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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一晚上的强降雨,天空蒙上一层灰色。
云昭拉开房间的窗帘,窗户被风震的呼呼作响,地面湿漉漉一片,叫人分不清是夜幕将至还是白昼初临。
这两天是夏季运动会召开的日子,梅雨停的恰是时候。
早上只安排了运动会的开幕式,二班排的开场是用队形变换不同的字,创意加分,校领导很是青睐。
日头逐渐毒辣,时雨时晴的天气像极了人的变脸。
云昭坐在看台上小口喝水,她在集体里确实不大活泼,但下午参赛同学所需的矿泉水都是她帮着分发的。
头顶突然被扣上了一顶帽子。
少年从最顶上的一层看台走下来,立在台阶上,脊背如青竹挺直。
“昭昭,你是报名了四百米吗?”
云昭抱着双膝,回望睨着她的少年:“嗯,下午三点开始初赛。”
四百米不似别的比赛,初赛选拔完,还有一轮决赛。
不过云昭也庆幸她不用跑两趟,初赛应该就会被刷下来。
看台上没有遮阳的位置,秦柏把帽子留给她,人转身要往看台之下走:“我有事要先走了,下午的比赛加油。”
很奇怪,秦柏对她还像以前一样好,但她敏锐地觉察到了他身上微妙的变化。云昭从来没把两人的关系往别处想,数学比赛上很好的伙伴,这就够了。
四百米是四人一组,她从班长那儿领来了一件荧光绿的运动服,穿在她身上大了一截,垂至膝盖。
班长推了下镜框,又用老干部的语气对她横竖来了一番鼓励。
随着口哨声响,云昭反应慢了半拍地开始了。
在弯道过程中,她旁边一道的女生一直在往内道挤,身体没平衡好,几乎一瞬间,少女的膝盖重重磕在塑胶跑道上。
但这是比赛,没有人停下来帮她。
旧伤加新伤,膝盖立刻青了一大块,但她谁也不能怪,只能说自己没有运动细胞,白白浪费了一个名额。
撑在满是细小砂砾的跑上,少女勉强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休息区域走。
向来,她很能忍,就像漏气的皮球,往里戳进一分,不会反弹只会深陷。所以在班长问她有没有事时,云昭坚定地摇了下头,声音极其镇定:“没有很严重。”
“我都听到咚的一声了,你接下来肯定是要好好休息的。”班长把她的情况汇报给了班主任,叶延只能通知褚澜川让他把云昭领回去先休息。
彼时,褚澜川刚拜访完了第二起被害人的家属,那位全职太太的丈夫,还在开车回警局的路上。
接到云昭在运动会上受伤了的消息,他就掉头往学校方向开,顺带正了下蓝牙耳机说道:“谢谢叶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叶延从教几十载,还是头一次碰到有这样家庭情况的学生,自然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上心。
他喝了一口水润喉:“有人通知我,云昭已经在办收养手续了是吗?那样最好,希望新的家庭能弥补她的遗憾。”
褚澜川眉间的表情顿时变得不甚轻松,心中那块巨大的磐石从昨晚压到现在,让他在一片混沌中感知到许多事情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云昭被伯母收养的事情,因手续还没办下来,他没让任何人通知叶延。
是谁在其中插手?意图究竟是什么?一切就像一盘星罗密布的棋局,操盘手连面纱都不肯漏出一角。
“不好意思叶老师,能不能问问您是怎么知道的消息?”
叶延蹙眉,顿觉一头雾水,反问道:“我昨天收到的邮件,不是你发给我的吗?”
果然,和他的猜测不谋而合,两封邮件的发出者是同一个人,但全部选择了匿名发出,连域名在国内都查不到。
褚澜川平复下胸腔的情绪,他用平淡的口吻说道:“没什么了,我马上来接云昭,请您转告,我在校门口等她。”
瞧见小姑娘背着书包站在约定的位置,褚澜川立刻加快了脚步,打算先把人暂时送回警局休息。
少女没说怎么摔的痛不痛,反倒迎着他的视线,颇有几分自责:“哥哥,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蹲下身察看女孩的伤势,刚还因两封邮件绷着的神色立刻和缓下来:“没事了,我们回警局上药。”
“能不能走?”
云昭试着慢吞吞地往前走了两步,像一只背着重重的壳的小乌龟。
褚澜川不放心,挺直的背脊弯了半截,扭过脖颈唤她:“上来,哥哥背你。”
校门口为了学生安全是不能停车的,所以他的车停在马路对面的商场前,走过去也得五分钟左右。
她脸热的厉害,但到底做不成扭捏姿态,两条胳膊环上他肩颈,一头栽进男人宽阔的背肌。
“抱稳了。”他的声音透过胸腔震颤,云昭能闻到熟悉的山茶香,随着起身的动作,两人的距离拉的更近。
从这个角度,云昭能清晰地看见褚澜川的侧脸,下颚线条流畅,阳光打在他的眼窝处,蒙上一层不甚明朗的阴影。
要是时间能再慢一点就好了,她慢一点长大,永远能借着妹妹的名义享受所有的温情。
褚澜川觉得女孩是真的轻,他背的并不吃力,三步两步就到了停车的位置。
恰巧,何巍然给他打来电话询问调查进度如何。
昨晚那封邮件里含着一张照片,正是南音的画像,神韵极像,画技确实高超。
褚澜川觉得这并不是巧合,三起案子冥冥之中一定有他们之前没发现的连接点,所以才会跟何巍然申请接触第二起案子被害者的丈夫。
“她丈夫在家中的杂物间同样发现了死者的画像,据我所知,吴沛海曾是A大美术系教授,他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
这个念头一出,褚澜川并不认为真相离他们更近一步。有人先于警方一步找到关键证据,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抛出线索,被人牵着鼻子走,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何巍然挂了电话后立刻通知卓停:“给吴沛海打电话,今晚再来警局喝一次茶。”
卓停神色为难:“老大,这吴沛海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再把他叫过来,估计连说辞都不带改一下的。”
“费什么话。”何巍然把文件往桌上一扔,眼神恨不得能给他盯出个洞。
“是是是。”卓停委屈巴巴缩着脖子,赶紧联系了吴沛海。
在吴沛海过来之前,褚澜川背着云昭进了警局,一路上招致了不少侧目。
卓停还没见过云昭,以为是褚澜川亲戚家小孩,调侃道:“澜川,我还没听你说过这是你哪个妹妹呢?”
褚澜川把人放在休息室,对云昭半开玩笑地说:“这哥哥欺负小孩儿,别理他。”
云昭郑重地点了点头,对褚澜川的命令唯命是从。
“诶——澜川,你太坏了......”卓停觉得自己在褚澜川和何巍然两边当受气包,头都要大了。
他给女孩接了杯水,神色恢复了工作时的一丝不苟:“通知吴沛海了吗?”
提起这个卓停就来气,阴阳怪气地说:“通知了,这丫的......”
“咳咳咳。”褚澜川用咳嗽声提醒他:“小孩儿在场,得做个体面人。”
卓停话锋一转:“人半小时之后到。”
吴沛海来警局跟来观光厅似的,头发擦了过多的发胶,整齐梳往脑后,一身西服服帖,还挺像模像样。
他对上次询问自己的何巍然有印象,如同生意场上的老朋友见面,率先伸出手说:“何警官,敢情您是想我了,宣我二进宫呢?”
何巍然连手都懒得伸,他最不喜欢跟油嘴滑舌的人打交道。
褚澜川负责这次询问工作,他从桌上拿起钢笔,似笑非笑地说:“或许是吴先生觉得警局的茶比较好喝呢?”
吴沛海这才将目光投向他身后的年轻人,就这么静静地与他对视,压迫感却扑面而来。
审讯室内安装了监控,警队不少人过来观看对吴沛海的二次询问情况,所有人的表情都不轻松,毕竟再微小的希望,也是正义宣判的到来。
褚澜川不着急问他问题,他自顾自拿出一张纸,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有人疑惑地出声:“审问时间有限,褚澜川是不是不懂规矩啊?”
“都安静。”
何巍然觉得耳边嗡嗡的闹人,他把目光牢牢锁在吴沛海身上,细致地观察他此刻的神情。
吴沛海坐不住了,要是跟他比耗时间,他甘拜下风:“警官,我工作室很忙的,你有什么问题就快点问,免得浪费大家时间。”
“不着急。”褚澜川将纸推到他面前,一点点勾起唇角:“我刚刚在想,您对这三个哪个更情有独钟呢?”
上面写的是三名被害者的姓名。
“你在说什么?”吴沛海露出气愤的神情,扬了扬左手的婚戒:“警官大人,我结婚了,而且我太太刚怀孕不久。”
“你太太知道这三个女人的存在吗?”褚澜川故意激将他的情绪:“你为她们每一个人都做了画像,是为了满足自己收集的癖好吗?”
“无稽之谈。”吴沛海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她们知道我以前是教美术的,所以拜托我画了一幅画像而已,有什么问题吗?”
他进而发出威胁:“再侮辱我的名誉,我可就要向你们上级举报你了。”
说实话,这画像并未查出具体的作画人,这么一套,吴沛海倒是恼羞成怒,愿者上钩了。
“这么巧,请你画像的三个人接连死于凶杀案。”褚澜川仍维持着笑意,却让吴沛海觉得头皮发麻,再也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语。
褚澜川拨通了号码,在他面前扬了扬手机:“到饭点了,不如给你太太打个电话?”
审讯室外,云昭正在休息室写作业,卓停路过,送了她一大包大白兔奶糖。
女孩秉着拿人手短的原则,甜甜地叫了句:“谢谢叔叔......”
叔叔?!卓停如遭雷劈,觉得这包糖算是白给了。
他郑重其事地介绍说:“小孩儿,我就比你哥哥大两岁。”
她乖乖点头:“知道了叔叔。”
卓停:“......”他的心今天被伤的千疮百孔,突然有点想自闭。
云昭拿了一颗奶糖攥在手心,不知怎么,记忆里浮现出谈厌最喜欢的好像就是这种糖。
那天从南港回来前,谈厌的眼神饱含复杂的情绪,却在她开口讲话时如同尘埃归于平淡。
但愿是她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