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霞, 万里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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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大的送亲队伍在气势恢宏的礼乐声中走入肃穆的元皇城,围观的大元百姓痴痴望着礼乐依仗之中簇拥的那辆黄色凤舆,想要一窥名扬天下的大朔长公主真容。
大漠寒风萧瑟, 雪白绫罗如浪翻涌, 金铜小铃如泉咏唱, 金线绣着云凤的帘后, 一抹正红倩影若隐若现。
车队缓缓行进,铃声飞入萧瑟细雨,随风直上,飘入坡道尽头巍峨的朱红宫门。按照大婚之礼,帝王应在宫中等待, 由百官至宫门奉迎即将入主中宫的一国之后, 然而拖紫垂青的百官当中, 还屹立着一个正红的身影, 高大如山, 风雨不动。
“公主……”车舆外随行的乌宝从微启的唇缝里挤出低若蚊蝇的声音:“元皇来亲自迎娶了……”
礼乐声浩浩荡荡,波涛不绝。云凤展翅高飞的帘后, 传来风淡云轻的回答。
“嗯。”
车舆到了皇宫东门, 一身大红嫁衣的秦秾华在陪嫁宫女搀扶下走下车。透过金珠摇曳的龙凤盖头, 一双赤舄走到她的面前停下。
时间仿佛凝滞, 天地无声。
片刻后, 宫女松开她的手臂,退后一步, 她的手在落下之前, 被一只陌生而有力的手扶住。同冠冕配套所穿的赤舄转了一个方向,和她鞋头一致,然后, 沉稳迈出脚步。
礼乐声再次响起,伴随着庄重的吟唱。
“宣哲维公,就位肃庄。册宝具举,丕显其光。”
秦秾华在身旁人的扶持下,走上平整的汉白玉御道,一步一步,向着宫阙最高处进发。
寒风吹过雕龙刻凤的月台,绛纱袍和裙袂交叠拥抱,缠绵不休。盖头下的金珠摇来晃去,秦秾华低垂眼眸,踏过高耸门槛,那只骨节分明,瘦削有力的手稳稳握着她的左臂,秋风吹散袆衣下的温度,却吹不散隔着衣料传来,那只大手上的温暖。
“出于宸闱,鼓钟喤喤。母仪天下,万寿无疆。”
身旁人将她引到榻前而立,一宫人门前跪奏:“进馔。”
宫人鱼贯而入,上食进酒,两人各用三饭,两酒,至第三饮,宫人进上红线相连的玉酒杯,两人各执一杯,交杯而饮。
秦秾华轻阖双眼,仰头饮下杯中喜酒。
烈酒入喉,苦入心肺。
“礼毕——”
宫人撤走吃食喜酒,偌大的内室忽然安静下来。
覆在她面上的龙凤盖头缓缓被人提起,绯红余晖从天而降,她低垂的长睫不自觉地颤了颤。
“……看着我。”低沉的声音响起。
秦秾华慢慢抬头,将传说中暴戾恣睢的暴君装入沉静眼眸。
他比她想象中年轻。
绛纱袍也暖不了的那张冷峻面容上,乌黑透紫的眼眸里锁着她的影子,瞳仁如晶石剔透,不见一丝杂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欲望磅礴,身体却又一动不动。
“皇后背井离乡,远道而来,今后大元就是你的家。”他缓缓说,好像每个字都在心里斟酌许久。“我在元皇宫中,按皇后出阁前起居的梧桐宫、虹映宫规格,各仿建了一座宫殿。皇后若在中宫住不惯,可在后宫内自由择殿。”
“妾身谢过陛下……”
秦秾华起身,刚要跪地谢恩,那只扶着她走上御道的大手,再次握着她的手臂,将她弯曲的双腿拉了起来。
“在我面前,不必多礼。”
“谢陛下隆恩。”
他顿了顿,目光仍笔直地望着她,语气却有一丝迟疑。
“……今后,我叫你秾华可好?”
秦秾华虽然一直在看他,但这时才真正认真看了他一眼。
“这是妾身的荣幸。”
“你在我面前,自称我也无妨。”
“多谢陛下。”
“若有人在你身后说三道四,你告知于我,我会为你做主。”
“秾华铭记于心。”
相敬如宾,说的也许就是这场应答。
内室陷入缄默,年轻的帝王看了她一会,向她的肩膀试探伸出了手。
尽管出嫁前秦秾华已反复提醒自己不可避免的洞房之夜,但在那一刻,她还是不自觉地紧绷了身体。
元皇的手像被看不见的烈焰烫了一样,飞快缩了回去。
他垂下眼眸,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元皇起身说:“你先歇息吧。”
他步出内室,挥退震惊的内侍,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坐了下来,珠帘摇晃,元皇的身影在百宝帘后影影绰绰,秦秾华听见他对躬身靠近的贴身总管低声说:“……拿折子来。”
半晌后,神色忐忑的陪嫁宫女从殿内趋步走入。她小心谨慎,跪于脚踏,压低声音道:“陛下唤我进来伺候公主……皇后洗漱。”
看她神情,应是想问为何大婚之夜陛下却在外间批折子,但碍于陛下就在外边,她才竭力按下了疑问。
“……这样也好。”秦秾华说。
对自己,也对陪嫁宫女。
陪嫁宫女青陆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青陆搀扶着秦秾华往妆镜前走去,她却在中途改变方向,走到一条长几前停下脚步。
厚重沉稳的紫檀木长几上放着一个朱漆金涂银装的盒子,盒盖上下各嵌一凤,首尾相衔,庄重华美。她打开盒盖,一枚纯金打造的“皇后之宝”静静躺在其中。
皇后之宝,皇帝之宝。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曾因这天下满怀壮志,但又如何能够想到,若干年后,她能为这天下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远嫁他国,安分守己,“做一个女人应做的事”。
她关上盒子,说:“放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青陆低声应喏。
她忍下咳嗽的冲动,坐到妆镜前,看着青陆取下璀璨而沉重的头面。
镜中人,消瘦苍白,就连胭脂也被脸上雪色浸透,像一朵覆着厚厚积雪的黯淡红梅。曾几何时,这张脸上也有如沐春风的微笑,如今却已只剩心如死灰的漠然。
大婚当夜,秦秾华原以为是个无眠夜,然而,她却睡得比旧都沦陷后的每一夜都要好。
梦里,没有处心积虑扳倒她的亲弟弟,没有痛斥她惑乱朝纲,牝鸡司晨的檄文,没有将旧都沦陷,国破家亡通通迁怒于她倒行逆施的百姓。
她为天下人呕心泣血,天下人不会懂,她为天下人奋不顾身,天下人也不会懂,她不忍伤天下人,天下人却忍将她践踏成泥。
让她失败的敌人不是口腹蜜剑的太子,不是心怀鬼胎的陆雍和,是天下人,是她燃烧自己也想拯救的天下人。
她所做一切,终究是螳臂当车。
一滴泪珠从鸦羽般浓密的睫毛下滚出,在它滴落玉枕前,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它接住。
伏罗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抚平了她眉心的纠结。
“毘汐奴……”
……
秦秾华醒来时,殿内已经没有元皇的身影。
她在青陆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梳洗打扮,听着她在身后轻言细语:
“公主……皇后好几年也没睡过懒觉了,来了大元后,青陆原本担心娘娘夜不能寐,没想到娘娘今日竟然睡到日上三竿,看来娘娘来这大元,也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
秦秾华说:“陛下走时,你该叫醒我的。”
“是陛下让我们别来打扰娘娘休息的。”
“……陛下昨夜睡在哪儿?”
“不知道。”青陆摇了摇头:“娘娘睡下后,陛下就让所有宫人出去了,今早也是,陛下没让人服侍,自己穿好衣裳就离开了。”
秦秾华沉默不语,青陆继续道:
“娘娘今后可以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昨日我已问过了,这宫中并无嫔妃,娘娘不必待人晨昏定省,也不必去给人晨昏定省——这后宫中,除了宫女,就娘娘一个女人呢。我看这元皇啊,没有外边传的那么可怕,至少对娘娘来说,没什么可怕的。”
秦秾华看着镜中的她侃侃而谈,哑然失笑。
“娘娘,你笑什么?”
“我笑你叽叽喳喳,让我想起一个故人。她啊,也像你一样,说话直来直去。”秦秾华道:“如今我们来了大元,就不可像从前一样行事肆意了。元皇在外的传闻,不会是空穴来风,你要谨慎为好。”
青陆面露愧疚:“还是娘娘想得周到,奴婢受教了……”
“元皇的求婚国书一年一封,本是为了挑衅大朔之举,如今大朔点头,他顺水推舟娶了我,还愿意让我坐上后位,心中定然还有什么企图。”秦秾华放轻声音,如若喃喃自语:“你我,都需谨慎为上。”
青陆郑重点头:“奴婢一定小心谨慎,不给娘娘拖后腿。”
秦秾华起身:“出去走走吧。”
青陆连忙扶住她:“娘娘要去哪儿?”
“梧桐宫已毁于大火,看看假的也好。”
秦秾华步出宸宫,拒绝了凤轿,却不能拒绝一定要跟随其后的诸多宫人。
“还请娘娘怜恤奴婢,陛下派我们来照顾娘娘,若娘娘在宫中伤了个小指头,我们都难逃一死啊。”
几十个宫人跪在地上一齐向她磕头,好像她不让他们跟着,就是在让他们送死。
秦秾华叹了口气。
“……罢了,你们要跟便跟吧。”
一个异国之人,在大元的心脏里走来走去的确让人放心不下,派人监视,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简单粗暴,毫不遮掩。
是他不屑,还是她不配?
元皇,果然非常之人。
烈日当空,昨日才下的雨早已消失无踪,空气中飘荡着干燥的灰尘,熟悉而陌生的梧桐宫出现在眼前时,就像一股绿洲清泉,涌入秦秾华干痒的喉咙,压下了她蠢蠢欲动的咳嗽之意。
梧桐宫,栖凤之地,她曾经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却和父皇、母妃、结绿、醴泉,许许多多的人,一齐湮灭在叛乱的大火中。
她让宫人等在殿外,独自步入只有午夜梦回才会出现的梧桐宫,曾那么远,远到以为一生都不可能再度触及,今日却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
眼前景象,渐渐与记忆中的梧桐宫重叠,若不用苛刻的目光细细考究,几乎可说如出一辙。
元皇是如何知道梧桐宫模样,又为何要在距离真梧桐宫的千里之外,为她建造一座梦中宫殿?
宸宫,为她而建,梧桐宫、虹映宫,皆为她而建。
“皇后若在中宫住不惯,可在后宫内自由择殿。”
元皇,究竟所图为何?
……
帝后大婚翌日,原本应该百官休沐,首辅柳清泉却在一大早就蒙陛下召见,匆匆前往紫宸殿。
“……皇后初来乍到,有诸多不适,如今闷闷不乐,该如何是好?”
元皇不辨喜怒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柳清泉跪在殿中,双目平视紫檀木书桌下的玄色衣袍,一字一句缓缓斟酌道:
“陛下不妨投其所好。”
“何为‘好’?”
“皇后娘娘尚在朔国时,有乐善好施的美名,陛下不如仿照朔人习俗,以大婚为由,大赦天下,万民同庆。”
“可。交给你办。”
柳清泉得到鼓励,继续道:“女子都爱可以赏玩的珍宝和瑰丽的首饰新衣,我大元虽不及朔土地肥沃,江河遍布,但我大元的奇珍异宝、绫罗绸缎也不遑多让。陛下可以检视内帑,找一些稀奇的文玩宝物送给皇后娘娘。”
“皇后岂能和一般女子相提并论?”
听出元皇话中不悦,柳清泉噤若寒蝉,好在元皇沉默半晌后并未发作。
拂袖声音响起,元皇冷声说:“下去吧。”
柳清泉如释重负,轻声退出大殿。
元皇看着摊在桌上许久,却一字都未看进的折子,心里想的是柳清泉先前所说的话。
毘汐奴怎会和民间女子一样,因几套头面,几件新衣就乐得合不拢嘴?他也未免太小看毘汐奴了。
元皇扔下折子,对柳清泉的建议不屑一顾。
愚蠢。
……
“公……皇后娘娘!”乌宝急急忙忙走入宸宫。
秦秾华刚从梧桐宫回来,倚在罗汉床上看着一本经书,听到乌宝呼声,她头也不抬。
“怎么了?”
“陛下、陛下送来了好多赏赐,都在外边候着呢……”
秦秾华放下经书起身,侍立一旁的青陆连忙上前搀扶。殿外,原本宽阔的庭院如今变得拥挤,数不清的宫人整齐排列,每人都端着一张红木托盘,托盘上盛放的东西各式各样,既有华丽衣装,也有精致文玩,琳琅满目的珍品各放光彩,让人移不开眼。
元皇身边的近侍站在众宝前面,见她出来,恭敬弯腰行礼。
“公公这是……”秦秾华说。
“皇后娘娘,这是陛下让奴婢送来的,都是些精巧玩意,供您打发时间。”
近侍一个眼神,手端托盘的侍人们接连走出,一个个地报出自己所呈宝物的名称。
“琥珀猴桃纹佩……”
“金绿猫眼东珠耳饰……”
“金镂空嵌珠石扁方……”
“胭红绸绣百蝶纹襦裙……”
“紫地缠枝牡丹氅衣……”
“张冕百花图卷……”
“姜邪兰亭修褉图卷……”
“傅玉之草书七绝诗轴……”
“青白玉十二生肖……”
御赐之物异彩纷呈,涵盖吃穿住行,光是宫人报名便用去两炷香的时间。
秦秾华带来的陪嫁宫人尽管已经看惯虹映宫中的奇珍异宝,到了异国他乡,受一国之主重赏,依然免不了面色潮红,然而当事人静静站在檐下,始终平静如初。
近侍觑着她的脸色,神色露出一抹忐忑。
“还请公公代我谢过陛下赏赐。”
“……娘娘放心,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近侍走出宸宫,回头望向宸宫又高又深的屋檐,摇头叹气,焦头烂额地回到紫宸殿。
一跨入殿门,他就换上谨小慎微的表情,趋步走到帝王倚靠的罗汉床前,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折子,小心翼翼放回榻几。
杀伐果断的帝王闭着双眼,以手撑头,衣襟大敞,披散的黑发就势滑落,遮掩住胸前嶙峋的伤疤。
“……如何?”元皇低沉的声音响起,近侍不敢直视天颜,躬身垂眸,望着榻边垂落的一片衣袂,低声道:“娘娘谢过陛下赏赐。”
“还有呢?”
“……”
近侍额头冷汗滴落,他一动不动,后背如覆针毡。
元皇语露不悦:“她可喜欢那些东西?”
“喜欢,喜欢……”近侍忙说:“娘娘很是高兴——”
“……你敢骗我?”
近侍条件反射抬眼看去,元皇冰冷的目光有如两把沾水磨过的新刀,轻而易举穿透了他的勇气。
近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冷汗如瀑,拼命磕头。
“奴婢看着娘娘很是高兴的样子,并非奴婢说谎,陛下明鉴啊……”
半晌后,头顶传来救命的声音。
“……她当真高兴?”
近侍硬着头皮说:“应、应是高兴的。能得陛下厚爱,天下哪个女子不会高兴呢?”
许久后,头上传来冷冰冰的一个字:
“……滚。”
近侍不知又哪里说错了话,但能捡回一条命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他连忙逃走了。
殿内只剩一人后,伏罗起身离开罗汉床,在殿中背手徘徊。
窗外的烈日高高在上,离西斜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要是等到太阳落山再去宸宫,未免也太久了,况且毘汐奴初来乍到,定然心中不安,他去晚了,说不定宫人会说闲话。
他自然不在意闲话,可毘汐奴一定在意。
毘汐奴在意,所以他该早些去宸宫的好。
伏罗刚往外边迈出一步,另一个念头就让他又停下了脚步。
……他离开宸宫还不及两个时辰,现下回去,未免心思太过明显。他不想吓着毘汐奴。如今人已娶到了,自然不急那一时片刻。
应该不急。
可他还是忍不住将眼刀扔向窗外一动不动的太阳。
日光刺眼,他眯眼注视,他一动不动,太阳也一动不动。
时间静静流逝,他的双腿都要麻了,天上的那颗咸蛋黄还是一动不动。
……不解风情的太阳,为何后羿没有十个全部射完。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慌张走入殿内,跪地奏报:
“陛下,皇后娘娘在宸宫晕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番外应该不长,皮萨干挤不出来了,一滴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