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让自己轻松一下,去二十三街看了一场电影,然后往北走到格林尼治村。中途经过了以前曾是坎宁安餐厅的那幢公寓大楼,还有一个街区外那幢卡尔·乌尔遭到杀害的褐石公寓。最后抵达佩里街,赶上四点的戒酒聚会,带着一杯从街角点心店买来的咖啡站在会场后面。
发言人谈到酒曾经如何给他安慰,曾如何使他兴奋。“到最后,”他说,“就是再也不管用了。一点效果都没有,没有什么能让我放松,就算醉得人事不省也一样。”
我在哈德孙街上等公车的时候,一个卖花的摊子吸引了我的视线。我买了一打荷兰鸢尾花,乘车到五十四街,去埃莱娜的店里。
“真漂亮,”她说,“怎么会想到买花给我?”
“本来应该买钻石的,”我说,“可是客户给的奖金太小气了。”
“什么奖金?”
“就是我们在撞墙酒吧拍那张照片的奖金。”
“哦,天哪,”她说,“那天晚上可真疯狂。我很好奇城里有多少家那样的酒吧,一堆成年男女把自己贴在墙上。”
“我知道华盛顿街有一家,”我告诉她,“那里的客人把彼此钉在墙上,不过不是用维可牢。”
“那用什么?速干胶?”
“手铐,脚镣。”
“哦,我想我知道你说的那一家。可是他们不是被勒令停业了吗?”
“换了店名重新开张了。”
“现在只准男人去吗?还是跟以前一样,男女都可以进去?”
“男女都可以。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知道,”她说,“如果单独一个人去,他们不会强迫要你参加那些游戏,是吗?”
“一个人就根本不必踏进店门了。”
“我是说,可以仅仅是看,对吧?”
“问这干吗,要做什么?”
“不知道,也许我有兴趣。”
“哦?”
“你想我们在皇后区看过的那个维可牢比赛多好玩,去看一些性变态也许更刺激。”
“或许吧。”
“这样我就有机会穿那套没事乱买来的皮衣了。”
“哦,原来你想去是因为这个理由。”我说。
“跟性爱无关,而是为了去展示流行服装。不过你说得没错,穿那套皮衣正好是完美的女性施虐角色形象。可是我该穿什么?”
“我太了解你了,你大概会穿那套灰色细格子的西装。不过说真的,你穿黑色T恤和牛仔装看起来一定很风骚。”
“我没有黑色T恤。”
“我去买一件给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去给你买件黑色的无袖紧身上衣,不过你肯穿吗?”
“不要。”
“我就是这么想。我去把花插好,然后该收拾打烊了,我们可以一起走回家。或者你想把花带回家?”
“不用了,花放在这里看起来很合适。”
“没错,而且我还有一个大小正好的空花瓶。你看,很漂亮不是吗?我们去韩国人开的超级市场买点菜,我回家做意大利面和沙拉,在厨房的餐桌上吃。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这样很好。
晚餐后我打开带在身上一整天的那个信封,拿出TRW消费征信情报公司由电脑印出的报告,还有那封由沃利口述给客户的感谢信。埃莱娜到另一个房间看智力问答节目,而我则翻阅那些谁花了多少钱的记录,找出三十一俱乐部里十四个在世会员的财务状况和付款习惯。
看完大半沓报告的时候,埃莱娜端着一杯咖啡进来给我,同时告诉我三个参赛者都不知道本杰明·哈里森是威廉·亨利·哈里森的孙子。
“我也不知道,”我承认,“这些姓哈里森的是些什么人?”
“都当过总统啊。”
“哦,威廉·亨利·哈里森。蒂珀卡努?”她点点头。
“还有泰勒总统也参加过。我现在想起来了,他死了吧?”
“别胡扯了,福尔摩斯先生。他在一八四○年当选总统,你希望他还活着吗?这是什么?”她拿起我那封顾客感谢信看一看。“这封信写得太棒了,”她说,“沃利口述的?”
“他是这么说的。”
“简直是完美,你不觉得吗?你应该下定决心,以后只要你有客户告诉你,说你为他们做了一件多么棒的工作时,你就跟他们要封感谢信。”
“也许吧。”
“你的热情很有感染力。”
“我想我应该把这信裱起来,挂在我办公室的墙上,”我说,“如果我有个真正的办公室的话。而且我可以复印一张放在我的公事包里面,给未来的客户看。”
“如果你真有个公事包的话。”
“答对了。”
“可是你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这些。”
咖啡太烫了没法入口,我吹了吹想让它凉一点。我说:“是该滚蛋退休的时候了,你不觉得吗?我辞掉警察工作已经二十年了。”
“当时你是跟着酒精一起陷入低潮,”她说,“记得吗?”
“记忆犹新。”
“然后你就开始戒酒。”
“现在我戒了那么久,想酒快要想疯了,就像我听说过的情形一样。我这一生到底做过些什么?”我拍拍那沓信用报告。“这里有一群年纪跟我差不多的人,”我说,“他们有家庭,有事业,他们拥有自己的家,大部分人如果愿意马上就可以退休。为什么我要反抗这一切?”
“因为你跟他们有一点不同,”她说,“你活着,而他们一半以上已经死了。”
“我说的是活着的那些人。反正没人想杀我。”
“哦?我倒是想到一个人,他有一阵子真的考虑要杀掉你。如果你忘了他的长相,不妨瞧瞧镜子。”
“我懂你的意思。”
“还有,”她说,“对自己有点信心,好吗?从你不当警察那天开始,你就一直靠自己工作过日子。”
“勉强过日子。”
“你领过救济金吗?你饿过肚子或睡在公园过吗?你曾打破人家车窗玻璃偷收音机吗?我不记得曾看过你拿纸杯站在马路上跟人讨零钱。有什么是我没看到的吗?”
“我只是活得马马虎虎。”
“你活得很好,”她说,“做你最拿手的工作,而且那些工作也不是求来的,而是你有办法让它们自己找上门来。”
“禅宗侦探。”
“现在你五十五岁了,”她说,“你觉得你应该有更多实质的东西。你这二十年都没有私家侦探执照,可是现在你觉得你需要一张了。你不在旅馆,出外办案的时候,你的顾客无论如何总有办法找到你,可是现在你觉得你需要一个办公室。好吧,如果你想要这些东西,那好极了。你可以在一幢很不错的大楼租一个办公室,弄一些文具和印好的宣传小册子,去接律师事务所和一些大公司的案子。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全力支持你。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替你张罗办公室。”
“你有个店要经营。”
“我可以雇一个助理,天天都有人问我要不要帮忙,其中有些比我还有能力去经营那个店。最多我可以关门大吉。”
“别胡闹了。”
“胡闹什么?开那个店是出于兴趣,只不过是找点事情做,免得我发疯罢了。”
“今天下午我过去的时候,”我说,“我站在橱窗前,心存敬畏的看着你所做的一切。”
“别这么说。”
“我是认真的。你让一些事物有了意义。你找了一个空店面,拿出多年来收集的艺术品,是你懂得把这些东西的美展现出来,这样其他人才开始懂得去欣赏。”
“我那些旧货店的杰作。”
“天哪,还有雷的事情。本来他只是一个警察,有点用得上的小才能。但你让他明白他是个艺术家。”
“他本来就是个艺术家。”
“而你把这一切联系,”我说,“你让它们鲜活起来。我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哦,我也觉得做这些事很开心,”她承认,“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赚钱。幸运的是,赚不了钱也没关系。”
“因为你是个富婆。”
她在皇后区有一套出租公寓,有一家经理公司替她管理。每个月她都会收到一张支票。
她说:“这也是原因之一,是吗?”
“什么原因之一?”
“我有点存款,”她说,“而你没有。”
“你说的这两件事都没错。”
“而且我们住的这套公寓是我付的钱。”
“也没错。”
“这表示你应该赚更多的钱,这样我们才能处于同等的地位。”
“你认为就是这样吗?”
“不知道,是这样吗?”
我想了想。“这或许是一个因素,”我说,“不过这个因素只是让我仔细看看自己,我看到一个没什么成就的家伙。”
“你知道,很多你以前的客户不会同意你这个说法。他们或许没办法给你一封用漂亮的公司信纸所写的感谢信,但要比去帮一个品行很差的家具商逃避官司有意义得多。你改变了很多人的生命。”
“可是我却没替自己做多少,其实我该多想想自己的。”我挥了挥那沓信用报告。“我刚刚正在看这个,”我说,“在想TRW那些人会怎么记录我。”
“你的账单都付清了。”
“对,可是——”
“你想要执照、办公室和其他这一切吗?全在于你,亲爱的,真的全在于你的意思。”
“哦,没有执照真是太荒谬了,”我说,“好多次都害我接不到生意。”
“还有体面的办公室,还有你手下的一大群职员和保安?”
“我不知道。”
“我不认为你想要这些,”她说,“我认为你是觉得自己应该想要,可是你不想,让你难过的是这个。可这是你自己造成的。”
我又回到那一沓信用报告上。进度很慢,因为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只希望自己能看出些什么来。
道格拉斯·波默罗伊。鲍伯·里普利。威廉·鲁盖特。洛厄尔·亨特。埃弗里·戴维斯。布莱恩·奥哈拉。格里·比林斯。鲍伯·伯克。肯德尔·麦加里。约翰·扬德尔。理查德·巴泽里安。戈登·沃尔泽。雷蒙德·格鲁利奥。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我知道其中几个人的长相。我在电视上看过格里·比林斯,谈论冷锋和降雨的概率。我在图书馆研究的时候,曾看过戈登·沃尔泽的照片(和两位合伙人庆祝他们自己的广告公司成立),以及理查·巴泽里安的照片(和两个他的唱片公司刚签下的羞涩的摇滚歌星合影)。当然还有多年来我常在报上看到埃弗里·戴维斯的照片。
这些年我也曾和雷蒙德·格鲁利奥同在一个房间里,虽然没有正式认识过。另外我认识我的客户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
但我好像可以很快想象出他们的样子,包括那些我完全不知道长相的人。当我看着他们的名字、审视着他们的信用纪录,一个个影像便浮上心头。我看见他们在郊区的自家草坪上推着电动割草机,我看见他们穿着西装,我看见他们弯腰抱起一个孩子往上举。我还把他们放在高尔夫球场上,然后看着他们淋浴换衣服之后在乡村俱乐部里面喝东西,比方说,威士忌,或者结满冰珠高玻璃杯里面的汽水。
我可以看见他们穿着剪裁精良的西装,黎明时分离开他们的花园洋房,黄昏才返家。我可以看见他们站在月台上看报纸,等着回长岛的火车或者往北的都会北线。我可以看见他们在中城人行道上行走,手上提着黄铜镶边的公事包,正要去赴约。
我可以看见他们去看歌剧或芭蕾,他们的妻子盛装打扮而且戴着珠宝,同时他们自己也略带自豪的穿上耀眼的晚礼服。我可以想象他们坐在游艇上,在国家公园里,在自家后院烧烤。
真蠢,我根本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可是我却看得到他们。
“我再等个一两天,”我告诉埃莱娜,“然后我就要打电话给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告诉他这只是一个统计学上的特例。他那个俱乐部虽然死亡率高,而且凶杀事件出奇的多,但这并不表示有人一个个把他们干掉。”
“你就从那沓信用报告得到这个结论?”
“我得到的是一幅景象,”我说,“里头是十四个井然有序的生活。我不是说这些人没有黑暗面。奇怪的地方只不过是其中有两个人酗酒,或者豪赌,或者做一些他们不会希望邻居知道的事情。或许这个人打老婆,或许那个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裤带。但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有某种程度的稳定性,根本不符合连续杀人狂的条件。”
“如果他能持续杀人杀了这
么多年,”她说,“那他一定执行得非常严格。”
“而且很有耐心,很有条理。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可以维持生活表面的平静,但一定会有些混乱,不可能完全没有起伏。也许会常常换工作、经常搬家。比如说,很难相信凶手可以把婚姻维持那么长一段时间。”
“那这十四个人都做到了吗?”
“不,很多都离了婚。不过凡是离婚的,工作上都显示出一种持续的稳定模式。这群人没有一个像是那种失控的炮弹,但凶手却几乎必然是这样,才能造成这些毁灭。”
“所以凶手不会是会员之一了。”
“那又怎么可能是外面的人呢?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我告诉过你,我去看过弗雷德·卡普的遗孀,她嫁给他大概二十五年左右,她知道他每年都要跟一些老朋友吃一次晚饭,但她以为是他布鲁克林学院兄弟会的聚会,而且她不知道其中任何人的名字。”
“她也告诉你她不认为他是自杀的。”
“这个嘛,活着的人对于自杀的人总是有这类说法。如果你爬上高塔射杀了二十个人,你的邻居会告诉记者你是个安静的好男孩。如果你自杀,他们会说你活得很,完全没有理由自杀。”
“那你认为他的确是自杀的?”
“我觉得应该开始这么想了。”
“大部分的自杀可能都是假的,”我说,“不过也有例外,比方那个实况转播自己自杀镜头的可怜虫。”
“我很高兴我没看到。”
“但即使大部分的自杀都可能是假的,”我继续说,“也不表示这几个人的自杀也是假的。大部分的自杀看起来都像是真的,大部分的意外死亡也都像是真的。”
“你认为沃伦委员会查明真相了吗?”
“天哪,怎么会冒出这个?”
“我只是好奇而已,你不好奇吗?”
“我想沃伦委员会的结论比奥利弗·斯通的要接近事实得多。你为什么这样问?你觉得我太快就相信我想要相信的东西了?”
“我没这么说。”
“哦,是有可能,不管你说了没有。我觉得好像是因为我曾一直努力想证明某个人真的杀了他们,所以现在很不愿意下结论,说这件案子中唯一的坏人就是我们的老朋友‘巧合先生’。但或许我一直想下这个结论,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她说,“你给信用良好这件事赋予太大的意义了。”
“我不单是因为他们用万事达卡就屈服,认为他们没问题,而是他们整个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整个——”
“我知道,你看着那份TRW报告,所看到的只是一大张诺曼·罗克韦尔的图画。他们实现了美国梦,不是吗?”
“我想是的。”
“而你却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因为你没办法过那种生活。更让你觉得孤立的是,你根本不想要那种生活。这是很重要的原因,马修,对吗?”
电话响了起来。
“电话铃声救了你,”她笑着说,伸手接了电话。“喂?请问您是哪一位?请稍等,我看他能不能接听。”她用手捂着话筒,“雷蒙德·格鲁利奥。”她说。
“哦?”
我从她手里接过电话,跟对方打招呼。他说:“斯卡德先生,我是雷蒙德·格鲁利奥。我想我们应该见个面,你觉得呢?”
没错,是他的声音,宏亮而急促,是他的致命武器。我曾在电视新闻里听过,他对一群记者发表看法,谈到深入制度层面的种族歧视对他的当事人沃伦·麦迪逊所造成的不利影响。如果我没记错,麦迪逊深受种族歧视之害,以至于贩毒、抢劫、杀害其他毒贩,还枪杀了六个去他母亲家想逮捕他的警察。
“或许我们应该见面。”我说。
“我明天早上得出庭,下午晚一点怎么样?四点可以吗?”
“很好。”
“你愿意来我家吗?我住在商业街,你听说过这条街吧?”
“我知道在哪里。”
“哦,当然。你曾在第六分局待过对吧?我是住在四十九号,就在樱桃巷戏院的对面。”
“我能找到,”我说,“四点吗?那到时候见了。”
“期待你的光临。”他说。
“明天下午四点,”我告诉埃莱娜,“而且他期待我的光临。搞不懂有什么好期待的。”
“或许跟你在进行的案子无关。或许他想找你当他的调查员。”
“哦,当然啰,”我说,“他听说了我办的把那件维可牢跳高选手的案子,所以想找我去替他工作。”
“说不定他想向你自首。”
“就是这样,”我说,“在商业街有幢洋房,每场演讲费要两万美元的硬汉雷蒙德·格鲁利奥,过去二十年来杀了一堆他的老友,现在他希望我帮助他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