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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杜尚上次提起,说他长大了以后想去当医生。

林其乐看着杜尚下床去,到他妈妈病床前。杜尚很细心地帮妈妈捋沾了血的头发,倒真像可以做医生的。

职工医院门口闹闹哄哄,林其乐站在妈妈身后,看到一个被许多人拦着,又都没能拦住的成年男人闯进了医院里。他身上有股浓郁刺鼻的酒气,穿着一身深蓝色工作服,领口敞开了,头发很长,胡子也长,没修理,是常年独居的男人的样子。

余叔叔上楼去院长室找公章去了,这会儿他站在楼道处喊道“杜永春你们快把他拦住”

林其乐看着自己的爸爸从病房里出来,伸手往杜叔叔胸前去拦,那杜叔叔却两眼直勾勾的,说“老林,你让开,老林,我不和你动手,你让开”

林爸爸不肯让,屋里是杜尚他们娘俩,还有一帮年纪轻轻的小护士。“杜哥,”他说,“你冷静一点”

杜永春忽然膝盖一软,在林电工面前硬生生跪下了。

当着所有人的面,杜永春一下一下的,膝行到了病床边。他伸手要去握儿子杜尚的手,杜尚却更往床里坐,躲一个瘟神一样躲开他,把自己的妈妈保护在背后。

病房里格外寂静。

林其乐的手紧揪住妈妈的外套。她悄悄抬头看了妈妈一眼,又看向眼前,这一幕着实令她疑惑不解。

等天亮了,到第二日早晨,群山工地又是一副热闹气象。林其乐走在街上,看到秦叔叔在小卖铺门口练气功,看到不少叔叔阿姨说说笑笑,去工地食堂吃早点。根本没有人知道昨天半夜工地上曾发生过什么。

林电工说,今天他没事,正好带孩子们去市里玩。林其乐翻开她桌头那本薄薄的圣斗士星矢,从里面拿出一张一百元钱。是大红色的新一百,特好看。

“杜尚,”林其乐走在人堆里,主动握住了杜尚的手,“我们去群山百货大楼吃那个新开的肯德基吧”

杜尚两只眼睛还是红肿的,他今天原本想跟着妈妈去市人民医院检查身体,可余叔叔不让他去,林叔叔硬拉着他出门玩儿。

“肯德基”杜尚声音里还有哭腔,他实在是很爱哭,“就那个肯德基很贵的那个肯德基”

余樵穿着羽绒服,从旁边打量来来往往的车辆。余樵不爱做些腻腻歪歪的举动,但这会儿他也从旁边搂住了杜尚的脖子,像个“好哥们儿”“好兄弟”。他说“你还不知道林樱桃发了”

群山市这家肯德基是元旦时候开的。刚开那一阵儿,感觉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它。还有人跑去肯德基举行婚礼。

林其乐三个小孩,加林电工一个大人,坐在群百大楼肯德基店一个角落里吃午餐。三个孩子一人抱着一个汉堡狂啃,林电工在旁边看着他们仨这吃相,他光笑,也不吃,连连感慨“这就是美国人开的西餐厅啊。”

“爸爸,”林其乐嘴上都是酱汁了,她举起自己手上的汉堡,“你尝尝”

林电工连忙摆手“我吃不惯,吃不惯,你吃吧。”还拿纸巾给林其乐把嘴角擦了擦。

回工地以后,林妈妈一听说他们几个吃了顿什么饭,哭笑不得“在食堂五块钱就吃得好着呢,你们真阔气,四个人吃了一百块啊”

放寒假没别的事,杜尚一连几天都住在余樵家,白天就合伙儿来林其乐这里玩。他坐在林其乐的小床边,说“我那天想点他的穴,怎么就点不到啊”

林其乐在旁边吃一块烤红薯,她烫得直吐舌头,掰开一小半给杜尚吃。

杜尚捧着那块烤红薯,可能是还在思考为什么点穴不顶用的问题。

林其乐偏头看了他一眼,发现杜尚脸上的眼泪簌簌往下淌,都掉到冒着热气的烤红薯上了。

林其乐突然觉得,杜尚每天在想的,可能也是和她,和他们这些同龄人,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杜尚,”林其乐轻声道,“我们去看小白兔好不好”

杜尚一下子从悲伤中回过神来了。

大冬天的,兔笼被林其乐放在了厨房一角,比院子里头暖和多了。

杜尚蹲在了兔笼前,他用还包着纱布的手颤巍巍地接住了林其乐抱给他的,柔软温热的一只小兔子。

“樱桃。”

“嗯”

“是不是只要我哭了,你就让我看小兔子啊”杜尚又哭得抽抽起来。

林樱桃点头。

杜尚不甘心道“那为什么为什么蒋峤西转学过来第一天,你就让他抱你的小兔子”

林樱桃愣了。

她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回忆几个月前,和蒋峤西的第一次见面。

“他那天,”林樱桃不知道如何描述,“那天也不太高兴有点像是像也要哭了。”

新学期开学之前,林电工去市少年宫给林其乐报了舞蹈特长班。

林妈妈边给林其乐收拾小书包边数落她“一年级学画画,二年级学书法,三年级又学电子琴,四年级了开始学舞蹈。你看看你,是不是很没长性啊”

林其乐感觉自己马上要成为小舞蹈家。她在床上蹦,然后问“爸爸蒋峤西什么时候回来”

林电工收拾着饭桌,说“应该今天下午到吧。”

林其乐跑下了床,到自己书桌前。她从一板花花绿绿的发卡中抽出一支黑色的来,别到了自己头发上。

妈妈说“你下午乖乖去上舞蹈课上完了再去找他玩怎么不戴别的颜色啊黑色这么老气。”

林其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撅着嘴“我就要黑色。”

自从蒋峤西转学到群山来,林其乐每天与他待在一起,从没有分开这么久过。

舞蹈课又累又疼,林其乐上着课,还把腿给扭了,下了课她还一直哭。

余樵和杜尚在隔壁上国画课。余樵看她这样,只好扶着她一瘸一拐地走。杜尚说“樱桃,你今天戴了个新发卡”

林其乐吸着鼻子,止住哭声,问他“好看吗。”

“好看啊。”杜尚立刻说。

蒋经理那辆车就停在林其乐家前面的路口。蒋峤西穿着黑色的靴子,黑色的羽绒服。他坐在自己家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抓着一个蓝色的毛发被揉得一团乱的波比小精灵。

一见余樵几人出现,蒋峤西站起来了。

林其乐哭得两眼通红,她走到跟前,看他。

“蒋峤西”她叫道。

“西”这个字让她来念,原本该是个清脆的笑音。可她刚刚哭过,脸上又是哭又是笑,最后攒起来,又变成委屈的纯粹的哭相了。拖着长音念“西”这个字,像哭着撒娇。

林电工把孩子们让进家里来,他揉女儿的脑袋,任林其乐放声大哭。是问过了余樵才知道,林其乐在舞蹈课上压腿,摔倒了,在单杠下摔了个屁股蹲儿,丢人得很,人家都笑话她。

“一见你,你就哭。”蒋峤西进了卧室,把手里的小精灵放到林其乐床头,才算物归原主了。他坐到林其乐床边,抬头看她。

林其乐站在他面前,像罚站一样站着,两条马尾垂到了肩头。

蒋峤西注意到她头发上别着一支黑色发卡,林其乐的眼哭红了,显得更大。

林其乐穿一件桃红色的棉衣,衣领后面的帽子上有一圈茸毛。

蒋峤西问“你寒假作业写完了吗”

林其乐说“你寒假作业写完了吧。”

“写完了。”蒋峤西说。

“没写完。”林其乐回答。

“余樵要跟我借作业。”蒋峤西说。

“那我抄什么啊。”林其乐沮丧道,又要哭了。

“你不会自己写吗”蒋峤西说。

林其乐摇头,十分之理直气壮。

元宵节当天,中能电厂小学还没开学。蒋峤西一大清早起了床,刷完牙洗完脸,接到堂哥打来的电话。他有点着急,讲完电话,穿好外套,出了门跑去隔壁林其乐家吃汤圆去了。

林其乐吃得太着急,黑芝麻馅儿淌出来,烫了她的舌头。她只好把汤圆碗先搁到一边儿,然后在蒋峤西的监督下不情不愿地继续埋头写数学作业。

三月将近,蒋峤西晚上在林其乐小屋学到了九点多,回隔壁自己家的时候,正巧遇上他爸在客厅打电话。

“你儿子自己想来,别再跟我发疯了。”蒋政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看报纸。

回头一瞅蒋峤西进家门来了。蒋政用夹烟的手拿过茶几上一个黑色的很精致的盒子,在原地拿起来,原地一放。

“生日礼物,”蒋政把座机话筒放回去了,对儿子道,“给你的。”

蒋峤西瞧着那个黑色的盒子,站在原地不动。

蒋政继续看报纸,半天发现蒋峤西都没反应,他回过头,弹了弹烟灰“拆开看看去吧。”

蒋峤西在烟雾弥漫中走上前,他拿起了那个盒子,像拿起他不得不接受的命运。他走回卧室去,关上了门,在自己床边坐下,他三两下把那个盒子拆开了。

一块纯黑色的手表躺在里面。

蒋峤西垂着脖子,他墨似的眼眸盯住眼前这黑色的表带,黑色的表盘,黑色的表针。

他鼻子一酸,忍不住把自己的嘴唇恨恨地咬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