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六月最后一个星期二的下午三点,三十一俱乐部在世的十四个会员有九个共聚一堂。这一天,天气炎热,有点薄雾,沉滞的空气中夹着蒸发的臭味。首先到达的是格里·比林斯和肯德尔·麦加里,他们分别乘出租车来,但刚好同时下车。两人按格鲁利奥的门铃时,是两点五十五分。进门还没坐下,门铃便再度响起。鲍伯·伯克在三点零二分进门,为自己的迟到而道歉,他是第九个。三点零五分,雷蒙德·格鲁利奥站起来,开始主持这个聚会。
他曾经主持过一次,去年九月弗兰克·迪乔里奥死后,他就成为俱乐部里最年长的会员,因此得主持每年五月的聚会。三十二年来,主持聚会的人只换过两次——从霍默·钱普尼换成弗兰克·迪乔里奥,现在又换成格鲁利奥。
但他没做过、之前也没人做过的,就是在非传统的时间和地点主持聚会。他曾想过这个聚会应该采取的形式,也询问过其他几个会员这方面的问题。结论是尽量不要和过去的形式有任何差异,于是他先以死亡顺序朗诵不在世的会员名单作为开场,从菲利普·卡利什、詹姆斯·塞佛伦斯和霍默·钱普尼开始,直到法兰西斯·迪乔里奥和艾伦·沃特森为止。
“谢谢各位的到来,”他说,“我曾跟各位谈过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而且我知道你们有些人也跟其他会员讨论过。我先简单报告一下我们现在遇到了什么事,然后循惯例轮流发言,讨论应该如何处理。三点半会有一个人加入我们的聚会,是一个名叫斯卡德的侦探。希望我们能在他来之前,达成某种共识……”
我提早十五分钟抵达商业街,在蜿蜒的街道上徘徊,打发时间。此情此景让我回想起自己刚到第六分局那阵子,当时警局在查理街,我对格林尼治村还不熟,对于眼前见到的一切感到兴奋,但是在这些奇怪的街道上,我常常是迷路。我以为自己不可能摸熟这一带,在那种区域巡逻,却什么都不熟悉,不过最后我还是弄明白了。
三点半我准时走上格鲁利奥家门前的那道台阶,敲敲那个狮头门环,格鲁利奥立刻开了门,用一脸的笑容迎接我,那种笑容我见过,意味着我们两个分享着同一个秘密。“你很准时,”他说:“请进,这里有一群想见你的人。”
尽管天气炎热,我还是很高兴自己穿了西装。他们都穿着深色的西装,只有洛厄尔·亨特穿了印度泡泡纱的套装,还有那个在电视台播气象的格里·比林斯打了他注册商标般的领结,外罩一件黄绿色的夹克。格鲁利奥介绍我,我一一和每个人握了手,尽量记住每张脸,也把他们的长相和我已经知道的名字比对一下。要记的不多,九个人之中,我已经见过格鲁利奥和希尔德布兰德,另外我还认得比林斯和埃弗里·戴维斯。剩下的就是亨特、鲍伯·伯克、比尔·鲁盖特、肯德尔、麦加里,还有戈登·沃尔泽。
其余五个人,布莱恩·奥哈拉和他的长子去爬喜马拉雅山了,十天后才会回来。约翰·扬德尔住在圣路易斯,他是八年前搬去的,每年五月的聚会都没缺席过,可是今天下午没法来,因为临时才接到通知,太匆忙了。鲍伯·里普利去俄亥俄州参加女儿的大学毕业典礼。这格·波默罗伊和理查·巴泽里安则已经有约,不能取消。
介绍完后大家坐下来,他们都等着我开口。我看着一张张期待的脸,脑袋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喝杯酒。我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把那个想法抛掉。
我告诉他们,我很感激他们出席。“我知道刚刚你们稍微讨论了一下情况,”我说,“但我觉得我可以从一个局外人,而且是一个职业侦探的角度,告诉你们一些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我说了大概十几至二十分钟,轮流谈到每一桩死亡,推敲其中的一些是否真的是自杀或意外。我不记得自己确切说了些什么,但是我没有结结巴巴,而且我想我把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来,他们都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我说,“就要看各位的决定了。在我列出各种选择之前,我想借这个会议的难得机会,问你们一些问题。”
“比如什么?”格鲁利奥想知道。
“这个俱乐部的死亡率高于一般数字。这也是促使路易斯来找我的原因。我想知道你们有多少人也对这样的死亡数字感到困扰,还有,你们有没有想过谋杀的可能性。”
那位有个祖先曾参加签署独立宣言的肯德尔·麦加里说,两年前,他曾过有同样的想法。“但是我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毫无根据,而且太可笑了。这类电视剧上的情节,搬上屏幕还不错,但在现实生活里实在太荒唐了。”
鲍伯·伯克承认说这个念头也曾掠过他的脑海。第一次聚会曾宣布他生下来双手都有六个指头的戈登则说,过去三十多年来,他的父母和一些家人都过世了,这大概让他对俱乐部的高死亡率没产生什么警觉。同样的,洛厄尔·亨特已经有“数不清的朋友”因艾滋病而去世。他向我们保证,这个俱乐部的死亡率要比他的社交圈低多了。
格里·比林斯说,他曾担心这种高死亡率会不会是一种疾病的结果。“那是一种威胁,”他说,“癌症、心脏病,这些小小的定时炸弹都在你的细胞和血管里,这种事情会让人害怕。可是自杀,是可以选择的,而我自己从来没想过。私人飞机失事,这个嘛,我没有私人飞机,所以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我头上呢?至于谋杀,这就好像被闪电劈死一样,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别去治安不好的地区,别碰别人的老婆,夜晚不要去中央公园,你就不会成为詹姆斯的朋友。你知道吉姆·克罗斯的那首歌吗?”他哼了两句,其他人瞪着他看,他的声音便越来越小了。
比尔·鲁盖特说他曾经强烈感觉到俱乐部里的死亡率太高了,可是却没有因此起疑过。让他困扰的是,他明白到自己这一辈的人都开始一一走向死亡,他也可能比自己预想的更接近生命的终点。埃弗里·戴维斯说:“你知道,我想过同样的事情,可是思考的方向刚好相反。我认为死去一个人就多占掉一个死亡的缺额,既然他们死了,那我就有机会活更久一点。这么想实在没道理,可是当时却觉得逻辑上好像说得通。”
我问他们有没有注意到任何可疑的事情,会不会觉得他们正被跟踪或伺机暗算?是不是常接到打错的、或者是不说话就挂掉的电话?
没人有什么具体的事例。住在新泽西蒙克莱尔市北部的鲍伯·伯克说,以前有一阵子,他家电话常常有咔哒声和杂音,感觉上简直像是被录音,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几个月前,莫名其妙地就忽然消失了。比尔·鲁盖特说,他太太曾经有一阵子经常接到那种不出声就挂掉的电话,觉得很烦,正当他打算有所行动时,才碰巧搞清原来打电话的人是他的一个女友,只是想打电话去他家找他而已。
“你真混蛋啊。”格里·比林斯说。
但那段婚外情已经结束了,鲁盖特说,怪电话也就没再出现了。
我又问了几个问题。有一点我没告诉他们,其实我对他们能提供我的情报并不那么感兴趣,我比较有兴趣的是借着他们的回答,感觉到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已经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年龄多大、做什么工作、经济状况如何,但我想需要一些感觉,让我知道他们各是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确定知道这些要做什么。
等他们回答得差不多,我也没什么问题可问之时,我重新整理一下他们的意见。他们可以去找警方,无论是找对他们情况略有所知的乔·德金,或任何警方高层人员都行。如果他们对警方的反应不满意,或者希望能因此得到一个全面且优先的调查,就可以直接诉诸媒体。
或者我可以继续我的单独调查工作,进展缓慢,过滤资料,等着某种突破。这可以让俱乐部不致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会员的名字上报。可是这样的调查可能不会有任何结果。不过,我建议大家都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他们也必须扮演辅助侦察的角色,和我保持联系,只要觉得不对劲,任何不相关的可疑线索都要随时告诉我。
“我不能保证自己能查到什么,”我告诉他们,“但是警方也不能向你们保证。而且他们会把你们的生活搞得天翻地覆。”
“你是指因为媒体的注意?”
“就算没有媒体注意也一样。如果我是警察,你猜我第一个会去做什么?我会要你们一个个告诉我,今年二月艾伦·沃特森遇害的那个夜晚,你们人在哪里。”
有几个人反应很明显,他们还没想到自己会是嫌疑犯。“虽然你不是警察,也许你还是该问问我们,”埃弗里·戴维斯说,“包括我们在场的,还有那五位没法来的都该问一问。”
我摇摇头。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没法检查你们的不在场证明是否有效。我个人不认为警方能因为检查不在场证明而破案。我猜想你们会有几个人无法证明自己未曾跟踪沃特森回家并杀害他,但这也并不表示你们有罪。事实上,杀害沃特森的人很可能已经有强力的不在场证明,而且很可能无法推翻。但是警方必须检查每件大小事情,因为官方调查不会忽略任何细节,尤其是这个案子具有高度敏感性。”
格鲁利奥说:“你的建议呢,马修?”
“我没有建议。我能建议什么?这必须由你们诸位决定,你们才是性命受到威胁的人。”
“如果性命受到威胁的人是你呢?”
“不知道,”我说,“两种方式都有待商榷。看起来好像很明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立刻公开,但我不能确定是否应该这么做。这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凶手,如果警方积极侦办,报纸头版也大幅报道的话,他会怎么做?我猜他会爬到一个洞里,屏住呼吸。他一点也不着急,他又不必赶着非搭上哪班车不可,大可以等上一两年,然后,等到每个人都相信他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他就可以挑选他的下一个受害人,再度下手。”
“天哪,为什么?”洛厄尔·亨特问,“不会是我们其中之一吧?不可能的。”
“我无法相信凶手会是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一个人,”鲍伯·伯克说。
“难道会是房间外面的人?你以为会是里普利或波默罗伊或布莱恩·奥哈拉或——还有谁?约翰·扬德尔?理查·巴泽里安?”
“不是。”
“如果是我们其中之一,”比尔·鲁盖特说,“那就表示我们有一个人疯了。不只是一点点古怪而已,也不只是一点点行为异常而已,而是完全疯了。我每年只跟你们见一次面,但是我觉得你们都相当理智。”
“比尔,我可以引用你这些话吗?”
“所以一定是俱乐部外面的人,”他继续说道,“可是谁有可能想杀掉我们?老天,甚至会有人知道我们知道存在吗?”
“前妻,”雷蒙德·格鲁利奥说,“我们有哪些人离过婚?”
“前妻怎么会想——”
“我不知道,感情的疏离引起的吗?谁知道前妻会做出什么来?但我们现在都很激动,对不对?我们来这里是希望商量出一个办法,在其他行动之前,我们得先达成共识。”他转向我。“马修,”他说,“请你先给我们十分钟,让我们商量一下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好吗?你可以在楼上等,如果你想伸展一下四肢,楼上也有个卧室。”
我说我只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没想到结果我是睁眼说瞎话,一离开格鲁利奥那个中央空调的房子,郁闷的热气就迎面扑上来。我在阶梯顶端站了一会儿,让自己承受那热浪,然后过马路,看到一辆黑色的加长型轿车停在樱桃巷戏院门口。司机靠在挡泥板前面抽烟,有一度我觉得他是在盯着我看,可是我下楼梯的时候,他的视线并没有跟着我,然后我才明白,他是盯着那扇门,想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出来。
“他们还得再花十五分钟,”我告诉他,“至少。”
我是在四点十九分走出格鲁利奥家。刚过四点三十分,前门就再度打开,硬汉雷蒙德走出来,先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他没看到我。
之前我走到第七大道,在一家熟食店买了杯冰咖啡,然后坐在对街一幢公寓门口的阶梯上慢慢喝。此时戴维斯的司机已经抽完烟,回到那辆暗色玻璃的加长型轿车里面了。中间只有过一个溜滑板的红发小孩从贝德福德街冲过来,掠过我身边,绕过转角呼啸而去,其余再没有人和车经过。我喝完咖啡,把空杯子扔进一个没有盖的垃圾桶,然后对街的门打开了,格鲁利奥走出来找我,却没看到我。
我站起来,格鲁利奥马上注意到了。他向我招招手,我等一部车子开过去才过街。他走下阶梯来,在人行道上迎接我。
“我们希望你继续调查。”他说。
“如果你们确定的话。”
“我们先进去吧,”他说,“好让我仔细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