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其乐常年和孩子们待在一起,虽然也懂成人世界的规则,心思未免还是单纯。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平日里找她倾诉的老朋友特别多。
“你说我这累死累活考上医学院有什么用啊,”杜尚值着夜班,边吃面条,边和林其乐打电话,“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看人家卫庸,打小不学好,从来也不学习,人家怎么就混得那么好啊”
林其乐在家里剥开心果吃,看杉杉来了。
“我哪知道啊,”她说,“人家有的人生下来血型就能认识总裁,运气好呗。”
“你说咱努力上这么多年学有什么用啊”杜尚说。
“不能这么说,”林其乐说,“就咱们这种,当初不努力学习,混得还不如现在呢。”
杜尚想了想“你说的有道理。”接着低头吃面。
“而且,”林其乐把电视声音关小了,她拿着手机认真说,“你不是从小就想当医生吗,你已经实现了你的梦想了,杜尚,哪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啊”
杜尚听了,沉默了会儿。
“你说的也是,”他说,顿了顿,“但是吧,真进这行之前,和进了这行之后,感觉真是,一点儿都不一样”
林其乐低下头,她能听到蒋峤西在隔壁房间和人开电话会。
“都是不一样的”林其乐说,“我大学刚实习的时候,也特崩溃,觉得理想和现实也差距太大了。”她说,“但是我觉得,大家一定都是往好的方向走的。”
“我现在啊,每天这日子过的,就差不多是樱桃你实习时候的感觉了”杜尚轻声道,“平时在学校接触的,都是和咱们差不多的人,到了外面你知道吧,自从我们院上次出了那个暴力伤医的事,我跟我师兄弟现在每天记最清楚的是什么啊,逃生路线,就记怎么跑了”
林其乐听他说“有时候真要忘了当初是为什么想当医生了”
“真有这么严重吗”她说。
“严重啊,”杜尚无奈道,“你看我们,甭管读的好不好吧,都是要读八年才读出来的,好好上着班,忽然被个社会闲散人员打成瘫痪了,你说这谁不害怕吧”
林其乐说,应该在医院门口配套盖派出所和警察局。
杜尚说,不是那么简单的“警察叔叔也得照章办事,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医院有流氓。”
林其乐说,他如果打你,你就打他啊
杜尚说,可不行,那就成“互殴”了你知道吗,这警察蜀黍也得把我带走了
“幸好我小时候,不是现在,”杜尚忽然感慨起来,“不然在我爸那挨了打,来了医院一看,嚯,医生也在挨打,你说这还有正常人吗人长了张嘴不会用来说话和沟通的,干什么就只会打人呢”
“我觉得有的人就是不会沟通的,”林其乐忽然说,“我见过有的家长很疼孩子,但他们还是会打孩子,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自己都像个孩子一样杜尚,你相信吗,不是每个人都有你和我这样的就是有事情知道要怎么说”
“你的意思是,”杜尚冷笑一声,“那些打医生的人,他其实挺尊重我们并不是真想打我们”
他明显觉得林其乐的话很可笑。
林其乐沉默了一会儿。“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如果他们也懂一些科学,接受过真正的教育,知道怎么表达,他们可能就不会这么做了。”
“哪有这样的人啊”杜尚问,“满大街一百个人里能找着一个这样的吗”
林其乐感觉杜尚确实受刺激受大了。
杜尚用筷子搅了搅最后一口面条,吸溜着吃完了。
他说“樱桃,你看到一个人做坏事,你总觉得他是缺少教育。但你知不知道,这天底下有的人做坏事,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坏啊现在教育普及率多少啊怎么别人不去犯罪就这些人犯罪呢”
他又说“你们老师,再怎么努力,也教育不了所有坏人,就像我们医生,再怎么努力,也治不好所有的病人”
林其乐不说话了。
“你看看咱们这几个人,”杜尚说,“一个你,读师范,一个我,学医,都是又忙又累又挨骂又没钱蔡方元,大老板当着,余樵,大飞机开着,我这点苦水也就和你说说了。”
林其乐一直知道,她和杜尚之间,有太多共通之处,和性别无关。
“你现在好了,毕竟去了个好点儿的幼儿园,也是一样教孩子,你看我”杜尚说。
林其乐说“我在香港的时候,去那边私立医院”
杜尚苦笑起来“可别提了,要是连我这种人都挤破头去私立医院,公立医院还有人能看病吗。”
林其乐在沙发上躺下了,电视上演着梦幻偶像剧,可他们面对的现实却是丝毫不梦幻的。
“杜尚,”林其乐念叨,“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每一天过得还挺有价值的。”
杜尚笑道“哎还成吧”
他讲起一事儿来,说医院有一小男孩,自从在杜尚他们主任的门诊看过病,每回来复诊都来粘着他。
“他说,他长大了也想当医生。我说你再多斟酌斟酌啊,我小时候就是这么被骗进来的”
林其乐哈哈笑起来了。
杜尚笑着叹了一声。
林其乐瞧着天花板上的灯泡说“我觉得挺好的,无论你,还是我,杜尚,我们都不是那种能去经商、炒股、开饭店、赚大钱的人,我们这种性格,就不适合做那些,就是去做了,也不会快乐,很可能也赚不着钱的。”她又说“我要不是走了狗屎运,认识了蒋峤西,我现在每个月肯定就拿两千块钱,可能还天天回家哭”
“不对”林其乐又说,“我要是不认识他我可能还在群山,因为初中时候不好好学习,光玩,考不上什么好高中现在不知道在干嘛呢。”
杜尚说“你不会的。”
林其乐说“怎么不会啊。”
杜尚说“那按照你这么说,我要是不认识你们,要是没有林叔叔、余叔叔当年照顾我,收留我,我岂不是小时候就被我爸打死了我妈也活不长”
林其乐一愣。
“本来就没有什么如果,”杜尚说,“樱桃,你今天得到的一切都是你努力过,应得的。我也是,我肯定不可能一辈子就拿这么点工资,我们这行就是熬嘛,等我将来也熬成主任大牛了,我雇俩保镖站门诊门口,我看谁敢揍我。”
林其乐笑起来了。她本来还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杜尚。
但他们聊着聊着,好像不知不觉就这么想开了。
一旦想开了,就没有什么难事了。
“杜尚,你真要小心点啊,”林其乐说,“你学了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苦,到时候跑快点啊,万一还没变成大牛”
“那肯定的,”杜尚站起来,端着面碗去丢,他握着手机说,“我还要给你们婚礼当司仪呢”
深夜的病房走廊,还有许许多多要休息了的病人和家属,这里称得上是人世间最残酷的地方之一。
杜尚悄悄走着猫步“你说我在你们婚礼上唱个什么歌儿好呢拿手的实在太多了”
*
蒋峤西又见了一天的投资人,他生性不爱与人攀谈,但极善于捕捉重点,直击要害,所以沟通还很顺畅,用他新合伙人的话来说“脑子转得太快了,搞数学的人就是这种特点目的明确,不择手段。”
蒋峤西听到这样的评价,也没什么感觉,他本来就不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哪怕那不是什么好词。
合伙人还说,他和蒋峤西以前在大摩的上司一样,都认为蒋峤西是那种必定会成功的人。
他抗压能力极强,学习速度飞快,做事细心,注重细节,大脑运算能力远超常人这是一个到了谁手底下,当年的教授也好,如今的经理也好,都舍不得放他走的太优秀的年轻人。
他又踏实肯干,加班加得任劳任怨,心态沉稳,遇事冷静,他看起来太适合金融业。
更别提,他人品还没什么问题,在香港照顾着出事多年的堂哥,谈了一个异地女朋友,是初恋,二十二岁就结婚了。在外从不拈花惹草,在香港追他的女生那么多,也没什么桃色传闻,现在还直接为了太太重回故乡来了。
合伙人问,你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蒋峤西摇头。
“以后就在这儿发展了”合伙人问。
蒋峤西想了想,还是摇头。
林樱桃发微信给他,说不用去幼儿园接了,她买了点南京板鸭,正在走路回家“想吃枣面馒头吗,我再买些红糖”
蒋峤西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走进那家挂着中国福利彩票招牌的电子维修店。
“哎帅哥”店主是个光膀子的男性,一看见蒋峤西,立马抬手打了个招呼,他正给一位老大爷打双色球号码,伸手从身后堆满耳机和旧机器的架子上拿下一个盒子来,“给修好了,电充好了,里面文件也给你拷出来了配了个充电器,u盘你得给我单加六十块钱耳机这种怎么样,配个耳机再加四十,给你打个折,给我四百块钱吧”
从门外进来几个新彩民,说“门外停着辆大奔诶”
店主接过蒋峤西的四张毛爷爷,偷偷看了他一眼,蒋峤西正低头开那个旧3。
瞧着是个挺精明的人,还穿西装打领带,像个精英,怎么挨宰也不讲价的。店主说“看见了吗大叔大爷,多买彩票,您回头您也弄辆奔驰宝马”
那进门的彩民说“这是在你这儿中奖买的啊”
店主瞧着蒋峤西出门了,他说“你管它是不是,你当它是不就完了,要不给您来两注这帅哥刚买的号码”
蒋峤西坐进了车里,关上车门,他顾不上发动车,只一下下按3切换下一首的按键。
他低着头。
怎么全是老托福听力。
林樱桃高中时候总听这个3,她上学听,放学听,晨读自习课老听。蒋峤西记得他们高二暑假去北京,在火车上,蒋峤西不太高兴,因为林樱桃就是不肯背托福单词。当时林樱桃耳朵里就塞着这个耳机,兜里揣着3,她靠在他怀里,也不出声。
手机一震,弹出林樱桃的微信来“你想不想吃虾啊今天的大虾好新鲜啊。”
蒋峤西开车往家的方向走。
他耳朵里塞着一只耳机,里面是男人念的托福听力考题。蒋峤西还记得他07年初考试,那时候托福刚改版不久,听力文件都是旧的,老的,从前的。
钢琴声的前奏乍一响起,蒋峤西没什么准备。
千禧年的新人女歌手唱道“我的小时候,吵闹任性的”
忽然,音乐戛然而止了。
伴随着刺刺拉拉的摩擦音。
“再唱一次,你再唱一次嘛”
是小女孩十几年前的哀求。
于是十几年前的小男孩又勉强地哼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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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红灯变成了绿灯,映在蒋峤西忽然湿润了的眼眸中。
如果我曾不友善,但愿你能试着释怀;
如果我曾经欺瞒,那是我以为爱中也必有谎言。
像未能降生的婴孩,像长着犄角的野兽;
我刺伤了每个对我敞开怀抱的人。
谨以此歌起誓,一切过失都将被补偿。
*
七月中旬,林樱桃任职的国际幼儿园要放暑假了。蒋峤西站在“白马班”门口,静静等待老婆下班。他隔着窗户,凝望她的身影,她的笑容,听她和孩子们讲课,说话。
他忽然接到一通冯乐天打来的电话,他走去小花园里。
冯乐天说“我今天去拍了一组照片特意请我们办公室爱好摄影的同事去拍的,群山现在风景非常好,回头就发到你邮箱里”
蒋峤西轻声笑道“谢谢啊。”
冯乐天说“谢什么啊,是我们应该感谢你我已经迫不及待去参加你和林其乐同学的结婚典礼了”
蒋峤西又笑了,有点受不了他这个腔调。
“哦对了,”冯乐天说,“听说咱们初中班里要搞同学聚会,可惜我去不了,你会去吗”
蒋峤西想起,樱桃昨天劝他,多和人接触,特别是刚从香港回来。
他说,我还没想好。
冯乐天说“刘老师她们肯定想见你。”
“白马班”里,几位小朋友凑在一起,正玩数学教具。旁边坐着另一个小男孩,他小小年纪戴着眼镜,也不玩老师给他的教具,就喜欢闷头坐在小凳子上,拿一个铅笔在算术本上算来算去。
林其乐经常注意他,关注他的需求。
“林老师,”他看到林其乐,抬头说,“我妈妈和我说你、你丈夫是奥林匹克数学金牌,这是真的吗”
蒋峤西原本在等老婆下班的,忽然就被她拉着手拽进了门里去。
她看他闲的没事,让他过来给这个智力超常的小朋友代班一节幼儿园精品算术“我觉得他真的很喜欢数学。”
蒋峤西感到无奈,他拽了一下自己的西裤,盘腿坐在了地板上,他低头看眼前这位小朋友。林樱桃和助教搬了一块小黑板过来,林樱桃给他一支油性笔,蒋峤西也不知道讲什么,拿过那小朋友的算术本看了两眼,他拔开笔帽,伸手在黑板上随手画了个圆。
“你把这个圆当作”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那戴眼镜的小男孩“哇”了一声,伸手掩住了嘴。
他一下子恢复了孩子秉性,双眼亮晶晶地望着蒋峤西。
蒋峤西的手握着笔,停顿在黑板前。
临放学了,全班的孩子全围过来,他们兴奋地围着蒋峤西叔叔鼓掌说“再画一个叔叔再画一个嘛”
蒋峤西左手拿着笔,半抬着眼皮,抬起来又画了个圆。小朋友们一见到,激动地捂着嘴,蹦蹦跳跳又开始欢呼了,好像在看特异功能表演。
*
省城实验附中02届一班的同学聚会,来的人格外全。
只有两个人没来,一是公务繁忙的冯乐天冯主席,一是在上海忙着治病救人的杜尚杜医生。
同学会是个残酷的地方,当年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上,如今看看各自的人生成果,天上地下。蒋峤西坐在人群的角落里,听着并不熟悉的老同学与他寒暄,谈论起曾经的初中三年。
老同学问蒋峤西,知不知道有隔壁班的同学在网上发帖。
“什么贴”他问。
“发帖说你啊,”老同学笑道,“说你长得有多帅,数学金牌不去清华,去了港大进了摩根士丹利,还贴了你照片,都说你是人生赢家”
“人生赢家”。蒋峤西望着眼前这些他当年十分羡慕的同学们。
“没想到啊,”老同学不好意思道,“有一天能这么坐着面对面和你聊天蒋峤西,我感觉你比以前和气多了。”
蒋峤西抬起眼。
“和气”他觉得好笑。
老同学说“是啊,以前念初中的时候,我们在学校看见你,总觉得有点害怕”
旁边忽然有个同学探头过来了,他明显还不太敢和蒋峤西说话,他试探着问“蒋、蒋峤西,你真结婚了”
前前后后,许多正吃饭的初中同学听到这一问,都回过头来了。
“嗯。”蒋峤西毫不犹豫点头。
“和谁啊”旁边好几个人问。
岑小蔓正坐在另一桌,和身边的闺蜜若无其事地低头聊天,慢慢吃意大利面。
蒋峤西笑了,见他们这么好奇“你们可能不认识。”
“实验的啊你太太是省城的吗”
蒋峤西点头道“她高中是实验的。”
“谁啊”
“她叫林其乐。”蒋峤西说。
当年的学生们很茫然,他们已经对这个名字全无印象了。
“她初中是哪儿的”
蒋峤西说“群山市第一中学的。”
有人弱弱问道“群是当年给你写情书的那个女女孩”
蒋峤西点头道“对,就是她。”
岑小蔓突然把叉子往盘子边一放,她站起来低头离场了。
从小,父母谆谆教导,师长耳提面命。
为了前途,听话,不顾一切地往前奔吧。
可等到跑出了太远,回头再看,才发现那一条条路,错的对的,已经都是自己走的了。如果说它是命运,应该也没错吧,父母家庭,这不就是命运的一部分吗。
只是有的人早早意识到了,有的人人到中年,才后知后觉。
饭桌上,有同学刷着手机,突然喊出一声。
“我操,”他站起来了,“这人不杜尚吗”
网上最新爆红的一则视频里,一位主任医师头破血流,瘫坐在走廊边,患者家属情绪激动,成群围上来了,又揪住两个小护士的头发厮打。
走廊尽头,一群年纪轻轻的医生护士刚刚跑远了躲起来,突然其中一个停在墙角,他在原地犹豫了一秒不到,忽然脱了身上白大褂就跑回来。
主任身边还围着群情激愤的家属,那年轻男医生扑上来一把抱住他们主任,挨了一脚踹,他伸手扯下主任脖子上的听诊器。就见下一秒,忽然所有的家属都远远后退了一步。
只见那年轻男医生在人群中央一顿狂舞,双手握着听诊器犹如握着根双截棍,表情狰狞,配以尖叫嘶吼,不停变幻ose,他时而金鸡独立,时而白鹤亮翅,虽然没碰着任何人,但着实把附近围观的家属都给整懵了。
远处的年轻医生和护士们都跑回来了,其中两个人赶紧拖起主任就往旁边科室里搬。
有家属回过味来了,大声喊道“医生打人了”
话音未落,医院保安队伍上楼来了。只见那年轻男医生吓得不行,倒头就栽在地上,假装晕了过去。
蔡方元公司的招牌页游今天推出童年女神的代言广告,他专门花钱砸了推广,结果一看微博热搜,蔡方元的脸色都白了。
“卧槽”他握住公司美术的鼠标,来回拖动那个视频,“这什么情况”
余樵在基地食堂吃着饭看手机新闻,他眯起眼,乍一看到杜尚那张脸,他差点把饭吐出来。
他给杜尚发了条微信“你没事儿吧”出错了,请刷新重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