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推理小说家殿村昌一回到故乡长野县的S村探亲。
S村群山环绕,是个仅靠农业维持生计的寂寥小村。不过,这种阴郁的气氛却让推理小说家喜爱不已。
比起村外的都市,这里的白昼只有半天左右,晨间朝雾弥漫,接近中午时才能见到划破晨雾的阳光,转眼间阳光隐去,又近黄昏。
这儿的农田呈阶梯状分布在山坡上,远远望去像一把锯齿。S村资源丰富,深邃的森林里,千年古木黝黑的触手互相交错在空气里,这里有着无论多么勤勉的农民也无力悉数开垦的土地。
在把梯田分割成一垄垄的田沟间,新建了条与这座太古山村的氛围极不相称的铁路,像一条大蛇蜿蜒穿过排列得整齐有致的梯田。每天八次,仿佛要地震般,那黑色的蒸汽火车夹带着轰隆巨响滚滚而来,在被良田包围的上坡路上气喘吁吁,蒸汽火车头上的大烟囱里“噗噗噗”地往外吐着骇人的黑烟。
山村农家的夏天早已过去,今晨已然感受到秋日里沁凉的空气。该是回城的时候了。又将短暂告别这万物寂静的山岭、森林、梯田和铁路。青年推理小说家行走在这两个月来每天经过的乡间小径上,怀着不舍的心情向路上的草木一一道别。
“接下来又要孤军奋战了,你什么时候走啊?”
一起散步的朋友大宅幸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幸吉是村中最有权势的大宅村长的儿子。
“明后天吧,总之就这几天了。虽说着急回去并非因为如花美眷等着我,但工作可是不等人的!”
殿村一边回答,一边手持女竹制成的手杖无意识地扫弄着沾上朝露的杂草。
小径沿着铁路的土堤,穿越梯田的边缘及昏暗的森林,一直通往远方村落外围的隧道看守小屋。
由五里外的高原都市N市出发的火车驶进山间,第一个碰上的就是这条隧道。从这里开始,山脉逐渐险峻,前方还有好几条隧道。
殿村与大宅平常散步时总是走到隧道出口,与看守小屋的仁兵卫爷爷闲聊一会儿,再走进隧道,在距离隧道口五六间远处大吼大叫一番后,再晃回村子里。
看守小屋的仁兵卫爷爷二十年来一直坚守在相同的岗位上,看过听过种种可怕的火车事故。例如蒸汽火车头上的大车轮把人碾死了,上面还沾着从死人身上掉下来的血肉模糊的肉片,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被碾轧的躯体四分五裂,分离的手脚散落四处,却节奏感十足地痉挛抽动着;死者的冤魂在漫长的隧道里游荡,屡次碰上等等。总之,他脑袋中有数不清的、恐怖的铁路奇谈。
“你昨晚去N市啦,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殿村似乎有些不便启齿似的发问。道路从黑魆魆的森林里穿过。
“嗯,有点儿……”
大宅仿佛被人戳中痛处似的,身子抖了一下,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回答。
“我昨晚一直听你母亲念叨,你十二点才到家,她很担心你啊。”
“嗯,我没搭上公车,只好慢慢走回来。”
大宅虚张声势地回答。
N市与S村之间仅有一辆破旧的公车,一过晚上十点司机就下班了,而N市本身算是山间小都市,全市仅有四五辆出租车,一旦全部出车就没有对外联络的交通工具了。
“难怪气色那么差,昨晚没睡好吧?”
“嗯,不,倒也不至于。”
大宅抚摸着自己异常苍白的脸,像是掩饰羞赧般笑了。
殿村约略知道情况。大宅不喜欢他的未婚妻——同村另一户有钱人家之女,于是只要一有机会就偷偷去与住在N市的秘密爱人幽会。根据大宅母亲所言,他的爱人是个“不知打哪儿来的流浪汉所生的蛮婆子”。
“还是让你母亲安心一下吧!”
殿村祈祷自己没伤到朋友的自尊心,小心选择言辞当做离别前的赠言,给他忠告。
“嗯,我懂。但是,我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我捅出来的娄子我自己会解决。”
大宅如遭电击,像个弹簧般反射性地跳了起来,他的口气十分不耐烦。殿村便闭上了嘴。
两人在昏暗潮湿的森林中沉默地走着。
前方的铁路隐约可见,这一带的森林还不是那么深邃,但铁路对面则是深不可测的连绵高山,接连并排着的树木株株皆是需一两人才能环抱起来的老树,一见到此景两人都有一种踏入大森林的错觉。
“喂,慢着!”
突然间,走在前面的殿村大喝一声,制止大宅前进,语气中透出无比的惊恐。
“前面有危险,回去吧。我们赶快回去吧。”
殿村仿佛受到极度惊吓,就连在这大部分光线被遮挡在外的昏暗森林中,也看得出他的脸色迅速变得铁青。
大宅感受到友人非比寻常的态度,仓皇地反问:
“怎么了,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看,你看那个!”
殿村作势要逃,同时一手指着距离他们俩所站之处五六间外的一棵大树。
大宅迅速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在巨大的树干背后,一头非比寻常的怪物正虎视眈眈地朝这边看过来。
狼?不,这里就算是偏僻的山村,也不至于有狼,想必是山犬。但是,它的嘴是怎么回事?从嘴唇、舌头到闪着寒光的利牙,全都染上了腥臭的鲜血,折射出赤红的血光。身上的褐色兽毛沾满了褐黑色的血斑,脸孔也被污血染黑了,像闪烁着的鬼火一样亮晶晶的铜铃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殿村和大宅,而它凶残的下颚甚至还有血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是山犬,大概在猎捕土拨鼠吧!最好还是别跑,跑了反而更危险。”
不愧是住惯山村的人,大宅似乎还挺知道怎么应付山犬的。
“啧啧啧……”
他咂嘴发出声响,缓步靠近怪物。
“什么嘛,这只狗我认得啊,它经常在这附近晃来晃去,很温驯的。”
狗儿似乎也认出了大宅。不久,浑身是血的山犬从树荫后缓缓走出,闻了闻大宅的脚,然后往森林深处飞奔而去。
“可你不觉奇怪吗?就算是在猎捕土拨鼠也不可能搞得这样浑身是血吧?”殿村似乎惊魂未定,脸色依然发青。
“哈哈哈……你也真胆小。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吃人猛兽嘛。”
大宅仿佛听到一个很可笑的笑话似的,干笑了几声。但殿村很快就从他的笑声中听出来,他也认为事有蹊跷。
他们离开森林,走向杂草丛生的小径。草丛中又窸窸窣窣地冒出一头浑身是血的体形庞大的山犬。或许是受到惊吓,迅速奔窜逃离。
“喂,这只跟刚刚那只的毛色不同啊,该不会这村子的狗都喜欢吃土拨鼠吧?”
殿村拨了拨方才狗儿钻出的草丛,战战兢兢地寻找底下是否有大型动物的尸骸。但没有找到任何类似被猛犬啃食过的残骸。
“真叫人恶心,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嗯,但是回去前你再看看,那边又来了一只。”
前面约一町远的地方,又出现了另一只与躲在草丛里的那只狗毛色不同的家伙,沿着铁路走了过来。在草丛的遮蔽下,它的轮廓若隐若现,无法看清楚全貌,但能确定是一头巨兽,或者不是犬类而是其他更可怕的生物,极为恐怖。
道路早已把村落远远甩在身后,四周的山野杳无人迹,两边极具压迫感的黑森林夹着窄隘的草原,远处两道如利剑般的铁轨挥向隧道出口,周围昏暗而死寂,犹如梦中的场景。而且,在那草丛中,缓缓迫近另一条妖犬的身影……
“喂!这家伙……嘴里好像咬着什么?沾血的、白色的物体。”
“嗯,真的有。到底是什么?”
他们停下脚步,仔细一看,随着山犬的不断接近,叼在它嘴里的物品也逐渐明晰起来。是个形貌像白萝卜的物体。但如果说是萝卜,颜色又有点儿古怪,那东西宛如铅一般青白,色泽难以用语言形容。前端似乎有许多分叉,萝卜有五个分叉吗?啊,那是人手啊,是人类的断臂啊。是一条很不甘心的、想抓住天空般的铅灰色手臂。肘关节以上的部分已被啃蚀殆尽,末端残留着几块红色棉絮般的肉屑。
“啊,畜生!”
大宅大喊一声,捡起一颗石块,朝山犬猛地抛去。
汪汪汪——吃人山犬发出惨叫,如箭矢飞一般逃离。小石子准确地命中了它。
无脸尸大宅靠近妖犬舍弃的物体,惊魂未定地观察后如此判断。
“应该是某个女孩被咬死了吧,还是饥饿的山犬挖坟翻出尸体来啃?”
“不,村子里最近应该没有年轻女人死去。不过山犬攻击活人并把人活活咬死,如此荒唐的事应该不可能发生。喂,阿昌,果然如你所说的,事情有点儿蹊跷。”
直到刚才为止还故作镇定的大宅,这会儿眼神也变了。
“你看,猎杀土拨鼠应该不会搞得浑身是血。”
“总之,我们去调查一下吧,有一只手必定就有身体的其他部位,一起去看看吧!”
两人在极度紧张下,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推理小说中的人物,匆匆朝方才妖犬出现的方向走去。
隧道张开着漆黑的大嘴,像一个怪物,仿佛要吞没两人般步步逼近。他们的视野中也出现了看守小屋中正在编织物品的仁兵卫爷爷的身影。
仔细一看,看守小屋前约半町的地方,在铁路的堤防旁一片较深的草丛中,有三根或黑或白如牛蒡般的棒状物体正精神抖擞地晃动着。真是难以言喻的光景,其身躯虽隐藏在草丛中无法看清,不过那三根牛蒡般的物体肯定是正一心一意享用美味大餐的山犬。
“看那里,那里肯定有问题。”
大宅和之前一样拾起两三颗小石头朝那边扔去,三只狗儿从草丛中一齐抬起头,六只嗜血的眼睛红通通的,往这边瞪。血滴正从它们大张的血盆大口中,一滴滴从牙尖滑落。
“畜生!畜生!”
见到它们可怖的形貌,两人又拿起小石头往那边扔。于是,不敌石块威力的山犬,终于依依不舍地抛下大餐逃离。
两人随后奔到草丛,拨开乱草一看,一具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的尸体倒在湿润草丛的底部,顶着一团像鸟窝一样的黑发,穿着一套鲜艳的铭仙和服,前襟敞开着。
只消一眼便知这是刚才那六只巨犬的杰作。刚刚死去不久的躯体就像一个破败的娃娃,惨白的肋骨裸露在外,脏腑散落一地,脸部已被啃蚀得看不出原形,只有和血液糅合在一起的肌肉如烂泥般摊在脸庞的骨架上,宛若巨型玻璃珠般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瞪向虚空。
殿村与大宅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又可怖至极的物体。
尚未遭到犬齿肆虐的肌肤十分丰腴,由此可见这应该不是病人的尸体。除了山犬叼来的断臂以外,其余肢体及头部尚在,由此可知应该也不是遭碾轧而亡的死尸。如此说来,是这六只山犬把一名健康的女性活活咬死了吗?不不不,这是不可能的。人类遭到咬杀,所引发的骚乱声不可能不引起附近看守小屋的仁兵卫爷爷的注意,而他听到惨叫声后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你认为呢?我想这些狗应该不是把一个女人活活咬死,而是享受没有生命的尸体吧。”
大宅幸吉久久才迸出这句话。
“我也这么认为,正想这么讲呢!”
青年推理作家回答。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这是一桩可怕的杀人案件。我想应该是有人杀害了这名女子,例如以毒杀、绞杀等方式,然后,将她运到杳无人迹之境,悄悄弃尸在草丛中。”
“嗯,这种情况最有可能。”
“服装看着有点儿土气,我想应该是这附近的居民吧。这个村落没有车站,也不大可能有旅客误闯至此。你见过这名女子吗,我想她应该是S村的人吧?”殿村问道。
“你问我有没有见过,问题是现在什么都看不出来啊,脸都没了,只留下血肉模糊的一团啊。”
头部虽在,但面孔部位只剩一摊血红的肉泥。
“不,我是问衣服或腰带什么的。”
“嗯,我对这衣服实在没印象。我一向对女性衣物不怎么留意。”
“好吧,我们去问问仁兵卫爷爷吧。他住得这么近,却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到哪。”
于是,两人跑到隧道入口的看守小屋,叫出挥旗人仁兵卫,然后把对方引到事发现场。
“哇!这是什么?太残忍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爷爷一见这血红尸块,吓了一跳,惊惶地说道。
“这女人在被狗啃蚀前就已经死了。谋害者把她丢弃在这里。爷爷,这几天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怪事?”
大宅问道,爷爷歪着头沉思了一会儿。
“我什么也不知道,如果知道就不会放任山犬吃尸体了。真是怪事!少爷,这肯定是昨晚发生的。因为,我昨天在这一带巡逻过多次;后来,傍晚左右出来寻找不小心丢失了的一个东西,就在这附近绕来绕去的。要是有这么一具尸体藏在这里,不可能没注意到。我想这肯定是昨晚发生的。”
仁兵卫十分肯定。
“或许真是如此。就算这里人烟稀少,一群狗儿聚集在一起不可能一整天都没人发现。对了,爷爷,你见过这衣服吗?我想她应该是村里的人。”
“我看一下……会穿这么柔软衣料的女人,村里也只有四五个吧……啊,对了,我叫我家阿花过来看看,好歹她也是个年轻姑娘,肯定比较留意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的衣服。喂,阿花啊……”
听到仁兵卫的叫喊,女儿阿花回应:“阿爸,什么事?”然后从看守小屋跑了出来。
她一见到尸骸,便发出尖声惨叫,拔腿就跑。但在父亲的劝阻下,才又战战兢兢地望了一眼衣物的下摆,立刻认出衣物的主人。
“哎呀,这花样,是山北鹤子小姐的衣服呀。村里只有鹤子小姐有这种花色的衣服。”
听闻此言,大宅幸吉立刻脸色大变。这也不足为奇,山北鹤子就是大宅最讨厌的、从小就与他订下婚约的未婚妻。说巧不巧,就在两家为婚姻问题争执得最白热化的时候,鹤子竟然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大宅脸色发青也不足为奇。
“你确定吗?要仔细考虑以后再说啊。”
听到仁兵卫爷爷的叮咛,女儿也壮起了胆子,仔细看过尸骸全貌,然后说:
“肯定是鹤子小姐。这条带子我也看过,而地上那个镶有玉石的发夹也只有鹤子小姐才有的。”
阿花肯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