢代女士昨晚一夜没睡,心里不断地上演着上面说到的猜测。实在受不了了,便下定决心,联络平时交情不错的我,诉说这些恐怖的疑惑。
“但是,就算他再怎么激动,夫人或许不知道,琴野先生不止被泼硫酸,而是还是被迫喝下的啊!古时候有切断犯人背脊、灌人铅液的酷刑,这恐怕是不输给这类酷刑的残忍之至的手法吧,万右卫门兄有可能做出这么残酷的行为吗?”
我没有多想便把心中想法如实说出。结果,绢代女士却羞赧地低下头,而后抬眼看了我一下,随即满脸通红。我立刻心领神会。万右卫门先生在某方面的行为相当残暴。不久之前,妻子曾和绢代女士结伴到笠置温泉游玩。当时,妻子发现绢代女士身上有许多奇怪的伤痕,绢代女士要妻子保密,并向她解释这些伤痕的由来。万右卫门先生在某方面有虐待倾向,绢代女士想到这一点,不由得面红耳赤了起来。
但是,我假装没看见,继续安慰她说:
“我想,你太杞人忧天了。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你先生外出只不过两天,说他失踪似乎太早了。就算被害者是琴野先生,我们已经在现场逮捕了一名叫赤池的青年,此人精神方面似乎有些异常。如果他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说明自己的清白,接下来他很有可能被视为嫌疑犯。因为,他竟然在尸体前冷静作画,这种人就算要逼人喝下硫酸也不是不可能的!”
总之,我把能想到的安慰语言一股脑儿说出来,但相信直觉的绢代女士似乎没怎么听进去。于是我只好说:“现在再怎么争执也无济于事,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过一两天再看看?别担心了,说不定谷村先生这几天就回来了!”只不过被害者是琴野宗一这点,毕竟我是警察,无法放任不管,就算不提谷村先生及夫人的名字,从其他方面也能确认死者的身份。当然,我原本打算在当晚以被害者是琴野宗一为新线索,前往他寄宿的住处拜访,确认他是否下落不明。但是,一离开谷村家,回到了M署之后,发现我不在期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署内的气氛依稀有些骚动。司法主任斋藤警部补——此人当时被誉为县内屈指可数的名侦探——突然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
“喂,被害者身份已经查出来了。”
仔细一问,原来在我离开后不久,两名糕饼铺老板来到警署,表示想辨认一下硫酸杀人事件被害者的衣物。幸亏衣物还留在警署,待他们看过之后,立刻异口同声地说:“没错,这肯定是貉馒头店的老板琴野宗一。这件结城是琴野先生事业如日中天时期特地定制的特殊款式,在名古屋找不出第二件。最近,琴野先生也穿过这件体面的衣服到我们店里游玩,绝对不会错。”两人做出了以上证言。警署为了确认,也派人前往琴野寄宿之处调查,果不其然,琴野自前天起便不知去向,至今尚未露面。
也没什么好怀疑的,被害者确定是琴野宗一了。至少在被害者方面,绢代女士的直觉很可怕地实现了。照这样下去,加害者或许真如她所预感的,就是那个人。我被这种不吉利的预感逼迫得惶惶不安。
“既然知道被害者是琴野,看来另一家糕饼铺也有必要调查。毕竟,这两家是出了名的竞争对手。啊,对对对,我记得你跟那家糕饼铺的谷村家往来密切嘛,能不能麻烦你去调查一下?”
司法主任不经意地说道,听得我胆战心惊。“这……我实在……”
“嗯,交情太好反而不容易调查吗?好吧,那我亲自出马,顺便把其中的谜底一一揪出来吧!”
号称名侦探的司法主任舔了舔嘴唇,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