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有后悔的往事,他也有想要回到的过去。
陆子冈坐在哑舍的柜台前,借着长信宫灯的光线,看着手中那对新鲜出炉的镂空缠枝雕花镯。
这对玉镯是上好的和田玉籽料,细看其实是两层,玉镯的表面用极细致的刀工,调出了一条蔓藤连理枝,连叶片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还有些许露珠。而第二层则是光滑圆润的镯体,两层之间巧妙地用连理枝相连,但若是被人戴在手腕之上,就只能看得到一圈栩栩如生的连理枝缠绕在手上,简直可称得上巧夺天空。而在手镯的内侧,则刻着闻名遐迩的子冈款。
把这对手镯轻轻地放在了锦布之上,陆子冈捏了捏微痛的右手手腕。
他几乎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用了大批的玉料锻炼自己的琢玉技巧,终于在雕坏了几块玉料之后,雕出了自己比较满意的一对玉镯。
陆子冈盯着这对玉镯,像是在想一个犹豫不决的问题,他向后往椅背上靠去,把自己的脸藏在长信宫灯照不到的地方,一动不动。
哑舍内只有那尊鎏金翔龙博山香炉安静的吞吐着熏香烟雾,那丝丝缕缕的烟雾在空气中寂静无声的蜿蜒而升。
沉默的坐在黑暗中许久,陆子冈终于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对方过了很久才接通。因为哑舍实在太静了,所以当电话接通的时候,面对那嘈杂的声音也在哑舍里随着对方的声音响起。
“炉子啊!怎么?不是还有两个小时才到时间吗?”医生陆子冈把拿开了少许,才不自然的说道:“上次罗盘不是出了毛病,我们滞留明朝好几天才回来吗?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暂时别用了,我需要再算一下罗盘上的地盘方位。”
“那行,等能用记得叫我!正好我在急诊这边带班还走不开。”医生的回答很干脆,穿越时空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事情,当然要万无一失才可以进行,否则万一穿不回来了,医生可不想离开手机电脑空调。而且除了前几个月因为老板的突然下落不明而心急如焚之外,他现在也逐渐看开了。他有时间,耗得起,甚至他都考虑请掉今年的年假,去国内的名山大川走走,说不定还真能找到什么线索。
陆子冈面无表情的挂掉电话,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静止了数秒之后,便开始行动起来。
拿出一套明代的青布直身宽大长衣套在身上,又对着镜子戴好假发把锦布上的对镯小心翼翼的装进锦盒中揣入怀里。做好一切准备之后,他才拿起了洛书九星罗盘,仔仔细细地拨动这上面的指针。
他早把算好的角度默记于心,在脑海里想了千百遍,怎么都不会拨错,但他还是摒住了呼吸,手心出汗。
是的,他的确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洛书九星罗盘上有五十二层,最多的那一层有三百八十四个格子,如果是不懂的人,肯定看到会双眼发晕,陆子冈一开始拿到手的时候也极为棘手。
但经过几次穿越,他记录下拨动的角度和相应穿越的朝代,已经掌握了规律所在。所以,他其实在几个月前,就能带医生穿越回几个月前,找到老板到底去哪里了。
可是他并不想就这样做,老板回来的话,他就不能再擅动洛书九星罗盘了。
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有后悔的往事,他也有想要回到的过去。一向是那么的大嗓门。
一开始,他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抱着多试几次才会更保险的念头,放任自己带着医生穿梭在各个朝代之间。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回到过去,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当个旁观者,不能改变历史。但在医生救治了那名民国少年,他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后,虽然口中还是反对的,心中的想法逐渐也慢慢变了。
所以在上个月穿到戚少将军的兵营里,陆子冈也抱着这样的心理,没有强硬地阻止医生救人。
而回到现在一个月了,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也许他们救的都是历史上微不足道的人,根本不会影响大的历史走向。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抱着一丝希望呢?
陆子冈的手离开指针,罗盘发出了一阵白光,带着期望和忐忑,陆子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明朝嘉靖二十一年京城
夏泽兰按了按腰间微鼓的荷包,秀丽的脸上不禁露出些许笑容来。本来答应李公公做一桌子苏州菜的,但碾玉作司正想请的那名琢玉师因为她的缘故,提前离开了,她反而不用做菜了。
不用忙一下午,就能直接得到不菲的酬劳,任是谁都会觉得是天上掉馅饼吧。
想起那个有点傻乎乎的琢玉师,夏泽兰唇边的笑意又深了些许。可以免费请一个记忆高超的琢玉师雕琢她的玉料,她今天的收获真是不小呢!
只是脖子上少了那块玉料的重量,真是有些不太习惯。夏泽兰挎着包着锟刀的小包袱,从碾玉作司正的小院转出来,虽然这次没有人给她带路,但她依旧凭着记忆从迷宫一样的碾玉作走了出来。在经过隔壁御用监灯作的时候,看到工匠们在准备各种鳖山灯、花灯和滚灯的前期制作。每年京城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到来的正月十七日,都是灯节,整个皇宫京城的御用灯笼都是御用监灯作负责的,虽然现在还有两个月才到十二月底,但这些工匠们就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
只要看着那些红色的灯纸和绢布,就会让人从心底里愉悦起来。夏泽兰放纵自己停步观看了一会,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
既然晚上无事,那就回尚膳监当值吧,夏泽兰一边走一边想着。皇宫内的各个宫苑中,都有着小厨房,尚膳监的人也会轮流去小厨房内帮忙,今晚她应该是去端妃娘娘那里轮值,为了接李公公的这个活,她可是跟玉梅特意换了班,现在这个点回去,说不定都不用麻烦玉梅。
盘算着荷包里多出来的银两可以在冬天来临之前多置备几套冬装,夏泽兰快步地往御用监的大门走去,她的腰间还带着尚膳监的腰牌,所以御用监的守卫并没有为难她。夏泽兰刚一迈出御用监大门的门槛,就看到街对面遥遥的站着一个人,对方目光烁烁地看着她,就算是她想要忽略都不行。
居然就是刚刚走掉的那个琢玉师,而且显然就是在等她。
夏泽兰马上就走了过去,好奇地仰起头问道:“陆大师,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要回去找司正?”夏泽兰觉得对方的表情很奇怪,她也察觉到他身上穿的衣服并不是刚刚那件,只是颜色很相近罢了,细看完全不一样。难道是已经回去换了套衣服?
“不用叫我陆大师,叫我陆大哥就可以了。呃……我……”年轻的琢玉师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俊脸上居然泛出些许微红。
夏泽兰愣了一下,刚刚两人在厨房私下相处的时候,也没见这人这样容易害羞啊!不过旋即夏泽兰就发现自己的思维有问题,什么叫私下相处,孤男寡女的,幸好没有人看见,否则她的名节还要不要了?她又想到刚才是她主动走过来找他说话的,顿时也霞飞双颊。在大庭广众之下,就算夏泽兰再大大咧咧,也发觉了不妥。
谁叫尚膳监一般不是女子就是大叔们,她能接触的年轻一点的男子,更多的就是太监,所以她压根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
这两人在御用监大门口相看脸红也不是个事啊!夏泽兰垂下头想要赶紧行个礼掉头就走,却不想这琢玉师首先开了口。
“他乡遇故知乃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姑娘可否容在下回请一顿?为了……十年前的那顿蛋炒饭?”
夏泽兰一怔,看着面前英俊的琢玉师,越看越觉得面熟,想起他刚刚提起的哑舍,啊地一声轻呼道:“你就是隔壁的那个小哥哥!”
年轻的琢玉师缓缓地点了点头,清澈的目光中蕴含着夏泽兰看不透的复杂含义。
“天啊,没想到真的这么巧!”确认了两人的身份,夏泽兰也不由得惊叹缘分的奇妙,也明白了之前为何这名琢玉师看到她脖颈间的玉料会那么激动,还主动讨要过去琢磨,原来他们是旧识啊!
互相表明了身份,刚刚的尴尬便一扫而空,夏泽兰想了想,觉得机会难得,她反正都已经和玉梅换班了,还不如直接轻松一下,反正下次也会替玉梅一次的。
可是当她点头应允的时候,年轻的琢玉师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
看着他着急地在身上摸了摸,夏泽兰便了然了,他必是换衣服换的急,没带钱袋。
夏泽兰哭笑不得,就这样还想请客呢?她翻了个白眼,拍了拍腰间的荷包,大方地说道:“这顿我请吧!”碾玉作所在的御用监衙址是在西华门外西南一里地,这一带在五百多年后,是陆子冈在国家博物馆实习期间经常逛的地方,北京城的西单。御用监占地非常广阔,从复兴门北京二环外的真武庙,到前门一带,都是属于御用监的范围,东边是外库和大库,西边时花房库,南边是冰窨库,左右有木漆作、碾玉作、灯作、佛作这四作。
陆子冈记得五百多年后他曾经去过的前门东路的关帝庙,都是御用监的南库旧址,便觉得世事变迁,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他现在眼中接触到的,都是明朝嘉靖年精巧夺目的古建筑,身边经过的,都是已经作古的人。按理说他已经穿越了多次。应该不会有任何不适感,但却没有一次想这样悠闲自在地走在古代的街道上,而且还可以同自己心中未来的北京城对上号,这种感觉,实在是无法对人言。
这时候陆子冈甚至开始觉得如果医生和自己一起来就好了,这样还能有个互相吐槽的对象。
想到这里,陆子冈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在了脚步刻意落后他半步的少女身上。
是的,是少女,虽然十八九岁对于古代人来说都可以当孩子娘了,但对于陆子冈来说,她也就是个高中刚毕业的女孩子。事实上,陆子冈对这个少女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毕竟他虽然知道了自己的前世曾经用生命在苦恋着她,但对于他来说,也只是发生在上一世的事情,就像是看别人的故事一样。
但他也深深地为这个故事而唏嘘,从始至终,前世的她都不知道少女的名字,而少女也不知道曾经有个人把她视为生命中唯一的光。这也直接导致他这一年多来,不断地在睡梦中重复着前世的景象,连一些细节都回忆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前世的琢玉技巧也在几个月之前练成了。这简直……像是被硬生生的承受了另一段人生。
正好辞职接手了哑舍,他特意去找大师看过,明明医生找回前世记忆的时候并不是这样,为什么他会如此?
大师摸着他那个光溜溜的秃头,解释说医生因为是魂魄不全转世,所以不光是每次转世活不过12岁,有长命锁守护也只能活到24岁,每次投胎也都是厄运连连,不是家破人亡就是命不久矣,照着时髦的说法那就是天煞孤星转世。这样的情况自也不会被前世的怨念所纠缠,看过前世的景象,也只是过眼云烟而已。而陆子冈这样想起了前世,实乃是前世的怨念极强,很难摆脱。陆子冈深以为然,因为他见过许多例子,例如那个依旧每天来哑舍画一笔的画师,那个在街角开花店的种田宅男,那对偶尔会来哑舍坐一坐的大学生情侣……他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像他一样想起前世,但他知道,若是给那个画师穿越回去的机会,他必定会直接禅位给合适的人,再也不会贪恋那个孤高冰冷的龙椅。
但他自己的情况又和别人不一样,身后的这少女其实是扶苏的其中一次转世,因为魂魄不全,所以根本不会再有转世记忆。也就是说,前世的他只能拥有这一世,若不能圆满,那就只能怨恨终身。不能像街头那花店的宅男一样在这一世找回自己的恋人。
因此在有了洛书九星罗盘的时候,一个压制不住的念头就在他心间滋生着。
他的前世只是一个玉匠,暗恋的人也只是一名小小的厨娘,两人的生存或死亡,根本无法撼动历史车轮的轨迹。为什么他就不能做点什么呢?
前世的他和少女偶然在碾玉作相遇,因为她胸前的那块玉料认出是幼时的青梅竹马,便讨要了那块玉料去雕琢。也许是巧合,玉料一离体,少女便在当晚遭遇了壬寅宫变,被牵连问斩了。
若是他把脖子上的长命锁还给这少女?会不会保佑她能平安度过几年?
但两个相同的东西存在于同一时间段,若只是须臾间还不会扰乱什么,时间长了万一出了什么乱子可怎么办?陆子冈不敢轻举妄动。他只是想阻止少女卷入那场震惊朝野的壬寅宫变之中,如果能顺便撮合她和前世的他在一起,岂不是能让那一直缠绕在他脑海的怨念驱散一些?
毕竟他们只是历史上的小人物,不是吗?
所以他雕了那对玉镯,想找机会送给少女。
玉镯在古代,是等同于戒指在现代的意义的。汉朝就有《定情诗》云:“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其中的契阔就是出自《诗经》中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跳脱便是古时手镯的意思,是恋人定情时所赠。
前世的他只要看到这雕工和这落款,就知道是谁雕的。估计虽然会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会有第二个自己,但前世的他一直在哑舍看店,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没关系没见过,自然也会猜得到。陆子冈按了按怀中的锦盒,心情颇好,他已经阻止了少女回宫当值,那么现在只需要找个机会把这对玉跳脱送给她就大功告成了。
思绪起伏间,陆子冈发觉他们已经在胡同中穿梭许久了。京城向来有着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说法,皇城的东边一般住的都是商人,富贵遮天。而百官为了应召方便,一般都是云集在西城一带。南贫说的是前门外的天桥一直到永定门都是三教九流贫民百姓聚集的地方,而钟鼓楼往北到德胜门的地方,都是宫女和太监的家眷所住,这些人往往都被人瞧不起,才有北贱之称。陆子冈知道他们现在就在西城一带,入目所及的都是高官的宅邸,处处深院大宅,就算有个别酒楼,看起来也是非常高档,估计他们连个给店小二的赏钱都出不起。
夏泽兰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陆子冈至少知道她的姓氏,但闺名不好问的太详细。古代在订婚之前的三书六礼时,才会有问名这个环节,他一个偶然相逢的外男,对方肯请他吃饭,就已经是于礼不合了。
好在明朝对于女子的管制很严,也仅限于大户人家的小姐夫人们,平民百姓家的女人家也是会迫于生计抛头露面的。所以陆子冈和夏泽兰一路上几乎并肩而行,也没有引起太多的人注意。夏泽兰等褪去了初时的羞涩,便开始沿路介绍京城的风貌,因为她知道身边的这位年轻的琢玉师是刚刚进京不久的。
有人当导游,陆子冈自是求之不得,但他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
“哎呀,那家天福斋的酱肘子做得太腻而且很咸,肯定不会和我们南方人的口味。”
“这家糖火烧倒是不错,但早上来吃比较好,晚上吃太随便了一点。”
“鸿丰楼的烤鸭好吃,可是都要提前一天预约才可以的,今天肯定是来不及了。”
“泰德福的涮羊肉也还可以,但腥臊味道很重,我怕你适应不了。”
陆子冈一路走,一路听着夏泽兰絮絮叨叨地点评着路过的饭馆,最后终于听明白了,这绝对就是同行相轻啊……夏泽兰一边说,一边也在心里思量着。她偶尔偷瞄着年轻琢玉师俊朗的侧脸,忽然想起之前在李公公那里听到的八卦。据说这位新来的苏州琢玉师,虽然已是二十余岁,但却没有家眷随行安置。
没有家眷,就是没有娶妻的意思吗?
夏泽兰想要习惯性地隔着衣服摸摸脖颈间的玉料,手上却摸了个空,才醒悟到自己已经将把玉料交给了眼前的人去雕琢。伸手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夏泽兰一咬牙,漾出一抹微笑道:“陆大哥,为表诚意,我还是请你去我家吃吧!”
陆子冈受宠若惊,简直不知道这一路是怎么走的,直到他站在一家兴旺的小餐馆外面,又看了看左右。
呃……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五百多年以后,这里开的应该是一家肯德基……
夏泽兰十年前随父母进京,当时她家的境况还不错,父母又继续在前门附近开了家小餐馆,主营苏州菜和淮扬菜。因为手艺地道,菜肴物美价廉,小有名气。可惜好景不长,夏父因为积劳成疾早早过世,母亲也因为悲伤过度撒手人寰,独留夏泽兰一人。
夏泽兰本应遵循父母遗命,扶棺回乡后留在苏州,但因亲戚多已疏远,夏泽兰也不愿在他们的指手画脚下被安排盲婚哑嫁,便在安葬父母之后重新回了京城。她一个人支撑不了一家餐馆,便把铺面租了出去,自己又因为手艺精湛被招入了尚膳监当厨娘。因双亲早逝,无人管她婚嫁,独自一人不知道有多逍遥自在。
当然,经常有那左邻右舍的热心姑婆来攀谈介绍,夏泽兰总是婉言谢绝,毕竟她一个人孤身在京,无亲无故,那些三姑六婆又能给她介绍什么好人家。宁缺毋滥,就算一辈子不嫁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是夏泽兰早就定下的决心。
只是,现在这个决心,微微地有些动摇了。
夏泽兰面不改色地带着陆子冈踏入自家那个租出去的小餐馆,因为已经快到晚饭时分,客流量已经增多,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陆子冈跟着她轻车路熟地穿过厅堂绕过后厨,之后便进到了一间狭窄的小院里。这间小院里已经堆满了许多晾晒的干菜,那穿好的山蘑菇、萝卜条和堆砌成一摞摞的大白菜,还有房檐下那一串串垂下来的金黄色玉米,更是令人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温馨气息。
夏泽兰见陆子冈的目光流连在玉米上,便连忙解释道:“这是玉蜀黍,从海外传进来的,据说好保存,很多海上讨生活的人都喜欢吃。又好种产量又高,最近京城也很风靡,我闲时正研究些玉蜀黍的新菜肴。”
陆子冈闻言一怔,才想起这种原产于中美洲、是印第安人主要粮食作物的玉米,正是因为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在嘉靖年间才传入中国。但大范围种植却在清朝时期。正因为玉米的生长期和冬小麦交错,在黄河流域附近的北方地区,可以和冬小麦轮流耕作,达到作物一年两熟,成为下层人口的主要粮食,这也是18世纪后中国人口迅速增长的主要原因之一。所以玉米还被世人称之为五谷之外的又一种谷的六谷,可见其重要程度。
想到这里,陆子冈不禁道:“玉米直接煮熟吃或者烤着吃就很不错,炖汤或者搓成玉米面,剥粒炒菜,或者加点油和面做成玉米烙也更好吃。”
“啊?”夏泽兰请陆子冈回来给他做饭,也有让他吃吃这种稀奇的玉蜀黍显摆的意思,结果对方居然看起来比她更了解。夏泽兰泄气后也重新振作,问清楚了如何做玉米烙之后,便选了两根玉蜀黍一头扎进院子里的小厨房中。陆子冈也没有进屋,而是陪在外面,按照夏泽兰的指示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挑水、择菜等等。夏泽兰的小厨房虽然比起碾玉作司正的厨房小了许多,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其中坛坛罐罐甚多,显然都是夏泽兰的私家珍藏。
陆子冈从来不知道做菜还有如此多繁琐的工序,因为现在厨房都是全自动或半自动的机器,此时目睹了古法厨艺,觉得无比神奇。连煮饭时添加柴火的多少都有讲究,那个在厨房中忙碌的妙曼身影,更像是在制作艺术品一般,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令人意不开目光的魅力,更令人永生难忘。
两人直接在院子里支起了圆桌,等天色稍暗下来的时候,圆桌上的已经是一席颇为丰富的菜肴。
蒸得红通通的四只河蟹、辣赤焦香的五香排骨、金黄香脆的玉米烙、酱褐色的爆蟮片,还有一砂锅的清炖蟹粉狮子头。色香味俱全,令人口齿生津,食指大动。陆子冈帮忙摆好碗筷之后,就端坐在桌前忍受煎熬,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因为穿越前的紧张,今天就没吃过饭。
夏泽兰洗净了手,进屋把满是油烟的衣服换下,再出来时已换上了一袭青绿色的襦裙,又套了缃色的宽袖背子,只在衣襟上以粉色桃花花边做装饰,且领子一直通到下摆,更衬的她容姿清丽夺人,未施半点脂粉的肌肤艳若桃李,陆子冈一时之间竟是看呆了。
有那么一瞬,陆子冈居然有些嫉妒前世的自己了。
漂亮、温柔、爽利、做菜又好……这样的女朋友谁不想要啊!当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宜室宜家。
夏泽兰也注意到了年轻的琢玉师炽热的目光,她脚步微滞了片刻,随后低垂着眼帘,把怀里的一小坛酒放在了圆桌上。再抬起头的时候已是恢复了往日的微笑,只是脸颊微带些许红晕。“这是一小坛从御茶房那边要来的桂花酝酿,正好配这时候的蟹子吃。这京城中的人不那么喜吃蟹子,这是前面餐馆剩下的四只公蟹,这时候正是膏肥之时,倒是便宜你了。”
陆子刚知道这只是夏泽兰客气话,十月份的河蟹,正是一年之中最贵的时候,这四只螃蟹,看起来个头都比成年男人的拳头还大,一只就比这桌上的其他菜都贵重了。他也不多说什么,拿过那坛酒,拍开坛口的封泥,一股沁人心扉的浓醇酒香迅速在小院中散开。
倒入瓷白酒盅中的酒液呈琥珀颜色,入口清新醇和,绵甜纯净,带着桂花的香气,令人唇齿生香。虽然酿酒都是良酝署所制,但御茶房都是管着御赐的茶酒,这一小坛桂花酝酿也是夏泽兰机缘巧合之际存下来的。她倒是不喜欢杯中之物,所以才留存至今。看着年轻的琢玉师毫不掩饰的赞叹表情,和举筷如飞的动作,已经完全取悦了夏泽兰一颗厨师的心。她这顿晚餐虽然看似简单,但所使用的香油、甜酱、豆豉、酱油、醋等等都是她巧手秘制的,不必宫中掌醢署御制的差,所做的菜肴也非平日能吃到的。就拿那盘蒸蟹来说,她之前就一直用浸了些许黄酒的湿布罩着,将养了几天,让蟹子排干净了肚内污浊,本想着这几天一天吃一只的,结果正巧碰上这个冤家,只好一起料理了。蒸笼里都铺着荷叶和紫苏叶,蟹肚脐都塞了几粒花椒去腥,又放了几朵白线菊花一起上蒸笼,这一盘菊花蟹在宏鸿楼可要买上三两银子。
“居然那么贵啊,那还真是令姑娘破费了。”
夏泽兰一呆,随后就恨不得把自己藏到桌子底下,没想到她竟然不知不觉把自己想的说出来了。她连忙补救道:“陆大哥你别介意,你帮我雕琢那玉料,我给不起你工钱,只好做这顿饭聊表心意。”
明朝初期的时候银子的购买力还强一些,到明中期,一两银子大概能抵现代的人民币六百多块。三两银子就是将近两千块人民币了,当真是贵。不过古时交通不便,在长江一带的河蟹运到京城,确实是不易。陆子冈一边咋舌一边觉得自己今天真的是有口福了,他用手拿起一只螃蟹放在夏泽兰盘里,笑着道:“本就说好替姑娘你雕琢那玉料就是为了还十年前的那顿蛋炒饭的,这顿又是在下先提出来相请,实在不好意思让姑娘忙碌多时。”
夏泽兰抿了抿唇,心中升起一股期待,是不是之后还会请她去吃一顿?这样有来有往的……可是她却见年轻的琢玉师用手边的方巾擦了擦手,珍而重之地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到了她的面前。
“夏姑娘,这是在下这顿饭的谢礼。但,请等我走以后再打开如何?”陆子冈说得极为认真。
夏泽兰迎着他深沉的目光,一颗心砰砰直跳,只能点头应允。
这一番说笑,两人间的隔阂便冰雪般融化,很快就打破食不语的惯例,一边吃喝一边聊起天来。夏泽兰离开苏州多年,自是希望知道一些苏州的事情。而陆子冈虽然并不是原装货,但他对前世的记忆烂熟于心,对夏泽兰的问题回答得滴水不漏,又因为他实际上博学多才,言辞谈吐都异于普通人,更像是夏泽兰颇为仰慕的读书人,更令后者美目连连停驻。
等到天色已然全黑,夏泽兰点燃了圆桌上的灯油,院墙外人声鼎沸的餐馆更显得小院内的寂静,陆子冈忽然想到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之前他就偷看过罗盘指针的移动速度,估计等到指针归位天道十字线至少要等到凌晨了,那他今天晚上要睡哪儿啊!
身无分文,他连客栈都去不了,又舍不拉下来脸管夏泽兰借银子。在吃了一顿顶级菜肴之后,他就更不想去睡大街了。陆子冈思考了半晌,终于决定不要脸一次,喝酒装醉。
夏泽兰哭笑不得地看着陆子冈接连不断地喝着桂花酝酿,最终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昏睡了过去。她怎么就忘记告诉他这桂花酝酿的后劲十足呢?她只好把一片狼藉的桌子都收拾干净,之后口中唤着陆大哥,夏泽兰试着伸手推了推对方,却毫无动静。
目光落在了桌子上仅剩的那个锦盒上面,夏泽兰咬着唇踌躇了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伸手拿了过来。
再打开锦盒的那一刹那,夏泽兰倒抽了一口凉气。即使是灯光昏暗,她也能看出来这对手镯那巧夺天工的雕琢,而且一对镂空玉镯并排放在一起,还有着在地愿为连理枝之意。即使是个傻的,也能明白对方巧妙蕴含其中的情意。
不禁拿起一枚玉镯在手中把玩,夏泽兰看清楚手镯内的子冈款,不由自主地晕红了双颊喃喃自语道:“子冈……陆子冈……”
陆子冈是被嘈杂声吵醒的,他迷糊了片刻,才发现自己本来是装醉的,结果后来真趴在圆桌上在院子里睡着了。随着他坐起身,肩上披着的厚厚毯子变滑落而下,夜晚的秋风立刻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过来。
天色暗沉,连星光都不见一分,只有桌上闪烁的油灯在秋风中不安地跳动着。陆子冈听到外院街道上疾驰的马蹄声,不禁心下忐忑起来。算起来应该是后半夜了,壬寅宫变应该已经结束,那些刺杀嘉靖皇帝的宫女们肯定都已经被拿下,难道还会波及无辜吗?
陆子冈突然想起,前世的他虽然不知道夏泽兰真正的名字,但老板曾经告诉过他,那张皇城门口张贴着的名单上,有少女的名字。
面色惨白地回忆着前世的画面,尽管那张黄纸并不经常出现在回忆中,但陆子冈还是把它从记忆深处找了出来。
夏泽兰摸着锦盒中精致的手镯,一夜未睡。她知道自己留下那年轻的琢玉师过夜,肯定会被看到的人戳脊梁骨的。
可是那又怎样?他送了她这双跳脱,她也心悦与他,守不守礼,只在他们两人之间,与他人何干?
只是她确实不能不知廉耻地扶着他进屋歇息,只能给他盖上一层厚厚的毛毯,一直坐在黑暗中细细思量。此时听到院中的动静,便披着衣服走了出来,羞涩地低头想要解释自己没叫醒他。
可在她开口之前,那人就已经冲到了她面前,按住了她的双肩,急切地问道:“夏姑娘,你是不是叫夏泽兰?”
夏泽兰以为陆子冈是从哑舍老板那处得知了她的闺名,一时间羞意更甚,心中小鹿乱撞,只能胡乱点头应是。没想到,下一刻她的手便被对方拽住,拉着她就往院外冲去。夏泽兰把惊呼憋在喉咙里,她此时也察觉出来些许不对劲,京城的夜晚一向都是安静死寂的,只有在出大事的时候才会马蹄声阵阵,而当他们出了后院的门时,就听到有人高呼“锦衣卫办事,闲人避退!”的声音从前面的餐馆处传来。
夏泽兰听到那声音的时候,遍体生寒,锦衣卫在民间那就是地狱的代名词,而且她看到陆子冈如临大敌的态度,便知道那些锦衣卫应该是冲着她来的。她抖着唇不敢置信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陆子冈一边艰难地在黑暗中辨认方向道路,一边低咒。壬寅宫变是几个宫女不堪嘉靖皇帝的淫威,奋起反抗,结果没把嘉靖帝勒死,还闹大发了。现在宫变事发,嘉靖帝肯定大发雷霆,自然也会彻查端妃宫中上下一切人员,本来应该当值的夏泽兰不在,被人代职,已经成为惊弓之鸟、疑神疑鬼的嘉靖帝肯定会下令捉拿。
怎么办?京城守卫森严,锦衣卫无孔不入,就算他领着夏泽兰去哑舍找老板,后者恐怕也无法把她保下。且老板估计已经习惯了每一世的扶苏转世,都会死于各种无妄之灾,像夏泽兰这样只是幼时给了她一块玉料便撒手不管的情况,现在肯定也不会再多看一眼。
几乎听得到身后的脚步声,锦衣卫只要闯进那间小院,就会知道他们刚跑没多久,他之前披的那条毯子还留有余温。陆子冈茫然地看着五百多年前的世界,一股无力感从心头弥散开来,令他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陆大哥……你先走吧……”夏泽兰气喘吁吁地低声说道。她冰雪聪明,知道定是宫中出事了,锦衣卫来找的肯定是她,而不是才刚刚进京的陆子冈。夏泽兰觉得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不禁凄然。
也罢,它们今生本就是有缘无分。
夏泽兰想了想,把一直抱在怀里的锦盒递还过去。幸亏她今晚一直抱着它没松过手,所以才会一起带出来。“陆大哥,这对手镯……还是还给你吧……”她的声音中带着极度的不舍,她无比喜欢这对雕琢精致的玉镯,更喜欢这双玉条脱中所蕴含的情意。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可是此时此刻,她不得不让自己硬下心肠,只能暗叹一声造化弄人了。
感到锦盒被人接了过去,夏泽兰垂下头,不想被对方看到自己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可是她却在下一秒发现自己要收回的双手被人死死握住了。
陆子冈从今个中把那对玉手镯拿了出来,动作迅速地往她的两只手腕上一套,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戴着那对镂空连理枝玉镯,更是衬得她那双并不算柔嫩的手如同珍宝般娇贵。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看着夏泽兰惊愕的双眼朝他看来,陆子冈伸手抹去她眼角溢出的泪滴,低声询问道:“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离开这里?”
他不想让历史重新上演,他要赌一次。
夏泽兰不知道陆子冈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明明已经知道锦衣卫的马蹄声如迅雷般疾驰而来,她的心却平静了下来,不管结果如何,这双玉条脱已经抚平了她心中的不甘。
她静静地看着年轻的琢玉师从怀里掏出一个罗盘,拉着她的手按在罗盘上,然后罗盘便发出了夺目的白光。
三青和鸣鸿在哑舍的店铺中大打出手,鸣鸿不想闷在那狭窄的黑屋子里,便把锁打开了从哑舍的内间飞了出来,而三青自是勃然大怒。它自从鸣鸿来了之后,自觉得自己就拥有了一项看管鸣鸿这小子的艰巨使命,此时见它要逃走,自然是紧追不舍。
两只鸟又掐成一团,好在它们都有灵智,知道哑舍内的古董价值连城又不好惹,所以非常克制,倒没碰坏什么东西,但是看起来倒是惊险非常。
“砰!”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让两只鸟都吓了一跳,赶紧分开,却见突然出现在哑舍店内的陆子冈单膝跪地,正是他刚刚一拳砸在了地面上。
三青落在陆子冈的肩膀上,小脑袋安慰地蹭了蹭他的脸。
陆子冈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抚摸着三清柔软的翎羽,平复着心中的怮痛,许久都没办法冷静下来。
罗盘根本无法带着夏泽兰一起回现代。
他无法想象她是如何眼睁睁看着他消失的,他的身体变得半透明,她虽然讶异,但依旧欢喜地看着他,为他可以逃脱而高兴着。而他毫无办法,无论他怎么去抓她的手,最终也只是从她的腕间交错而过,别说那温暖的手,就连那冰凉的手镯都没有碰触到。
陆子刚就那么默默地呆坐了许久,一直到天色光亮,隔壁报刊亭的老大爷拧开了广播,字正腔圆的播报员在念着清晨的新闻。
“昨日北京燕郊发现一座明朝古墓,出土了若干件珍品,其中有一对镂空连理枝玉手镯,其内侧有清晰可见的子冈款,被专家初步认定是嘉靖年间著名琢玉师陆子冈难得一见的玉镯雕品……”
陆子冈从迷茫中惊醒,连忙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从柜台里翻出手机,上网调出这一则新闻。当他看到那对玉手镯的照片时,不仅跌坐在了椅子里。除了因为埋在土中而产生的沁色,那款式纹路大小,无一不和他昨日送出去的那对玉跳脱一模一样。
他抱着头低低地笑出了声,没有管三青在他身边关心地跳来跳去。
他没有改变历史吗?
不,某种程度上,还是改变了。
只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哑舍:哑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载了许过年,无人倾听。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