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一条裤衩在窗前随风摇晃。
小眉过来送食盒和药包的时候, 见到这条男人亵裤和下半身裹在棉被里的秦曜渊, 尖叫声传出整个商队。
成苦其没说什么,但当晚就派一名伙计送来了两套干净的男女衣物。
衣料和样式虽然普通, 但对一个多月没换衣服的秦秾华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商队在入夜前赶到了伊州城。
城门残破, 石壁上残留有烧焦的痕迹,高鼻深目的卫兵一脸懒散地检查着入城者的身份,轮到商队时,卫兵从成苦其手中接过一包银两, 掂了掂,下巴往门里一摆。
成苦其冲他拱了拱手, 领队的车夫往马车屁股上轻轻打了一下, 车队又一次缓缓动了起来。
前行的过程中, 商队逐渐分散,最后只剩秦秾华的马车和成苦其父女的马车在客栈前停了下来。
她拿起面纱戴上,在秦曜渊的搀扶下踩着马凳下了车。
成苦其给她和秦曜渊开了一间房, 和他跟小眉的房间隔了三间。
一行人走上二楼后, 成苦其叮嘱道:“你们二人隐居多年, 对外边可能不太了解。如今是城里比野外危险,毘汐奴最好不要离开伏罗单独行动, 你们若是有什么需要, 吩咐客栈小二去办,若是必须要外出,那么把身上的贵重物品带上, 或是交由小眉代管——别让它自己留在客房里。”
秦秾华再三感谢后,和秦曜渊回到落脚的客房。
两人休息了一会,赶在天黑前出了门——秦秾华想典当身上财物,顺便实地看看伊州到底是什么情况。
秦秾华隔着门和成苦其说了一声,随即离开了客栈。
十二月末,天黑得格外快,此时不过申正,地平线上的建筑便隐入了黑黝黝的夜色。
也许是天快黑的原因,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两旁的店铺十家里有七家都紧闭大门,秦秾华问了一个蹲在台阶上发呆的老人伊州城最大的当铺在哪儿,老人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又看了她身后高大的少年一会,伸出颤颤悠悠,鸡爪般的手朝她指了一个方向。
秦秾华顺着老人指的方向走了一会,一张鎏金的华丽牌匾映入眼帘,“聚源典当”四个字在一排深色的招牌中格外醒目。
两人走进当铺,柜台后的小眼睛男子看了他们一眼,便又低下头去拨弄算盘。
秦秾华走到窗口前,拿出一对珠翠东珠耳坠轻轻放到柜面上。
男子的眼睛自从耳坠落到柜面上就直了,他放下算盘,神情和先前截然不同,严肃道:“贵客稍等。”
小眼睛男子去了后边,不一会,布面帘子被一只又肥又短的手撩开了,胖乎乎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贵客久等了,让我看看——”男子刚刚净过手,接过伙计递来的手巾擦了几下,戴上一副皮革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柜面上的耳坠,在烛光下细细端详。
半晌后,他手里还拿着这一对耳坠,抬头道:
“贵客是想活当还是死当?死当的话,以后赎不回来,但是价钱会比活当多上许多。”
他下意识看向秦曜渊,以为他才是做主的人,不想这位少年靠在柜面上,似乎对东西能当多少钱毫不关心,百无聊赖的目光只在分割大堂和柜台的格栅上徘徊。
“活当能当多少?”秦秾华道。
“这耳坠,平日里只能当三十两,两位气质不凡,典当首饰应是一时之举,鄙店愿和两位贵客交个朋友——若要活当,鄙店愿出四十两。”胖男子笑了笑,道:“端看两位是不是急需,若是急需,鄙人建议选择死当。鄙店愿出一百两纹银收购这耳饰。”
胖男子满脸堆笑,秦秾华却默默叹了口气。
“贵客这是怎了,可是觉得鄙人开价低了?”胖男子道:“鄙人这家当铺开了十年,童叟无欺,出价可是实实在在啊!”
“非是如此。”秦秾华失落道:“这耳坠,是我婆母遗物。我婆母生前曾反复说过,这是她娘给她的传家之宝,上面的每颗珍珠都是极品东珠,一颗便价值连城,我和夫君原是走投无路,只能行此无奈之举。”
她朝胖男子伸出手:
“既然典当不了多少,那便算了。免得救不了近火,去了地底还要受婆母责备……”
格栅栏背后的胖男子拿着耳饰不还,笑道:
“这样吧,鄙人再加十两,活当五十两——若是死当,鄙人愿出一百三十两——夫人,出了这道门,伊州城可再也没有像鄙人这般公道的人了。”
秦秾华再叹了口气:“还是留作念想罢……夫君,你说是么?”
秦曜渊漫不经心:“嗯。”
胖男子脸上笑容淡了:“两位若是觉得鄙人出的价不合适,不如你们出一个价?”
“不是价高价低的问题。”秦秾华幽幽道:“主要是怕地下的婆母生气。”
胖男子拧起眉毛:“那依夫人所言,鄙人出多少,你地下的婆母才不会生气?”
“不若这样……我和掌柜说说这耳饰的来历,掌柜再决定要出何价。”
秦秾华面纱下的唇角微扬,秦曜渊一看她这神色,就知道有人要被忽悠得晕头转向。
半个时辰后,秦秾华带着十个沉甸甸的银锭离开了聚源当铺,当铺掌柜亲自送到门口,脑中还浮现着用这一对东珠耳饰如何投机取巧,青云之上,升职加薪出任商会会长迎娶城主女儿的宏伟蓝图。
两人都走得看不见了,胖男子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大堂,抚掌感叹:
“妙极妙极……我徐某人的春天也要到了……”
回程途中,秦秾华从一个露着脚脖子,满身补丁的小男孩手里花几个铜板,买了几枝山茶,她还想趁机逛逛伊州城,只可惜天色已晚,原本就开得不多的店铺基本上都关了,唯有一家铁匠铺还在营业。
秦秾华兜里多了五百两银子,购买欲大涨,不禁驻足观看。
墙上琳琅满目的刀剑甲胄固然有意思,但正在炉子前打铁的赤膊铁匠更吸引秦秾华注意。
她不是没见过铁匠,只是从未在面向大街的铁铺里见到赤膊的铁匠。金雷十三州自沦陷后,四十年变迁,风气果然胡化了不少,若是在玉京城,这样的铁匠不过三天就会吸引到一众频繁路过的女子,再不过十天,就会被这些女子的丈夫或父亲,以有伤风化之由抓去官府游街打板子。
眼前这位铁匠健壮高大,大概二十来岁,容貌虽不算英俊,但身材弥补了短板。他恍然不觉有人在外观看,全身心地挥舞着一把铁锤,叮叮当当地打着铁案上烧得通红的铁剑。热汗从他的下巴和指尖一路滑落,滋啦一声蒸发在滚烫的铁板上。
吸引秦秾华的除了他稀奇的赤膊,还有他稀奇的身高。
她粗略估计了一下,觉得他比秦曜渊还高上一截。
这可稀奇了,她走过这么多地方,见过这么多人,鲜少看见比秦曜渊还高的人。在绝大多数人都只能吃上一日两餐,农民每日只能吃稀饭就硬梆梆的粗粮馍馍时,一米六的七尺男儿已算高挑。
秦曜渊是个例外。
她不知道是他本身基因优秀,还是乾坤蛊日积月累的作用,在秋狝之前,秦曜渊已经长到了八尺,眼前这位铁匠比秦曜渊还高——岂不是长到了九尺?
她回头正想比较一下两人的身高,不想撞进一双含着怒气的眼眸里。
“……好看吗?”他沉声道。
“不好看。”她果断道。
“那你看什么?”
“……我看他身形像你。”
他拧起眉头,神色更加不快:“你为什么不直接看我?”
秦秾华服了,推着他高大的身体往前走去。
“看……这就看,回去好好看。”
回去客栈后,秦秾华找小二要了一个插花的泥瓶,又叫他送些热水来。她把茶花修剪插好后,秦曜渊还没消停。
他坐在铺着粗糙桌布的圆桌前,一言不发地生着闷气。
秦秾华是坐着躺着,睁眼闭眼,无论做什么都能感受到那股愈发幽怨的目光。
屋内气氛沉寂的时候,小二送来了梳洗沐浴的热水,秦秾华给了十几个铜板,小二欢天喜地帮着把水倒进木桶。
小二离开后,秦秾华看向还在生闷气的少年,道:“伏罗。”
他默默地盯着她。
“你去外边玩一会。”
他扯了扯嘴角:“……找铁匠玩吗?”
秦秾华无视他的阴阳怪气,道:“成苦其应该在房间里,你去问问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你想一个人在一推就开的客房里洗澡?”
秦秾华这才想起这里的客房没有门锁,她立即放弃了支开他的想法。
秦秾华果断退而求其次,搬过客房角落的一面屏风,挡在浴桶和少年之间。
“不许偷看。”她明令道。
“……谁可以看?”屏风外传来他冷笑的声音:“铁匠?”
秦秾华已经准备解开衣襟的手停了下来,她沉默半晌,走出屏风,静静看着桌旁面色阴沉的少年。
“渊儿。”她喊出久未出现的名字,伴随着出现的是另一个同样久未出现的自称。“你还记不记得,你和阿姊是假夫妻,真姐弟。”
她话音落下,秦曜渊脸色更加沉郁,眨也不眨地望着她,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眸像是狼的眼睛,浮出凶残戾色。
在她看来,秦曜渊和元王几乎是两个人。但是这一刻,她从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看到了上一世暴虐恣睢的元王,那个被称为人屠,麾下大军过境,寸草不生的恐怖元王。
秦曜渊起身朝她走了一步,她来不及思考,本能退了一步。
少年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抹受伤。
好一会后,他冷笑道:“好——你告诉我,谁家的亲姐弟会肌肤相亲?”
“那是非常时期——”秦秾华皱眉:“现在既已脱离险境,自然不能再像以前一样。”
愤怒在少年咬肌下拱来拱去,他咬牙切齿道:“非常时期,换了旁人,你也能和他肌肤相亲?”
秦秾华迟疑了。
秦曜渊抓住她迟疑的时机,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的身前。
高大的阴影忽然从头笼罩,湿热的吐息落在小巧凝白的耳垂上,回过神来,她已经又一次后退。
冰冷的墙壁贴上纤薄的后背,秦秾华进退不能,被少年高大的体型完全压制。
她被迫和他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对视,一股不由自主的颤栗如电流蹿过指尖,她能维持面部平静,却不能让心跳保持平静。
他咬牙切齿道:“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你明明也对我——”
秦秾华打断他的话:“那是你的错觉。”
“……”
秦曜渊倏地收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起伏的面颊像是在狠狠咀嚼某种讨人厌的硬物,从他的眼神来看,她有理由相信他正在想象中把她咬得咔嚓咔嚓。
“我的错觉?”他把手放上她的胸口,覆住她活泼的心跳,寒声道:“这也是我的错觉?”
秦秾华任他贴着自己胸口,用平静的目光和他对视:“只要人活着,心就会跳。我看铁匠的时候,心也会跳,难道我对铁匠也……”
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
“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秦秾华沉下脸:“你敢迈出房间一步,就别再回来见我。”
少年猛地刹车,已经放上门扉的手僵在半空。他转过头来看她,一张脸被怒火扭曲。
“你要我都听你的,你何时听过我的?”
秦秾华心里也冒出怒意,她冷声道:“我还不够听你的?我以往对你就是太过纵容!以前是我错了,是我太急功近利——今后我会弥补自己的错误,把你重新拉回正道上来——”
他大步走回秦秾华面前,盯着她看,面色可怕:“什么是你心中的正道?”
秦秾华移开目光,道:“……自然是普通姐弟那般。”
“……毘汐奴,我和你不是一个肚皮里爬出来的。从前用的名字也早就在玉牒上划去了,现在还活着的,只是毘汐奴和伏罗。你告诉我——我们是哪门子的真姐弟?”
“即便如此,我们也有重回玉京的一天。”她看着他:“到那时,我们还会是姐弟。”
“那又如何?”他眼中闪过厉色:“等我登极,谁又敢说什么?”
秦秾华怒声道:“你堵得上一个人两个人的嘴,难道还赌得上天下人的嘴吗?!”
秦秾华说完就后悔了。
她不该朝他低吼——因为他从来没有吼过她。
“我——”
“我没有错觉……是你有过错觉。”他低声道:“在峡谷大雪的时候……你以为你要死了。”
“……”
少年脸上的暴怒渐渐沉淀,新的哀伤爬上他的眼眸。
“原来阿姊只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才会心悦我。”
秦秾华心生刺痛,轻声道:“渊儿,阿姊是为你好。你还小,现在……”
少年突然弯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秦秾华的第一声惊呼是因为重心忽然失衡,第二声惊呼,是因为他抱着她跨进了盛满热水的浴桶。
“你——”
气急的声音淹没在满溢而出的热水中。
一个接一个的小小气泡消失在她眼前——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她的耳边,弥漫着心跳般强烈的水浪声。
她的乌发飘散在清澈的热水里,和少年微鬈的发尾缠绵不别。
箍在她腰间的手让她无法起身,按着她后脑勺的手让她无法逃离,他是温顺的小狼,也是残暴的伏罗,他把她禁锢在水底,强行渡给她空气,加倍夺走她的呼吸。
少年双眼紧闭,拧在一起的眉间蓄满暴戾的哀痛。
狂暴的吻如暴风雨般落下,秦秾华被吻得眼前发黑,浑身发软,只能被动承受风吹雨打。
也许只是一霎,也许是一个世纪,秦秾华在缺氧的临界线上,终于被他带出水面,新鲜的空气涌入口鼻,她气喘吁吁地趴在浴桶上,听着溢出的水流淅淅沥沥淌到地上。
“阿姊……”
比温水更烫的身体贴了过来,大尾巴狼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暗哑:
“阿姊……”
“阿姊……”
清清冷冷的月光照在冰冷的石头窗台,红艳似火的茶花盛开在月光中。
水波一圈圈荡开,水底涌来的浪头打得她昏头昏脑。
她的身体无法狠心推开他,她的灵魂却在想着雕龙刻凤的朔明宫。
她不能给自己留下弱点,也不能让他留下污点。
她终于攒足气势,寒声道:“秦——”
“阿姊……”他哑声道:“再骗骗我罢。”
秦秾华心中一痛,发软的双手从湿漉漉的桶边滑落,砸入波澜阵阵的水面。
他扳过她的头,再次和她唇齿重合。
作者有话要说: 初吻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