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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海螺和眼镜

猪崽子留心地盯着朝他走来的人影。现在他有时候觉得,倘若除去眼镜,把一块镜片戴到另一只眼睛上,倒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但即使用这只好眼睛来看,在发生了所有这些事情以后,拉尔夫还是拉尔夫,绝对不会错。此刻拉尔夫正从椰子林中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身上很脏,乱蓬蓬的金黄头发上挂着枯叶。在他浮肿的脸颊上,一只眼睛肿得像条裂缝;在他右膝上还有一大块伤疤。他停了一会儿,眯起眼睛看着平台上的人影。

“猪崽子?剩下的就你一个?”

“还有几个小家伙。”

“他们不算数。没大家伙了?”

“噢——还有萨姆埃里克。他们俩在拾柴火。”

“没有别人了吗?”

“据我所知并没有。”

拉尔夫小心地爬上了平台。在原先与会者常坐的地方,被磨损的粗壮的野草尚未长好;在磨得挺亮的座位旁,易碎的白色海螺仍在闪闪发光。拉尔夫坐在野草中,面对着头儿的座位和海螺。猪崽子跪在他左边,两个人好久都没有说话。

终于拉尔夫先清了清嗓子,小声地说起了什么。

猪崽子轻声细气地回答道:

“你说什么呀?”

拉尔夫提高声音说:

“西蒙。”

猪崽子一言不发,只是严肃地点点头。他们继续坐着,以一种受损伤者的眼光凝视着头儿的座位和闪闪发亮的环礁湖。绿色的反光和日照的光斑在他们弄脏了的身上晃动个不停。

最后拉尔夫站起来走向海螺。他用双手爱抚地捧起贝壳,倚着树干跪下去。

“猪崽子。”

“嗯?”

“咱们该怎么办呢?”

猪崽子朝海螺点点头。

“你可以——”

“召集大会?”

拉尔夫说着尖声大笑起来,猪崽子皱起了眉头。

“你还是头头。”

拉尔夫又哈哈大笑。

“你是头头,是管我们的。”

“我有海螺。”

“拉尔夫!别那样笑了。光看着那儿可没必要,拉尔夫!别人会怎么想呢?”

拉尔夫终于停下不笑了,他浑身打战。

“猪崽子。”

“嗯?”

“那是西蒙。”

“你说过了。”

“猪崽子。”

“嗯?”

“那是谋杀呀。”

“别说了!”猪崽子尖叫道。“你老那样唠叨有什么好处?”

他跳了起来,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拉尔夫。

“那时天昏地暗。加上——那该死的狂舞。再加上又是闪电,又是霹雳,又是暴雨。咱们全吓坏了!”

“我没有吓坏,”拉尔夫慢吞吞地说,“我只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

“咱们全吓坏了!”猪崽子激动地说道。“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那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他做着手势,想找句客套话说说。

“哦,猪崽子!”

拉尔夫的话音低沉而又苦恼,使得猪崽子停止了做手势,弯下腰等着。拉尔夫兜着海螺,身子前后摇晃。

“猪崽子,你不明白吗?咱们所干的事情——”

“他可能仍然是——”

“不。”

“也许他只是装作——”

看到拉尔夫的表情,猪崽子的话音越来越轻。

“你在外面,在圆圈的外面。你从来没有真正进到圈子里过。难道你没有看出咱们干的——他们干的事情吗?”

拉尔夫的声音中带着厌恶,同时又带着一种狂热的兴奋。

“猪崽子,难道你没看见吗?”

“没看清楚。现在我只有一只眼睛了。拉尔夫,你应当是了解的。”

拉尔夫还在前后摇晃着。

“那是一次意外事情,”猪崽子突然说道,“就是那么一回事,一次碰巧发生的事情。”他尖声锐气地又说。“走进了一片漆黑当中——他没有必要那样从黑暗中爬出来。他疯了,自食其果。”猪崽子又大做起手势来。“一场飞来横祸。”

“你没看见他们干的事情——”

“我说,拉尔夫,咱们该把那件事忘掉。尽想着它可没什么好处,明白吗?”

“我可吓坏了,咱们全都吓坏了。我想要回家。天哪,我真想回家。”

“那是意外事情,”猪崽子执拗地说,“情况就是那样。”

他摸摸拉尔夫光光的肩膀,这种人体的接触却使拉尔夫颤抖了一下。

“我说,拉尔夫,”猪崽子匆匆往四下看了看,然后把身子倾向拉尔夫——“可别泄漏咱们跳过那个舞,就是对萨姆埃里克也别漏风。”

“但是咱们跳过!咱们全都跳过!”

猪崽子摇摇头。

“咱们俩是后来才跳的。他们在一团漆黑中根本没注意到。不管怎样,你说过我只是在圈子外面——”

“那我也是的,”拉尔夫嗫嚅着,“我也在外面。”

猪崽子急切地点着头。

“对呀,咱们在外面,咱们什么也没干过,什么也没看见。”

猪崽子停了一下,继续说道:

“咱们靠自己的力量过活,咱们四个——”

“就咱们四个,要维持火堆人手可不够。”

“咱们试试看,怎么样?我来点火。”

萨姆埃里克拖着一根大树身从森林里出来。他们俩把大树身往火堆边一倒,转身走向水潭。拉尔夫跳起来喊道:

“嘿!你们俩站住!”

双胞胎愣了一下,随后走过来。

“他们俩打算去洗澡,拉尔夫。”

“最好搞搞清楚。”

双胞胎看到拉尔夫,吃了一惊。他们红着脸蛋,眼光越过他,看着空中。

“哈啰。没想到会碰上你,拉尔夫。”

“我们刚才在森林里——”

“——在找柴火生火堆——”

“——我们昨天夜里迷了路——”

拉尔夫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脚趾。

“你们俩是在出什么事情以后迷路的?”

猪崽子擦擦眼镜片。

“在吃了猪肉以后,”萨姆以沉闷的话音回答。埃里克点点头说。“对,在吃了猪肉以后。”

“我们早就走了,”猪崽子急忙说,“因为我们累了。”

“我们也早就走了——”

“——老早就走了——”

“——我们累得要命。”

萨姆摸摸前额上的伤痕,又匆忙把手移开。埃里克用手指摸摸裂开的嘴唇。

“是呀,我们太累了,”萨姆重复说道,“所以早就走了,那不是一次很好的——”

大家心照不宣,气氛很沉闷。萨姆的身子动了一动,那个令人厌恶的字眼脱口而出。“——跳舞?”

四个孩子都没有参加那次跳舞,但提起它却使他们全都不寒而栗。

“我们早就走了。”

罗杰走到连接城堡岩和岛屿主体部分的隘口处的时候,受到了盘问,他并没有感到奇怪。他已经估计到,在那个可怕的黑夜里,杰克那一伙人当中至少有几个会躲在最安全的地方,在恐怖中坚持着。

从城堡岩高处传来了尖厉的问话声,那儿正在风化的巉岩互相依托,保持着平衡。

“站住!谁在那儿?”

“罗杰。”

“往前走,朋友。”

罗杰往前走一点。

“你看得出我是谁。”

“头领说了,谁都要盘问。”

罗杰仰起脸仔细往上看。

“我要上来你可拦不住。”

“我拦不住?上来瞧瞧吧。”

罗杰爬上了梯子似的悬崖。

“瞧这个。”

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下已经塞着一根圆木,下面还有一根杠杆。罗伯特把身子稍微倾斜一点压在杠杆上,岩石发出轧轧的响声。要是他用足力气就会把这块岩石隆隆地直送下隘口。罗杰钦佩不已。

“他可是个真正的头领,是不是?”

罗伯特直点头。

“他还要带我们去打猎。”

罗伯特把头朝远处窝棚那个方向侧过去,看到一缕白烟冉冉升向空中。罗杰坐在悬崖的边沿上,一面阴沉地往后看着这岛,一面用手指拨弄着那只松动了的牙齿。他的目光停留在远山的顶上,没有接话。罗伯特换了个话题。

“他要揍威尔弗雷德。”

“为啥?”

罗伯特疑惑地晃了晃脑袋。

“我不晓得。他没说。他发脾气了,叫我们把威尔弗雷德捆起来。他已经被”——罗伯特兴奋地格格笑起来——“他已经被捆了几个钟头,正等着——”

“可头领没说过为什么吗?”

“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

在酷热的阳光底下,罗杰坐在大岩石上,听到这个消息,得到一种启发。他不再拨弄自己的牙齿,仍然坐在那儿,寻思着这种不负责任的权威的种种可能性。随后,他一言不发,从城堡岩背后往下,向岩穴和杰克一伙人所在的地方爬去。

头领正坐在那儿,光着上身,脸上涂着红的和白的颜色。一伙人在他面前围成半圆坐着。在他们的后面,刚被打过、已松了绑的威尔弗雷德正大声地抽噎。罗杰跟别人蹲坐在一起。

“明—天,”头领继续说道,“我们又要去打猎了。”

他用长矛指指这个野蛮人,又指指那个野蛮人。

“你们中的一部分人呆在这儿把岩穴弄弄好,守卫住大门。我将带几个猎手去,弄点肉回来。守大门的人可得看着点,别让旁人偷偷地溜进来——”

一个野蛮人举起了手,头领把他那张阴冷的、涂着颜色的花脸转向他。

“头领,为什么他们要偷偷地溜进来呢?”

头领回答得含含糊糊,可态度倒挺认真。

“他们会的。他们要破坏咱们所干的事情。所以看守大门的一定得多加小心,还有——”

头领停住了。大伙儿看到他粉红色的舌尖令人吃惊地朝外伸出,舔了舔嘴唇,又缩了回去。

“——还有;野兽也想要进来。你们该记得它是怎么爬的吧——”

围成半圆的孩子们震颤不已,喃喃地一致表示同意。

“它化了装来的。即使咱们杀了猪,把猪头给它吃,它说不定还会来。所以得提防着,得当心点。”

斯坦利从岩石上抬起了前臂,竖起了一根手指,表示要发问。

“怎么啦?”

“但咱们能不能,能不能——?”

他踌躇不安地扭着身子,低着头往下面看。

“不!”

紧接着一片沉默,野蛮人各自在回忆,都很害怕,不敢想下去。

“不!咱们怎么能——杀掉——它呢?”

在联想还会再遇到的种种恐怖时,他们一方面暂时得到了一点解脱,另一方面又感到一点震慑,这些野蛮人又嘀咕起来。

“别再介意山上的事了,”头领正儿八经地说道,“要是去打猎就把猪头献给它。”

斯坦利轻击着手指又说:

“我想野兽把它自己伪装了起来。”

“也许会的,”头领说道。这是一种想当然的神学上的猜测。“不管怎样,咱们最好还是防着它一点。吃不准它会干出什么事来。”

那一伙人都细想着这话,随后哆嗦起来,就像是吹过一阵烈风。头领看到了自己那番话的效果,猛地一站。

“但是明—天我们将去打猎,弄到肉大家就大吃一顿——”

比尔举起了手。

“头领。”

“嗯?”

“咱们用什么来生火呢?”

头领的脸红了,但在红的白的黏土掩盖下,人们看不见他的脸色。他拿不准怎么回答是好,沉默了片刻,那伙人乘机又一次低声说起话来。随后头领举起了手。

“我们将从别人那儿去取火种来。听着,明—天我们去打猎,搞点肉。今天夜里我要跟两个猎手一起去——,谁愿意去?”

莫里斯和罗杰举了手。

“莫里斯——”

“是,头领?”

“他们的火堆在什么地方?”

“在老地方,靠着生火堆那岩石的后面。”

头领点点头。

“你们其余的人太阳一落就可以去睡觉。但我们三个,莫里斯,罗杰和我,我们还有活儿要干。我们将要在太阳刚落山的时候出发——”

莫里斯举起手。

“但是会发生什么事呢,要是我们碰上——”

头领挥挥手,对他提出的异议置之不理。

“我们要直沿着沙滩走。这样,要是它来了,我们就又可跳我们的,又可跳我们的舞了。”

“就靠我们三个吗?”

又响起了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随之又静了下去。

猪崽子把眼镜递给拉尔夫,要等拿回来之后才能看得清东西。柴火很潮湿,他们这已是第三次点火了。拉尔夫往后一站,自言自语地说道:

“夜里可不能再没有火堆了。”

他内疚地望望站在旁边的三个孩子。这是他第一次承认火堆具有双重功用。确实,一方面火堆是为了使召唤的烟柱袅袅而升;但另一方面火堆也像一只火炉,能使他们舒服地入睡。埃里克往柴火上吹气,柴堆上闪出了火光,接着出现了一小簇火苗。一股黄白相间的浓烟向上散发。猪崽子拿回了自己的眼镜,高兴地看着烟柱。

“要是咱们能做个无线电收发机该多好啊!”

“或者造一架飞机——”

“——或者一艘船。”

拉尔夫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越来越淡薄,但他还是费力地思考着。

“咱们说不定会被红种人抓住当俘虏。”

埃里克往脑后捋着头发。

“他们也总比那个好,比——”

他没有点出人来,萨姆朝沿海的方向点点头,算是代他说完了这句话。

拉尔夫记起了降落伞下那个丑陋的人形。

“他讲起过死人什么的——”拉尔夫痛苦地涨红了脸,这一下他等于不打自招:跳舞时他也在场。他身子冲着烟做出催促的动作。“别停下——往上加!”

“烟越来越淡了。”

“咱们需要更多的柴火,即使是湿的也罢。”

“我的气喘病——”

得到的是死板板的回答。

“去你的鸡—喘病。”

“要是我跑东跑西地去拉木头,气喘病就会犯得更重。我希望不犯,拉尔夫,可就是要犯。”

三个孩子走进了森林,带回了一抱抱枯枝烂木。烟又一次升了起来,又黄又浓。

“咱们找点吃的吧。”

他们带着长矛一块儿走到了野果树林,也不多说话,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待他们走出树林时,夕阳西下,只有余烬发出一些光,烟却没有了。

“我再也搬不动柴火了,”埃里克说。“我累了。”

拉尔夫清清嗓子。

“在那上面咱们维持着火堆。”

“山上的火堆小,这可准是个大火堆呢。”

拉尔夫拿了一片木柴投到火堆里,注视着飘向暮色之中的烟。

“咱们一定要使烟老飘着。”

埃里克纵身往地上一趴。

“我太累了,再说那有什么用呢?”

“埃里克!”拉尔夫吃惊地叫喊道。“别那样瞎说!”

萨姆跪在埃里克身边。

“嗯——那又有什么用呢?”

拉尔夫火冒三丈,他竭力回想着,火堆是有用处的,某种绝妙而又无法形容的用处。

“拉尔夫跟你们讲过许许多多次了,”猪崽子不高兴地说道。“除此之外咱们怎么才可以得救呢?”

“当然啰!要是咱们不去生烟——”

在一片越来越浓的暮色当中,拉尔夫蹲坐在他们面前。

“难道你们不明白?光想着收发机和船有啥用?”

他伸出一只手,手指捏紧,攥成一个拳头。

“要从这种混乱中摆脱出来,咱们只有一件事可做。谁都可以拿打猎当游戏,谁都可以替咱们搞到肉——”

拉尔夫看看这个的脸,又看看那个的脸。他激动万分,非常自信,可脑中却垂下了一道帘幕,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在讲些什么。他跪在那儿,紧攥拳头,板着面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随后帘幕又忽然收回了。

“噢,对了。所以咱们必须生火并弄出烟来,更多的烟——”

“但是咱们没法让火堆一直维持着!看那边!”

他们说话的时候,火堆正在渐渐地熄灭。

“派两个人管火,”拉尔夫有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每天十二个小时。”

“拉尔夫,咱们弄不到更多的柴火了——”

“——在黑暗中弄不到柴火——”

“——在夜里弄不到柴火——”

“咱们可以每天早晨点火,”猪崽子说。“黑暗里没人会看见烟。”

萨姆使劲地点头。

“那可不一样,火堆在——”

“——在那上面。”

拉尔夫站了起来,随着暮色逐渐深沉,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失去防护的感觉。

“今儿晚上火堆就随它去罢。”

他领头走向第一个窝棚,窝棚虽然七歪八倒,还算竖立着。里面铺着睡觉用的枯叶,摸上去窸窣作声。邻近的窝棚里有个小家伙在说梦话。四个大家伙爬进了窝棚,钻在树叶下面。双胞胎躺在一块儿,拉尔夫和猪崽子躺在另一头。他们尽量想睡得舒服点,所以弄得枯叶堆窸窸窣窣地响了好一阵子。

“猪崽子。”

“哎?”

“好吗?”

“还好。”

后来,除了偶尔的窸窣声外,窝棚终于平静了下来。在他们面前挂着的,是那繁星闪烁的椭圆形夜空,此外还传来了一阵阵浪拍礁石的空洞的响声。拉尔夫定下心来作各式各样的假设,就像他每天夜里所做的那样……

假定他们被喷气机送回家,那么在早晨之前他们就会在威尔特郡的大机场着陆。他们将再乘汽车;不,要更十全十美点,他们将乘火车,直下德文,再到那所村舍去。那时候,野生的小马又会跑到花园的尽头来,在围墙上窥探着……

拉尔夫在枯叶堆中焦躁不安地翻来覆去。达特穆尔一片荒芜,小马也是野生的。然而荒野的魅力却已经消失殆尽。

他的思想又滑到了一个不容野蛮人插足的平凡的文明小镇。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带车灯和车轮的公共汽车总站更安全呢?

拉尔夫好像突然绕着电杆跳起了舞。这时从车站里慢慢地爬出了一辆公共汽车,一辆奇形怪状的汽车……

“拉尔夫!拉尔夫!”

“怎么啦?”

“别那样大声折腾——”

“对不起。”

从窝棚的黑沉沉的另一头传来了一种令人生畏的呜咽声,他们俩吓得把树叶乱扯乱拉。萨姆和埃里克互相紧抱着,正在对打。

“萨姆!萨姆!”

“嘿——埃里克!”

一会儿一切又都平静下来。

猪崽子轻轻地对拉尔夫说:

“咱们一定得摆脱这个地方。”

“这话怎么讲?”

“要得救。”

尽管夜色更加深沉,拉尔夫却吃吃地笑了起来,这是那一天他第一次笑。

“我是想说,”猪崽子低声说道。“要不赶快回家咱们都会发疯。”

“神经错乱。”

“疯疯癫癫。”

“发狂。”

拉尔夫把湿漉漉的鬈发从眼边撩开。

“写封信给你姨妈。”

猪崽子一本正经地考虑着这个建议。

“我不知道眼下她在哪儿。我没有信封,没有邮票。再说既没有邮箱,也没有邮递员。”

猪崽子小小的玩笑成功地征服了拉尔夫。拉尔夫的窃笑变得不可控制,他前仰后倒地大笑起来。

猪崽子庄严地指责他。

“我可没说什么,有那么好笑——”

拉尔夫还是吃吃地笑个不停,尽管把胸口都笑痛了。他扭来扭去,终于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地躺下,愁眉苦脸地等着下一次发作。他这样笑一阵停一阵,随后在一次间歇中昏昏入睡。

“——拉尔夫!你又闹了一阵。安静点吧,拉尔夫——因为……”

拉尔夫在枯叶堆中喘着粗气。他有理由为自己的美梦被打破而欣慰,因为公共汽车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了。

“为什么——因为?”

“静一点——听。”

拉尔夫小心地躺了下去,从枯叶堆中发出了一声长叹。埃里克呜咽地说着什么,接着又静静地睡着了。除了无济于事的闪着微光的椭圆星群外,夜色深沉,像蒙上了一层毯子。

“我听不到有什么声音。”

“外面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拉尔夫的脑袋瓜像被针刺似的痛起来。热血沸腾,使他什么也听不见,接着又平静下来。

“我还是什么也没听见。”

“听,再多听一会儿。”

从窝棚后面只有一二码处的地方,非常清晰有力地传来了树枝被折断的咔嚓声。拉尔夫又觉得耳朵发热,混乱不堪的形象你追我赶地穿过了他的脑海。这些东西的混合物正绕着窝棚潜行。他觉察到猪崽子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一只发抖的手紧紧地抓住他。

“拉尔夫!拉尔夫!”

“别讲话,快听。”

拉尔夫在绝望之中祈求野兽宁可选择小家伙。

窝棚外面响起了恐怖的耳语声。

“猪崽子——猪崽子——”

“它来了!”猪崽子气急败坏地说。“是真的!”

他紧紧抓住拉尔夫,终于使自己的呼吸恢复了正常。

“猪崽子,出来。我要你猪崽子出来。”

拉尔夫的嘴巴贴着猪崽子的耳朵。

“别吱声。”

“猪崽子——猪崽子,你在哪儿?”

有什么东西擦到窝棚的后部。猪崽子又强忍了一阵子,随即他的气喘病发了。他弓起后背,双腿砰地砸到枯叶堆里。拉尔夫从他身边滚开去。

接着在窝棚口发出了一阵恶意的嚎叫,几个活东西猛地闯将进来。有的绊倒在拉尔夫和猪崽子的角落,结果乱成一团:又是哇哇乱叫,又是拳打脚踢,一片稀里哗啦。拉尔夫挥拳出去,随之他跟似乎十几个别的东西扭住滚来滚去:打着、咬着、抓着。拉尔夫被撕拉着,被人猛击,他发现口中有别人的手指,便一口咬下去。一只拳头缩了回去,又像活塞似的回击过来,整个窝棚被捅得摇摇欲坠,外面的光漏到了里面来。拉尔夫把身子扭向一边,骑到一个七扭八歪的身体上,感到有股热气喷上了他的脸颊。他抡起紧握的拳头,像铁锤似的往身子下面的嘴巴上砸;他挥拳猛打,越打越狂热,越打越歇斯底里,拳下的面孔变得滑腻起来。谁的膝盖在拉尔夫两腿当中猛地向上一顶,拉尔夫翻滚到一侧,他忙抚摸着自己的痛处,可对方又滚压到他身上乱打。然后窝棚令人窒息地最终倒坍下来;不知名的这些人挣扎着夺路而出。黑乎乎的人影从倒塌的窝棚中钻了出来,飞快地逃去,临末又可以听见小家伙们的尖号声和猪崽子的喘气声了。

拉尔夫用颤抖的声音喊道:

“小家伙们,你们全去睡。我们在跟别人打架,马上睡吧。”

萨姆埃里克走近来,盯着拉尔夫。

“你们俩没事?”

“我想没事——”

“——我被人打了。”

“我也被打了,猪崽子怎么样?”

他们把猪崽子从废墟堆中拖出来,让他靠在一棵树上。夜是冷飕飕的,直接的恐怖消逝了。猪崽子的呼吸也平静了一些。

“猪崽子,你受伤了吗?”

“还好。”

“那是杰克和他的猎手们,”拉尔夫痛苦地说。“为什么他们老是要惹咱们呢?”

“咱们给了他们一点教训,”萨姆说。他人老实,接着又说。“至少你们打了,我一个人缩在角落里。”

“我揍了一个家伙,”拉尔夫说,“我砸得他够呛,他不会再赶着来跟咱们干一仗了。”

“我也是,”埃里克说。“我醒来的时候觉得有人在踢我的脸。拉尔夫,我觉得我的脸上被踢得一塌糊涂,但我毕竟也给了他个一报还一报。”

“你怎么干的?”

“我把膝盖缩起来,”埃里克扬扬得意地说道,“我用膝盖猛顶了一下他的卵蛋。你该听见他痛得乱叫!他也不会再忙着赶回来了。咱们干得不赖呀。”

拉尔夫在黑暗中蓦地动了动;可随之他听到埃里克用手在嘴里拨弄的声音。

“怎么啦?”

“一颗牙齿有点松动。”

猪崽子把两条腿曲起来。

“猪崽子,你没事?”

“我想他们是要抢海螺。”

拉尔夫快步跑下了灰白色的海滩,跳到了平台上。海螺仍然在头儿的座位上微微闪光。他盯着看了一会儿,随后又返回猪崽子跟前。

“他们没拿走海螺。”

“我晓得,他们不是为海螺而来的,他们是为了别的东西。拉尔夫——我该怎么办呢?”

远远的,沿着弓形的海滩,三个人影快步走向城堡岩。他们避开树林,沿着海边往前走。他们时而轻轻地唱着歌;时而沿着移动着的狭长的磷光带横翻着筋斗往前。头领领着他们,小跑步地一直往前,杰克为自己的成功而欢欣鼓舞。现在他真正是个头领了,他手持长矛东戳戳西刺刺。悬挂在他左手摇晃着的,是猪崽子破碎了的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