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雪原上, 一具具尸体被陈列在雪地上, 水红色的雪块堆积成山, 无数民工正在埋头搜寻失踪的真武将军。
雪表上留有夏军营地的遗址,搜救范围控制在遗址到山底的一路, 除了骑兵和枪兵, 所有人都投入了救援,从日出到日落,再到又一次日落,雪表下的尸体挖出了一具又一具, 始终不见他们要找的那一人。
算算时间,距离雪崩发生已经过去三日, 就算真武将军一开始还活着, 三日过后……
流言在民工和将士之中流窜, 再加上大夏传回夏朝廷有意组建大军勤王救驾的消息,军中士气愈发低落。
柴震身负众望,在将军夫人身边转了几次, 但他也没能把众人的心愿说出——
“已经过了三日, 将军不可能还活着。还请夫人以大局为重, 立即回城布防,以备夏军侵袭。”
这样的话, 他说不出口。
这三日来, 无论什么时候,柴震都能看到夫人在雪原上参与救援。
她的贴身侍女种玉每日都在哭,可是柴震从来没有见夫人哭过, 她不但没哭,还总是笑——
短短几日,她瘦得脸颊凹陷,面色雪白,寒风吹过她身上的大氅,发出空荡荡的声音。
失去最亲之人的感受,他已经尝过,正因为他尝过,所以她木然空洞的微笑,让柴震心如刀绞。
将军最是心疼夫人,如果将军看到了……
他放眼眺望雪原上数不清的尸首,眼眶一酸,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将军……还能看到吗?
“找到了!找到了!”
突然喧闹起来的雪原让柴震一惊,也让他视野之中的女子扔下手中木棍,快步奔向发现喧闹之处。
她的侍女种玉急急忙忙跟在身后,竟然还追不上脚步趔趄的她。
秦秾华冲到高喊着“找到了”的几位民夫前,看见雪坑里的东西,霎时双脚一软。
一股热流冲向咽喉,被她强行咽了下去。
“夫人!”
终于追上的种玉眼疾手快扶住身子一晃的秦秾华,她往坑里一看,心都凉了——
血迹斑斑的穿云弓躺在坑底,周遭雪块被血泡得绯红。
“夫人……”种玉的眼泪流了下来。
夫人死死握住她的手臂,站都站不稳了,可是脸上却在笑。
“……将军的武器既然在这,人也应该在附近。你们做得好,继续往周边搜寻,回去后,定有重赏。”
种玉看她这般,眼泪流得更凶:“夫人……”
秦秾华视而不见,往身旁看去:“柴震……柴震?”
始终在她附近徘徊的柴震快步走来:“夫人,属下在。”
“你叫两个人,帮我把弓送回我的帐篷。”
“是。”
柴震没去叫人,他在坑前蹲下,双手拿起了穿云弓。
弓身极沉,他拿弓的双手爆出条条青筋,就连脖颈也不例外。他连拿弓都如此困难,将军却能拿在马上轻而易举开弓连射,不知疲惫。
将军和他的弓,他的枪,活跃在每一场战斗,无论是凶险还是轻易,他总是抢在士兵们前头冲向敌军。他的武器,对于和他上过战场的战友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战场之上,只要将军的身影不倒,真武军就不知恐惧为何物。
真武军和将军是一体的,没有了将军的真武军,今后该何去何从?
雪原之上,传来压抑的抽泣。民工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泪眼朦胧地看着柴震从坑里双手拿出的重弓。
斑驳的血迹为乌黑的弓身增添了一抹冰冷的杀意,柴震捧着这把令人胆战心惊的重弓,一步留下一个深脚印,慢慢地走远了。
雪原上的哭声还没有停止。
秦秾华推开搀扶着她的种玉,环视着周围一双双或通红,或含泪的眼眶,含笑道:“将军并未找到,还请诸位再接再厉下去,种玉——”
“奴婢在。”种玉哽咽道。
“去伙夫那里提些好酒,让出力的将士和乡亲都暖暖身子。”她笑道:“我知道大家都很疲惫,可是现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将军若被困在雪下,早一分发现,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还望诸位同我齐心协力,尽早找到将军踪迹……”
无人应声,每个人都在躲避她的视线。
一名两鬓斑白的老者泣声道:“夫人,已经三日了,还请节哀顺变啊……”
这是三日以来,第一次有人和她直言将军的生死。
种玉担心地握紧了夫人的手臂,生怕她情绪激动,晕倒过去。
秦秾华没有。
她的微笑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多谢老丈关心。”她柔声道:“可是,我曾答应过将军,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轻易放弃他……不论他是死是活,不见到他,我是不会放弃的。”
她的回答,换回几声悲痛的叹息。
秦秾华笑道:“……请诸位继续吧,热酒一会便到。”
雪原上又繁忙了起来。
秦秾华走回先前寻找的地方,弯腰想要捡起地上的木棍,眼前忽然一阵眩晕,身子重重地往雪地上摔去。
冰冷的雪气扑满鼻尖,冻骨的雪花飘进眼里。
“我没事——”
秦秾华拒绝种玉和旁人的搀扶,自己强撑着站了起来。
“……我没事。”
她握着木棍,行尸走肉般一步一停,木棍深入松软的雪体,往下轻轻戳探。
戳得浅了,她怕错过,戳得深了,每一次都是失望。
种玉追了过来,泣不成声道:“夫人,奴婢求求你了,你回去休息一会吧!你都两晚没有闭眼了,饭也没吃两口,你这样下去,身体怎么撑得住?”
她避开她的阻挡,继续往前走去,一步一探,轻声道:“我没事。”
“夫人!这里的所有人都在和你一起找,你去休息一会,不耽搁营救。要是发现了什么,奴婢第一时间回来叫醒你好吗?”
“不必。”
“夫人!你就算不为自己的身体考虑,也为将军考虑考虑吧!”种玉哭喊道:“要是你忽然晕倒了,谁来主持之后的营救?”
秦秾华手中木棍一停,陷入迟疑。
种玉趁热打铁,夺去她手中的木棍,强硬地把她往主帐拉去。
秦秾华觉得她说得有理,可是躺上床,她分毫睡意都没有。
睁开眼,便是摆在桌上的峥嵘重弓,弓身上的斑驳血迹刺得她喘不过气,连嘴唇也忍不住跟着心脏一起抽搐。
而闭上眼,她和少年过往的点点滴滴,就如走马灯一般争先恐后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睡罢,她对自己说。
泪水却从颤栗的眼睫中倾涌而出,她拼命咽下直冲牙关的呜咽,口中渐渐蔓开铁锈般的腥味。
她想起那只捧在手心里送给她的春分流萤。
想起他初到梧桐宫时,那一身取血造成的伤口。
想起他被针尖穿透的舌尖。
想起他飞奔追上马车,用满是疮痍的口舌艰涩说“我们一起走”。
那时候,他还那样小,她在前方为他遮风挡雨,一转眼,两人已然对调,他在前方为她抵挡风雨,不论什么时候,只要看见他高大的身影,她的心里就没有不安。
他没有过什么好日子,即便遇上她之后,他也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
他最快乐的时光,是流落峡谷,野草生蟹充饥的时候,他想要的只是两个人简单的生活,却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腥风血雨的牢笼。
她越是回想,越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悲怮,越是克制不住,她便越要自虐地回想。
此时此刻她所感受的痛苦,抵得上冰雪之下他所感受到的百分之一吗?
她现在还能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暖被,他又身在何处,身上盖着什么?
只要稍作想象,她就喘不过气来,有一只手,在她胸腔里捣鼓,把她的心掐着、拧着,一层血,一层肉,血肉模糊地剥了出来——
是她自己的手。
她羞愧、悔恨、痛不欲生,就像往墙上用力撞头来缓解头风痛苦的愚人,亲手撕扯着自己的心。
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走了——记得要来门口接我,还有,记得你还欠我一个吻。”
她为什么不能一口答应?
为什么不能当即就吻上他期待的眼?
她为什么要说:“记不清——欠你的太多了。”
她记得他的最后一面,夜幕之下,大雪漫天。他听闻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卑劣回答,在洁白的夜雪中回头,露出意气风发、毫不气馁的笑容。
她很后悔。
很后悔。
原来被留下来的人,会这样痛。
如果他能回来,她再也不会说那些让他心痛的话了。
如果他能回来,她再也不会因为他人目光将他推开了。
如果他能回来,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活下去,和他一起活下去。
她已经同世上最好的一人结过发,同过心,再也做不到无牵无挂,无怨无悔地离开了。
她不想死了。
不愿意死了。
帐外的人声渐渐停了,应是酒温好了,众人都回了营地喝酒暖身。
她在夜色中仓促抹掉眼泪,起身下床,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空荡荡的雪原上散落着大量搜寻用的木棍,她随手捡了一根起来,向着还没搜救过的区域走去。
一下,又一下。
木棍深深探入雪地,又一次无功而返,她继续前行一步,再次探入木棍——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木棍的继续深入。
她忙不迭跪下挖掘,失去知觉的十指不断刨着冰雪。
新的鲜血又一次染红了指尖的纱布,她的十指早已血迹斑斑,她视若未见,失了魂一般,痴痴地挖着上松下硬的雪地。
终于,她挖开了挡在男子脸部的冰雪,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不是她的渊儿。
在他左臂下,还压着一具看不见脸的尸体,穿着真武军的铠甲,她不敢休息,如行尸走肉一般,继续用麻木的双手往下刨着冰雪。
她的渊儿,究竟在什么地方?
炙热的泪水淌下冰冷的下巴,砸落地面,融化了透明的冰晶。
又一具陌生的尸体被挖掘出来,在他身旁,又发现了一具穿夏军铠甲的尸体。
她不敢就这么走开,每个没有看见脸的尸体,都承载着她的所有希望,是她如今还能强撑着行走的力量源泉。
她拼命挖,拼命挖,每一分都是在和阎王争分夺秒。
他们都说,雪崩之后半个时辰就没有活口,可是她不信,他并非常人,他能扛鼎,身上又有狐胡秘宝,千军之中他都冲杀过了,难道还会被这小小雪花压断了呼吸?
她不能信,不愿信,不敢信,夜雪下的回头一笑,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她像是正在坠落,这深渊太深,太暗,太冷,总也坠不到底,像要将她撕裂的哀怆和悲怮克制到了极致,冲出她的喉咙,化为刺目的鲜血,淅淅沥沥地落在惨白的雪地上。
她一边咳,一边挖,裙上,雪上,尸首上,全是自己的鲜血。
月色之中,一抹璀璨一闪而过。
她膝行着来到反射金光的地方,轻轻刨开薄薄一层积雪,随即浑身颤抖——
一顶玄色小冠露出雪面,暗纹金线在月光下折射出一缕金光。
一切声音都离她远去了,她疯了一般地挖着,不断用麻痹的十个手指头刨开积雪,扣开冰块,鲜血汇入洁白雪地,她无暇顾及,心中只有一个名字——
“渊儿……”
“渊儿……”
雪原上回荡着她近乎呻/吟的呼声,痛苦压弯了她的脊柱,淹没了她的口鼻,她愿意牺牲所有,愿意付出一切,她向看不见的神灵祈求一丝垂怜——
“让我再见他一眼……”
身穿玄甲的少年从冰雪之下露出真容,秦秾华像是被人重重敲了脑袋,耳畔只有震耳欲聋的蜂鸣,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染血的颤抖十指反复尝试后,终于解开了他的甲胄。
她屏住呼吸,将右耳贴上他的胸膛,发烫的泪水接二连三浸进被血染红的衣襟。
隔着一层血肉,她听到了微弱的心跳。
这心跳让她从坠落的半空稳稳落地,让压在她身上的大山消失,让覆住她口鼻的深海褪去,她重新活了过来,又一次回到了人间。
她把自己的狐裘裹在少年身上,一边大声呼救,一边怮哭着抱紧他冰冷的身躯。
很快,柴震和种玉等人出现在雪原,人们七手八脚地抬起昏迷不醒的秦曜渊,种玉搀扶起双脚失力的秦秾华,踉踉跄跄往主帐走去。
大夫很快来了,开了药,留下几句嘱咐后走出帐篷。
帐外,无数双期待的眼睛将他看着。
他心领意会,脸上不由露出笑容:“将军福大命大,有真武荡魔大帝庇佑,只要好生调养便无事了。”
众人大喜过望,不敢惊扰了帐内的将军和夫人,只能互相投以激动喜悦的眼神,大力拍打彼此的肩膀,用发红的眼睛传递同样的喜悦。
帐内,燃烧的火盆又加了数个,种玉端起盛满湿冷衣裤的木盆,悄悄走出了帐篷。
大夫反复叮嘱过不能用火烤和热水浸泡的方式来加速升温,秦秾华只能用双手贴上他的脸庞和四肢来帮助回温。
双手带来的温度转瞬就散了,她褪去衣裳,钻进被子里紧紧抱住他僵硬冰冷的身体。
寒气从他体内散出,刺得她皮肤生疼,可是再怎么疼,再疼上百倍,也不会疼过失去他的三天两夜。
她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胸膛。
时间无声流淌着,帐内静默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烛光忽然一晃,灯芯炸裂,噼啪一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一只大手突然落到她的脸上,在她含着泪光的双眼上轻轻一摸。
“……别哭。”
他沙哑破碎的声音叫醒了她的泪腺,她猛地支起上身,呆呆地看着睁开双眼的少年。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接连砸在他的脸上。
秦曜渊的目光往支起的被子里看了一眼:“……这里是极乐天堂?”
他不太高明的调侃不但没能缓解悲伤,反而叫秦秾华扑到他的身上,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
秦曜渊默默抱紧了身上的人,好一会后,哑声道:
“你瘦了……”
秦秾华一个字也不想说,她只想好好哭一场,把三辈子忍下的所有眼泪,全在今夜都哭出来。
她不需要克制,不需要压抑,有他在的地方,她根本没有后顾之忧。
她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眼泪几乎把他淹没,秦曜渊眼前像是蒙了一层水雾,他努力压下的哽咽正在往外冒头。
“别哭……”
他扶起她泪水狼藉的面庞,亲吻她的泪眼。
他的声音在抖,他的吻也在抖。
“我没有心仪过别人。”
许久后,她哽咽道。
“你什么都不必做,也是我第一个心仪之人。”
他定定地看着她,眸光耀眼如星。
她每说一个字,都在掉一颗眼泪,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双眼亮得惊人。
“背叛我的人,没有好下场,你若寻花问柳,我就阉了你,你若移情别恋,我就——”
“不必你来出手。”他说:“让你伤心的人,狗彘不若,我若移情别恋,自己提头来见。”
秦秾华不再说话,低头吻住他的嘴唇。
她想驯养一只狼,驯到最后,究竟是她驯养了狼,还是狼驯养了她,不再重要。
她曾花了很多时间来否定她灵魂深处的悸动。
世上万千个人,她谁都不靠也能保持坚强,但万千个灵魂里,只有一人让她敢于袒露脆弱。
她不会再欺骗自己了。
她爱这个人,比自己更甚。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康康今天有没有鸡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