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心有些意外, 没想到她的诉求竟然是要回膳善。那她之前那样卖力地蛊惑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让他还俗重新执掌军权吗?既然如此,一口一个要做楚王妃, 也是不得已下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果然女人心海底针啊, 他凝眉看她,“施主回了膳善,就不管其他飧人的死活了吗?”
公主说不会,“我另外想到一个好办法, 等将来时机成熟, 召集有孕的飧人在上国开一个乳母院。到时候新生的镬人都可以送来乳母院喝一口母乳,这样就解了镬人不知五味的痼疾,从源头上掐断了问题的发生。每一个镬人都曾受过飧人的喂养,至少下一代的镬人就不会再想着吃飧人了,儿童是未来的希望嘛。这世上好东西那么多,只要懂得了酸甜苦辣, 正常人是不会愿意吃飧人的。如果真有那些喂不熟的白眼狼,大师就把他们抓起来,全部砍头。反正天岁镬人多的是, 拉几个典型以儆效尤, 从此我们膳善和上国,就可继续融洽地相处了。”
她这一番说出来, 首先得到了谢小堡主的极力捧场。
“姐妹你真是好样的, 小脑瓜子这么灵活, 居然想到了如此治标又治本的办法。对啊, 母乳是娘身上的精血所化, 哪个受过飧人喂养的再想伤害飧人,那就连畜牲都不如了。大和尚, 我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要是你能活到重新掌权,不妨考虑一下?至于回膳善嘛,我觉得不用那么着急,姐妹你先去我们谢家堡体验一下生活,如果实在过不惯上国的日子,再由我亲自护送你回膳善好了。”
公主没有发表意见,当然不回答就表示不答应。既然决定要和释心大师并肩作战,再上他们谢家堡去,难道要和谢老堡主叙旧吗?
有鱼对谢邀的鄙视又加重了几分,“谢小堡主,情况这么危急,你不要只顾着拐骗我们殿下好吗。殿下不肯走,宁王带着镬人又快杀到了,我们还是想想办法怎么应对吧,不能真让那些镬人屠寺吧!”
公主看了眼释心,“大师你说怎么办吧,要不然咱们抄家伙,和他们拼了。”
释心听了觉得好笑,这细胳膊细腿的,究竟拿什么和那些牛高马大的镬人拼?其实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气量大的君王或许能容功高盖主的王爷避世出家,气量狭小的,即便思量再三,最后也无法战胜自己的心魔。
他摇了摇头,“车到山前必有路,施主不必忧心。眼下有大批镬人正赶往云阳,施主还是尽量不见外客的好。该说的话说完了,就回内院吧。”
他和颜悦色,对谢小堡主似乎也不带半点针对,但所谓的“外客”又是什么?
谢邀不屈,“我和我姐妹是插香拜过把子的,谁是外客?要论亲疏,你才是好吗。”
然而大和尚不再搭理他了,数着菩提转过身,云淡风轻地往大殿方向去了。
绰绰有鱼眼巴巴盯着公主,“殿下,这可怎么办?”
公主正彷徨,谢邀不带任何私心地说:“镬军大批杀到,你一个飧人在这风口浪尖上,恐怕无法自保。倒不如先回避回避,哪怕等他们打完了你再回来,也不算临阵脱逃。”
可惜公主不认同,她说:“知虎兄,你带着绰绰和有鱼先走吧,如果释心大师这次在劫难逃,我大概也要完蛋了。”一面转头吩咐绰绰有鱼,“我要是死了,哪怕就剩骨架子,你们也要把我带回膳善去。我欠你们的工钱向国主讨要,国主到时候会赏你们的。”
有鱼怅惘不已,“这时候谈钱干什么,明明可以逃脱的,殿下为什么一定要留下?那个和尚,看样子也没有多舍不得殿下,何必陪他同生共死。”
公主说你不懂,“我是飧人,要是我们三个人一起跑,最后谁也别想逃脱。但要是本公主留下,就显得本公主比较重情义,如果和尚还俗重新做回楚王,说不定他会看在我讲义气的份上,对我们膳善另眼相看。”
公主紧要关头很有舍身成仁的勇气,谢邀崇拜地说:“不管大和尚对不对你另眼相看,反正我是对你另眼相看了。姐妹你放心,如果你涉险,我一定想尽办法营救你,不会让你死的,”
公主冲他绽出一个灿烂的笑,“有你这样的姐妹,肯定是我上辈子烧了高香。总之谢谢你,我就是变成鬼也会记着你的。”
谢邀脸上僵了下,“变成鬼就不用记着我了,活着的时候多想着我点儿就行了。”
公主挥了挥手,同他们话别,自己提着裙子一溜小跑,跑进了山门里。
进门之后四下寻找,一时没找见释心。圆通整天在寺院里溜达,公主便叫住他,向他打探。
圆通往禅房方向指了指,“小僧看见释心大师找方丈去了。”
公主便急急赶往方丈禅房,只是到了门外,不敢进去旁听,唯有挨在廊下等待。
门里正在商议,释心把朝中局势和自己的处境合盘告诉了方丈,方丈沉吟道:“挣不开心魔的不是你,是他们。阿弥陀佛,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些皇亲国戚一肚子坏水……我不是说你啊。”
释心颔首,愧怍道:“弟子在达摩寺出家,未能报答方丈大师的知遇之恩,如今竟还要连累达摩寺,实在罪孽深重。”
方丈道:“达摩寺虽然是天下第一寺,终究也受朝廷管辖,属于公家单位。老衲这些年住持本寺,不瞒你说,月俸还是云阳太守发放的呢,反正当的是萧氏产业的家,他们真要颠覆达摩寺,也随便啦。不过要屠寺,那老衲可不能答应,我寺众共三百四十七人,哪一条不是活生生的生命,容得他们践踏?他们若是敢滥杀无辜,那就问问我达摩寺的武僧答不答应吧。”
这一顿宣誓般的发言,说得义气干云,垂垂老矣的老方丈,也有护持寺众的决心。当然,要是能够不战,当然是不战为好。方丈眨着眼睛对释心道:“依老衲之见,你莫如先避避风头吧!老衲有个师弟在武当山修行,你去找他,他自然会替你安排的。”
释心有些纳闷,“方丈大师的师弟怎么会在武当山?”
方丈哦了声,“老衲没告诉过你,当初我们师兄弟一起拜在净空祖师门下,我那师弟尘心不死,背着师父正式谈了一场恋爱,被师父逐出师门,后来就上武当山入道了。”
不用说,又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释心点了点头,“没想到……”
方丈问:“没想到什么?”
他回过神来,正色道:“没想到前辈们的人生经历也是如此多彩。”
方丈笑了笑,“那当然,谁还没年轻过!”
“可是弟子不能离开,宁王既然发话要屠寺,弟子不在,正好让他反咬一口,说达摩寺有意藏人,那达摩寺就万劫不复了。”释心说着,很虔诚地向方丈合什一拜,“弟子在寺中修行一遭,是弟子与达摩寺的缘分,不曾想最后会给达摩寺招祸,一切本非弟子所愿。红尘中的这把业火既然烧进了这清净地,弟子再留在寺里,恐怕也不得安生……”
方丈看着他,最终怅然道:“红尘中修行也是修行,你在哪里都能做到最好,老衲对你有信心。”
释心阖目行了个佛礼,没有再多言,提袍迈出了方丈禅房。
出门便见公主站在那里,惶惶然望着他。他略顿了下,错身从她面前经过,公主嗳了声,忙追上去问:“大师,你和方丈说了半天,是不是准备还俗啦?哎呀,这次宁王歪打正着,我冤枉他了,他其实是膳善安排的卧底吧?”
她说着,居然仰脖笑了两声:“天助我也……”
释心无奈地叹了口气,“施主真是天塌下来都能笑得出。”
公主说:“要不怎么办?你又不肯避风头,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哭哭啼啼也是一天,高高兴兴也是一天,况且我觉得我不会这么短命的,大师当了这么多年的战神,也不会平白死在宵小手里。你会还朝,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对吧?”
可能是这种没心没肺的快乐能感染人,他也并不觉得镬人压境是多么可怕的事。
往柿子林走去,迎面山风习习,盛夏已经过去一大半,再有三日就立秋了。他站在小坡上向禅房眺望,柿子树的枝丫上挂满了青色的小果子,岁月无惊,他本来还盼望着能见千山暮雪,红柿子挂满枝头的,现在看来……好像等不到那时候了。
“施主决意回膳善去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她这个问题。
公主对插着袖子说:“是啊,我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来上国整整走了三个月,后来一直忙着搞事业,一晃眼大半年都过去了。狗不嫌家贫嘛,虽然家里没有爹娘,但我有哥哥嫂子啊,我也想我的珠宫,你没看见我的宫殿有多奢华,墙壁都是用大片云母贴成的,我在膳善,算是个比较受宠的公主。”
说来说去,舍不下富贵荣华,谁不想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在达摩寺里她不光学会了自己洗衣服,还得记账打饭,等将来老了回味回味,也是段愉快的经历吧!
“这上国,没有什么令施主留恋的吗?”
在她心里,不断引诱他是在搞事业,这公主看似手段高超,其实她什么都不懂。
公主偏头想了想,“有啊,上国的东西很好吃,每个不想吃我的人都很有意思。比如你和知虎兄,还有方丈和圆觉他们,你们都是好人。如果宁王不来捣乱,我还想看看柿子林下雪时候的样子呢,一定很美。”
她也记挂着柿子林的初雪,所以有时候人的快乐是相通的。
他眯着眼,望得更深更远了,曼声说:“当初来上国,施主心里是不是满怀怨恨?”
公主说:“怨恨谈不上,出来逛逛也挺好。就是上国太危险,还好我命大,遇见了大师,如果换了另一个人,我可能早就死了……嗳,你不要老是背对我说话,回头看我一眼啊。”
微风中昂首而立的释心大师,果然风华绝代,公主每回都是唱单簧,说过就罢,也不指望他能回应她。但这次他竟应了她的要求,那一回眸,干净得像达摩山上的泉水,大概念佛涤荡心灵,菩提和白衣,就是最高级的点缀。
一阵风吹来,吹得他颈上佛珠的穗子翩飞,穿过纷扬的流苏,他看见她的脸。
她言笑晏晏,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快乐着。世上应该没有比她性格更好的人了,他心里也暗想,如果换了一位公主,是否能够长期保持热情,去温暖一个清高桀骜的人?大概是不能的。
一路行来,其实各自都不容易,如果她要回去,那么便让她回去吧。天岁镬人遍地,她留在这里也危险,不如回膳善,回到亲人身边,过她习惯的日子,将来找个合适的人,走她正正经经该走的路。
只是有略略的遗憾,她在天岁露过面,所有镬人都知道有这样一位公主,回到膳善去,她能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吗?她的驸马,又能不能保护好她?
太多的疑问,却也只能如此了。
“待贫僧平息了这次变故,就安排人送施主回膳善。施主说的乳母院,似乎也有可行性,贫僧会好好考虑的。”
公主含笑点了点头,带着庆幸的语调说:“果然朝中有人好办事,以前我们膳善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得,受尽了上国的压榨。以后有了大师,不管你是继续当楚王,还是取皇帝而代之,念在咱们的旧情上,总会给膳善一条出路的,是吧大师?”
释心抿唇笑了笑,转过视线,又望向远处的群山。
有白鹭成行飞过,像浓墨的山水画上留了白,人的思绪拽不住,要从那点滴之间穿透过去。
公主的强颜欢笑,其实释心大师看不见,她暗中也着急,他不躲不闪,怎么应对那些即将到来的镬人大军?
上次萧放带了五十名随从,没有占到任何便宜,那么这次呢?想必会调五百甚至五千,战神就算体力再好,也招架不住那么多人。
“那个……”公主犹豫着说,“我好像忍不住要乌鸦嘴了,要是八王真的带着帐下镬人杀到,我们是不是只有送命的份儿?大师,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他们会把我生吃了的。”
释心静静地听,听完了像在聊别人的事一般,问:“早知如此,为什么不答应跟谢施主走?至少可以多活两日。”
公主嘴上抹了蜜似的,不假思索地说:“因为知虎兄靠我近点儿就流口水,而大师即便和我同床共枕,心跳都不会杂乱,我相信你。”
释心脸上浮起一个空空的笑,心跳不会杂乱,怎么会呢。就算修行再深,终究也是个凡人,凡人突破了安全距离,便忍不住心慌不自在,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后来的几天,寺内的生活依然照旧,念经打坐,青灯古佛。不过宁王要上门寻衅,甚至扬言血洗达摩寺的传闻,也渐次在寺内流传。有胆小的僧人暗暗抱怨释心给寺院带来兵祸,但是更大一部分僧人却佩服他的担当,明知祸到临头也不闪躲,这是对全寺僧侣负责。
于是各有准备,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开始酝酿,连圆觉这样的孩子,都在僧服下别了砍刀。
公主作为一个经常会小命不保的飧人,在经过了最初的惶恐后,把生死也看得很淡了。她问过释心,“要我做点什么?等那些镬人来了,把我吊在山门前的梧桐树上吧,我来当诱饵,挑起那些镬人的内战怎么样?”
倒是个不错的离间主意,可是训练有素的镬人兵士,不是那么容易策反的。
提议被否决,公主觉得自己好像对这场对决没有任何帮助,那就好好服务僧侣们的伙食吧。
伙房里蒸了好长的馒头,一个个切了片,拿到太阳底下晾晒,说是便于保存,可以做干粮。
这日公主端着笸箩走在寺外的广场上,伙头僧拿芦苇扎的帘子架起了晒台,正准备倾倒馒头片,忽然听见山路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大家直起身回望,见道路尽头先是露出了几个戴着兜鍪的脑袋,前额上两个鸟翅装饰,嚣张地竖起来老高。
随着马蹄渐近,身子也慢慢露出来了,果然是乌泱泱一大队人马,少说也有两三百的样子。
圆觉见势悄悄往后退,飞快溜进了山门内通风报信。几个伙头僧上前,把公主护在了身后。
“什么人,兴兵擅闯达摩寺!”掌勺师父大吼一声,有地动山摇的气概。
领头的镬人分散列于两旁,后面一身朝服的萧放驾马上前来,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表情和嗓音,扬声道:“当今圣上御弟、京畿道总兵、宁王萧放。”
公主翻了个圆润的白眼,“头衔还挺长,越长的人越会装。”
当然她刚说完,萧放的视线便集中在了她身上。一改之前的飞扬跋扈,带着点诱哄的语调道:“烟雨公主,咱们又见面了。上次分别匆匆,没来得及和你道别,心里一直牵挂着。今天好不容易重逢了,到本王身边来,跟本王回上京过好日子去,怎么样?”
说完还“啧啧”了两声,像招猫逗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