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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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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结束,人群四散离去,走回各自的

快船,心里想着吃喝和

甜美的睡眠。惟有阿基琉斯仍在

哀声哭泣,怀念心爱的伴友,所向披靡的睡眠

此时却难以使他就范。他辗转翻滚,

念想着帕特罗克洛斯,他的强健和刚勇的人生,回想着

他俩并肩打过的每一场战斗——他可是没有少吃苦头,

出生入死,闯过拼战的人群,跨越汹涌的洋流。

他回忆着这些往事,泪如泉涌,满地翻滚,

时而侧卧,时而仰躺,时而头面

紧贴着沙层。然后,他直挺起身子,

精神恍惚,迈开腿步,沿着海滩行走。黎明

把曙光撒向滩沿,照亮了大海,映入了阿基琉斯的眼帘。

其时,他把快马套入车前的轭架,

将赫克托耳的尸躯绑在车后,赶马拉车,

绕着墨诺伊提俄斯阵亡的儿子,他的坟茔,连跑

三圈,然后走入营棚休息,把尸体扔在地上,

四肢摊展,头脸贴着泥尘。然而,阿波罗

怜悯他的处境,虽然他已死去,保护着

他的遗体,使其免受各种豁裂——他用金制的埃吉斯

盖住尸躯,从头到脚,使阿基琉斯的拖拉不能把它损毁。

就这样,阿基琉斯挟着狂怒,蹂躏着高贵的赫克托耳。

见此情景,幸福的神祗心里充满怜悯,

一再催促眼睛闪亮的阿耳吉丰忒斯前往偷尸。

此举可以愉悦各位神明,但却不能博得赫拉、

波塞冬和那位灰眼睛姑娘的欢心;他们仍然心怀

怨恨,一如当初,对神圣的伊利昂,对

普里阿摩斯和他的兵民。此事的源头乃帕里斯的恶行;

他得罪了两位女神[●],在他的羊圈里,但却垂青

●两位女神:指赫拉和雅典娜。

另一位女仙[●],后者用引来灾祸的色欲,换取了他的恭维。

●女仙:指阿芙罗底忒。

其时,当着赫克托耳死后的第十二个黎明的降临,

福伊波斯•阿波罗开口发话,对众神说道:

“你们这些狠心的神祗,残酷无情的天尊!难道赫克托耳

没有祀祭各位,焚烧过肥美的山羊和牛腿?

眼下,你们不愿动一个指儿,设法救护——虽然他现在只是

一具尸体——让他的妻子再看上一眼,还有他的儿子、母亲

以及父亲普里阿摩斯和普里阿摩斯的子民。他们会马上

垒起柴堆,焚烧遗体,为他举行隆重的葬礼。

但你们,你等神祗,却一心想着帮助凶狂的阿基琉斯,

此人全然不顾礼面,心胸狂蛮,

偏顽执拗,像一头狮子,

沉溺于自己的高傲和勇力,

扑向牧人的羊群,撕食咀嚼。

就像这样,阿基琉斯已忘却怜悯,不顾

廉耻——廉耻,既使人受害匪浅,也使人蓄取神益。

不用说,凡人可能失去关系更为密切的

亲人,比如儿子或一母所生的兄弟。

他会愁容满面,他会痛哭流涕,但一切终将过去,

命运给凡人安上了知道容让和忍耐的心灵。

但是这个人,他杀了高贵的赫克托耳,夺走他的生命,

把他绑在车后,拖拉奔跑,围绕着心爱的伴友,

帕特罗克洛斯的坟茔。试问,如此作为,他得到了什么好处,争

到了多少光荣?

让他小心,不要触怒神明,虽然他是人中的俊杰——

瞧,他粗狂暴虐,欺辱着没有知觉的土地!”

听罢这番话,白臂女神赫拉怒气冲冲,开口答道:

“你的话或许有点道理,我的银弓之王,只是

你应把二者,阿基琉斯和赫克托耳,放在一样尊荣的地位。

赫克托耳是个凡人,吸吮凡女的乳奶,

而阿基琉斯是女神的儿子——我亲自

关心照料,把她养大,嫁给壮士

裴琉斯,神祗钟爱的凡人。你们各位,所有的

神明,全都参加了婚礼,包括你,阿波罗,饮宴在

他们中间,弹着你的竖琴。现在,你却和该死的特洛伊人

合群——你,从来不讲信义!”

听罢这番话,汇聚乌云的宙斯答道:

“赫拉,神祗之间,不必动发这么大的肝火。这两个凡人

自然不会得到同样显贵的尊荣。但是,赫克托耳也

同样受到神的钟爱,伊利昂最杰出的凡人。

我也喜爱此人,他从来不吝啬礼物,快慰我的心胸。

我的祭坛从来不缺足份的供品,不缺

满杯的奠酒和甜美的熏烟——此乃我们的权益。

我不同意偷尸的主张;从阿基琉斯身边

偷出勇敢的赫克托耳,此事断难通行——别忘了,他的

母亲总在儿子近旁,日夜如此。不过,倒是可让

一位神祗把塞提丝招来,

使我能对他出言嘱告,让阿基琉斯

接受普里阿摩斯的赎礼,交回赫克托耳的遗躯。”

他言罢,驾踩风暴的伊里丝即刻出发,带着口信,

从萨摩斯和岩壁粗皱的英勃罗斯之间

跳下大海,灰暗的洋面发出悲沉的咽吼。

她一头扎到海底,像沉重的铅块,在

一支硬角的上面,取自漫步草场的壮牛,划破水层,

带着死亡,送给贪食的鱼类。她觅到塞提丝的身影,

在岩洞的深处,身边围坐着各位姐妹,

海中的女仙。包围中,她凄声悲哭

豪勇的儿子,注定的命运,要让他远离

故乡,死在土地肥沃的特洛伊。

快腿的伊里丝行至她的身边,对她说道:

“起来,塞提丝。言出必果的宙斯要召见于你。”

听罢这番话,塞提丝,银脚女神,答道:

“大神要我前往,有何贵干?我无颜和

众神汇聚,心里悲痛交加,苦不堪言。

尽管如此,我还将前往;他的谕令,绝非儿戏。”

言罢,闪光的女神拿起一条

黑色的头罩,黑过所有的裙袍。她随之

起程,腿脚追风的伊里丝引路先行;

翻滚的波涛破开一条水路,在她俩的身边。

她们登上泥岸,飞向天空,见到

沉雷远播的宙斯,身边围坐着各位

神祗,幸福的、长生不老的仙神。

她在父亲宙斯近旁,就座雅典娜让出的位置。

赫拉将一只漂亮的金杯放在她的手里,

好言宽慰,塞提丝喝过饮料,递还金杯。

神和人的父亲首先发话,说道:

“你已来到俄林波斯,带着你的每一分伤愁,女神塞提丝,

带着难以忘却的悲痛。对此,我有深切的心知和感觉。

但尽管如此,我还要对你说告,告知把你召来的目的。

针对赫克托耳的遗体和荡劫城堡的

阿基琉斯,神们已经争论了九天。

他们一再敦促眼睛雪亮的阿耳吉丰忒斯偷盗遗体,

但我却觉得应该让阿基琉斯获得荣誉,从而使你

日后能保持对我的尊敬和热爱。去吧,尽快

前往地面上的军营,把我的嘱令转告你的儿子。

告诉他,众神已对他皱起眉头,尤其是我,

心中盛怒难平,针对他的偏狂,

扣留赫克托耳的遗体,在弯翘的船边,不愿把它交回。

或许,他会慑于我的愠怒,交还赫克托耳的遗体。

与此同时,我要让伊里丝找见心志豪莽的普里阿摩斯,捎去

我的命令,

要她赎回心爱的儿子,前往阿开亚人的海船,

带着礼物,平抚阿基琉斯的愤怒。”

他言罢,银脚女神塞提丝谨遵不违,

急速出发,直冲而下,从俄林波斯山巅,

来到儿子的营棚,只见他正

潜心悼哭,身边走动着几位亲密的伙伴,

忙忙碌碌地准备早餐——营棚里躺着一头

被宰的绵羊,体形硕大,披着一身浓密的卷毛。

尊贵的母亲走至儿子身边坐下,

用手抚摸着他,叫着他的名字,宽慰道:

“够了,我的孩子,不要再用痛哭和悲悼

折磨自己的身心,既不吃喝,也不

睡觉。去找个女人,共枕同床,借此舒慰

你的心胸。我知道,你已来日不多,死亡和

强有力的命运已逼压在你的身边。

现在,我要你认真听讲——我给你带来了宙斯的信言。

他说众神已对你皱起眉头,尤其是他自己,

心中盛怒难消,针对你的偏狂,

扣留赫克托耳的遗体,在弯翘的船边,不让赎回。

所以,我劝你交还赫克托耳,收取赎尸的财礼。”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阿基琉斯答道:

“好吧,就这么办。让来者送进赎礼,带回尸体,

如果俄林波斯大神执意要我从命。”

如此这般,在木船搁聚的滩沿,母子俩长时间地

交谈,吐诉着长了翅膀的话语。与此同时,克罗诺斯之子

催命伊里丝下山,前往神圣的伊利昂,说道:

“去吧,迅捷的伊里丝,离开俄林波斯,我们的家居,

前往伊利昂,找到心志豪莽的普里阿摩斯,要他

赎回心爱的儿子,前往阿开亚人的海船,

带着礼物,平抚阿基琉斯的愤怒。

但要只身前往,不带其他人员,除了

一位年老的使者,跟随照料,驱赶

骡子和轮圈溜滑的货车,以便把

死者的遗体,阿基琉斯杀倒的壮勇,拉回城堡。

让他不要想到死亡,不必担心害怕,

我将给他派去一位神勇无敌的向导,阿耳吉丰忒斯,

一直把他带到阿基琉斯的住处。当神明

把他引入阿基琉斯的营棚,后者不仅不会

杀他,而且还会劝阻其他人的杀性——

阿基琉斯不是笨蛋,不是粗鲁的莽汉,不会拒绝神的意念;

他会心怀善意,宽恕恳求者的进访。”

他言罢,腿脚追风的伊里丝飞也似地离去,带着口信,

来到普里阿摩斯的房居,耳边彻响着连片的恸哭和悲嚎。

他看到儿子们围坐在父亲周围,在自家的庭院里,

泪水湿透了衣衫;老人置身其中,

紧紧地包裹和压挤在披篷里。灰白的头上和

颈项上撒满了泥屎,由他自己手抓涂放,

翻滚在污秽的粪堆里。房居里,前前后后,

他的女儿们,还有他的媳妇们,失声痛哭,

怀念所有阵亡的壮士,众多勇敢的兵丁,

效命疆场,倒死在阿耳吉维人手里。

宙斯的使者站在普里阿摩斯身边,对他说道,

虽然话音轻柔,却已把他吓得浑身颤嗦。

“勇敢些,普里阿摩斯,达耳达诺斯之子,不要怕。

我来到此地,怀着友好的心愿,

断然不带恶意。我是宙斯的使者;他虽然

置身遥远的地方,但却十分关心你的处境,怜悯你的遭遇。

俄林波斯大神命你赎回卓越的赫克托耳,

带着礼物,平慰阿基琉斯的愤怒。

但要只身前往,不带其他人员,除了

一位年老的使者,跟随照料,驱赶

骡子和轮圈溜滑的货车,以便把

死者的遗体,阿基琉斯杀倒的壮勇,拉回城堡。

他让你不要想到死亡,不必担心害怕;

他将给你派来一位神勇无敌的向导,阿耳吉丰忒斯,

一直把你带到阿基琉斯的住处。当神明

把你引入阿基琉斯的营棚,后者不仅不会

杀你,而且还会劝阻其他人的杀性——

阿基琉斯不是笨蛋,不是粗鲁的莽汉,不会抗拒神的意念;

他会心怀善意,宽恕恳求者的进访。”

言罢,快腿的伊里丝转身离去。

普里阿摩斯命嘱儿子们备妥轮圈溜滑的

骡车,把一只柳条编制的篮子绑在车上;

他自己则步入屋内的藏室,散发着雪松的

清香,挑着高高的顶面,堆着许多闪光的珍宝。

他大声发话,对着赫卡贝说道:

“我的夫人,宙斯派出使者,从俄林波斯山上,给我捎来了口信,

命我必须前往阿开亚人的海船,赎回心爱的儿子,

带着礼物,平慰阿基琉斯的愤烦。

来吧,告诉我你的见解,我将如何从事?

我的心绪,我的愿念正一个劲地催励,

要我前往海船,进入阿开亚人宽阔的营盘。”

言罢,他的妻子哭叫着答诉,说道:

“不,不能这么做!你的理智呢?——过去,你曾以此名声

显赫,无论是在外邦人里,还是在由你统治的兵民中!

你怎可企望前往阿开亚人的海船,孤身一人,

面对那个人的目光——他已杀死你的儿子,这许多

勇敢的儿郎?你的心就像铁块一般!

如果你落到他的手里,让他看见你的身影,

那家伙生蛮粗野,背信弃义,既不会怜悯你,也不会

尊重你的权益!来吧,我们还是坐在自己的宫居,远离着

赫克托耳,哭掉他的死亡。这便是强有力的命运织出的毁灭,

用生命的绳线,在他出生的时刻,我把他生下来的那一天——

奔跑的饿狗将吞食他的躯体,远离他的双亲,

死在一个比他强健的人手里。我真想咬住他的

肝脏,把它咀嚼吞咽!如此,方能仇报

他对我儿的作为——他杀死了一个战勇,不是贪生的怕死鬼。

我的儿子保卫着特洛伊的男儿和束腰紧深的特洛伊

妇女,压根儿没有想到逃跑,没有想到躲避!”

听罢这番话,年迈的王者、神一样的普里阿摩斯答道:

“不要拦我,此行必去无疑!告诉你,不要做一只

显示恶兆的飞鸟,扑问在我的宫居!你不能使我回心转意。

如果是个其他什么人对我发号施令,一个凡人,

某个辨察熏烟的先知或祭司,

我或许便会把它斥为谎言,加以拒绝。

但现在,我亲耳听到一位神的传谕,亲眼目睹了她的脸面,

所以,我非去不可——他的话语不是戏言。如果我命该

死去,死在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的船边,那么,

我将死而无冤。阿基琉斯可以即刻把我杀掉,只要

让我拥着我的儿子,哭个痛痛快快!”

言罢,他提起图纹秀美的箱盖,

拿出十二件精美绚丽的衫袍,

十二件单面的披篷,十二条床毯,

十二件雪白的披肩,以及同样数量的衫衣。

他称出足足十个塔兰同的黄金,拿出

两个闪亮的铜鼎,四口大锅,还有一只

精美绝伦的酒杯,斯拉凯人给他的礼物,

在他出使该地的时候。现在,老人连它

一齐割爱,清出厅堂——赎回爱子的愿望,使他

不顾一切。他大声吆喝,驱赶柱廊里的

每一个特洛伊人,骂道:“都给我

滚开,无用的废物,招羞致辱的东西!怎么,在你们

自己家里嚎哭不够,还要跑到我这儿,给我添增愁烦?!

宙斯,克罗诺斯之子,夺走了我最好的儿子,给了我此番

悲愁,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吗?后果怎样,你们

亦会知道——赫克托耳死了,你们成了阿开亚兵壮

手中的玩物。至于我自己,与其看着

城堡被劫,变成废墟一片,倒不如

趁早撒手人寰,坠入死神的房院!”

他破口大骂,提着棍棒追赶,吓得他们拔腿奔逃,

慑于老人的狂烈。然后,他转而怒责自己的儿子,

咒骂赫勒诺斯、帕里斯和卓越的阿伽松,咒骂

帕蒙、安提福诺斯和啸吼战场的波利忒斯,以及

德伊福波斯、希波苏斯和高贵的秋俄斯。对这九个

儿子,老人口气粗暴,发号施令:

“赶快动手,败家的孩子,我的耻辱!但愿你们

顶替赫克托耳,全被杀死在迅捷的海船边!

我的天!我这艰厄多难的命运!在宽阔的特洛伊,

我有过本地最好的儿子;然而,告诉你们,他们全都离我而去!

神一样的墨斯托耳,喜好烈马的特罗伊洛斯,

以及赫克托耳,凡人中的神明——他似乎不是

凡人的儿子,而是神的子嗣。阿瑞斯杀死了

所有这些儿郎,而剩下的却是你们这帮废物,我的耻辱,

骗子、舞棍、舞场上的英雄,从自己的属民

手里抢夺羊羔和小山羊的盗贼!

还不动手备车,把所有的东西

放到车上,让我们登程上路——赶快!”

他破口大骂,儿子们惧怕老人的威烈,

拖出轮圈溜滑的骡车,新近制作,

工艺精美,把一只柳条编制的大篮绑上车身。

他们从挂钩上取下黄羊木的骡轭,

带着浑实的突结,安着导环;取来

轭绳(连同轭架),九个肘尺的长度,

把轭架稳稳地楔入光滑的车杆,

在前伸的杆头,然后将导环套入钉栓,

绑在突结上,各绕三圈,在左右两边,最后

拉紧绳索,拴绕在车杆后端的挂钩下。

随后,他们从房室里抬出难以估价的财礼,堆在

溜光滑亮的骡车上,回赎赫克托耳的遗躯。接着,

他们把蹄腿强健的骡子套上轭架,一对挽车苦干的牲畜,

慕西亚人送给普里阿摩斯的闪光的礼物。

最后,他们拉出普里阿摩斯的驭马,套上轭架,

老王亲自关心护养的良驹,在滑亮的厩槽前。

就这样,在高耸的宫居里,他们套好车辆,替使者和

普里阿摩斯;二位心事重重,盘想着奔波旅途的事宜。

其时,赫卡贝来到他们身边,带着痛心的悲愁,

右手拿着一只金杯,满斟着甜美的酒浆,

以便让他们泼洒祭神,在上路之前。

她站在驭马前面,对着普里阿摩斯议劝,说道:

“接过酒杯,祭洒给父亲宙斯,求他保你安返

家园,从仇敌的营垒,既然你不顾

我的意愿,执意要去他们的海船。

祈祷吧,对克罗诺斯之子,席卷乌云的天神,

高居在伊达山上,俯视着特洛伊大地;求他

遣送一只预告兆示的飞鸟,他的迅捷的使者,

飞禽中力气最大、最受宙斯钟爱的羽鸟,出现在

右边,使你一旦亲眼目睹,便可

取信于它,前往车马迅捷的达奈人的海船。

但是,如果沉雷远播的宙斯不给你发送兆示,他的信使,

那么,我就会再三地恳求,哀求你不要

前往阿耳吉维人的海船,哪怕你有非去不可的倔念!”

听罢这番话,神一样的普里阿摩斯答道:

“我的夫人,我不想拒绝你的敦请;

我应该举起双手,祈求宙斯的怜悯。”

老人言罢,告嘱身边的家仆

倒出清水,淋洗他的双手。女仆走上前来,

端着洗盆和水罐。他净过

双手,接过妻子手中的酒杯,站在

庭院中间,对神祈祷,洒出醇酒,

仰望青天,开口诉诵,说道:

“父亲宙斯,从伊达山上督视着我们的大神,光荣的典范,伟大

的象征!

答应我,阿基琉斯会以慈爱之心,欢迎我的到来,怜悯我的

苦衷。给我遣送一只预告兆示的飞鸟,你的迅捷的使者,

你最钟爱、飞禽中力气最大的羽鸟,出现在

右边,使我一旦亲眼目睹,便可

取信于它,前往车马快捷的达奈人的海船。”

他如此一番祈祷,多谋善断的宙斯听到了他的声音,

随即遣下一只苍鹰,飞禽中兆示最准的羽鸟,

毛色灰暗的掳掠者,人们称之为“黑鹰”。

像富人家里的门面,封挡着

高大的财库,紧插着粗重的门闩——雄鹰展开

翅膀,一边一个,都有此般宽广,飞越城空,

出现在右边的上方。人们翘首仰望,

个个兴高采烈,精神为之一振。

其时,老人迫不及待地登上马车,

驱车穿过大门和回声隆响的柱廊。

骡子拖着四轮货车,由经验丰富的

伊代俄斯执缰,跑在前头;马车随后

跟行,老人扬鞭催赶,策马速跑,

穿越城区;亲人们全都跟在后面,

痛哭流涕,仿佛他去后再也不能生还。

当他俩穿过城区,奔向宽阔的平野,

送行者们转身返回伊利昂,普里阿摩斯的

儿子和女婿们。沉雷远播的宙斯,其时当然不会忽略

他们,两位驱车平原的特洛伊人。看着年迈的老头,

宙斯心生怜悯,马上招呼心爱的儿子,对他说道:

“赫耳墨斯,伴引凡人是你的乐趣,对此,神明中谁也

没有你的热情;你爱倾听凡人的诉告,那些使你欢心的人们。

去吧,引着普里阿摩斯,前往阿开亚人

深旷的海船,不要让达奈人中的任何一个

看到或注意到你的行踪,进入裴琉斯之子的营棚。”

宙斯如此一番说告,导者阿耳吉丰忒斯谨遵不违。

他随即穿上精美的条鞋,黄金铸就,

永不败坏——穿着它,仙神跨涉苍海和

无垠的陆基,像疾风一样轻快。

他操起节杖——用它,赫耳墨斯既可迷合凡人的

瞳眸,只要他愿意,又可让睡者睁开眼睛。

拿着这根节杖,强有力的阿耳吉丰忒斯一阵风似地离去,

转眼之间便来到特洛伊和赫勒斯庞特海面。

他提腿步行,从那里开始,以一位年轻王子的模样,

留着头茬的胡子,正是丰华最茂的岁月。

其时,当两人驱车跑过伊洛斯高大的坟茔,

他们勒住骒马,让牲畜饮水滩沿。

其时,夜色蒙罩大地;昏暗中,使者看见

赫耳墨斯,正从不远的前方走来。

他放声呼喊,对着普里阿摩斯说道:

“用你的心思,达耳达诺斯的后裔,快快想一想——现在,已是

必须小心谨慎的时候!

我看见一个人——我担心,他会把我们撕裂,就在此时此地!

赶快,让我们赶着马车逃跑;不然,

就去抱住他的膝盖,求他手下留情!”

听罢这番话,老人心绪昏沌,吓得眼花缭乱,

全身汗毛坚指,直立在青筋突暴的肌体上。

他木然而立,瞠目凝望,幸好神明亲自走上前来,

握着老人的手,亲切地问道:

“敢问阿爸,在这神赐的夜晚,凡人酣睡的

时候,你赶着骒马,何处去从?

难道,你不怕那些吞吐狂烈的阿开亚兵汉?

他们恨你,是你的仇敌,近逼在你的眼前。

要是他们中有人瞅见你,运送这许多

财宝,穿行在乌黑、即逝的夜晚——想过吗,后果将是怎样

一种情景?

你自己已不年轻,你的侍从亦是个年迈的老人,

无力击退寻挑事端的汉子。

不过,我却不会害你,相反,我还会帮你

打开试图害你的人。你看来就像是我尊爱的父亲。”

听罢这番话,年老的王者,神一样的普里阿摩斯答道:

“是的,我的孩子,事情正是这样,你可没有说错。

不过,某位神祗仍然伸着大手,护佑在我的头顶,

给我送来一位像你这样的旅行者,一个绝好的

兆头!瞧你的身材,出奇地俊美,还有

如此聪慧的心智——有这样的儿子,你的双亲可真够幸运!”

听罢这番话,导者阿耳吉辛忒斯答道:

“是的,老人家,你的话条理分明,说得一点不错。

不过,烦你告诉我,真实地告诉我,

你带着这许多珍贵的财物,是不是想把它们

送到城外,让别人替你看护,代为存管?

或许,你们正倾城出逃,丢弃神圣的伊利昂,

吓得惶惶不安,眼见一位如此杰出的斗士,你们中最好的人,

已经倒地身亡,

你的儿子,战阵中从不屈让于阿开亚人的壮汉。”

听罢这番话,年老的王者,神一样的普里阿摩斯问道:

“你是谁,高贵的年轻人?你的父母又是谁?

关于我那命运险厄的儿子,关于他的死亡,你怎能说得这样豪

阔得体?”

听罢这番话,导者阿耳吉丰忒斯答道:

“你在试探我,老人家——对我问及卓越的赫克托耳。

我曾多次目睹他的出现,在人们争得荣誉的

战场;也曾亲眼见他,在那一天,把阿耳吉维人逼回

海船,挥舞青铜的利械,不停地杀砍。

我们站着观看,惊诧不已——阿基琉斯

不让我们参战,出于对阿伽门农的愤慨。

我是阿基琉斯的随从,来到此地,同坐一条

坚固的海船。我是个墨耳弥冬人,父亲名叫

波鲁克托耳,殷实富有,早已上了年纪,和你一样。

他有六个儿子,我是第七个;我们摇石

拈阄,结果我中阄出征。现在,我

刚从海船来到平原:拂晓时分,

眼睛闪亮的阿开亚人将围城开战。

他们闲坐营盘,焦躁不安,阿开亚人的

王者们亦无法遏止他们求战的意愿。”

听罢这番话,年迈的王者,神一样的普里阿摩斯说道:

“如果你真是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随从,

那么,请你真实地告诉我,我的儿子是否

还躺在海船边。说不定,阿基琉斯

已把他截肢分解,喂了豢养的狗群。”

听罢这番话,导者阿耳吉丰忒斯答道:

“老人家,狗和兀鸟都还不曾把他吞食;

他还躺在营棚里,阿基琉斯的

海船旁,完好如初。今天,是他躺在那里的

第十二个拂晓,躯身不曾腐烂,也没有被蛆虫

蚀咬——这帮祸害,总把阵亡斗士的躯体糜耗。

不错,每日清晨,天天如此,阿基琉斯残暴地

拖着他迅跑,围绕着心爱的伴友,他的坟冢,但却

不能毁裂赫克托耳的躯体。到那以后,你可亲眼目睹,

他的肌肤就像露珠一样清鲜。血迹已被净洗,

身上没有损蚀,所有的伤痕都已修整平填——

那一道道口子,许多人的穿捅,用青铜的枪械。

幸福的神祗如此关心照护你的儿子,

虽然他已死去——神们由衷地喜爱他。”

他言罢,老人喜形于色,答道:

“我的孩子,奉祭神明,用合适的礼品,

日后必有收益。就说我的儿子——他,该不是一场梦吧,

从来不曾疏略家住俄林波斯的众神,在他的厅堂里,

所以,他们记着他的虔诚,即便他已不在人间。来吧,

收下这只精美的杯盏,求你保护

我的安全,倘若神意亦然,送我

前往裴琼斯之子的营棚。”

听罢这番话,导者阿耳吉丰忒斯答道:

“视我年轻,老人家,你又来试探于我,但你不能

把我说服,要我背着阿基琉斯,接受你的

礼物。我打心眼里怕他敬他,断然不敢

抢夺他的东西——日后,此事会给我带来悲难。

然而,我却愿真心实意地为你向导,哪怕

前往光荣的阿耳戈斯,同坐迅捷的海船,或单靠

你我的双腿。放心,没有哪个强人,胆敢蔑视你的向导,对你

亮出拳头!”

言罢,善喜助佑的神祗从马后一跃

而上,一把抓过皮鞭和缰绳,吹出

巨大的勇力,注入骡子和驭马。他们驱车

来到围护海船的壕沟和护墙的前面;

哨兵们正忙忙碌碌,准备食餐。

导者阿耳吉丰忒斯把他们全都催入睡眠,

然后迅速开门,拉开门闩,

引入普里阿摩斯和整车光灿灿的礼件。

他们一路前行,来到裴琉斯之子的住所,一座高大的

营棚,慕耳弥冬人合力兴建,为他们的王者,

劈开大段的松木,垫上泽地的芦草,

铺出虬扎、厚实的棚顶;围着棚屋,

他们拦出一片宽敞的院落,替为王的主人,密密匝匝地

排起木杆。挡插门户的是一根

松木,需要三个阿开亚人方能拴拢,

亦需三个人的力气才能把它拉出,打开大门——三个普通的

阿开亚人;至于阿基琉斯,仅凭一己之力,即可把它捅入孔眼。

其时,赫耳墨斯,善助凡人的神祗,替老人打开大门,

赶入满车光灿灿的财物,送给捷足的阿基琉斯的赎礼,

从马后一跃而下,对普里阿摩斯说道:

“老人家,我乃一位长生不老的神祗,赫耳墨斯,站助

在你的身边。天父差我下凡,引助你的行程。

现在,我要就此归去,不愿出现在

阿基琉斯的眼前,此举会激起愤怒——

让一个凡人面对面地招待一位不死的神仙。

但你可走上前去,抱住裴琉斯之子的膝盖,

苦苦哀求,提及他的父亲、长发秀美的母亲,

还有他的儿子,以此融软他的心怀。”

赫耳墨斯言罢,转身返回俄林波斯的峰脊。

普里阿摩斯从马后下车,脚踏泥地,

留下伊代俄斯,原地看守

驭马和骡子,自己则迈步向前,朝着宙斯

钟爱的阿基琉斯惯常息坐的营们走去。他发现勇士

正坐在里头,另有一些伙伴,离着他的位置,平身息坐——

只有两个人,壮士奥托墨冬和阿瑞斯的后代阿尔基摩斯,

其时正忙忽在他的身边。他刚刚进食完毕,

吃喝了一番,桌子还站放在身前,王者普里阿摩斯

步入营棚,不为众人所见,走近阿基琉斯身前,

展臂抱住他的膝盖,亲吻他的双手,这双

可怕、屠人的大手,曾经杀过他众多的儿男。

像一个杀人故土的壮汉,带着

极度的迷狂,跑入别的国度,求告

一位富足的主人,使旁观者凉奇诧异一般,

阿基琉斯此时表情愕然,望着普里阿摩斯,神一样的

凡人;众人面面相觑,惊诧不已。

其时,普里阿摩斯开口说话,用恳求的语言:

“想一想你的父亲,神一样的阿基琉斯,他和我

一样年迈,跨越苍黄的门槛,痛苦的暮年!

邻近的人们必然对他骚忧窘迫,而家中无人

挺身而出,使他免于困苦和灾难。

然而,当他听说你还活在人间的消息,

心中会荡起喜悦的波澜,希望由此产主,日以继夜,

想望见到心爱的儿子,从特洛伊大地回返乡园。

至于我,我的命运充满艰险。我有过最好的儿子,在

辽阔的特洛伊;但是,告诉你,他们全都离我而去!

我有五十个儿子,在阿开亚人进兵此地之际,

十九个出自同一个女人的肚腹,其余的由

别的女子生孕,在我的宫居。强悍的

阿瑞斯酥软了他们的膝腿,他们中的大部分,

只给我留下一个中用的儿郎,保卫我的城堡和兵民——

他为保卫故土而战,几天前死在你的手里,

我的赫克托耳!为了他,我来到阿开亚人的船边,

给你带来难以估价的财礼,打算从你手中赎回我的儿男。

敬畏神明,阿基琉斯,想想你的父亲,

怜恤我这个老头!我比他更值得怜悯;

我忍受了世间其他凡人从未做过的事情:

用我的嘴唇亲吻你的双手,杀我儿郎的军汉。”

老人一番诉说,在阿基琉斯心里催发了哭念父亲的

激情。他握着老人的手,轻轻地把他推开;

如烟的记忆,笼罩在他俩的心头。老人蟋缩在

裴琉斯之子的脚边,哭悼着杀人的赫克托耳,

而阿基琉斯则时而哭念他的父亲,时而悲悼

帕特罗克洛斯的死亡;悲戚的哭声在营棚里回转。

当卓越的阿基琉斯流够了辛酸的眼泪,

恸哭的激情随之离开了肉体和心灵,

他从座椅上起身,握着老人的手,把他

扶站起来,看着他灰白的须发,心中泛起了怜悯之情。

送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开口说道:

“唉,不幸的老人,你的心灵承受了多少痛苦和悲难!

你怎会有如此的胆量,独身来到阿开亚人的船边,

面视我的目光——我曾杀死你的儿子,这么多

勇敢的儿郎?你的心就像铁块一般。来吧,

坐息这张靠椅;尽管痛苦,让我们,

是的,让你我把悲愁埋在心底,

如此悲恸哭悼,不会有半点收益。

这便是神的编工,生活的网线,替不幸的凡人;

我等一生坎坷多难,而神们自己则杳无忧愁。

有两只瓮罐,停放在宙斯宫居的地面,盛着

不同的礼物,一只装着福佑,另一只填满苦难。

倘若喜好炸雷的宙斯混合这两瓮礼物,把它交给一个

凡人,那么,此人既有不幸的时刻,也会有时来运转的良辰。

然而,当宙斯交送凡人的东西全部取自装着苦难的瓮罐,

那么,此人就会离乡背井,忍受辘辘饥肠的驱策,踏着闪亮的

泥地,浪迹四方,受到神和人的鄙弃。

掺和的命运也降临在裴琉斯的头顶。神祗给了他一堆堆

闪光的礼物,始于他出身的时候,使他超越众生,以他的财富,

他的所有,统治墨耳弥冬兵民。此外,尽管身为

凡人,神们却给了他一位长生不老的女仙,做他的妻伴。

然而,即便在他头上,神明也堆起了苦难。他没有

生下一整代强健的王子,在他的宫居里,

只有一个注定会盛年夭折的孩儿——我不能

照顾他,在他的暮年,因我坐在特洛伊城下,

远离故土,给你和你的孩子们带来愁难。

你也一样,老人家;我们听说,你也有过兴盛的时候,

你的疆土面向大海,远至莱斯波斯,马卡耳的国度,

东抵弗鲁吉亚内陆,北达宽阔的赫勒斯庞特水域——

人们说,老人家,在这辽阔的地域内,比财富,论儿子,你是

首屈一指的权贵。

以后,上天的神祗给你来这场灾难,

城外进行着古无止境的战斗,人死人亡。

你必须忍受这一切;不要哭哭啼啼,没完没了。

哭子痛心,于事无补——你能把他带回人间?

决不可能。用不了多久,你会有另一场临头的大难。”

听罢这番话,年迈的王者,神一样的普里阿摩斯答道:

“不要叫我息身座椅,宙斯钟爱的王子,只要赫克托耳

还躺在军营,无人守护看管。把他交还于我,

不要拖延,也好让我亲眼看看,看看我的儿子。收下我们

带来的赎礼,洋洋洒洒的礼物!享用去吧,回到

你的家乡;你已放我一命,让我

苟延存活,得见白日的光明。”

其时,捷足的阿基琉斯恶狠狠地盯着他,说道:

“不要惹我发火,老人家!我已决定把赫克托耳

交还于你;一位信使已给我带来宙斯的谕令,

我的生身母亲,海洋老人的女儿。

至于你,普里阿摩斯,我也知道——不要隐瞒——

是某位神明把你引到此地,阿开亚人迅捷的快船边。

凡人中谁敢闯入我们的营区,哪怕他是个

强壮的年轻汉子?他躲不过哨兵的眼睛,也不能

轻松地拉开门后的杠闩。所以,

你不要继续挑拨我的怒火,在我伤愁之际,

免得惹我,老先生,结果你的性命,在我的营棚里,

不顾你这恳求者的身份,违背宙斯的训谕。”

听罢这番话,老人心里害怕,服从了他的指令。

裴琉斯之子大步扑向门口,像一头狮子,

并非单行,身后跟着两位伴从,壮士

奥托墨冬和阿尔基摩斯——帕特罗克洛斯

死后,二位是阿基琉斯最尊爱的随伴。

两人从轭架下宽出骒马,带入

信使,老王的传话人,让他坐在

椅子上,然后,从溜光滑亮的骡车里

搬出难以估价的财礼,回赎赫克托耳的遗躯,

但却留下两件披篷和一件织工精致的衫衣,

作为裹尸的用物,在他们载着遗体,回转家门之际。

阿基琉斯大声招呼女仆,净洗尸身,抹上清油,

但要先抬至一边,以恐让普里阿摩斯

见到,以痛子的悲哀,丧子的

愤怒,激起阿基琉斯的怨恨,

杀了老人,违背宙斯的训谕。

女仆们洗净尸身,抹上橄榄油,

掩之以一件衫衣和一领漂亮的披篷。

阿基琉斯亲自动手,把他抱上尸床,然后,

由伙伴们帮持,把尸床抬上溜光滑亮的车架。

接着,他悲声哭喊,叫着亲爱的伴友的名字:

“不要生我的气,帕特罗克洛斯,倘若你听说此事,

虽然你已坠入哀地斯的府居:我已把卓越的赫克托耳

交还他钟爱的父亲。他给了我分量相当的赎礼,

我将给你拿出一份,像往常一样,符合你的身份和地位。”

言罢,卓越的阿基琉斯走回营棚,

下坐刚才起身离行的靠椅,雕工精致,

靠着对面的墙壁,对着普里阿摩斯说道:

“我已交还你的儿子,老人家,如你要求的那样。

他正息躺尸床,你老马上即可亲眼目睹他的容颜,

在破晓时分,登程上路之际。眼下,我们宜可进用晚餐;

即便是长发秀美的尼娥北,也不曾断然绝食,

虽然她的六对儿女全被杀死在她的官居里,

六个女儿,六个风华正茂的儿子。阿波罗用银弓

射尽她的儿子,出于对尼娥北的

愤恨,而发箭如雨的阿耳忒弥丝杀尽了她的女儿,

只因尼娥北自以为可与美貌的莱托攀比,

讥贬后者只生了两个子女,而她自己却是这么多儿女的母亲。

然而,虽然只有两个,他俩却杀了尼娥北所有的儿女。

一连九天,死者躺倒在血泊里,无人替他们收尸

掩埋——克罗诺斯之子已把所有的人化作石头。[●]

●把所有的人化作石头:可能指卷入此事的人们。

到了第十天,神们下到凡间,把死人收埋。

而尼娥北,虽已哭得死去活来,仍然没有忘记吃喝。

现在,在岩壁耸立的某地,荒漠的山脊上,

在西普洛斯的峰峦里——人们说,那里是女神们息身的去处,

长生不老的女仙嬉舞在阿开洛伊俄斯的滩沿——

化作石头的尼娥北仍在苦苦回味着神祗致造的忧愁。

来吧,尊贵的老先生,我们也一样,不能忘了

吃喝。当你把心爱的儿子拉回伊利昂,

那到候,你可放声痛哭,用泪水洗面。”

言罢,捷足的阿基琉斯跳将起来,宰掉

一头雪白的绵羊;伙伴们剥去羊皮,收拾得干干净净,

把羊肉切成小块,动作熟练,挑上叉尖,

仔细烧烤后,脱叉备用。

奥托墨冬拿出面包,就着精美的条篮,放在

桌面上;与此同时,阿基琉斯分放着烤肉。

随后,他们伸出手来,抓起眼前的佳肴。

当他们满足了吃喝的欲望,

普里阿摩斯,达耳达诺斯之子,注目凝视阿基琉斯,

惊慕他的俊美,高大挺拔的身躯,就像

神明一般。与此同时,阿基琉斯亦在注目凝望达耳达诺斯之

子普里阿摩斯,

惊慕他高贵的长相,聆听着他的言淡。

当他俩互相看够了之后,年迈的王者,

神一样的普里阿摩斯首先发话,说道:

“快给我安排一个睡觉的地方,宙斯钟爱的壮勇,

以便让我躺身床面,享受酣睡的愉悦。

自从我儿死后,死在你的手下,

我就一直没有合过双眼,总在恸哭

哀悼,沉湎在受之不尽的愁郁中,

翻滚在院内的粪堆里。现在,

我已吃饱食物,闪亮的醇酒已浸润

我的喉管;在此之前,我啥也没有碰沾。”

老人言罢,阿基琉斯命嘱女仆和伙伴们

动手备床,在门廊的顶面下,铺开厚实的

紫红色的褥垫,覆上床毯,

压上羊毛屈卷的披盖。女仆们

手握火把,走出厅堂,动手操办,

顷刻之间铺出两个床位。捷足的

阿基琉斯看着普里阿摩斯,用讥刺的口吻说道:

“睡在外头吧,亲爱的老先生,不要让阿开亚人的

头领看见。他们常来常往,坐在我的

身边,商讨谋划,履行他们的职限。

如果有人见你在此,在这飞逝的黑夜,

他会马上告诉阿伽门农,军队的统帅,

从而迟延回赎遗体的时间。

此外,告诉我,数字要准确,你需要

多少日子,埋葬卓越的赫克托耳?

在此期间,我将罢息刀枪,也不让阿开亚兵勇赴战。”

听罢这番话,年迈的王者、神一样的普里阿摩斯答道:

“如果你真的愿意让我为卓越的赫克托耳举行隆重的

葬礼,那么,阿基琉斯,你要能如此做来,我将

感到由衷的高兴。你知道,我们被迫挤在城里,苦不堪言,

砍伐烧柴要到遥远的坡地,而特洛伊人都已

吓得腿脚酥软。我们将把他放在宫内哭祭,需用九天时间。

准备在第十天上举行葬礼,让大伙吃喝一顿;

第十一天上,我们将堆坟筑墓;到了

第十二天,两军可重新开战,如果我们必须兵戎相见。”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战勇、卓越的阿基琉斯答道:

“好吧,老人家,一切按你说的办;

我将按兵不动,在你需要的期限。”

言罢,阿基琉斯握住老王的右手腕,

使他不致担惊受怕。接着,二位来者,

普里阿摩斯和同来的使者,盘想着回城的方略,

睡寝在厅前带遮顶的门廊下,

而阿基琉斯则睡在坚固的营棚里,棚屋的深处,

身边躺着美貌的布里塞伊丝。

此时,其他神明和驾驭战车的凡人

都已酣睡整夜,吞吐着睡眠的舒甜,

惟有善喜助信的赫耳墨斯还不曾屈从睡的催捕,心中

思考着如何护导王者普里阿摩斯

离开海船,躲过忠于职守的门卫的双眼。

他悬站在老王头上,对他说道:

“老人家,你全然不顾眼前的危险,睡躺在

敌营之中,只因阿基琉斯不曾把你伤害。

是的,你已赎回你的爱子,付出一大笔财礼;

然而,你家中的儿子,将付出三倍于此的财物,

回赎你的生命,要是此事传到阿特柔斯之于阿伽门农

耳边,传到所有其他阿开亚人的耳朵里。”

他言罢,老人心里害怕,叫醒使者。

赫耳墨斯套好骡车和马车,

亲自驭赶,迅速穿过营区,谁也不曾注意到车马的踪迹。

然而,当他们来到清水河的边岸,

其父宙斯,不死的天神,卷着漩涡的珊索斯的滩沿,

赫耳墨斯离开他们,回程俄林波斯的峰巅;

黎明抖开金红色的衫袍,遍撒在大地上。

其时,他们赶着马车,朝着城堡行进,悲声哀悼,

痛哭流涕。遗体由骡车拉行。城墙里,谁也

不曾首先见到他们,无论是男人,还是束腰秀美的女子,

谁也不曾先于卡桑德拉,金色的阿芙罗底忒一样的姑娘,

早已登上裴耳伽摩斯的顶面。她看到

亲爱的父亲,站在马车上,由他的信使和传话人

陪伴。她也见到尸架,骡车上的那个人,

于是尖声嘶叫,声音传响在整个城区:

“来呀,特洛伊的男子和妇女!看看我们的赫克托耳——

倘若你们,你们曾满怀喜悦,看着他生还家园,从杀敌的

战场!他给我们带来过巨大的愉悦,给这座城市,所有的子民!”

听到此番喊叫,人们倾城而出,包括男人

和女子,个个悲苦异常,痛不欲生。

他们在城门边围住运尸进城的普里阿摩斯,

赫克托耳的妻子和尊贵的母亲最先扑上

轮圈溜滑的骡车,撕绞着自己的头发,

抚摸着死者的头脸;众人哭喊嚎啕,围站在她们身边。

此时此地,在这城门之前,人们会痛哭终日,

泪流满面,直到太阳西沉。

要不是老人开口发话,在车上高声叫喊:

“闪开,让骡车过去!稍后,当我

把他放入宫居,你们可尽情恸哭举哀。”

他言罢,人们闪向两边,让出一条过车的通道。

他们把赫克托耳抬入那座著名的房居,把他

放在一张雕花的床上。引导哀悼的

歌手们坐在他的身边,唱起曲调

凄楚的挽歌,女人们悲声哭叫,应答呼号。

白臂膀的安德罗玛开引导着女人的悲嚎,

怀中抱着丈夫的头颅,杀人的赫克托耳:

“我的丈夫,你死得这般年轻!你丢下我,

宫居里的寡妇,守着尚是婴儿的男孩。

你我的后代,一对不幸的人儿!我知道,他不会

长大成人:在此之前,我们的城堡将被荡为平地,

从楼顶到底面的墙沿!因为你已不在人间,你,城堡的卫士

保卫着城内高贵的妻子和无力自卫的孩童——不幸的人们,

将被深旷的海船运往陌生的国度。

我也一样,随同被抢的女人;而你,我的孩子,

将随我前往,超越体力的负荷,替一位苛刻的

主人,干起沉重的苦活。或许,某个阿开亚强人

会伸手把他夺走,扔下城楼,暴死在墙基边,

出于内心的愤怒,因为赫克托耳曾杀死过他的亲人,

他的兄弟、父亲或儿子——众多的阿开亚人已面贴广袤的

大地,嘴啃泥尘,倒死在赫克托耳手下!

在你死我活的拼杀中,你的父亲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儒汉。

所以,赫克托耳,全城的人们都在悲哭你的死亡;

你给不幸的双亲带来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悲难。

但尝苦最深、悲痛最烈的是你的妻子,

是我——你没有死在床上,对我伸出你的双臂,

也没有叙告贴心的话语,使我可以终身

怀念,伴随着我的哭悼,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

安德罗玛开纵情哭诉,女人们答之以悲戚的呼喊。

接着,赫卡贝引唱起曲调凄楚的哀歌:

“众多的儿郎中,赫克托耳,你是我最钟爱的一个。

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你是神祗钟爱的宠人;

他们仍在关心爱护着你,虽然你已离我而去。

捷足的阿基琉斯曾抓过我好几个儿子,

送过奔腾不息的大海,当做奴隶,卖往

萨摩斯、英勃罗斯和烟雾弥漫的莱姆诺斯。[●]

●烟雾弥漫的莱姆诺斯:莱姆诺斯岛偶有火山爆发。

然而你,他用锋快的铜枪夺走了你的生命,

拖着你一圈圈地围着坟茔奔跑,围着被你杀死的

帕特罗克洛斯。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把心爱的伙伴

带回人间。现在,你横躺在厅堂里,宛如

晨露一般鲜亮,像被银弓之神阿波罗

击中放倒的死者,用温柔的羽箭。”

赫卡贝一番哭诉,引发出哀绵不绝的悲嚎。

接着,海伦,继二位之后,引唱起悲悼的挽歌:

“在我丈夫的兄弟中,赫克托耳,你是我最亲爱的人!

我的夫婿,亚历克山德罗斯、神一样的凡人,把我

带到特洛伊——唉,我为什么还活在人间,在那一天之前!

我来到这里,已是第二十个年头,

离开故土,我的家乡。然而,

你对我从来不会说话带刺,恶语中伤。

而且,若有别的亲戚说出难听的话语,在王家的厅堂,若有

我丈夫的某个兄弟或姐妹,或某个兄弟的裙衫绚美的妻子,

或是我夫婿的母亲——但他的父亲却总是那么和善,

就像是我的亲爹——份总会出面制止,使他们改变

成见;用你善良的心地和温文尔雅的言谈。所以,

带着悲痛的心情,我哭悼你的死亡,也为

自己艰厄的命运。在宽广的特洛伊大地,我再也找不到

一个朋友,一位善意待我的人;所有的人都回避和我见面。”

海伦一番哭诉,众人悲声呼嚎。其时,

普里阿摩斯,年迈的王者,对着人们喊道:

“特洛伊人,现在,我要你们上山伐木,运薪回城!不要担心

阿耳吉维人的伏击,藏裹杀机的人群。阿基琉斯

已经答应,在让我离开乌黑的海船、登程上路之前,

保证决不伤害我们,直到第十二个早晨,黎明降临的时节。”

他言罢,众人拉过牛和骡子,套好车辆,

迅速集聚在城堡的前面。一连几天,

他们运来难以数计的烧柴。当第十个黎明

射出曙光,撒向凡人的世界,

他们抬出壮勇的赫克托耳,痛哭流涕,将遗体

平放在柴堆的顶面,点起焚尸的火焰。

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时,

人们复又围聚在焚烧光荣的赫克托耳的柴堆边。

当聚合完毕,人群集中起来后,

他们先用晶亮的醇酒扑灭柴堆上的余火,

那些仍在腾腾燃烧的木块,然后,

赫克托耳的兄弟和伙伴们收捡起白骨,

悲声哀悼,泪水涌注,沿着面颊流淌。

他们把捡起的白骨放入一只金瓮,

用松软的紫袍层层包裹,

迅速放入坟穴,堆上巨大的

石块,垒得严严实实,然后赶紧

堆筑坟冢,四面站着负责警戒的哨卫,

以防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提前进攻的时间。

他们堆起坟茔,举步回城,

再次汇拢聚合,分享奠祭赫克托耳的盛宴,

在宙斯哺育的王者、普里阿摩斯的宫殿。

就这样,特洛伊人礼葬了赫克托耳,驯马的英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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