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地道里, 只有身边人手握的火把发出可见范围狭窄的火光。
刑部尚书姜昂走在前头带路, 不时回首嘱咐秦秾华小心脚下。
“从地道的凿痕来看, 这条地道已经存在很多年了,以臣之见, 应是狐胡朝时期的产物。”姜昂道。
“地道的尽头通向何处?”秦秾华问。
“通向西郊一处荒废的土地庙。”
西郊……
秦秾华说:“离玉京港有多远?”
“骑马, 只需一炷香。”姜昂回答。
秦秾华沉吟不语。除夕那夜,摘星宫血变。一场大火,烧毁宫中一半尸首,面目全非只剩焦骸的人中就有辉嫔。
乌孙王和妹妹兄妹情深众人皆知, 得知这个消息,却只是回信大骂了天寿帝一通, 索取了锦绣茶叶等大量朔产为赔偿罢了。
之后这么多年, 乌孙那边再无音讯。
“长公主可曾想到什么?”姜昂问。
明灭火光中, 姜昂神情诚恳。
六部五寺中,穆世章原已掌控二部三寺,她打翻了穆世章手里大理寺的碗, 便还剩二部二寺, 二部之中, 刑部就是其一。
她温婉道:“本宫才疏学浅,愿听大人高见。”
姜昂神色有一丝尴尬, 笑了两声:“微臣和长公主想到一块了, 血变当日,或许有人从地道出宫,借玉京港逃走了。微臣已经派人去严查玉京港五年前的出港记录, 想必不日就有消息传回。”
秦秾华对此不抱希望,五年前的事情,就算当时留下了什么痕迹,现在也早已湮没。
“不知九皇子今日是……”姜昂说:“九皇子乃辉嫔生养,说不定会知道什么线索,微臣听说玉京长公主要来地道勘验时,还以为九皇子也会同长公主一道现身呢。”
“九弟每日都要去广威将军府习武,况且,九弟从摘星宫出来的时候便已不记得多少事,现在更是忘得一干二净,他对摘星宫,想必还没有你这个刑部尚书知道得多呢。”
“长公主玩笑了。”姜昂干笑。
十三间密室中,发现了红罗伞的密室已在眼前。
姜昂避开脚下的水坑,微微弯腰道:“长公主请。”
秦秾华步入密室,一股腐臭气味扑鼻而来,身旁随侍的宫人不少皱眉掩鼻,秦秾华面不改色,视线在密室内逐一扫过。
刑部小卒高举火把,摇曳的火光舔在覆满青苔的石壁,变形的影子在白骨堆上攒动,不时有咔嚓一声发出,那是腐朽的骨头在脚下破碎。
秦秾华抬起右脚,看着脚下一根不知是胫骨还是什么骨头的东西,用脚尖轻轻把它扫开,看到骨头下面还有一层不知多深的黑土,光用脚踩,分不出深度。
这是一间菌房。
“长公主,这便是红罗伞。”姜昂在密室一处停下脚步。
他所指的地方,黑黝黝的一个东西立着,仿佛是木桩子,秦秾华还未走近,结绿尖叫一声,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姜大人,您怎么能给长公主看如此污秽的东西?!”
结绿愤怒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她还是慢了一步,借着火光,秦秾华看见了姜昂脚下的东西。严格来说,那不是一个东西,是一个人。
一个枯瘦如柴,全身埋在骨骸堆中,只有心脏以上露出地面的人。
他双目紧闭,面无人色,就像一个裹了人皮的骷颅架子。在他心脏上方,长着两枚已经干瘪枯萎的暗红疙瘩。
“微臣只是将长公主要看的红罗伞展示给长公主看罢了,何错之有?”
秦秾华在结绿手臂上轻轻按了一下,从她身后走出,轻声道:
“此人还活着吗?”
“回长公主,现在死了。”姜昂说:“我们在这间密室里发现了食物残渣,应是地震坍塌前,还有人出入此处喂食菌人。摘星宫坍塌后,进入密室的道路从外堵塞,菌人得不到喂养,便活活饿死了。临死前,他应还有意识,曾试图从地下爬起,只是红罗伞的根须已经将他的四肢和地下泥土连为一体,所以逃脱未曾成功。”
“太医院来人看过吗?这确是红罗伞吗?”她问。
“御医们也未见过红罗伞样貌,红罗伞是狐胡秘宝,只有皇室中人才知晓一二,然如今……”
如今,找不到一个活的皇室中人了。
秦秾华说:“乌宝——”
“奴婢在。”
“去太医院请上官御医过来,把这红罗伞摘回去研究,我要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长公主——”姜昂拱手道:“这是刑部接手的案件,红罗伞也是重要的物证,公主不经刑部同意随意取走物证,是否不妥?”
秦秾华不慌不忙抬起眼眸,缓缓道:“刑部案件?”
“正是。”
“我奉陛下之命监察此案,姜大人若是有何意见,就去和陛下说罢。”
姜昂脸色不快,却无话可说。
一盏茶时间后,上官景福匆匆到来,用工具小心翼翼将枯萎的红罗伞摘进玉盒里保存起来。
秦秾华命他看过地上的菌人,确定了无生机后,转身离开了菌房。
她本欲直接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密道尽头的一间密室,暴力打开的铁门虚掩着,光线太暗,看不清门里的样子。
密道里一共十三间密室,两两相对,只有尽头的这一扇门孤零零的。
好奇心驱使,她改变脚步方向,走到门前,推门走了进去。
有人在她身后高举火把。
一个宽阔的圆形池子出现在她面前,像是浴池,只是池水早已干涸,池底散落着看不清原型的黑色块状物,四个矮壮的铁柱立在池子边,上面缠着四条足有成年男人手腕粗细的铁链。
“这是做什么用的?”她开口道。
姜昂装死不说话。
一张鬼脸从阴影中走出,吓了他一跳。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全脸毁容,惨不忍睹的男人,穿着内侍的衣服,原本站在玉京长公主带来的那一群宫人里他还没注意,现在在这个环境下走出来,吓得他险些没跳起来。
这个毁容内侍冷冷看了他一眼,跳下半人高的池子,用一张手帕捡起几块黑色块状物看了看,然后快步走回玉京长公主身前,像文人雅士那般揖了揖手:
“禀公主,这应该是用来药浴的池子,底下沉积的都是药渣……”他摊开手,将手帕里的黑色块状物拿给她看:“看外观,像是红罗伞。”
“不可能。”姜昂冷笑:“红罗伞带有剧毒,野史记载服用少许即可致死,怎会有人拿去药浴?”
陆雍和抬头,朝他投出阴冷的目光:“姜大人恰好应了那一句话。”
姜昂皱眉:“什么话?”
“无知者无畏。”
“你——”
“狐胡朝时期太玄道人曾著有一本《紫庭别记》,书中记载,驻扎紫庭的皇帝亲军中有一批‘活死人’,他们不知疼痛,不知疲倦,不但力大无比,生命力也格外惊人,曾有人被拦腰斩断后活了八日,断气时腰斩部位已经开始愈合的记录。这批特殊的皇帝亲军便是由狐胡秘法培育所成。”
“此秘法自紫庭覆灭以后便无人所知,但若此密室的主人便是狐胡余孽,那么这座药池的存在也就不难解释了。”
姜昂很是不悦:“说来说去仍是你的猜测,《紫庭别记》我从未听说,想必也是市井小民闲暇时的胡编乱造,岂能当真?”
“那么,请问姜大人,你可知何药能使人化神成仙?”
“无稽之谈!世上怎会有如此奇药!”
“前朝狐胡皇室有一秘药,乃红罗伞制成的福禄膏,人言服下此膏可神游太虚,忘却世间烦恼,还可强身健体,激发人体潜力,但副作用也极为惊人。长期服用此药,轻则失神失智,重则暴毙而亡,《紫庭别记》中所言皇帝亲军每五年一换便是因此原因。”
“姜大人不曾看过《紫庭别记》,总该听说过狐胡秘药福禄膏,福禄膏虽已失传,然狐胡朝时期,有不少达官贵人留下了服用御赐福禄膏的记录。若是姜大人没见过的东西便是不存在,那么这世上怕是有大半东西今后都不复存在了。”
姜昂气得脸色涨红,刚要张口反驳,秦秾华笑道:“雍和,适可而止,不可对姜大人无礼。”
“喏。”
已经把无礼的话都说完的陆雍和干脆退回人群,留下再想发火就是得理不饶人的姜昂,面色涨红,梗着脖子站在原地。
秦秾华最后看了一眼池子边的四根缠着铁链的矮柱,转身往外走去。
秦曜渊刚被她从摘星宫带出来的时候,浑身皮开肉绽,面颊上也不乏割痕刺伤,手腕脚腕都有被什么反复摩擦的痕迹,皮肤和肉长在一起,白骨依稀可见。
他若真的把地底的生活忘了,那也是件好事,若是还记着,却因着那可怜一星半点的母子情谊向她秘而不发,也是一件好事。
反正,该她知道的,她总会知道。
为感情所绊的才是人,只要是人,就永远有弱点。秦曜渊重情,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秦秾华走出摘星宫,在众人目送下坐上凤轿离开。回到梧桐宫,她立刻就去了寒酥池沐浴。
热气如烟如雾,弥漫整个浴池。
往日她总会在寒酥池逗留半个时辰,今日却总是不得劲。泡在这水池里,她不由自主就会想起那个暗无天日的药池。
想起秦曜渊第一次进寒酥池的反应,想起她是怎样牵着他的手,把浑身肌肉紧绷,如临大敌的少年牵进浴池。
摘星宫的药池滋味如何,她不知道,但光从他当日的反应来看,便可想象一二。
不知为何,她有些想见秦曜渊。
“九皇子已经走了么?”她闭目说道。
正在给她双臂浇水的结绿停了下来,说:“华学辰时开学,殿下一早便走了,没有惊动公主。”
……其实是惊动了的。
她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有人从身边离开了。
又爬床。
又。
不论是关门还是锁窗,他总有办法在第二天早上出现在她床上,还美名其曰“魏大师说的,你要多和我在一起,才能长命百岁”。
……“魏大师”被他一拳打得在观气楼闭门不出,他还好意思拿他当挡箭牌?
“我记得今日是华学第一次排武榜的日子?”
“公主记得没错。”结绿说:“前几日华学那边传信回来,第一届华选已经选完了,公主不妨去看看这位首个华选之子,也顺道看看殿下竞争武榜第一的英姿。”
秦秾华没有回答,转而说:“叫陆雍和和乌宝进来。”
结绿离开一会,唤来陆雍和和乌宝二人在屏风外候命。
秦秾华缓缓开口:“红罗伞和福禄膏相伴相依,宫中既然有红罗伞,就必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福禄膏在流通。算算时日,距地震发生已有半月,你们密切关注宫中之人,凡是戒断福禄膏的人,皮肤上都会生出树皮状硬物,到了戒断后期,他们的性格还会变得狂躁易怒,我们必须赶在戒断反应到达末期前,找出这些曾经服用过福禄膏的人。一旦发现可疑人物,立即通报大理寺卿。”
“喏。”
“下去吧。”
乌宝戳了戳站着不动的陆雍和,后者这才收回屏风上的视线,转身走了出去。
两个影子消失在屏风后,秦秾华抬起手:“扶我起来罢。”
“公主今日不泡了?”结绿奇道:“奴婢还没给您加水呢。”
“不必了。”秦秾华说:“备轿备车,通知华学,我要见见新出的华选之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更的有点少,来大姨妈了不舒服~~明天尽量多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