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灯光下,红漆木板地显得愈加深红,荣华和慕次“华美书店”小阁楼上密谈。数张叠放的“军事秘密地图”的照片摊开小桌面上,地图右上角标有“军事秘密,南支那五万分之一图,南昌料号”字样,左下角则标有“陆军测量部参谋本部”的字样。
“去年,日本帝国主义悍然发动了九·一八事变。蒋介石下令‘绝对不抵抗’,东北军一枪未发,即让出沈阳城。日军得寸进尺,4个多月内,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全部沦陷。你看看这些照片,日本人吞噬我中华之心不死。他们不仅要我们的东三省,而且,还想吞并中原。”荣华神情严峻,把照片一张张理顺。
“这些地图的照片是哪里来的?”慕次问。
“是长期潜伏我们国家的日本间谍绘制的。这些照片是我们的特工从特高科手中得到的。日本间谍机构‘立洋社’很早就上海昆山路建起东洋学馆。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派遣了大批日本间谍潜入我国,其中有许多女间谍。他把她们比喻成飘零到大陆的樱花花瓣和与日月同辉的璀璨明星。”
“哼。日月同辉?樱花终究是短命的。”
“说得好。你来看,这张图。”荣华扶正一张照片。“这里绘有上海市主要街道和港口,地图十分清晰准确。”慕次细看照片,图纸上绘着:参谋本部陆地测量总局支那派遣军之帝国之花测量。昭和四年。
“昭和四年?1929年。”慕次喃喃地说。
“上级命令我们,从国家的利益出发,尽快将这些照片透露给国民政府,希望他们尽快将潜伏上海的日本间谍一网打尽。还有,第三共产国际即将派要员到上海来参加中央特委的扩大会议,我们负责与会人员的接送事宜。中央特科书记向成发是我们这次任务的直接领导人。明白了吗?”
“明白。”慕次突然又回头看昭和四年这几个字,他很迷惑地说:“这笔迹,我哪里见过?”
“不会吧?”荣华说。“除非你见过这朵帝国之花!”
上海法国租界,日本茶室。
茶室的摆设很精致,雅间和雅间之间用大而宽的黑漆仿唐屏风隔开,衔接得当,设计美观。屏风上描金飞漆,画得都是有关中国和日本茶文化的交流和发展故事。画风典雅,处处透着古香古色,古意盎然。
颇有日本特色的小磁壶,壶嘴呈倾斜状态水线流畅地浇茶杯底,含蓄玩味的一双手,手指冰凉地举起杯,香艳的唇沾了沾碧绿的茶水,暧昧地伸出舌头来,试了试茶温,然后,平静地等待访客。
访客来了,尽管来的很不情愿。
韩正齐推开了茶房包间的矮门,躬身而进,浓烈刺鼻的香水味道放肆地充斥着整个房间,榻榻米上的光线很幽暗,橘红色的灯下是正襟危坐的徐玉真,他过去的女主人。
一个曾经救过他性命的女人。
茶室里,余碳微热,茶水温凉。
“坐。”徐玉真说。
韩正齐面无表情地坐下。
“还记得吗?夜来的茶香?”女人温存地问。
怎么不记得?那一夜的温软芳香,致使他痛悔了一生。
“你怎么不说话?”徐玉真专心留意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底,她象一朵迟暮的昙花。以招摇的姿态,瑰艳的俗,引诱着自己。割弃了多年的噩梦开始重新露出邪恶的笑容,这是他的前愆,他的罪孽,他难以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魔鬼。
徐玉真替他冲茶,死气沉沉的瓷碗面上漾起春色溶溶的碧漪,仿佛死灰复燃。碾得粉碎的茶叶末漫上碗口边,被杯盖轻轻一刮,纷纷打旋,露出几分贪淫悦己的本相来。
徐玉真将茶碗转动一圈半,恭敬地递茶给韩正齐,并发出诱人的微笑。具有矫情意味的献媚笑容,淡淡溢出靡靡之色。
“我不是来寻花问柳的。”韩正齐一无旁视地喝了一口茶。
“我也不是人尽可夫的。”徐玉真正色分辩了一句。“茶味如何?”
“寡淡如水。”
“那是你的心太过寡情之故。”她点起一支烟。“你直楞楞地看着我做什么?”
“你,以前不吸烟。”韩正齐说。
“人是要变的。”徐玉真勉强地笑笑。“岁月改变人生。”
“你请我来,不会是单纯的凭吊旧事吧?”韩正齐板着脸说。
“你我之间,有既往可供凭吊吗?”徐玉真反问。
“那最好!”韩正齐说。“最近你做了很多事,与你身份很不相符。我很奇怪。一个为人之母的人,怎么会做出令人发指的‘灭子’大案。”
“您不了解。我是最息事宁人的了。可是,是他们,他们不放过我。我没想炸死他们,我只是警告,警告而已。”
“死了三个人,其中有两个人是完全跟这件事情毫无关联的!纯粹是无辜被害!”
“是她们运气不好!”徐玉真身体僵直地挺起来,情绪激动。“我也不想的。”
“她们都是无辜的!!是你该死!你二十年前就该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罪!我罪无可赦!”
“该死的人不一定有罪,有罪的人不一定该死。”
“你杀了我的女人。”韩正齐双眼喷火,脸上的肌肉开始交错,齿牙欲裂。“二十年前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永远不伤害我的女人。现,你杀了她,杀了她!”
“事前预期的打算和事发后的结果,太不一致。这种结果,我们都不想看到。我要杀的人,根本不是她!是她,她自己鬼使神差自己找死!她死,她死总好过我们死,对吧?这种局面,你以为是我想要的吗?眼前的局势,对你、我双方来讲都很不利。”
“你不要,一口一个我们,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你企图遗弃我?毁灭我?你以为你做了一个小小的警察局副局长,就可以遮天蔽日吗?你别妄想。当年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你早就饿死街头了。你别忘了,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以为你的身上已经褪尽了江湖匪气和野蛮的下等人的气息吗?不,没有,不可能的。别做梦!新寡的孀妇,以为扇干了坟头上的土,就会变成刚出阁的新娘!背叛信义的人,永远不会重获新生。除非他死!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你,你欠我的风月债!我是一个苛刻的债主,你我身上榨取过多少快感,我都要原原本本从你身上讨回来。”
“我也告诉你,我不会再受你摆布。我不怕你狠,我跟你赌命!你把陈年流水簿子全翻出来,我也无所谓!二十年前慈云寺,是你,你设下的圈套,你给我下了药。你用下三滥的手段害我道义全丧。是你,一夜之间,碾碎了我的自尊,我的人格。是你,亲手毁掉了我的幸福,我的爱情。”
“这是你的宿命。”
“不,你欠我的命债!”
“不,你因此而捞取了高官厚禄。”
“我得到的,原非我所愿。”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徐玉真笑了,笑得诡异而自得。“经纬万端,各得其宜。你不要贪婪得过了头,到头来,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应该是你。”韩正齐突然站起来,戴上了雪白的手套。“这一次,我不会心慈手软。”
“你想干什么?”
“我想掐断你脖子,一了百了!”韩正齐几乎是扑上去扼制住徐玉真的咽喉的,事发突然,徐玉真瞬时落于下风,她拼命地挣扎,喘息。韩正齐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他用力卡住她的喉管。“我现轻轻一捏,就送你回老家。你知道吗?你精明,会算计。我不跟你兜圈子,我要让你空气中象水分一样蒸发,溶解,消失。我做得到,我不是二十年前的小卒子,我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你过来,过来看。”他五指冰凉地卡住她,往窗前拖。“哗啦”一声,窗帘被拉开,徐玉真看见日本茶室外全是清一色的警察站岗,自己带来的保镖全被押茶室的墙角底下。显而易见,韩正齐是有备而来,有心杀“贼”。
可惜,他无力回天。
徐玉真的脸上脸上挤出一丝难以捉摸地古怪笑容。这种笑,令韩正齐不寒而颤,这种笑,他二十年前见过一次,那一次,他终身难忘。
“你笑什么?”
徐玉真示意他放松自己的咽喉。韩正齐松手,徐玉真剧烈地咳嗽。“你,你真野蛮。”徐玉真自己给自己做喉管的解压、放松运动。“我不会轻易地死去,你知道吗?除非你肯牺牲掉你的宝贝儿子。”
“你说什么?”韩正齐忍不住心腔儿猛地瑟缩。“说什么?”他拔出手枪来,直指徐玉真的头,眼睛通红通红地吼。“你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
“很好啊,一枪两条命。一个是被你‘先奸后杀’的情妇,另一个是你的亲生儿子。我赌得起!你敢赌吗?韩副局长?”
“虚张声势啊?!你别诈我,老子不是吓大的。”韩正齐的气势已成强弩之末。
徐玉真眼光敏捷地捕捉到韩正齐脸上的微妙变化。绝对有机可乘了。“打个电话,试一试。”徐玉真十分虔诚地怂恿说。“看是真是假?都二十年了,你怎么还是如此莽撞呢?你以为背水一战,就足以致我于死地吗?那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能够一无遮挡地走进来,自然也可以毫发无伤地走出去。把枪收起来,小心走火,两条人命。”
“你等着。”韩正齐收起枪,走到精致的仿古电话旁边,摇动电话的手柄。简短地说:“接海关总署。”
一会儿,电话接通了。
“请找韩禹接电话。”数秒之际,韩正齐的眼睛丧失了神采。他颓然靠墙上,他的心很痛,象针扎一样,这种愁急煎心的痛,只有为人父母的人最能理解。
他的独生子韩禹,今天早上没去海关总署上班,同事上班途中,发现了他的军装挂一棵树上,韩禹失踪了。
“我儿子怎么样了?”韩正齐满脸是汗。他的神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很好。只要我平安,他就一定长命百岁。你看你,急得一头汗。”徐玉真试图替他揩汗。
“你别碰我。”
“你太虚弱了。你需要我的帮助不是吗?你需要我的怜悯。不要急于摆脱我。你想想,当年不是我救你,你会怎么样?蓬首垢面?奴颜婢膝?粗茶淡饭?”
“你今天叫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需要你对我的回报。”
“我已经回报了。”
“是吗?”
“您还活着,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这还不够。我要你旗帜鲜明地表明立场。不能让‘金龙帮’借尸还魂。”
“帮会的事情,我无能为力。”
“您不怕失去您最心爱的孩子吗?您一定要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就象二十年前一样。选我,或是选她。现是,选一个过气的少爷?还是选自己的儿子?”
对于韩正齐来说,失去心爱的孩子的惊怖,远远大于失去男人的荣誉和信义。他的心痛苦中翻腾。
“怎么样?”
“不。”韩正齐喘息。
“不?”徐玉真很意外,她不想失去这个百试百灵的杀手锏。“你要知道,你铿然斩断的不仅仅是人间父子的恩情,还有,你韩家的血脉。”
“正因为如此,我拒绝选择。”
“你必须选择。”
“我不能选,二十年前你让我选,你用我最心爱的女人的命胁迫我;你用你的身体、你的美色勾引我,你逼我选择;你制造杀人现场,陷害我,你强迫我选;现,二十年都过去了,你依然要我选。不,我不会选,不要说我现手上还有权利,就算我如今是一个凡夫走卒,我也绝不再选。大不了,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杨家的一只狗。别把你自己当人看。你以为,你保全了他,他就可以宽恕你吗?你跟他父亲的女人上过床。”
“没有。”韩正齐矢口否认。
“你背叛了他的姐姐。”
“没有!”
“你欺骗他!”
“没有!!”
“他一定会杀了你!与其死他手上,不如杀了他,换你儿子的命。”
“住口啊!!!”韩正齐断然喝止徐玉真咄咄逼人地进攻。“你住口!蛇蝎女人。他是你的儿子,不是吗?”
“不是!”
“他是杨先生的儿子!”
“他是冒充的!”
“他是‘金龙帮’的领袖。”
“灭了他,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这个疯子。”
“我没疯。”徐玉真说。“疯掉的是你,自己儿子的命重要,还是姓杨的重要?”
“我不会一错再错!”
“你必须做出选择。”
“你杀了我吧。”韩正齐突然放弃了凶悍,他软弱
无力地靠墙壁支撑着身体。“杀了我,放了我儿子。”
“你的命,不值钱。”徐玉真满眼都是鄙夷之色。“选择吧。”
“我不选。”
“必须选。”
“我来替他选!”清清朗朗的一句话,突如其来的从屏风后传来。
话音未落,韩正齐身后的黑漆仿唐屏风被大力的推开,韩正齐和徐玉真还没来得及眨眼,阿初素色长衫,仪态华贵地站了出来。
韩正齐惊惶失措。
徐玉真满脸狐疑。
空气出奇的宁静。
“毒蛇握,不一定能控制全局。”阿初笑盈盈地说。黑漆仿唐屏风后,站着“金龙帮”的兄弟们,还有“洪门”的老大黄三元。
黄三元既是法国巡捕房的大探长,也是江湖上“洪门”的首领。脚踩“黑白”两道,权势熏天,上海滩是一个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阿初此时此地设此茶局,无疑是做足了准备工夫的。韩正齐脑海里一片空白,原来,阿初派人跟踪他不止一日了。
夏跃春和汤少一身黑色西服,站屏风一侧,汤少烧着卷烟,说:“杨太太,你的手段也太黑了,你知道吗?那天,我也差点被炸死。哇,你够狠。”
黄三元拍着胸脯说:“杨兄弟,洪门里的规矩,淫人妻女者,五雷轰顶;红杏出墙者,死于乱刀之下。你要是下不了手,不用你撒钞票,只要你咳嗽一声,大哥替你做。”
“不用了大哥。这是我的家事,应该由我亲自动手。”阿初一边说,一边用力一拉,把黑漆仿唐屏风拉回原处,把黄三元、夏跃春和汤少等人隔开。雅间内恢复了短暂的平静,三人当面,各怀经纬,眼光精射,魔道争锋。
“你可看清楚了,这里是租界,是日本人的茶室,是日本人的地盘。你别想胡来。”徐玉真强做镇定地说。
“你可别忘了,这里是中国人的天下!”阿初上前,大力地把窗帘撕落。正是下午时分,红日高照,茶室外的警察早已不见踪影,全部换上了法国租界的巡警,还有“金龙帮”的兄弟。
“来者是客,品茗清谈,原是雅事。何必大动干戈?您说是不是?初先生?”徐玉真强颜做笑,脸色很难看。
“是杨先生。”阿初纠正道:“杨慕初。”
“真是巧合啊,杨先生的姓名恰与我过世的犬子相同。”
“是吗?不过,我听说杨太太原来的身份是个通房丫鬟,一个丫鬟出身的姨太太,没有资格称自己丈夫的孩子为犬子,你应该叫他少爷,不是吗?”
“想不到,一个留洋的博士,观念却如此守旧。”
“我的观念守旧,你应该感到庆幸。我之所以还肯与你对话,因为你,曾经是杨羽柏先生的女人。不然,我就直接把对话降格为谩骂了。”
“我现依旧是杨羽柏先生的女人。”徐玉真说。
“是吗?”杨慕次故意用异样的目光扫视她。绵里藏针地说:“杨羽柏先生的女人,据我所知,她黄泉路上陪着先生,已经二十年了。你是出土文物?还是,死期将近?”
“出土文物也好,死期将近也罢。今日与你邂逅相遇,也算彼此有缘。我想借茶室请你品茶,联谊叙旧,不知初,不,不知杨先生雅意如何?”徐玉真临危不乱,倒有几分大将之风。
“这道茶你酝酿了二十年,我若是不饮,岂非不恭。”阿初一抖长衫,一撩袍角,干净利落地盘膝而坐。
“你也坐吧。”阿初招呼呆立良久的韩正齐。
韩正齐精力俱疲地走过来,说:“属下恭陪末座。”他心神不安地坐下。
徐玉真开始为二人沏茶。
眼见得碾得精细的茶叶白天目茶碗里挣扎。嫩叶的肉沸水的冲击下卷缩,一片片腻绿愁态,仿佛断云含雨。
“请用。”徐玉真恭敬地向阿初敬茶,她的心态茶艺的展示中,渐渐趋于平稳。“滋味如何?”徐玉真问。
“索然无味。”阿初答。
“饮者无心,故而无味。”徐玉真说。
“沏茶者心不洁净,心不静,则茶无品。”杨慕初说。
“茶艺如何?”
“有‘艺’无‘道’,有形无神,徒有其表。”
“黄口小儿,也懂茶道?”徐玉真实忍无可忍了。
“你是中国人吗?”阿初突袭式地问。
“是,当然是。”徐玉真脸上的肌肉略微颤动。
“既然大家都是中国人,为什么要按照日本茶道来品茶?”
“因为这里是日本人的茶艺馆,我们入乡随俗而已。”
“可是,日本人的茶艺馆是我们中国人的土地上做生意,应该是他们入乡随俗,而不是我们。”
“中国的茶道能与日本的茶道相提并论吗?”
“哼。”阿初冷嘲地笑笑。“知道茶道的创始人是哪国人吗?是中国人。唐朝的陆羽。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阿初笑起来,笑得很骄傲。“中国的茶叶是由日本的遣唐使节带回日本的,中国的茶道和日本的茶道是师徒关系,是父子。你懂吗?弟子见师傅要懂得持弟子礼。”
徐玉真仰面冷笑。“嗬,口气忒大。我学习日本茶道工夫也有二十年的光景了。所谓:和、敬、清、寂,烂熟于胸。古代的日本武士,最重视茶道的尊严。同样的茶会上,同样的杯子里,喝不到同样的茶,你猜他们会怎样?他们会维护茶道的尊严,维护武士的尊严,而切腹自杀,血溅当场。不象你……不象我们中国人,随意糟蹋茶艺,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摆放的茶碗,茶水就象河水一样浑浊不堪。简直侮辱了茶道的精神。师傅自甘堕落,弟子有何可敬?”
“堕落?什么是堕落?日本武士因为喝不到好茶,就要自杀。这不是维护茶道的尊严,这是心理变态!是与茶道文化背道而驰的精神自虐。这才是自甘堕落!茶水,除了可供品尝外,一样有解渴的功效。茶艺是人的一种精神享受,是人类生活中的雅趣,情趣。决不是控制人精神的武器。日本茶道,从煮水到递茶,每一步都规定得死死的,活像死去的僵尸做着机械的木偶动作,没有生趣,没有意义,而且代代相传,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怀疑他们有偏执狂,精神病。”
“你……”徐玉真脸色铁青,冷静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中国的茶道,没有日本茶道的做作和虚伪。中国人的茶道讲究的是‘天人和一’!”
“何谓‘天人和一’?”
“天,天性纯正。人,所谓……”阿初端起一杯茶来,指杯而言。“杯托为地,杯盖为天,杯子为人。天大、地大、人为尊!”紧接着“砰”地一声,放下茶杯。抬头凛然地说:“和,和气春风,和颜悦色,以和为贵;一,一尘不染,一妄不存。这就是中国人的茶道,以人为本,益思启智,返朴归真。”
“说得头头是道,不知茶艺如何?光说不练是假把势。”徐玉真公然挑战了。
“既然如此,我就小试牛刀。”阿初应战。
“不吝赐教。”徐玉真说。
“愿瞻先生风采!”许久不说话的韩正齐,开始搭腔。
阿初对徐玉真说:“我,一定让你满意地受教。”他高声喊了一句:“换茶具!”
马上有日本女招待低头哈腰地小跑进来,用生硬的中国话问:“先生需要换什么样的茶具?”
“什么样都好,只要是中国的茶具就行。”阿初铿锵有力地说。
“嗨!”满脸涂着白粉胭脂的日本女招待腰弯得更低了,头几乎低到膝下,躬身而退。少顷,日本女招待捧来了一套中国宜兴产的紫砂茶具一套,然后,有礼貌地说:“请用。”随手关上了推拉门。
阿初挽起雪白的袖口,优雅自如地冲点、刮沫、淋罐、烫杯、滚杯,细水浮花,杯罐溢香。继而洒茶、低斟,几番“关公巡城”,高冲低筛,来回“韩信点兵”,斟出三杯同色同香同味同量的茶水。他动作准确到位,轻巧灵活,整套工夫宛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给人的感官以精致、精美的享受,让旁观的两个人直看得目瞪口呆,不得不佩服之至。
阿初十二岁起,就荣家替荣升买茶、烹茶,十五、六岁四太太的茶道熏陶下,可谓茶艺精进,纳茶、候汤得心应手,冲茶、沏茶随心所欲。荣升当年出国,除了四太太的坚持外,大少爷也执意要把他带身边。有一大半的理由,也是他“茶”功了得。荣升精致的生活中,品“茶”的享受是必不可缺的重要一环。
所以,阿初的茶艺,非同凡响,只是他深藏不露罢了。
“中国茶道,博大精深;中华茶艺,源远流长。阿初不过浅尝辄止,略显中国茶道冰山一角而已。不过,微而显著,小而见大。师傅就是师傅,徒弟还是徒弟!”
“果然声色并茂。”韩正齐赞一句。
“怎么样?不合你胃口啊?”阿初对徐玉真说。
“临流自鉴,脱不了妇人之态。你终究只是杨慕莲调教出来的一只疯狗,你不是男人。是男人,就光明正大的跟我搏一场。而不是象现这样,偷偷摸摸的我背后做手脚,把我死死地困这里。”
“你激我啊?怕死啊?”阿初爽朗地大笑起来。“呵风骂雨,抢不得机锋!”
“你别想借尸还魂,除非我承认你是杨慕初,除非我让你进杨家。否则,你一分钱也拿不到。”
“是吗?”阿初一步步逼近徐玉真,说:“我杨慕初今日此指天誓日,我要堂堂正正地从杨家大门里走进去!我要拿回你们从我手中掠夺的每一分钱,记住,是每一分。还有,你们欠下的每一条命债,都必须用你们的血来偿还!我要从经济上、精神上、肉体上,彻底消灭你们。回去告诉杨羽桦,要他准备好三口棺材,我要把你们一家三口,一个一个撕碎了放进去,听清楚了吗?”阿初英俊的脸因为怨愤而略显幽暗。
“不,不是三口棺材,是四口,还有你兄弟,我儿子。我们四个人是一家人,死,铁定死一起,埋,也要埋一处。”
“是吗?这个世界有要埋自己儿子的母亲吗?你简直不是人。”
“这个世界,有没有要埋自己儿子的母亲,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从古至今,中国就不乏兄弟相残的例子。煮豆燃豆箕,豆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你放心,我一定会把那颗会哭泣的豆子,先从釜里捞出来。”
“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一定会笑着回家!”
“回家路上,小心鬼迷魔障。”徐玉真冷笑。
“回家路上,逢鬼杀鬼!佛挡杀佛!”阿初冷漠地笑容凝固阴郁的脸庞。
“那么,我回家去等着你,扫阁焚香,严阵以待。”徐玉真企盼自己可以顺利脱身了。
“好的,不过,你也不必铺张过甚,我喜欢删繁就简,你就安安心心地替自己办身后事吧。”阿初细长的睫毛上含着笑意和轻蔑。
“不,她不能走。先生。”韩正齐突然插话了。“我的儿子,她手上。”
“不,你的儿子,我手上。”阿初回过头来,两眼凝视着韩正齐,清清楚楚地说:“韩禹我的车上。我们的账,慢慢清算。”
韩正齐神情麻木,阿初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丝丝缕缕寒彻骨髓,他感到前所未有恐惧和悲凉。
徐玉真仿佛鬼门关前开了一线天,她不失风度地向阿初俯首致谢。“后会有期。”就她前脚跨出门的一瞬间,阿初说话了。“等等,杨太太。”他走近徐玉真,含笑说:“我刚才忘了告诉你,你派去绑架韩禹的四个人,我已经帮你清理干净了。”
徐玉真的心被剧烈揪紧了,她震惊:“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帮你清理干净了。”阿初神情亢奋,清晰而缓慢地说:“今天早上,我派人接韩公子来这里喝茶,碰巧,你派去的人先到了。我的手下就请他们先到了舍下喝茶,他们告诉我,同济医院的TNT炸药就是你派他们送去的,他们都有分参与,我想,早也是做,晚也是做,就把他们先做了,尸体扔进黄浦江了。不好意思,忘了给您打招呼。不过……”他凑近徐玉真的耳朵,压低了声音。显然,这句话他不想让隔壁的夏跃春和汤少听见。“我叫人把他们的手和脚都卸下来了。做为见面礼送给你。”
徐玉真完全懵了,她的呼吸急促而又浑浊。
“来呀,把我给杨太太预备的礼物拿进来。”阿初吩咐门口站着的手下刘阿四和陆良晨。这两个人以前一直跟着荣初,以闯江湖为生。
刘阿四把一个黑色手提箱递到徐玉真手里,徐玉真的手发抖,黑色皮箱里沉甸甸的,不断往外浸着血渍。浓烈的腥味渗出来,令人心胆俱裂。
“其中,好像有一个是日本人,叫酒井一郎。”
徐玉真吐出来,一地肮脏。
“我一向都是先礼后兵的,这件贵重礼物,请转赠杨羽桦先生,以示我回家的决心。并请姨娘,转告叔父,末日即将来临,请尽情享受这最后的春光。谢谢您。您可以走了。”阿初格外有礼貌地躬身相送。
徐玉真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狼狈地离开茶室的,她手脚僵硬,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刘阿四替她雇了一辆黄包车,把所谓的“礼物”搁置她膝下,然后,放行。
徐玉真哭。
她的手抚摸着黑色的箱子,这里面有她“初恋”情人的血,他的手,他的脚。他是她生命里第一个男人,他就这样不声不响、不明不白的去了。他为了她的事业,远渡重洋,他为了她的存而存。他的手曾经是那样温暖地摩娑过自己的手,他的脚尖曾经和自己的脚尖叠放,他们的血曾经交融过,他们唇齿相依,互相黑暗里舔食对方的伤口,象狼一样月华下嚎叫,彼此分享狂野的爱。现,这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
昨天夜里,还被底温存,今天下午,阴阳阻隔,一死一生。
她痛苦地呻吟,她的心痉挛抽搐,她的牙齿错错有声,就算她行将毁灭,她也要毁灭前的一瞬间,毁掉这个城市。
徐玉真清白的面庞风中显得更加晦暗和阴沉。
茶室的空气里,有几缕淡淡的茶香萦绕着,凝聚着,象阴沉的烟霭,散不去,解不开。
韩正齐感觉自己的身心已经无处可藏了。
阿初仿佛精力过剩,承载了二十年的冤气一下爆发出来,有些不能自制。他的内心颇有些疯狂。
被肆意拉扯开的窗帘病怏怏地倒地上,阳光没了遮挡,咧开了嘴招摇,从明亮的窗子外,长驱直入,强而有力的光线霎时淹没了茶室里的阴霾。
黑漆仿唐屏风此刻被人轻轻地推开,两间狭窄的茶室变成一个长方形的雅间。黄三元、夏跃春、汤少等人纷纷走进韩正齐的视线。黄三元蔑视的眼光和汤少的讪笑令韩正齐十分难堪。
“伯父,没事的,我们和韩禹是好朋友,谁也不能伤害您。”夏跃春竭力地安慰韩正齐,他并不愿意这件事伤害同学之间的情分,尽管,他知道一些“江湖”的规矩。但是,他认为,所谓的“规矩”,也应该因人而异。
阿初知道,夏跃春这几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夏跃春和汤少到这里来喝茶,有一个特殊的缘由。一个月前,夏跃春家开的“春和医院”接到政府征用地皮的通知。夏家的医院是属于祖产,夏跃春有一万个理由不能搬。他上上下下跑了几处政府的办公机构,说了不少好话,打点了不少钞票,陪了不少笑脸,总算人情上有了一丝回旋余地,叫他跟日本人搞合资,只要有日本人入股“春和医院”,“春和医院”就可以雷打不动地巍然耸立原处。把个夏跃春气得当场就昏厥过去。汤少开车把他送到阿初的家,他一进去,抱着阿初就失声痛哭,不能自控,连自缢的心都有了。
汤少也弄得“兔死狐悲”,要替夏跃春去拼命,满嘴地跑车,说:要到东京去宰天皇,要灭了小日本,最后闹乏了,躺沙发上吐白沫,要烟抽。
阿初的家,没有请佣人,通常是嬷嬷阿岳照顾饮食起居,有时候,阿初也是自己下厨,所以,并没有多余的人来伺候这位烟鬼。阿初免不了亲自动手,替汤少烧了两个烟泡。好不容易才让家里清静了一刻。
当天晚上,阿初拿了自己的名片,去了法国巡捕房,登门“拜码头”。由于“礼金”丰厚,黄三元很客气地接见了这位上海滩帮会中的“后起之秀”。不曾想,两人言语投机,互有惺惺相惜之意。于是,开香堂,拜了把子。
没过多久,夏家医院搬迁的事情忽然有了戏剧性的转机。政府土地管理局通知夏跃春,“春和医院”的地皮范围内的两棵香樟树属于“前明古迹”,是急需保护的国家财产,所以,不仅现不用搬迁,就是将来政府改建规划,也要绕道而行。
喜讯传来,夏跃春譬如百死中觅得一生,暗地里感激阿初,要分他一分股份,阿初辞谢了。不过,叫他一定要请“办事人”喝杯茶,夏跃春敢不欣然从命,一切均由阿初一手操办。
他们一行人是上午就到了“国际大饭店”,交际应酬了两三个钟头。本来,就要散了,阿初提议到一家日本茶室来听一段日本“歌伎戏”,大家乐一乐。夏跃春原本不肯去,被阿初给硬拖来了,来了才知道,原来阿初的这个建议不止于“助人为乐”,其实“利己”的因素占了很大的嫌疑,他们安安静静听了一场“屏风后的大戏”,完全被动地知道了阿初的家族隐私。
当然,如果阿初单纯跟他讲这件事,自己一定不信,太过“天方夜谭”。
不过,现,就算阿初一个字不说,他也大约知道事情的全貌了。
无论如何,他决不愿意阿初伤害韩禹的父亲,虽然他知道,韩正齐阿初眼里积罪尤多。
“Toerrishuman.Myadviceisthatit''sbesttiveandfet.”夏跃春对阿初说。阿初微笑,不答。“Ihopeyouwillgivefavorablesiderationtomysuggestion.”夏跃春继续坚持地说。“你不妨想想自己常说的一句话。Toerrishuman,tivedivine.”
“这不是错,跃春。”阿初说。“这是罪孽!”
“阿初有分寸的,我们别管人家的家事。”汤少过来打圆场,并客气地对韩正齐说:“祝您好运,伯父。”汤少就势拉过夏跃春,索性就往门外走。“阿初,我们下面等你。”
“好的。汤少,跃春,替我送黄先生。”阿初貌似和蔼地安排汤少和夏跃春先送黄三元走。
茶室里再一次彻彻底底地安静了下来。
“先生,请您放过我儿子。”韩正齐憋喉咙管的一句话,终于挤出来了,他的汗水一直不曾停止过。
“我没有蓄意绑架韩禹,是我的人,从徐玉真的人手底下把韩禹抢回来的。你不再受人胁迫,应该感谢我,而不是害怕我。”阿初平静地说。
“那么,先生的意思,肯放我父子一条生路?”
“我不是慈善家。”阿初冷酷地笑了。“自己的儿子,当然得由你自己救。”
“那么,先生的意思是?”
“真相!真相是什么?我要知道全部真相!”
“真相?我不是已经跟您说过了吗?唯一保留的,就是,就是,不堪入耳的肮脏的被人嫁祸的故事。”
“你,阿岳嬷嬷、我姐姐,包括徐玉真,你们所陈述的过去的故事,我从头至尾一遍又一遍、认认真真地梳理过去你们告诉我的每一个章节,每一个环节。坦率地说,你们每一个人都撒谎!撒不同程度的谎!包括我最亲爱的姐姐。她我面前也隐瞒了部分‘真相’。”
“先生?”
“老实说,我无法平静,平静不下来。每当午夜梦回,睡意朦胧之际,所有隐藏的画面都联翩而至。所有支离破碎的记忆都重新粘合一起。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
“您?”
“出卖你的人往往是你最亲近的人。”阿初突然反手给了韩正齐一茶壶,他动作狠毒,攻势凌厉。紫砂茶壶韩正齐的额头上崩裂,他被打倒地。“你最信任的人,寄予厚望的人,往往是背后伤害你最深的人!”阿初的面色因过激而潮红。“你穷途潦倒之际,承我杨氏恩惠,得以安身立命之所。我父亲待你不薄,你也亲随有年,你怎么敢跟我父亲的女人有染?一度春风,你就出卖了灵魂,默许罪恶发生,象一个路人一样袖手旁观!可怜我姐姐,只身突围,一路惊险。不得已,向死而生,下嫁朽木之夫,做人堂下之妾!可怜,她到死,到死心中仍然藏着对情人诚挚、热烈的眷爱;她到死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情郎远二十年前就背叛了她,选择了厚禄高官!你因循苟且,岌岌顾影,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啊?”阿初酣畅淋漓地发泄,导致韩正齐脑海一片空白,心底一阵抽搐。
“先生!”韩正齐知道,一场不可逆转的噩梦终于变成了现实。这场梦,绝对不象午夜梦回后,你可以轻易地脑海里删除掉、消灭掉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触目惊心的往事,不,完全不可能。“您不了解,先生,有些事实,是无法说清楚的。”
“这个世界上,只有不想说的‘事实’,没有说不清楚的‘事实’。您说是不是?您一直撒谎!弥天大谎!你们给我编造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我诧异的是,你们居然当真以为我会全盘接受?你们考验我的耐性,以为我很有耐性!我现告诉你,我是一个完全没有耐性一遍遍听谎言的人。”
“可是,可是真正的真相,是残酷的,是无法见光的,对您而言,不知道比知道要好一万倍。真相一旦揭发,您未必有心理准备啊,先生。”
“既然不能光明磊落地摆桌面上说,自然有你们不敢说、不想说、不愿说、不能说的苦衷。这苦衷到底是什么呢?”
“我是走投无路,无以为计。”
“我要听一听,一个走投无路,无以为计的人,当年是如何背信弃义的?”阿初接近冷漠地说。
韩正齐知道任何徒劳的辩解,事实明确、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都会变得苍白无力。这种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不激怒对方,以实言相告,是唯一解脱困境的办法。“我告诉您真相,所谓的真相,其实只有一句话。”他的喉管再次发出一种抑扬颤动的声音。“徐玉真是您的亲生母亲!”
讳莫如深,讳莫如深。
原来如此。
阿初轻蔑地讥笑。
这一次,韩正齐真真切切地感到阿初的可怕。他原以为,此言一出,山崩地裂。阿初的正常反应,应该先是震惊、继而震怒,或者进退维谷,或者惊心动魄。
自己的姐姐,拿他做复仇工具,要他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生母亲。虽然没有得偿所愿,但是,二十年姐弟亲情原是虚幻……他不应该难过吗?
自己的亲生母亲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为了一己私欲,连亲生儿子也不想放过,他不应该感到悲哀吗?
自己拼命想报复的人全是自己的亲人,他难道不应该感到痛不欲生吗?
无论如何表现,他都不应该是现这样的无动于衷,这样的从容自若,除非这个人是个疯子。问题是,阿初不是疯子。
“你觉得我听到这个‘真相’后的态度,十分反常?是吧?”阿初主动来解谜了。“原因只有一个,这个所谓的‘真相’,只是一个幌子,一颗烟雾弹,真正的‘真相’是‘背叛’、是‘谋杀’、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精心策划的‘骗局’、‘阴谋’。”阿初迎着韩正齐走过来,低身俯就般蹲下,韩正齐的耳边说:“我要告诉你一个截然相反的故事。虽然故事结构还不完善,而且乍一听起来,仿佛荒唐难信。不过,我要告诉你,我说得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无可争辩的事实。”阿初缓缓直起身来,一字一顿地说:“我的的确确是徐玉真的儿子。我不否认。”
“先生?”韩正齐满脸狐疑。
“但是,我的母亲应该二十年前就已经香消玉碎了。”
“二十年前?什么时候?”
“二十年前的某月某日某夜,就你跟现这个‘徐玉真’上床的时候。我的亲生母亲失踪了,她不见了,被人残忍地谋杀了,她遇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