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上午吃早餐时,马丁·贝克的妻子说:
“你怎么了,怎么抓不住那个怪物啊?瞧瞧昨天伦纳特碰到了什么事儿,真惨,人们觉得害怕情有可原,可是连警察都对付,那就有点儿太过分了。”
马丁·贝克弯腰驼背地坐在桌旁。他穿着睡袍和睡衣,还忙着回想刚刚醒来前才做的一个梦。那是个不太愉快的梦,和贡瓦尔·拉尔森有关。他捻灭今天第一根香烟的烟蒂,看着他的妻子。
“他们不知道他是警察。”他说。
“那也一样。”她说,“还是非常过分。”
“是的,是非常过分。”
她咬了一口烤面包,对烟灰缸里的烟蒂皱眉头。
“怎么这么早就抽烟;对你的喉咙不好。”
“是不好。”他说着,一边把手从睡袍口袋里抽出来。
他本来是打算再点一根的,可是现在却把那包烟留在原处没拿出来,心想:英雅说得没错,抽烟当然对我不好,我实在抽得太凶了,瞧瞧这后果。
“你抽得太凶了。”她说,“瞧瞧这后果。”
“我知道。”他说。
他不知道结婚十六年来,她已经说这话说了多少次,恐怕连猜都猜不出来了。
“孩子们还在睡吗?”他问,以便改变话题。
“是啊,放暑假了。我们那个女儿昨天晚上很晚才回来。我不喜欢她那么晚出门,尤其是在那个疯子还没抓到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
“她已经快十六岁了。”他说,“再说,据我所知,她是和隔壁那个朋友在一起。”
“昨天楼下的尼尔森说,当父母的让小孩子出去乱跑,不好好看管他们,那就只能怪自己,他说我们社区里有一些人——暴露狂之类的——总要找门路发泄他们的凶恶本性,如果小孩子遇到麻烦,那是父母自己的错。”
“谁是尼尔森?”
“住在我们下面的那个生意人。”
“他有孩子吗?”
“没有。”
“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就像我说的嘛,他不知道家里有孩子的难处,人家做父母的会多担心啊。”
“你怎么会去跟他说话?”
“哎呀,对邻居要友善啊。你有时也对人家友善一点儿,这对你不会有坏处的。总之,他们是很好的人。”
“听起来不像。”马丁·贝克说。
意识到一场战火就要点燃了,他赶快喝光杯子里的咖啡。
“我得赶紧去换衣服了。”他说着站了起来。
他走进卧室,在床沿坐了下来。英雅在洗碗盘。他听见水声停止而她的脚步声逐渐迫近时,便迅速溜进浴室把门锁起来。
然后他打开水龙头,脱下衣服,泡进热水缸里。
他静静躺着,放松心神。他闭上眼睛,试图回想自己做的那个梦。他想到贡瓦尔·拉尔森。他和科尔贝里都不喜欢贡瓦尔·拉尔森,但他们偶尔必须跟他共事,他猜恐怕连梅兰德都不是很欣赏这位同事,虽然他并没有表露出来。贡瓦尔·拉尔森有一种能让马丁·贝克心烦的罕见能力,即使现在只是想到他这个人而已,马丁·贝克就觉得似乎要生起气来。可是就某方面来说,他觉得自己此时的烦躁和贡瓦尔·拉尔森个人并无关联,反而是和他曾经说过或者做过的某件事有关。马丁·贝克感觉到贡瓦尔·拉尔森说过或做过某件很重要的事——某件对公园谋杀案具有关键性的事。无论那是什么事,总之他非常困惑,而且此时令他烦躁的正是那件事情。
他打消念头爬出浴缸。大概是和所做的梦混淆在一起了吧,他一边刮胡子一边想。
十五分钟后,他坐在进城的地铁里,打开早报。头版上是一张女童谋杀犯的画像,是由警方画家根据证人——最主要是罗尔夫·艾弗特·伦德格林——所提供的简略描述画出来的。没有一个人对这张画感到满意。尤其是画那张像的画家和罗尔夫·艾弗特·伦德格林。
马丁·贝克把报纸拿远一点儿,眯起眼睛端详那张画像。他纳闷儿这张画到底和他们所要追捕的人近似到什么程度。他们也把画像拿去给恩格斯特伦太太看过,起初她说那一点儿也不像她死去的丈夫,但后来又承认可能有一点点相似。
画像底下有一段不完整的描述。马丁·贝克读了那段短文。
突然之间,他整个人坐直起来。一阵暖流掠过心头,他屏住呼吸。刹那问他明白了自从他们抓到那个抢劫犯以后,是什么事情一直在让他烦恼,是什么原因一直叫他的心头惶惶不安,而且为什么这会和贡瓦尔·拉尔森扯在一起了。
就是那段描述。
贡瓦尔·拉尔森根据伦德格林的描述所做的总结,和马丁·贝克在两星期前听到他在电话上说过的话,几乎是一字一句两相重叠。
他记得自己站在档案柜旁边,听见贡瓦尔·拉尔森接了那通电话。梅兰德也在房间里面。
他不记得整段谈话的内容,但是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女人,她要报警说对面的公寓楼房上,有个男子一直站在阳台上。贡瓦尔·拉尔森曾经要求她描述那个男子,然后他复述的字眼儿和后来伦德格林受讯时所使用的字眼儿几乎一模一样;而且女人还说,那个男子一直在注视街上玩耍的小孩子。
马丁·贝克把报纸折起来,望向窗外,试图回想那天早上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他知道那通电话谈话是在哪天发生的,因为在那之后不久,他就开车去中央火车站,再搭火车去穆塔拉市。那天是六月二日星期五,正好在瓦纳迪斯公园谋杀案发生前一个礼拜。
他试着回想电话上那个女人有没有留下地址,可能有,倘若如此,那么贡瓦尔·拉尔森应该会把它记在某处。
随着火车接近市中心,马丁·贝克对自己这个新主意也越感消沉。那个描述如此不完整,大概可以符合上千名民众。即使贡瓦尔·拉尔森在两个完全不相同的场合使用一模一样的字眼儿,也不一定表示它所指的就是同一个人。即使一个男子整天整夜站在他家的阳台上,也不一定表示他就会成为凶手。即使马丁·贝克过去曾有靠灵感解决疑案的经验,也不表示这次还会奏效。
然而,还是值得一试。
通常,他都在T-中央站下车,然后走过克拉拉堡陆桥去国王岛街警局,可是今天他改搭出租车。
贡瓦尔·拉尔森正坐在桌旁喝咖啡,科尔贝里则一腿搭在桌沿坐在那里咬馅饼。马丁·贝克在梅兰德的椅子上坐下来,瞪着贡瓦尔·拉尔森说:
“你记不记得在我去穆塔拉市的那一天,有一个女人打电话来?她要报告对街有个男人老是站在阳台上?”
科尔贝里把剩下的馅饼塞到嘴里,惊愕地瞪着马丁·贝克。
“妈的,没错。”贡瓦尔·拉尔森说,“那个疯婆娘。她怎么样?”
“你记不记得她怎么描述他?”
“不,我当然不记得。我怎么会记得这些疯疯癫癫的人说过些什么?”
科尔贝里艰难地咽下食物说:
“你们在说什么?”
马丁·贝克挥手叫他安静,继续说:
“努力地想,贡瓦尔,这可能很重要。”
贡瓦尔·拉尔森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为什么?好啦,等等,让我想一想。”过了一会儿,他说:“好了,我想完了。不,我不记得,我不觉得那个人有什么特别,他显然长得很普通。”
他把一根手指探到鼻孔里挖一挖,皱起眉头。
“是不是他的裤子拉链没拉好?不,等等……不对,是他的衬衫没扣好。他穿着一件白衬衫,扣子没扣……对了,现在我记起来了。那个老女人说他有一对灰蓝色的眼睛,所以我就问她那条街是不是很窄。然后你知道她说什么吗?说那条街一点儿也不窄,她是用望远镜观察他。精神病,她一定是个偷窥狂,她才是应该被抓去的人。没事坐在那里用望远镜偷看男人……”
“你们在讲什么?”科尔贝里又问一次。
“我也正想问你呢,”贡瓦尔·拉尔森说,“为什么那件事突然变得这么重要?”
马丁·贝克沉默地坐在那儿,片刻后才说:
“我之所以恰巧想起阳台上的那个男子,是因为贡瓦尔·拉尔森在复述那个女人的话时用的形容词,和他在总结伦德格林对瓦纳迪斯公园那个人的描述时所用的字眼儿是完全一样的,稀薄的头发往后梳,大鼻子,中等身高,没扣纽扣的白衬衫,棕色长裤,灰蓝色的眼睛。对不对?”
“可能吧。”贡瓦尔·拉尔森说,“我不完全记得。但是总而言之,那叙述符合伦德格林所讲的男子。”
“你的意思是说,那可能是同一个人?”科尔贝里怀疑地问,“那描述并非特别不寻常,不是吗?”
马丁·贝克耸耸肩。
“是的,那叙述并没有告诉我们太多事情。但是,自从我们讯问过伦德格林以后,我就一直有一种预感,凶手和那个阳台上的男子有某种关联。只是到今天以前,我一直没有想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他抚摸下巴,尴尬地看着科尔贝里。
“这是一个非常薄弱的假设,没有太多凭据,我知道。但是,可能还是值得查证一下。”
科尔贝里站起来走到窗户旁。他背靠窗户站着,双臂抱在胸前。
“嗯,有时候薄弱的假设……”
马丁·贝克仍然盯着贡瓦尔·拉尔森。
“来吧,想想那通电话。那个女人打电话来的时候说了什么?”
贡瓦尔·拉尔森摊开两只大手。
“她就是那么说的啊!说她要报告街对面有个男人站在阳台上,她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她觉得奇怪?”
“因为他几乎无时无刻不站在那儿,连晚上也这样。她说她用望远镜观察他,说他站在那里看底下大街上的车子,以及在那儿玩耍的小孩子。然后呢,因为我没有表现得很有兴趣,她就发起脾气来。我干吗要感兴趣?每个人都有权利站在自己家的阳台上,哪儿需要邻居去报警,哼,她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她住在哪儿?”马丁·贝克问。
“不知道。”贡瓦尔·拉尔森回答,“她有没有讲过,我甚至都不能确定。”
“她叫什么名字?”科尔贝里问。
“我不知道。说到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呢?见鬼了。”
“你没有问她吗?”马丁·贝克说。
“问了吧,我猜,应该都会问的。”
“你不记得了吗?”科尔贝里说,“用心想一想。”
马丁·贝克和科尔贝里注视着贡瓦尔·拉尔森那张努力思考的脸。他两道淡色眉毛挤在一起,使得清澈的蓝眼睛上方变成只有一条直线。他的脸也涨得通红,仿佛十分耗力。过了一会儿他说:
“不,我不记得。什么……呃……什么太太来着。”
“你没有写下来吗?”马丁·贝克问,“你向来有做笔记的习惯。”
贡瓦尔·拉尔森瞪着他。
“是的,没错,但是我并没有保存所有的笔记。我的意思是说,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一个疯婆子打电话来,我为什么要记下?”
科尔贝里叹了一口气。“好吧,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梅兰德什么时候会来?”马丁·贝克问。
“三点钟,我想,他昨天晚上加班。”
“打电话叫他现在过来。”马丁·贝克说,“要睡觉,可以等以后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