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柾木醒来时已过中午。在睡梦中,他依然挣扎着,整夜与“这样下去不行,这样下去不行”的心情搏斗。醒来后,反而昏昏沉沉的,感觉昨天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即使芙蓉的尸体就在眼前,屋内弥漫着刺鼻的药水味和腥臭的尸体味,他还是觉得那只是梦的延续,并非真实情景。但不论等到何时,梦好像都不会醒。假如这是梦境,他也不可能静止不动。意识清醒一些后,他爬到芙蓉尸体的旁边,查看恋人的尸体,发现其变化后,震惊了一会儿,整个人立刻清醒了起来。
芙蓉仿佛在睡梦中翻了身,过了一晚,原先的优雅姿势消失殆尽。直到昨晚,虽是尸体,但仍保留着各个躯干部位的特征,并不觉得生命力消失了。然而现在一看,她完全化成一团肥肉,仿佛身心皆放弃了一般,变成一大摊勉强还保有形状的沉重液体。稍一碰触,宛如豆腐般柔软,尸僵状态已消失。但比起这些变化,最让他大受打击的,还是出现在芙蓉全身上下的尸斑。这些形状不规则的灰斑构成奇妙的图案,满满包裹着她的全身。
那数以亿计的细微小虫,不知何时繁殖、何时行动,宛如时钟般精准,一步步实施它们的领土侵略计划。与其细微的体积相比,它们的侵蚀速度十分惊人。即使人们亲眼目睹它们暴行的后果,依旧无力抵抗,只能束手无策干着急。柾木爱造错过了一次让恋人入土的最佳时机,却“因祸得福”得知尸体的魅力远胜于有生命的躯体,他也因此对芙蓉的爱恋更深一层,这也成了他陷入沉痛的地狱之恋的罪魁祸首,随之而来的代价极其惨痛——他必须亲眼目睹亲爱恋人的尸体在微小生物的侵蚀下,逐渐腐坏瓦解。为了恋人,他愿意尽一切力量迎战,然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可怕的工程一步步推进而无计可施,他甚至都找不到对手。世上还有比这更深刻的痛苦吗?
在几乎要被焦虑逼疯的状态下,他考虑再次尝试昨日失败的防腐作业,但肯定还是会失败。凭他一己之力实在无法完成防腐液注射。如果用冰镇或抹盐的保存方法,除了难以将大量材料搬入室内,与恋人分开的感觉他也不喜欢。而且,就算能稍微减缓尸体腐烂的速度,最终还是无法完全阻止,这种情况他最清楚不过了。在他慌乱的脑袋里,巨大的真空玻璃瓶、透明冰柜等荒唐无稽的幻影浮现又消失。他甚至幻想自己在制冰公司昏暗的冷藏室里,被技师嘲笑的模样。
但是,他始终无法放弃。
“啊,对了!替尸体化妆吧,至少将表面覆盖住,别让被可怕虫子侵蚀的区域太明显就行。”
他苦思良久,最后决定采用这个方法。虽然治标不治本,但能多一分一秒也好,为了尽情享受那不可思议的爱恋,也只能尝试这种暂时性的逃避行为。
他匆忙上街,买了白粉与刷子。(这些诡异的举动并没有让用人起疑,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柾木那不规律的生活与奇特的行为,最多在从仓库中出来的柾木身上闻到一股浓烈的防腐剂气味时,觉得有些奇怪罢了。)柾木将白粉泡进另一只洗脸盆中,仿佛人偶师替生人偶上色般,用白粉涂抹芙蓉的全身。恐怖的尸斑被盖住后,他再用普通的颜料像给上戏的演员化妆般,在芙蓉的双眼下方涂上粉红色的眼影,接着勾勒出眉线,涂上唇彩,再替耳垂染色。此外,又在四肢及躯干各部位随心所欲地涂上他喜欢的色彩。他花了半天才完工。一开始只是为了掩饰尸斑和阴惨的肤色,但在化妆过程中,他逐渐发现替尸体化妆有一种异常的乐趣。他成了面对尸体这块画布,描绘出妖艳裸像的不可思议的画家,嗫嚅着种种爱语,乘兴在冰冷的画布上,一边亲吻,一边忘我地上色。
不久,他望着完成彩妆的尸体,很奇妙地想起过去曾在S剧场见过的莎乐美装扮。素颜的芙蓉虽美,但全身画上邪恶彩妆的她比起生前更具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魅力。想不到被腐蚀、早已回天乏术的尸体竟然蕴藏着如此惊人的生气,而且比生前的姿态更撩人,这让柾木惊讶不已。
在那之后的三天,尸体并没发生重大变化,所以柾木除了每天三次用餐会下楼以外,其余时间都窝在仓库。为了这段穷途末路的恋情,他对着没有明天的恋人尸体,仿佛精神错乱般时而哭喊、时而狂笑。对他而言,这就像世界末日。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有点儿怪异的事。某个下午,疲惫不堪的柾木正躺在尸体旁沉睡,突然听到用人在仓库门口拉扯用来代替门铃的驱鸟器。只有访客上门时,用人才会使用这东西,因此他吓了一跳,担心东窗事发,立刻跳了起来,用棉被把芙蓉的尸体盖得严严实实,轻手轻脚下楼,站在门口集中精神聆听了一阵子,才壮着胆开门。结果发现用人就站在门口向他报告:“少爷,池内先生来访。”他一听是池内便放了心,但立刻又想到,“啊,这家伙终于开始怀疑我了,是来试探的吧?”于是问道:“你跟他说我在家?”用人生怕自己做错事,忐忑不安地回答:“是的,我是这么说的。”柾木当下心一沉,便说:“没关系,你只要告诉他,你以为我在家但找不到人,大概又外出了,请他回去就好。然后这阵子不管谁来都说我不在。”说完就这样关上了门。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后悔没跟池内见面。要是当时鼓起勇气见他,至少还能了解一些情况,心情反而能平静下来,也不至于像现在因无从揣测池内的想法,而终日惶惶不安。他在寂静的仓库二楼,面对沉默的尸体思考着。这种不安犹如鬼影般逐渐扩大,变成一股压得人快喘不过气来的恐惧,他为了消除恐惧,以一种流连青楼的浪子的心态,自暴自弃地疯狂爱抚那闪耀着邪恶色彩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