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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原宏
大战之后,在日本的推理小说史上,松本清张先生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清张之前,既不曾有清张;清张之后,还是没有清张。可以说,昭和三十年来,日本的推理小说,均在他的影响之下。虽然我们不能肯定,将来会不会有超越松本先生的推理小说家,但是,至少有两件事在吾人的记忆中,永不磨灭:一是主题中所表现的社会性;一是他的文体。
称呼松本先生为社会派作家,所谓的“社会”,这是指社会上之现象及事件,这是接近社会主义的。之所以有这种说词,是有一个明确的理由,我们可自松本先生文题的决定,在其代表作“日本之黑雾”(一九六○年)、“现代官僚论”(一九六三——六五)、“昭和史之发掘”(一九六四——七一)等一连串非虚构作品中,明确表现出社会性之观点及角度。
然而,社会派与正统派是对立的,不过以推理小说之名称呼的话较适当,因为政治性社会主义,与文学性社会主义,均和写实无关。但是,今天的松本先生,早在他着手非虚构系列作品之前,已被推崇为社会派主义者,诸位或许可自其作品中慢慢回味。
日本的松本迷均知悉,松本先生于昭和廿六年(一九五一)参加‘朝日新闻’主办的“百万人小说”征文,他以‘西乡记’一文,入选为第三名,此后,踏上了文坛的旅程。其后,昭和廿八年(一九五三),以‘“小仓日记”传’荣获第廿八届芥川奖。
第一部推理小说于昭和卅年(一九五五)推出,名为‘逮捕’。实际上,早在他得到芥川奖之前,木木高太郎就劝他提出“三田文学”中的‘记忆’(一九五二),或‘“小仓日记”传’的任何一部推理小说。由此可知,我们和松本先生推理小说的接触,也有卅年以上的历史了。
松本先生在他自身的回忆中提及:早在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常购买名为‘新青年’的侦探小说杂志,其中他最偏好的是木木高太郎的作品。从前的推理小说均着重悬疑性及意外性,往往轻视了犯罪行为的动机,亦即很少自这方面产生疑问的。因此,举凡动机的追求、性格的描述,以及人物的描写,一一构成了他的主题。他在自己的推理小说上,以“发现动机”为出发点,这正吻合了推理小说的端倪。
古老的说词,认为推理小说有诸多的限制,那是以犯罪之行为作为对人物之描述,这其间最大限制是:读者必须读到最末一章,才能看到最重要人物凶手的出现。事实上,名侦探的故事,就是名凶手的小说;侦探只是小说中的丑角。所以说,对人物之描述,必须以不很特意安排之描述;因此,推理小说不得不成为非文学之谜了。
松本先生发现的方法,是以反方向,对推理小说之险路,以倒追式来钻研,以动机来敲测犯人的人性。对于犯罪、人与人之间的人际关系,配合那个时间,个人在社会的构造面予以全盘照明。那样的照明是鲜活的,人人均惧于惊怕的范畴内,因而造成了昭和卅年代空前未有的社会派潮流。如此说来,这真是日本推理小说的革命,一直到今天它的余波仍震撼不已。
然而,在这里,松本先生本身的角色,以及想要追寻他的人,在作法上,仍有一个适度的界限来区别之。松本先生的方法,是以批判原来的推理小说而成立的,就作品的本质言之,那是凌驾他人之上的,对那些作家而言,他们只是一味怠惰,以揭发社会黑暗的一面为美名,表面上为推理小说,实则不过是犯罪的实情及暴露性小说罢了。并非犯罪的实情无以提及,但实情实话并非小说,那不过是作者力量的不足,而假以政治立场的优越性,予以弥补了一切,这样说来,不过是一种卑鄙的手段而已。中野重治曾在“政治与文学”议论中提及:文学中绝无政治的色彩存在。如此之言,足以说明:推理小说是不含社会价值的东西。
如此看来,松本先生的推理小说,和一般的社会派,或本格派加以区分的话,结果出现的是文体上的力量。文体一言,有时在使用的时间及场所上常常被人曲解了它的神韵。我们在此要强调的是:欲成立一个小说,就必须让它成为小说应有的表现力。
对松本先生文章之巧妙处,均有一定的评价。他的文笔绝非华丽、绚烂,但是对人物、事物之本质,却交代得恰到好处。虽然并非如三岛由纪夫,或立原正秋的文章那样的有名,虽然他们写得很好,但是并不让人有名人文章的感觉,而且可以把读者带入他们情节里。而松本先生正是如此,这也是散文兼推理小说特有的文体。
那么,究竟是什么,促使这文体衍生那么大的力量?若说松本先生是纯文学的作家,这是无从解释的。自纯文学转移成推理小说的作家很多,只是其中找不出可以媲美松本先生的作品。这样说来还是不对的,问题的关键是在引入悬疑之中。细心的读者也许知道,松本先生非自纯文学转移来写推理小说的,但是这两者却在同一个时期写成的。论品质,并无差异,不信的人,可自昭和廿七年(一九五二),在‘三田文学’所发表的推理小说‘记忆’,及芥川奖之‘“小仓日记”传’,看出其中之巧妙处。虽然形式及体裁是不同的,但是两者的精神却是一贯的,出现了相同的文体。所以我们说,松本先生的推理小说之社会性,就是在这种精神及文体下,形成了特殊的风格。
这部‘影之车’,是在昭和卅六年(一九六一)一月-八月,刊载‘妇人公论’上的七篇连续性的推理小说。说是连续之作,并非登场人物共通,也非其中故事有相似构想之意,甚至它不是一系列的形式。姑不论题材及内容,均各自独立。如此说来,它是一个会合七个故事的长篇小说。在你的印象中,就好像除了人为之外有灵性在左右,因此,‘影之车’就有了一个共通的主题来贯通它。
第一篇“潜在影像”,叙述一对久未见面的中年男女,相遇之后的情节,终局以杀人的悲剧谢幕。犯人以自白来表现他的故事,一种倒追式的叙述。主角无意识的杀人了,那是他年少曾目击的景象。这是一篇寻找动机的故事,以普通性述及人类心灵的罪恶。若以心理小说来看,是读者的自由,这篇作品描述人类存在的奥秘。
第二篇“典雅的姊弟”,描述东京高台地,一幢阳光照明的屋里人家的戏剧,揭示手足的特殊关系,暴露存在黑暗的一面,教你看来恐怖又阴沉的作品。以推理小说言之,这是利用电话、电报为工具,作为不在场的有力证明。这对自我隐闭的姊弟,自我相克的悲剧力为远超过任何推理小说。
第三篇“万叶翡翠”,自古歌的新解,作为事作发生之关键,应用这作法的有一本名‘古代史疑’之书;然而松本先生突破传统,他十分关心,并在他的学识中追溯更远,以诗、俳句作为暗号,作为小说,首推先例。但以和歌作推理手段,可能在世上是独一无二的。松本先生推理小说之能力在于所创的动机之实在性及他的文体,配合独创性,纪录在他的小说之中。
第四篇“买盆景的女人”,表现平凡的老处女对世间的复仇,趣味之中心是在于如何完成她的犯罪,在此,何者是以“怎么”、“为什么”来表达。所以,我们读到主角对“盆景盛茂”的庭园中看出一个女性人生的深层面。
第五篇“施淡妆的男人”叙述三角关系中不可解的杀人事件。
第六篇“确证”,叙述怀疑妻子不贞的男人,如何来掌握确实证据的故事。
第七篇“乡村医生”,叙述为了拜访父亲的故乡的男人,在他的身旁发生的杀人事件。
总之,舞台、登场人物、性格,各不相同,但是他们的背景,均出现不例外的无条理的“影之车”的运转。在运转之中,把读者牵引进入奥妙的人生境遇,读来恍如这些命运也要发生在自己的境遇中似的。
处在和松本清张同一时代,可说是推理小说迷的一大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