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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劫匪的平淡和奇袭 第一章 坏蛋们各自过着正常生活,时不时地助人为乐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比巨人看得更远”

【役人】①肩负某种职责的人。②在政府机关从事公务的人。公务员。“我还以为役小角(生卒年不详,日本奈良时代咒术师。)是役人的职位名称呢。”③日本能剧等表演艺术中在舞台上担任某个角色的人。

“你啊,”柜台对面的男人站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烦人的老头子?”

“怎么会。”大久保面对着对方,强忍胃痛。

这里是神奈川县某市政府四楼地域生活科的柜台。从四月的人事调动以来已经半年了,可是接待市民这个工作仍然让大久保感到痛苦,无从下手。

调过来没多久,这边一个比他年长五岁的女职员就告诉他:“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因为这个部门来访的人很多。投诉、街道纠纷什么的,就算是芝麻大的问题,也都会踢到这里来。”

“可是,咱们不是有咨询窗口吗?”

他这样问,对方立刻交代了恐怖的现实:“想来咨询问题的人当然会去咨询窗口,可是想要指点政府工作的人就会到这里来。”

“我每天净被指点了。”周末,大久保跟女朋友抱怨的时候,女朋友却说:“那等到你跟我结婚的时候,也许就开窍了。”

“才二十八岁就得了胃溃疡,我也太早熟了吧。”

“等到你考虑怎么跟我爸谈咱们的婚事时,溃疡会更加严重的。”

“真是个烦人的笑话。”女朋友父亲的态度一直很强硬,好像还说过“我这么宝贝的女儿怎么可以嫁给公务员”、“现在的不景气都是公务员造成的”这种歧视公务员的话,甚至最近还开始说什么“如果没办法,我只能采取棒打鸳鸯的强制手段了”。

“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大久保都有大麻烦啊。”他的女朋友总是这种事不关己的口气。

眼前这个男人他是第一次见。“喂,我喊你呢。”他一进门就朝大久保喊,“我姓门马。”

他说他今年三月份从干了四十年的食品公司退休后,就每天在市内自己的房子里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最近,町里总有可疑的家伙出没。”

他手里拿着体育新闻,一直拿红铅笔在上面划来划去,大久保真想对他说:“可疑的家伙该不会就是你吧。”

“你肯定觉得我说的话是一个老头子的胡言乱语吧?”门马的眼睛下既没有凹陷也没有皱纹,看上去很威严。个子不高但身子也不单薄,就是声音很大。

“怎么会呢。”

“你们这些公务员啊……”

又来了!大久保摆好架势。在这个实在谈不上景气的年代,对公务员的抨击是很猛烈的。“拿我们的税金当工资”、“抱着铁饭碗真好啊”、“你们真的给市民作贡献了吗”,这些话他经常听到,其中的情感已经超越了厌恶之情,简直是一种赤裸裸的敌意。就好像世道不景气全都是公务员的错,市民们应该团结起来把所有公务员消灭干净似的。他甚至做过一个梦,梦见街道上到处是拿着火把的市民,嘴里喊着“公务员在哪儿,公务员在哪儿,躲到哪里去了”。他们就像在追捕巫婆似的,挨家挨户地搜查。

“你们这些公务员啊,为了市民,去干点地区巡逻的警卫工作怎么样?”

“但是现在还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吧。”

“没发生实质性的问题你们就不管了吗?”门马的话如针一般,“那你们不就跟警察一个德行吗?”

“警察那边您已经去过了吗?”

“那些家伙真不像话。”

“是啊。”大久保想也没想就应声道。

“最近半个月,总有可疑的家伙在我们町走来走去。就在工作日的白天哦。工作日的大白天晃来晃去,还偷窥别人家里。”

“是看上去很明显的……可疑吗?”

“是啊,太可疑了。”门马很笃定,“我家啊,院墙很高吧?”

“很高吗?”

“我家的院墙当然高了。”

“这样啊。”受不了了!好想哭!

“那么高的院墙,却有个男人站在那里伸着脖子朝我家里看。我一出去,他就鬼鬼祟祟地跑了,不一会儿又跑到别人家做同样的事情。是不是很可疑?”

“确实不正常啊。”

“现在可不是慢悠悠地说什么‘不正常啊’的时候。戴着帽子,背着双肩包,太可疑了。”

“如果帽子和双肩包都不行,所有登山家不都成了危险人物吗?”

大久保无意中说漏了嘴,门马瞪着他。

“你们这帮政府机构的人,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啊。市民的生活你们就觉得无所谓吗?好,我懂了,下次再让我碰到,我就自己抓。”

“那怎么行。”

“你以为我不行吗?你别看我这样,年轻的时候我可是田径运动员。”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太危险了。”

“但最近难道不是吗?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不是很多吗?”他很不高兴。

“啊。”大久保也立刻点点头。

这两个月,市内发生了三起恶性抢劫案。凶手用特殊工具撬开锁后闯进民宅,绑住住户,把钱和存折洗劫一空后逃走。而且前两天到底还是出了人命,不知道住户是因为想往外跑还是大声喊叫,总之最后被勒死了。

“那门马先生您目击到的人有可能是凶手啊。”

“是吧。”门马眼神严肃地点头。

“但是,最近好像出现了很多可疑的人,我还在新闻上看到有个说话莫名其妙、时不时忽然拍女初中生后背的男人。”

“说不定就是那人。”门马两眼放光。不管是哪种可疑的人都不能轻饶,他的热情在高涨。

就在这时,大久保听到了脚步声。门口附近有说话的声音。

“啊,成濑股长。”他终于松了口气。一直在别的楼层开会的股长成濑回来了。

成濑看了看大久保,又看了一眼站在柜台边的门马。他将包放到桌上,随即朝柜台走去。

“是来咨询吗?”成濑问门马。不是,是指点。大久保心里答道。

“你是……”门马露出一丝警惕的神色。

“我是成濑,不好意思,我刚才有事出去了。让您久等了,您有什么事吗?”

成濑的口气并不温和,甚至从中可以感觉到冰冷。语气虽然恭敬,但是有种像子弹打在身上般的犀利,不过听上去也不会感到不舒服。既不是谦虚,也没有藐视。

“我正跟他说着呢。”门马将刚才对大久保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世道已经让我都不能安心睡午觉了。那些家伙已经不是小偷那么简单了。是匪啊,匪。还不是占山为王的匪,是劫匪。”

“我也这么觉得。那样的罪犯实在太过分了。”成濑心里涌出一丝不快。

“我啊,浑身上下都是正义感,多到都可以分给别人用。”门马很骄傲地说,“所以才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比起这些盯着公寓和独栋住宅的劫匪,那些银行劫匪还好些。最近不是常出现吗?不伤害任何人,光搞演讲的银行劫匪。他们行事虽然夸张,但至少本性是好的。”

“门马先生。”成濑仍然是那一成不变的平静声音。

“干、干什么啊?”

“我完全赞同。”成濑淡淡地微笑着,那架势好像要跟对方握手。门马见状,虽然有些疑惑,可还是满意地点了头。

“赛马吗?”成濑指着门马手上的报纸。上面做了些记号。

“退休后,除了赛马也没什么其他乐趣了。”门马得意地一笑。虽然没人要求,可他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便笺。纸上排列着红笔写下的数字,如“1-3”、“2-4”之类,共有五组数字和短横线的组合。

大久保看了过去,发现报纸上围棋和日本象棋的栏目边也写了东西。他真想对门马说,不光是赛马,围棋和象棋你不也玩得很开心吗?

“我得回去重新想想该怎么下注啦。”门马大声说完后就离去了。

“那个人,他真的看到了什么可疑的人吗?”大久保走回座位时问道。

“嗯,他没说谎。”成濑点点头,用很确定的口气说道。

“成濑股长,你能看穿别人的谎话吗?”大久保开玩笑似的说。

“算是吧。”

成濑是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上司。大久保在这里工作了七年,经历过好几个上司,但成濑算是另类。

“我们的股长非常冷静。”他曾经这样对女朋友说。女朋友是公司老板的独生女,没有正式的工作经验,不谙世事,身上带着某种脱离现实的纯粹,对于大久保关于工作的话题还相对喜欢。

“那个冷静具体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就好像你告诉他明天横滨市要沉到海里了,他都不会着急的那种感觉。”

她笑了。“那不就是个迟钝又没有责任感的上司吗?”

这样的上司确实很多,这点大久保也承认,但是他毫不犹豫地否定道:“不是。”接着,他说起了以前跟外面的某个志愿者组织之间发生预算纠纷时的事情。

那是大久保的计算错误,而且他当初并没有送去让成濑确认。可是,成濑并没有责怪他的失误,而是去给志愿者组织赔罪。大久保朝成濑鞠躬说“对不起”时,这位股长却说:“反正我的工作也就是承担点责任什么的。”除此之外再没有说任何闲言碎语。

“待人接物的态度不算好,不和蔼可亲,但也不装腔作势。”

“很可怕的感觉?”

可怕?“嗯——”大久保努力思考着,“要说可怕也是可怕,是那种……好像看透了一切的那种可怕。”

“看透一切是什么意思啊?”

“比如说,工作时有些电话必须要打,可我不是经常忘记嘛。”

“要是我的话就不会忘。”她开心地说。

“我就会忘。”大久保苦笑,“这种情况下,当股长问我‘电话打过了吗’时,我总得说个谎回答他‘没问题’吧。”

“如果换成我就不会说谎。”

“我总是在想,我要像你一样多好啊。”大久保呵呵地笑着,“每当这时候股长就像能看穿我的谎言似的。他不直接道破,但总会说‘再打一次,先确认下日期比较好’之类让我多加注意的话,简直就像看穿了我在说谎,刻意找个台阶让我下。”

“可是我爸爸常说,做上司的如果不招人厌那就不是个好上司。”

“那是因为公司员工都恨你爸爸”——大久保几乎要脱口而出。女朋友的父亲经营的连锁店凭利益优先的方针仓促进军全国市场,结果招来一片骂声,这一点大久保也有所耳闻。

“对了,你知道这样一句谚语吗?”她忽然说。

“谚语?”

“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矮子,看得比巨人还远。”

“你说的那个巨人,应该不是巨人棒球队的‘巨人’吧。”

“借助比自己强大的人的力量,就可以获得成长。应该是这个意思吧。所以大久保你如果向那个股长多吸取点经验,可能也有独当一面的一天呢。”

“我会时刻注意不从肩膀上掉下来。”

时间到了下午,大久保和成濑一起外出去听关于地震的演讲。他开着公车往市内的公民馆驶去,副驾驶座上载着成濑。整个演讲内容充实,一个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回来的路上,大久保因车内的沉默而感到窘迫。虽没人催他,他还是说起了自己的女朋友。

“其实,我有一个正交往着的女朋友。”

成濑闻言,表情放松下来。“我知道。”

“你知道啊?”

“办公室电脑桌面上放着那么大的照片,谁还能不知道?如果在街上碰到你的女朋友,我估计都能认出来。”

“那可不是我干的。”大久保苦笑。是旁边的同事半开玩笑地将他女朋友的照片设成了桌面壁纸。这行为招致周围一片“傻”、“无聊”、“不害臊”的揶揄声,他慌忙想换掉,结果众人又煽风点火地说他“没骨气”、“这点程度就放弃吗”,最后他只得硬着头皮保持现在这样子。但习惯后也没什么别扭的地方,甚至都快以为这就是厂家准备好的桌面背景,没想到连成濑都注意到了。

“我想跟她结婚,但是她父亲可凶了。”

“可能会骂‘你浪费税金也就算了还想抢我女儿吗’之类的话吧。”

“那些已经骂过了。”大久保耸耸肩,“她父亲是公司老板,以态度强硬闻名。”他说出连锁店的名字,果然成濑也知道。

“看起来很有手段吧。”

“但我还是想结婚啊。”

“你别跟唱咏叹调似的。”成濑笑着,忽然觉得这对话挺像

发生在相识已久的老友之间,“不过,也不是一定就要家长同意才可以吧。”

“我女朋友在考虑不同意结婚就不回家这样的蛮横方法呢。”

“这种方法能有效果吗?”

大约十分钟后,路上开始堵车。大久保走的是到市政府的最短路线。从商业街旁边穿过,进入一片老旧住宅区的时候,前面的车开始刹车。他也跟着停车。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信号灯的缘故,可车始终只能在不规则的时间间隔中缓慢前进。前行和停车不断重复。

“事故吗?”旁边的成濑嘀咕。

大久保打开车窗,从车右侧探出头。他看见前方大约五十米处有红色的灯光在转动。“前面好像停着一辆警车。”

低速的前进和断断续续的停车,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会儿。已经过了两个狭窄的路口,他们逐渐靠近警车停靠的地点,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一群人。

道路右侧的人行道上停着两辆警车,附近有很多人围观,可以看到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所有人都仰头朝上看。

“好像不是交通事故。”大久保顺着人们的视线朝上望去。那是一栋七层高的茶色建筑,是一座小型公寓,看起来有将近二十年的历史,墙壁上可以看见裂缝。它的两侧也并排立着同样高度的公寓楼。

“啊!”大久保下意识地高喊一声,随即踩下刹车。

“怎么了?”

“公寓楼上有人。”他说着转动方向盘。

“大久保,你这是要去哪儿?”

大久保把车开到一处包月停车场,可能因为是白天,这里几乎没有车。“我就在这里稍微停一会儿。”

“公家的车还停到这里,要是被看到,估计会遭到大肆批判啊。”成濑说着,脸上却没有慌张的样子。

“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那栋公寓楼的楼顶上站着人呢。”

“人?”

“应该不会错。那是……”大久保将车停到停车场的角落,拉起手刹,“那是门马啊!”

大久保和成濑下了车,走出停车场,朝对面公寓楼的上方看去。砖红色的老旧建筑顶上只有一圈低矮的扶手。

“是门马啊。”在屋顶上的千真万确就是上午去过市政府的门马。他站在楼顶边缘。

“后面那人是谁?”

门马并不是独自一人。他后面站着一个男人,头戴棒球帽,体格很好。男人像是从后方抓住了门马的左肩,慌张地朝四周眺望。很明显他并不冷静。虽然距离很远,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这情况已经足够不正常了。不管怎么说,他正拿着刀具顶在门马身上,这一点是肯定的。

“门、门马,这不是很危险吗?”大久保结结巴巴地说,看着左边的成濑。

“人质吗?”

两人穿过人行横道走到对面,挤进围在那里的人群中。有个警察正在用无线电通话。

“发生什么事了?”大久保问旁边穿制服的警察。

“好了,请散开。”警察面无表情地说。朝周围一看,为了驱散好事者,警方正在公寓周围拉起隔离用的绳索。“请散开!”时不时地可以听到警察的喊声。

大久保再次朝建筑上方望去,发现屋顶上也有警察,远远地包围着门马和那个男人,严阵以待。手持小刀的男人可能慌了,不知在喊些什么。虽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估计也就是“过来我就捅他”或者“过来我就把他推下去”之类的威胁吧。

“门马惹上大麻烦了。”

“那个男人可能就是他说的可疑人物吧。”成濑的口气很平淡。

“哎?”

“他后面拿刀的男人背着双肩包。”成濑用手指着。

凝神望去,大久保也发现了。背包和帽子,这是门马描述过的可疑人物的特征。

好事者们被警察疏散远离了公寓。另外还有一些搬运器材的男人,也不知是来自电视台还是报社。他们正在架设摄像机。

大久保看了一下成濑的侧脸,再次朝屋顶望去。或许是错觉吧,他觉得门马面色发青。就好像恐高症患者在高处不敢看脚下一样,门马的视线也没有向下。

太阳躲到了公寓背后。天上没有云,那纯粹的蓝跟屋顶上惊险的氛围大相径庭。

“真吓人啊。”站在大久保前面的妇人正跟旁边的人搭话。可能是刚购物结束,她左手提着超市的塑料袋,一股韭菜味直扑大久保的鼻子。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大久保试着问。

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妇人似乎被这唐突的提问吓了一跳,一脸惊恐地转过头来。但她可能又觉得所有在场看热闹的人都是同志,在这种伙伴意识的影响下,她亲切地开口道:“我一直在这里看着呢。”

“怎么闹成这样了呢?”

“那个年轻小伙子走在路边。”妇人指着旁边的一条路。那是一条夹在楼与楼之间的狭窄小路,车都开不进去。路的尽头并排立着几座外观相似的平房。“鬼鬼祟祟的,很可疑,总是朝别人家里偷看。估计啊,就是那个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大家口中说的可疑分子。好像还吸毒什么的。反正他站在那里,很可疑。”

“然后呢?”成濑催促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楼顶。

“然后啊,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就走上去吼了他一声。”

“啊,”大久保愁眉苦脸地说,“门马确实做得出这种事。”

“那个人姓门马吗?总之,他朝那个年轻人怒吼‘你在偷看什么’,然后你们猜,那个大叔他干吗了?”

“跑着追上去了吧。”大久保立刻回答。因为他曾经是田径运动员嘛。

“是啊。然后两个人就顺着那个公寓楼梯往上爬。”

“不知不觉就爬上了屋顶吗?”

“是啊。”

“那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应该是门马掏出刀了吧。”成濑插嘴说。

“门、门马?”大久保高声惊叫,“怎么不是那个年轻人?”

“就是啊。”妇人的脸上浮现出作为重大事件目击证人的骄傲,点了点头,“那个大叔掏出刀,叱责那个年轻人,估计不准备放过他。”

结果,刀还是被年轻人抢去了。光看体格,门马就没有胜算。

“两个人你争我夺的时候,警察来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您报的警啊。”大久保一副明白了的样子,点了点头。

可妇人却噘起嘴说:“才不是呢。好像是对面公寓的住户报的。”她说着,指了指旁边那栋楼,“我太忙了,也没工夫打电话。”

“这样啊。”明明就是个看热闹的,到底忙什么呢?大久保强忍着没说出口。

“从对面可以清楚地看到这边公寓的楼顶,他们当然有义务报警了。”

大久保不禁想,如果这个妇人到市政府来投诉,他可受不了。

成濑和大久保站在那里观察了一会儿情况。可能是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的原因,大久保觉得脖子很痛。他不时低下头,揉揉肩膀。

五分钟过去了,事态还是没有发生变化。既没有进展,也没有恶化。屋顶上,年轻人拿刀顶着门马,而警察则围着他们。

“那个背包的年轻人确实像磕了药,头脑看起来不是很清醒。”

“所以才不计后果,搞成这个样子吧。”

“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局势还不明朗啊。”成濑还是很平静,像是个正看着击球员做挥棒热身的解说员,“到这个地步就很难脱身了,这样一种胶着状态是不可能逃掉的。不在被警察包围前就逃跑可不行。”

“这话说的,怎么听上去像是站在罪犯那一边呢。”

“确实啊。”成濑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掩饰般的苦笑,“我比较喜欢那种把该做的事做完就立刻消失的罪犯。”

“你说什么啊。”大久保一脸疑惑,“门马他不会出事吧?”

“很害怕,还非常紧张。”成濑似乎很肯定。

“看得出来?”大久保闻言问道。

“那是一副真正害怕的表情。”成濑理所当然似的回答。

大久保看了看表。已经过了下午三点。“虽然有些担心,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啊。”

“是啊。”

“反正我们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嘛。”

成濑侧过身,想从人群中抽身。大久保紧随其后。好事者们的包围圈比刚才更大了,大久保只得伸手拨开人群。他转过身,又看了一眼屋顶。

这时,大久保发现门马的情况有些变化。“哎?”

“怎么了?”

“门马是不是准备采取什么行动了?”

矮小的门马被那个年轻人押在身前,他保持着那个姿势,转动脖子东张西望,似乎失去了冷静。

成濑也再次朝公寓看去。他眯着眼睛,像是要看穿一切。“确实,跟刚才的脸色不一样。”

“该不会是觉得与其被捅还不如跳楼吧。”大久保甚至觉得,那个顽固的门马还真有可能会这么做。刚才他还看着周围的警察,可现在似乎是在寻找降落轨道,视线落在下方。“不会真跳吧。”

“也不像是那种感觉啊。他的表情变了。”

“表情?”

“那表情像是在掩饰什么。”

“他在说谎吗?”

“是不是在说谎不知道,但是他那张脸显得另有隐情。”

“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隐情呢?”大久保半信半疑地看着成濑。可是他又觉得,如果是股长,搞不好还真会说中。于是他又朝屋顶看去,如果要形容,他是用那种放大画面的感觉眯起了眼。

凶手的刀仍抵在门马的右脸上。

“在我看来,他只是在害怕而已。”

“之前的表情中确实有害怕,可是现在,他的注意力在别的什么事上。”

“真的吗?”

“真的。”

“这种东西都能看出来吗?”

成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马,没有回答。他瞄了一眼手表。

此时,周围响起了“喔”的叫喊声。那场面就像足球赛的观众们看到自己支持的队伍传出了一记好球。或许大久保没有注意到,自己也跟着发出了欢呼。

背包男的刀脱手了。原因并不清楚,可能跟醉汉摔倒时的情况差不多吧。大久保没听到那把刀落地时的声音,只看到男人慌张地弯下了腰。

门马,就是现在!

大久保在心里呼喊。他觉得门马虽然已经退休,可既然能炫耀年轻时当过田径运动员,那么趁着凶手捡刀的时候一口气跑开也不是不可能。

楼顶上的警察可能也觉得这是个机会,一下子缩小了包围圈。时间如果再充分一点,或许他们就会朝凶手扑过去了。

可是,凶手出人意料地迅速捡起了刀,又立刻摆出原来的架势,将刀抵在门马的脸颊边,愤怒地叫着。

看到警察缩小了包围圈,凶手的危机感也似乎跟着变大了,表情多出了几分魄力。警察们又稍稍向后退了几步。

看热闹的人群中发出了叹息似的呻吟声,就像目睹己方球队的射门打偏般十分沮丧。“门马刚才明明能跑掉,可他太害怕了没敢动啊。”

“害怕倒是没有。”

“啊?”大久保觉得很不可思议,怎么能如此断定呢?

“门马在考虑其他事情。”

“其他事情?门马吗?”

“他趁刚才那个机会做了些什么。虽然没看清楚,不过他确实动了。”

“他还能干什么呢?”这种时候除了逃跑居然还有其他事可做,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他从刚才开始就东张西望。”

“啊,是啊。”大久保也注视着门马的动作,点了点头,“头来回转呢。”

他的脖子又痛了起来。他换了个姿势,不再朝上看,而是低下头看着脚边,右手揉着脖子。

而这时候,成濑却小声嘀咕道:“掉下来了。”

“掉下来了?什么掉下来了?”大久保再次朝屋顶看去。围观者中也时不时传来“好像有东西掉下来啦”的声音。

“是垃圾吗?”有人问。“是纸吧,纸。”不知是谁回答。“什么呀,搞了半天是垃圾。”大部分人觉得很无聊。

“是从门马的衣服里掉出来的吗?”

一团白色的东西从屋顶直直地掉了下来,还来不及在风中翻飞飘舞,就在一众好事者的目光中落到了公寓楼前的草皮上。

“一团纸。”成濑看着纸团落下的地方。那是一楼房间的阳台旁,周围开满了杜鹃花。

“纸又怎么样呢?”

“门马也许在上面写了什么东西。”

“哎?”大久

保很吃惊,慌忙又仰起脖子。持刀的年轻人站立的方向似乎变了,他很难看清门马的情况。“纸上写了什么呢?”

“不清楚。刚才他不是有一次逃跑的机会吗?那时候我看到他有所动作。他说不定在纸上写下了什么留言,然后又扔了下来。这种可能性总有吧?”

“就算有这种可能性,”大久保觉得很迷茫,“那留言的内容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成濑并没有支支吾吾。

“该不会事到如今还写什么‘请救救我’吧。”

“那也太可笑了。”成濑笑着,“你能不能去把那个纸团拿过来?”

“我?”大久保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是在对我说吗?”

成濑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可是警察都拉了绳子了,不会允许我进去啊。”纸团掉在警戒范围之内。

“我也知道太勉强。”

“非常遗憾。”大久保回答,但又觉得放心不下,“那个纸团,很重要吗?”

“还不能肯定。”成濑虽然嘴上这样回答,眼神却和肯定没两样,这让大久保很为难。

“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矮子,看得比巨人还远。”

他脑海里浮现出女朋友曾经教给他的谚语。成濑这个巨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当然不知道。那么他是不是应该照成濑所说的去做呢?是不是该先爬到巨人的肩膀上呢?他下定决心,对成濑说:“我去试试看。”

一说完,大久保就钻进了看热闹的人群。他弯着腰,斜着身子往里走。警察将绳索拉成了半圆状,他顺着绳索朝右走。“请不要进来。”穿制服的警察说道。他装作没听见。

他总算拨开人群来到公寓门口附近。对面十米开外的地方可以看到花丛。伸展着可爱枝叶的杜鹃花丛上有一团白色灰尘一样的纸。就是那个。

“站远点。”一名警察敏锐地察觉到大久保想要翻身进去,随即挥着手走了过来。

“有个东西掉在那里。”大久保指着杜鹃花丛。

“不行。”警察不容分说地回答。

这是对市民该有的态度吗?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就你这样还算公务员?

警察像要挡在大久保前面似的一动不动,这让大久保很为难。他抱着胳膊想,这或许是对自己能力的一次考验。

大久保看着楼顶。和刚才不一样,现在楼顶几乎就在他正上方。拼了!他下定决心。就算被警察制止,只要胡搅蛮缠能闯进去就可以。对于大学时曾因美式橄榄球而小有名气的他来说,这也不是不可能。

他看了一眼警察的脸,那是一张瘦削、柔弱的脸。他脚底发力,觉得如果对手只有这个男人,也许能行。他在心里计算着跨过绳索的时机。

就在这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绳索内的警察一时间全部动了起来。理由很简单,安全防护网到了。应该是怕万一有人从楼上掉下来而准备的。消防队员们搬着大型蹦床一样的器材运往绳索内,警察们正配合他们清空场地,帮忙搬运。

就是现在。抓住警察们因搬防护网而离开的一瞬间,大久保的脚蹬向地面。他弯下身子,从绳索下钻过,跑了起来。他冲到花丛旁边,不禁怀疑自己会不会因此被逮捕,脚也像要断掉似的开始不听使唤。可他只能打起精神坚持。“警告开除”,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几个大字。

接着他想起了女朋友的脸。几乎同时,女朋友那身为公司老板的父亲的脸也浮现在眼前。他忽然想大喊“对不起,岳父大人”,然后鞠躬赔罪。

他伸出手,很容易就拿到了那团纸,于是立刻转身准备撤回。

“喂,那边!”他听到有人在呵斥。绝不能停下!他也担心自己会被几名警察同时拿下,但还是有惊无险地返回了原先的位置。他穿过绳索,挤进人群。“如果成濑不在了该怎么办?”他带着这个可怕的想法往回走,最终发现这一担心是多余的。成濑还是带着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站在那里。“辛苦啦。”成濑慰劳说。

“这个纸团到底是什么呢?”大久保说着将揉成一团的纸递给成濑。

成濑打开抚平,发现那是一张不大的便笺。

“应该写了什么不得了的大新闻吧。”大久保忍不住说道。既然是自己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拿回来的,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价值,那也太不值得了。

成濑看着手中的纸。大久保也急忙看过去。没有什么所谓的大新闻,白纸上只写了几个难看的数字。

“3-二”,白纸中间横向写了这样一对潦草的数字。

“这不是他自己推算的赛马投注吗?”大久保感觉浑身上下一阵乏力,几乎要瘫坐在地。

成濑无言地盯着那张纸,大久保则虚脱般站在他旁边。成濑将纸条翻过来,随后又递到大久保面前说:“你看。”

大久保心想,莫不是背面写了什么重要信息?于是看了过去,结果还是只有一些排列在一起的数字。

“这不是他想要买的赛马券吗?”

“不是。”成濑说着,又将写有“3-二”的那一面朝上摆好,“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有心思想赛马吗?”

“反正我是干不出来。”可是门马搞不好就干得出来。

“你不觉得从刚才开始,门马的注意力就一直在别的事情上吗?”

被刀顶着的门马时不时地扭过脖子朝后看,这举动虽不起眼,但如果仔细观察,确实可以发现。“是啊。刚才我还以为他打算跳下来。”

成濑朝左边看去,接着又低头看着纸片,露出思考的表情。忽然,他说:“大久保,你听说过这样一句外国谚语吗?”

“怎么啦,忽然这么问?”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比巨人看得更远。”

“啊,这个……”这是我女朋友曾经告诉我的啊。话都已经到了大久保的嘴边,可成濑却先开口了。

“爬上了那座楼的门马,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成濑迈开步子,大久保只得慌忙跟上。

成濑走出围观的人群,朝旁边的公寓楼走去。这栋楼紧邻门马所在的那栋楼,两栋楼的高矮大小几乎一样,可能建于同一时期,但外观上还是有所差别。

入口处,几个貌似住户的妇人正在看热闹,成濑从旁边绕过后朝楼里走去。

“你这是去哪儿啊?”大久保唯恐跟不上,加快脚步走到成濑旁边,“这边的公寓楼跟门马他们压根没有关系啊。”

成濑晃了晃那张皱巴巴的纸说:“我们从哪边开始呢。”

“从哪边……什么意思?”

二人来到电梯前,成濑按下向上的按钮。“是从左边呢,还是从右边?”

“你到底在说什么?”

“是这些数字。屋顶上的门马朝这栋公寓看了好几次,好像比起他自身的安危,这边的情况更让他放心不下。”

“是这样吗?”

“他目击到了什么不可忽略的事情。”成濑肯定地说着,脸上却露出一副恬淡的表情。他静静地等候着下行的电梯。

“目击?目击到什么?”

“门马想告诉周围的人这个信息,就在纸上写下地址扔了下来。”

“你说的是这些数字吗?”

“这应该是公寓的某个房间,难道不是吗?你看,这纸上的‘二’是用汉字写的。这不是围棋和日本象棋里标注坐标的方法吗?”

大久保一时没有明白成濑的话,一脸茫然。过了一会儿,他才确认道:“也就是说,门马在那边的楼上告诉了我们这边楼里某个房间的位置?”

“因为他在外边看不到门牌号啊。”成濑正说着,电梯到了。随着叮的一声,门打开了。里面没有人,两人立刻走了进去,按下六楼。

“从上面数第二层,是这个意思吗?”大久保注视着被按亮的六楼按钮,问道。

“不管是日本象棋还是围棋,都是先写横坐标再写纵坐标。所以‘3-二’就是从上面数第二层,也就是六楼。”

“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最有可能的是入室抢劫。”

大久保倒吸了口凉气。“就是传说中的……”

早上门马也聊到了,最近市内连续发生暴力入室抢劫案。

“能让门马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不顾自己安危分散注意力的,一定是那样的大事。我是这么觉得。”

“那他在那边的屋顶看到了入室抢劫?”

“最初门马很害怕。被刀子顶着,他还在发抖。”

“是的。”

“然后忽然他的表情就变了,好像被其他什么事吸引了注意力。”

“嗯,确实。”

“估计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了这栋公寓楼的房间。或许在那边的屋顶上刚好能看到。可能是被绑着的居民,也可能是把房间搞得一团糟的凶手。总之,他看到了案发现场。满怀责任心的门马想方设法要告诉大家的难道不是这件事吗?”

“在这样的时候?”

“他身上的正义感可是多得用不完,都可以分给别人用了。”

“只因为这个就……”大久保歪了歪脖子。成濑看起来知道一切真相,正准备陆续说出,这让大久保不知所措。他很想追问股长:你究竟了解到何种地步?“如果是这样,用点更好懂的方法不好吗?”他说着,指了指成濑手上的纸片。

“门马一开始可能也试着大声喊,希望屋顶的警察能注意到。但是情况估计谁都没听到。”

“即便是这样,门马直接伸手指对面的犯罪现场也好懂些啊。”

“他们闹得那么沸沸扬扬,这边公寓楼里的凶手肯定也在关注他们的情况。如果发现被门马用手指着,他可能会匆忙逃走,还有可能伤害房间里的居民。”

大久保立刻想起了上午门马说过的话。门马提到了因入室抢劫而被勒死的受害人,他是担心事态发展成那样吗?所以才想偷偷把这个消息传出来?

电梯到了六楼,门发出声响打开了。成濑快速走了出去,似乎嘀咕了一声。大久保听到后问:“什么?”

“什么?”

“你刚才没说话吗?”大久保跟上成濑,“你没说什么在哪里之类的话吗?”他觉得好像听到成濑说了句浪漫还是罗丹之类的话。

成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急匆匆地朝第三个房间走去。

“是从左边数第三间吗?”

“反正是二者之一。”成濑说,“日本象棋是对着棋盘从右边开始数,围棋是从左边。”

“哎?他们的方向是相反的?”

“先从围棋开始。”

成濑毫不犹豫地按下门铃。可以听到铃声在房内回响。

“就算凶手在里面,他会出来开门吗?”大久保小声说。对面的公寓闹得沸沸扬扬,入室抢劫的凶手又会作何反应呢?他想不出来。

“一半一半吧。”成濑的语气听上去甚至有些不负责任,“如果我是凶手,就在屋里不吭声。”

那不就没办法了吗?大久保正准备说出口,门却咔嚓一声开了。

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二人面前。他胡子拉碴,是一个眼神很凶恶的年轻人,穿着牛仔裤和长袖衫。他并未拔下防盗链,透过门缝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我们是市政府的。”成濑拿出一张不知何时从哪里拿的关于垃圾回收的宣传单,“您是这里的户主吗?”

这男的不就是抢劫犯吗?大久保内心很确定。从他可疑的表情和在室内穿得如此整齐这两点,大久保作出了判断。

“是啊。”年轻人露出不快的神态,从成濑手中接过宣传单。

“您最近在生活上有什么麻烦吗?”

“没有。”男人说完便关上了门。

大久保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凶手出现啦!”他对成濑说。

对方却答复道:“不是这里。”

“啊?”

“他没说谎。”成濑很肯定,“下一个。”

大久保什么也说不出口,勉强问了一句:“要按日本象棋的来吗?”

“对。从对面数第三间。”

在大久保看来,如果刚才的男人都不算可疑,那还有什么是可疑的呢?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但除了跟在成濑后面他也别无他法。

接下来从房间里出来的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戴着眼镜,皮肤白皙,中等个头,中等胖瘦,从外表判断不出年龄。“来了。”她也没拿下防盗链,只露出一张脸。

成濑和刚才一样递过宣传单,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市政府的。”女人听到后也回应道:“哦。”

聊了两三句关于垃圾回收的话题之后,成濑又问:“您最近生活上有什么麻烦吗

?”女人则用十分清晰的声音回答:“没有,什么问题都没有。”

不管怎么看,这女人都不像是抢劫犯,也不像是惊慌失措的受害人。大久保觉得这次又没选对。

“接下来要按照奥赛罗棋的方法了吧?”

“不,”成濑走回电梯前,用十分稳健的声音说,“就是刚才的房间。”

“啊?”

“她在说谎。她有麻烦,只是在隐藏。”

“为什么你会知道?”

“为什么你不知道?”成濑笑着。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该怎么办?”

“报警。”这回答听上去是如此理所当然,“接下来他们总会想办法解决的。”

两人决定先下楼。刚走到外面,他们就听到介于欢呼与悲鸣之间的声音。就像自己支持的球队忽然莫名其妙地进了一球,球迷随即响起一阵阵“哇”的声音。

大久保仓皇之中望向屋顶,警察已经制伏了背着双肩包的年轻人。

“那,后来怎么样了?”大久保的女朋友问他。

当天晚上,大久保来到了市政府旁边的拉面店。工作结束后,他和女朋友约好在那里一起吃晚饭。比起看上去豪华高级的餐厅,女朋友更喜欢平民化的便宜拉面店。每当她认真地感叹“大久保你怎么会知道这么便宜的拉面店”时,他的心情都很复杂。

“被解救之后,门马由于过度紧张晕倒了。”大久保掰开一次性筷子说,“被救护车运走了。但好像是血压的问题,没什么大碍。”

“不是问你这个。”

“啊,双肩包凶手?那个年轻人果然是药物中毒。晚上的新闻也报道了。”公寓楼顶上的抓捕事件被电视台大肆报道,警察趁凶手不备飞身上前的镜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不,是入室抢劫。”她一边吸着面条一边说,额头上满是汗珠,“是你们股长预测的那样吗?”

“啊,那件事啊。最后我们通知了外面的警察。一开始他们都不拿我们当回事,但最终还是勉强说服了他们。”

当时公寓周围有很多警察。大久保带着其中两人进了电梯,结果到达从上往下数第二行,也就是六楼的时候,刚好跟从房间里出来的体格健壮的男人撞个正着。可能是被穿着制服的警察吓到了,男人立刻想跑,但还是被抓住了。

不知为何,那凶手竟梦呓般说什么“车……”就好像要责备用人“我都赶不上车了,你怎么做事的”。

“成濑似乎很讨厌警察,立刻就走了。”

女朋友此时正双手捧着面碗喝汤,也不知道是否在听。她喝得那么豪爽,大久保不知为何忽然心生爱怜,于是再次暗下决心:我一定要跟你结婚。

“哎,我昨天又跟爸爸谈了,可是根本说不通。”她擦拭着额头的汗说道。好像她爸爸一听到结婚的话题,就立刻喘着粗气再也不愿听她说下去。

“这样啊。”

“我还是觉得,不稍微吓吓他恐怕不行。”不谙世事的她永远是这样脱离现实,“离家出走两个星期怎么样?”

“来我家?”

“那我爸肯定能找到。他要是认真起来,什么都查得出来,很可怕。”

“真恐怖啊。”

“换着住各处的商务酒店怎么样?反正我也一直想住住看。”

“又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大久保温和地说着,将筷子送到嘴边吸起了面条,“不过,今天真是太倒霉啦。上午接到两个投诉,先是有人反映信号灯的红灯时间太长了,接着又有人抱怨绿灯时间太长了,还发火。”

大久保学着女朋友的样子捧起碗。拉面的热气如浓雾般扑到脸上。

“住在玻璃房子里的人绝对不可以扔石头”

【幻】①实际上并不存在,但看上去又像是实际存在的事物。幻影。比喻虚无缥缈、非常难以得到的东西。②使用幻术的人。魔法师。

【幻女】一部由威廉·艾里什执笔的推理小说。“《幻女》的开篇文字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虽然我忘记了。”

“所以啊,就应该按照我说的,先吃西班牙海鲜饭。”站在吧台对面洗杯子的响野说,“所以说啊,遇见幻女实在是件麻烦事。”

“可是菜单上没有西班牙海鲜饭啊。”藤井答道。

这个店长说话为什么总像消防队的喷水龙头似的滔滔不绝呢?而且是面对客人。响野比藤井大五岁,应该是三十过半甚至快四十的人了,却总喜欢说些毫无内容的话,就像高中生在谈论前一天的电视节目。或许正因为这样,藤井也忘记了响野比自己年长这回事,不知不觉像朋友间聊天般说起话来。

“幻女?那是什么?”响野旁边的祥子插嘴说。刚从外面回来的她此时正抱着一个大碗站在吧台内侧,右手挥舞着打蛋器。她正动作娴熟地开始芝士蛋糕的准备工作。

“我告诉你啊,西班牙海鲜饭的米之所以会变成黄色,是因为里面加了藏红花。而藏红花里面呢,又有一种叫藏红花素的营养成分。藏红花素可是对提高记忆力很有效哦。”

“对什么有效?”祥子将耳朵凑过来。她手里的打蛋器发出令人感觉很舒服的细微声响,那迅速而轻快的声音跟响野说话时的节奏很像。

“记忆啊,记忆。藏红花素会刺激海马神经元。”

“这跟藤井的幻女有什么关系?还有藤井,你怎么穿便装呢,今天公司休息?”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四点。藤井到这家咖啡店来,一般都是外出跑业务途中休息的时候,或是跟交易方谈生意的时候,不管是哪种,他总穿着西服。

“早上我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请假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想去上班。”

“不想去?”

“昨天晚上喝多了,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脑子里一片混乱。”

“所以我才会给他忠告,让他喝酒之前先吃海鲜饭。”

“忠告?”祥子追问。

“是啊。昨天傍晚他来过,说过一会儿要去喝酒。于是我就告诉他海鲜饭可以预防酒精性健忘症。”

“可店里没有海鲜饭,我就试着吃了些辣椒粉。”藤井有些不好意思。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重要的是海鲜饭里的藏红花素,因为它会刺激海马细胞。辣椒粉里有藏红花素吗?还是说辣椒粉是海鲜饭的朋友?”

“名字倒是挺像啊,(日语中这两个单词的第一个和第三个音一样。)也许是朋友。”

“嗯。”

“如果名字像就可以,那可爱的安娜·卡里娜(丹麦女演员,曾与法国著名导演戈达尔结婚,是新浪潮电影中的重要人物。)和可悲的安娜·卡列尼娜岂不是一样了。”响野嘀嘀咕咕地说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但是,”祥子重新转向藤井,“失忆怎么跟幻女扯上关系了呢?”

“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张留言。”藤井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留言?”

“其实藤井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每次去喝酒,都会找女人搭讪,然后带回自己的公寓。每次都这样,可是第二天早上又什么都不记得。该说他奢侈呢,还是浪费呢。”

“哎?”祥子停下手中的打蛋器,“藤井,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还真没看出来。”

“这样的人是哪样的人……”藤井苦笑。

“我可得重新审视你一番了。”

“是吧。”响野不知为何,口气变得有些得意,“总之啊,他昨天也去喝酒,也做了同样的事。”

“同样的事?”

“昨天他跟同事桃井去喝酒……”

如果让响野一直说下去,他会跳过重点,一味强调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意识到这一点的藤井立刻自己解释起来:“我们公司每到秋天都会搞什么营业强化月,现在这段残酷的时间过去了,我们两个人准备发发牢骚,就一起去喝酒了。开始时我还为了不失忆而听从了响野的宝贵意见,吃了好多辣椒粉。”

“不吃海鲜饭是没用的。”

“所以呢,接下来你就跟某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睡了?”

“他自己也不记得啦,反正就是醒来的时候发现了一张留言。”

藤井伸手摸向棉质裤子,从后裤兜里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他将纸展开,递给祥子。

“‘藤井你睡着了,我就先回去了。望。’”

读完纸条上的内容,祥子说:“唉,藤井,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吗?你确实长得挺可爱,应该会招女孩喜欢。看上去也像只有二十几岁。”

这一切在藤井听起来都像笑里藏刀。“总之,因为有这张留言,所以我知道自己又带女人回家了。虽然我完全不记得。”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幻女?这不就是个中途回家的普通女人吗?”

“但是,凌晨四点那女人是怎么回去的呢?”响野歪着头说。

“凌晨四点?”祥子瞪圆了眼睛。

“我醒的时候是四点,那时候人已经不在了。”藤井说。

“四点?藤井你平时都起那么早啊?”

“是被电话吵醒的。桃井凌晨打来电话说,他造成了一起交通事故。”

当天凌晨,藤井感觉电话铃声仿佛在摇他,不禁睁开眼睛。他坐起身,感觉到一阵头痛,立刻明白自己又喝多了。他揉着双眼,在记忆中来回翻找,试图弄清自己到底还记得多少,可是什么也找不出来。一开始他甚至连自己和谁出去喝酒了都记不起来,只好望向旁边墙上的挂历。“昨天是公司强化月的最后一天啊,”他想了起来,“也就是说,肯定是想发泄心中苦闷,于是出去喝酒了。”他继续推理,“这种仓促的邀约,能陪我去的也只有一起进公司的桃井了吧。”他通过这种悠然的三段式证明法得出结论,自己是和桃井一起去喝酒了。

桃井虽然酒量不行,几乎不能喝酒,却非常愿意在一旁陪着。不管是居酒屋还是夜总会,他都会爽快地答应。

电话一直在响。藤井看了一下钟,才四点。他被这个时间吓了一跳,但还是接起了电话。凌晨四点居然会有人打来电话,这件事本身就令他难以置信。

“藤井?”话筒里传来桃井的声音。

“哦,桃井,正好。”可能是睡糊涂了,藤井并不理会主动打来电话的桃井,先说起自己的事,“我啊,昨天是跟你去喝酒了吧?”

“你又忘了啊?一直喝到一点左右。你从店里出来后就打车回家了。”

“完全不记得。”藤井挠头。

桃井并没有立刻回应。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呆住了说不出话,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我们去了哪家店?”

“先去了‘天天’,然后又去了‘黑矶’。哎,我不是为了跟你说这些。”

这时藤井才发现,对方的声音跟平时不一样,听上去严肃又阴沉。

藤井回想起这两家店来。天天是全国连锁的居酒屋,最近在公司背面细长大厦的三楼开了一家大概只有阁楼大小的分店。黑矶是离那里不远的商业街上的地下酒吧,由一个姓黑矶的人独自经营。

“就我们两个人喝的?”藤井没有理会桃井的话,继续问道。

桃井沉默了一会儿。“就两个人。你跟我。你真的不记得了?”他加强了语气。

“真是的,明知会这么丢人,我还喝。”

“别管了,比起你的事来……”桃井快速地用激动的语气说了起来。

藤井这才意识到这是桃井打来的电话,于是坐正了身子。凌晨四点钟打来的电话应该不一般。

“我捅娄子了。”桃井咂着嘴说,“我刚才造成了一起交通事故。”

“啊?”为了消化他这句话的意思,藤井稍微花了些时间,“真的假的?”他下意识地望向旁边的窗户,窗帘只拉了一半,可以看见外面。黑暗。与其说是黎明,更像是深夜。似乎还下着小雨。“在哪儿?”

“在区政府背面的路上。”桃井声音颤抖着说出了地点。那条路藤井也知道。两车道的双行线,虽说不算窄,可是没什么路灯,是条昏暗的路。“这下麻烦了,是辆摩托车。”

“摩托车?对方没事吗?”

“不知道。我正开车呢,他忽然一个转弯就冲到了路上,我踩了刹车,可根本来不及。”

“慢着,你还没把那个开摩托的送去医院?你没叫救护车吗?”藤井睡意全无了,“总之你赶快叫救护车。还有警察。搞不好还有救。”

“果然还是这样比较好啊。”

“什么果然还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藤井又一次觉得这个人果然还是没有常识。

桃井的父亲是一家大型演艺公司的董事长。可能是因为公司将来会由桃井

接手,他选择现在的职员工作看上去纯粹是为了玩乐和体验社会。一到周末便为了跟女人厮混而在夜晚的街头流连忘返,还将所有的带薪休假都用在出国旅游上。

藤井有时候调侃他“国外就有那么多美女吗”,结果他就大声嚷道:“虽然这事不能大声宣扬,但是在国外可以搞到日本没有的药物啊。”日本搞不到的药,那应该不是用来治病的吧?每次藤井这样问,他就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说:“那当然。”

“事故原因在哪边?”

“哪边?”

“事故原因啊。或者说是谁的过失。”

“是对方闯红灯拐到这边来的。”桃井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好像这才是他唯一想主张的。

“是真的吗?”藤井当然知道,桃井不是那种一身正气又光明磊落的人。

“真的啊。他那样过来我根本避不开。”

“你的车速呢?”

“挺快的。”桃井似乎也受惊不小,含含糊糊地答道。

“总之先报警。如果能证明是他闯红灯,你也许就没事。”幸好桃井没喝酒,应该不会被认定为危险驾驶。

“是吧,是吧。”桃井一改以往自信满满居高临下的态度,慌张地说着。而藤井则将能想到的建议告诉他:“附近有目击者吗?有没有谁能够作证是他闯红灯?”他本想说这一切都是以对方闯红灯为前提的,可最终还是忍了下去。“不过,这种时候也不能指望附近刚好有人路过。还有,你给你爸打电话了吗?”

“还没有。”

“那快联系他啊。应该会帮你一把吧。”虽然藤井不乐意承认,但如果是桃井的父亲,一定可以替他找个优秀的律师。

“是啊。跟你说了会儿话,我也冷静下来了。”虽然听上去完全没有冷静,不过桃井还是在说完这番话后挂断了电话。

桃井挂断电话后才四点,可藤井发现自己已然睡意全无,他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没办法,只得继续挖掘昨天晚上喝酒时的记忆。

他想起昨天傍晚他去咖啡店的时候,响野十分肯定地告诉他:“只要吃了西班牙海鲜饭,就一定不会失忆。”

在天天时的记忆还在,隔着下陷式的餐桌,他和桃井面对面坐着。他记得自己翻开菜单,一边嘀咕着“海鲜饭、海鲜饭”一边找。两人说着上司的坏话,桃井还跟他说起自己刚买的进口车。那段时间应该还没喝那么多酒。

他记得桃井跟他提起在国外尝试过的奇怪药物,还有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

可是,从在天天付完账开始,他的记忆就忽然变得模糊,到了黑矶时就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

他移动着视线,感觉头很重,酒精似乎正在里面沉淀。就在这时,他发现桌上有张小纸片。他砸了砸嘴。迄今为止,一夜情后的女人留下纸条这种事已经有过好几次。

果不出所料。藤井看着桌上写有“望”这个名字的纸条,嘴里嘀咕着:“原来如此。”

他扫视房内,已经没有女人的踪影。

留下了纸条意味着那个女人一定来过这个房间。他一定是跟往常一样,不知在什么地方搭讪了什么女人,还带回了家。但是他完全记不起来。这个叫望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们在屋子里做了什么,一切都不得而知。他带回来的女人基本都跟他一样烂醉如泥,因此两个人什么都不做只熟睡到天亮的情况时有发生。当然也有很多时候,两个人会像即兴演奏般发生关系。他想确认自己的身体上有没有留下证据,于是摸了摸胯下,可还是无从判断。有的只是弥漫在屋里的酒气。不过从字面上判断,应该可以确定在他昏睡不醒后,女人就扫兴而归了。

“所以,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到底是在哪儿认识的,我全都不知道。”藤井露出痛苦的表情叹息道。

“因为那个女人的事心烦意乱,于是就请了假。”响野说得好像他了如指掌。

“唉,算是吧。”藤井也表示认可,“还有桃井的事故也让我很在意。”

“直到喝完第二家店,都是你跟桃井两个人?”祥子问道,“如果是那样,那无非就是你从那家店出来后又跑去搭讪了嘛。”

“别说什么无非就是啊,怎么叫无非就是了?”藤井苦笑,“桃井打电话时说,我从店里出来后就直接打车回家了。”

“啊,我刚想起来。你说的那个桃井,是不是曾经带来过一次的那个高个子?”祥子轻轻拍了拍手,之前捧着的碗和打蛋器已经不见了。

藤井闻言也想起来了。“啊,对。我是带他来过一次。”

“我没印象。”响野皱着眉头。

“不是来过嘛。穿的西装好像很名贵,戴着高级眼镜,对咖啡也很熟悉,我磨咖啡的时候他还指手画脚呢。”

“啊。”响野忽然眼睛一亮,随即整个脸又皱作一团,“很自大,那个男的。就是那个点了咖啡后还说什么‘要磨得粗一点’的家伙吧。”

“他还问我‘这个咖啡豆是Washed吗’,问咖啡豆处理方式的客人还真是很少见。”

“他如果别装模作样地说什么Washed,直接说水洗式还好些。而且还问了一句‘为什么是Washed’。”

“你做事明明没有理由啊。”祥子笑了。

“这样啊,原来是他碰上事故啦。真可怜。”

“可是你却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响野看上去不如说很开心啊。”

“因为我对他印象不太好。”响野立刻承认。

藤井也立刻附和道:“嗯,因为他属于上流社会。”

“上流?”祥子问,“河的上流?”

“这个桃井,说他算上流阶级,是因为他看别人时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啊,确实。就是那一小撮装腔作势的家伙搞得世界不得安宁。你居然还和那样的人去喝酒。”响野调侃道。

“他不能喝,但我们关系还不错。”藤井苦笑着点头。在营业部里,桃井和他是同一批入职的,年龄也相近。两个人“不为一棵树而放弃整片森林”的恋爱观也不谋而合。

“跟有缺点的人交朋友也是一种善举。”祥子像在诵读着《圣经》的段落,忽然这么说道。

“什么意思啊?”

“从前啊,这个人的朋友曾经这样说过。”她指着响野答道,“一个姓成濑的,他的同班同学。”

“这样啊。”藤井使劲点了点头,“响野的朋友估计会想这么说。”

响野装出掏耳朵的样子。“那个桃井的爸爸是干什么的?开的什么公司?”

“演艺公司。旗下有很多歌手和艺人。”

“听上去很可疑啊。”响野说,“总让人联想到那些黑幕、吸毒之类的事。”

“偏见。”祥子笑着,责备似的朝他指了指。

“在桃井那里未必就是偏见。”藤井双颊紧绷,“他确实经常在国外参加一些与药物有关的可疑聚会。”

“那和演艺公司也没关系吧。”祥子说,“演艺公司又不是万恶之源。”

“是啊,确实。”那绝对只是桃井自己的人生观和道德观的问题。

“反正啊,我一直都这么认为,如果真想禁毒,那么吸毒就判死刑,藏毒也判死刑,就好了。”

“极端。”祥子再次朝响野伸出食指。

“我只是说如果真下决心要禁,就应该那样。”

“但好像真有那样的国家。”藤井想起以前听来的话。

“那样的国家是哪样的国家?”

“只要稍微碰一点毒品就立刻判刑,搞不好就判死刑。”

“那也太荒唐了,”响野不顾自己刚才的提议,立刻批判道,“太不现实。”

“好像是个南美洲的国家。而且昨天我跟桃井一起去的黑矶的老板也说起过。”那个老板喜欢旅行,对当地的语言也很熟悉,经常会说些不知算旅行见闻还是算恐怖怪谈的事。“据桃井说,最近好像有个日本演员在那边被捕了,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呢。”说完之后,藤井意识到,这是昨天晚上才听到的消息。

“日本演员?这种事新闻上没报道吗?”

“好像被经纪公司压着,还没有报道呢。说是会造成负面影响。”

“要是所有犯罪者都进这样的公司不是挺好吗?但那家伙为什么特意跑到法律那么严格的国家去吸毒呢?”

“可能是去寻找刺激吧。”

“也可能是没当回事吧。”祥子笑道。

“不过啊,真的很严格。据说任何借口理由都没用,就算死刑可以免,最少也得判二十年。只要你有毒品。”

“我还以为南美对毒品管得很松呢。”

“那是偏见,响野。而且每个国家都不同嘛。”

“搞不好是个阴谋。”响野打了个响指。

“阴谋?”

“有人想陷害那个演员,所以故意让他藏毒,在那种国家被捕。二十年足够抹去一个演员的存在了。”

“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

“因为那个演员碍事啊。接下来顶替他的人就是幕后主使。”

“可是,如果事先藏毒,那在日本出境的时候不就应该被发现了吗?”祥子问。

“这种东西基本都是在入境时才会被查到。”响野回答。

“喂,”祥子立刻说,“你啊,下次一个人去那个国家转转吧?”

“为什么?”

“你就好好放松一下呗。”

“你是想往我箱子里塞毒品吧。”

“没想到你直觉还挺敏锐。”

“那,那个骑摩托车的真闯红灯了吗?”响野问道,似乎想换个话题。

“好像对方现在还在昏迷。但也没有找到目击者。”

“没有目击者啊。”

“刚才桃井还给我来过电话。他一直在警察那里录口供,现在已经告一段落。按照他说的,似乎有一个刚巧从那里路过的人提供了证词。”

“那不是很好吗?”响野嘴上这样说,可他的脸却告诉每一个人,这话语背后藏着无尽的遗憾。

“桃井的事故就到此为止,我们的话题还是回到藤井的那个幻女身上吧?”祥子将碗放到吧台上,“我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你真的感兴趣?”藤井苦笑,“我完全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时候见到的那个叫望的女人。在天天时的事情我还记得一些,那时她肯定还没在。而且桃井说,黑矶的时候也只有我跟他两个人。”

“那果然是从第二家店出来后的事了。你是不是上了出租车后,在等红灯时跟车外路边的女人搭话啦?‘喂,小姐,要不要坐我的车?’”

“因为不知道是在哪里见到的,就把那个女人叫作幻女?”祥子用围裙擦着手。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藤井耸了耸肩,“其实这样一个女人是否真的存在,我都搞不清。”

“那,你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响野伸出食指。那自信满满的表情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在宣称“从现在开始我就要胡说八道了”。藤井严阵以待。

果不其然,从响野口中说出来的是毫无根据的台词:“这个望,难道不正如字面意思一样,是一种虚幻的渴望吗?”

“什么意思啊?”藤井立刻反问道。

“我觉得是你自己写下的字条。”

“我?”

“你并不只有酒精性健忘症,还有梦游症吧?”

“我根本没有什么酒精性健忘症。”

“这只是你本人想这么认为而已。大多数情况下,如果健忘症太严重,就会引发虚构记忆的症状。这是一种自己捏造记忆的症状。患者并不是有目的地那样做,而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你难道不是因为这个病症而捏造出了一个女人?”

“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藤井并无任何厌恶情绪,只是单纯地问道。

“你的潜意识中是不是希望有女人到自己家来住?”

“不是自吹自擂,我还真没因为女人的问题烦恼过。”藤井反驳。其实就算是没喝酒的时候,他也经常在闹市区找女人搭讪,然后带她们去酒店或者回家。所以就算是无意识的情况下,他也很难相信自己会对女人饥渴到要捏造的程度。

“哇喔——”祥子半开玩笑地发出感叹的声音。

“搞不好就因为这样才有可能。”响野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继续说道,“平时总和女人睡在一起,偶尔旁边没有人,可能就会觉得不舒服。所以不惜自己写一张留言,也要捏造出有女人来过的事实。”

“可是这跟我的字完全不一样。”藤井指着吧台上的纸条。

“真可怕啊。”响野若有所思地点头,“另一种人格出现的时候,连字迹都会变。

“响野,”藤井十分困惑地说,“你就饶了我吧。”

“你啊,就别开玩笑了,稍微说点可靠的也好啊。”

“好像我现在说的就一点都不可靠似的。”

“藤井,以后为了搞清楚自己都去了什么地方,你不如在身上装个追踪器之类的东西,到过的地方都会被记录下来。”

“追踪器?弄得跟小孩看的漫画似的。”藤井向后一仰。

“真的有那种东西哦。我开始也很意外,只要贴上像小纸条一样的东西,就可以发射电波。”

“还有那么方便的东西?”藤井想也没想就问旁边的响野。

“总之就是极度微型化的GPS。前不久我一个朋友买了。通过液晶屏接收器一样的东西就可以随时定位,还可以把目标的移动过程打印出来。”

“那是要派什么用场的?”

“那家伙是个银行劫匪,担心自己抢来的钱袋被别人带到什么奇怪的地方,便用那个来监视。”

“响野,你说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藤井板起脸。

“那这样吧,你就帮藤井调查一下,那个女人到底是虚幻的,还是实际存在的。”祥子拍了拍手,“就用你那过人的智慧帮帮他吧。”

“我?用我过人的智慧?为什么?”

“因为我今晚约了雪子啊。所以你也找点事做不是挺好吗?和藤井一起去他昨天去过的店转转怎么样?”

“你接下来要和雪子见面?我怎么没听说。”响野答道。

“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祥子若无其事地说。

看着面前这对夫妇你来我往,藤井十分想告诉他们,如果非得借助某个人的智慧不可,他希望不是响野而是祥子的。

因为被祥子赶出来而十分恼火的响野到了闹市区后,心情已然大好,还吹起了口哨。

“你还有闲心哼歌。”

“是《圣母颂》啊,《圣母颂》。舒伯特的。还是说你比较喜欢古诺的《圣母颂》?”

“不是那个意思。”

“但揭开幻女的真面目还挺有意思啊。”响野干劲十足。

“那就从较新的记忆开始找起吧。从黑矶开始怎么样?”藤井说。

“喂,藤井,你喝酒的时候,能把握自己到底醉到了什么程度吗?”响野在一旁边走边问,“假设醉到失忆的程度是山顶,那喝的时候总会有种正在登山的感觉吧?现在爬到了海拔多少米之类的。”

藤井挠了挠鼻尖,回想过去喝酒时的情况。“没有啊。”他回答道,“忽然就那样了。没喝酒的时候,或者说刚开始喝的时候,还有早上醒来之后的记忆倒是很清楚。”

“刚踏上登山之旅,就一下子站在山顶摇旗呐喊了啊。”

两人穿过专门为行人准备的拱顶走廊,进入一条狭窄的小道,在前方二十米的拐角处停了下来。右手边是通往地下的台阶,地下一层就是黑矶。

“这店你经常来吗?”响野问。

“嗯。”藤井回答,“这里的老板黑矶比较照顾我。”

“照顾?”

“说起来挺难为情的,就是给我介绍些女人,或者我尝试要搭讪时,他也会站在我这边帮我说话。”

“帮你说话?怎么帮?”

“比如语气很自然地告诉对方,我和桃井是多么老实忠厚的男人。”

“老实忠厚?那不是骗人吗?”

“所以啊,这就是照顾。”藤井说着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我也不是想给自己找理由,但桃井他经常会冒出这些点子来。”

“而且桃井有实现这些点子的实力。”

“是啊,其实就是靠钱来买通。”

“就因为他是公司老板的儿子啊。”

“也不是所有公司老板的儿子都这样。”

“因为他是公司老板的儿子,并且本性丑陋,是吧。”

“这说法真过分。”

“是否真的丑陋我也不知道,但表面上确实如此。”

台阶前立着“黑矶”的招牌。黑白花纹的塑料招牌正散发出艳丽的光芒。

“啊。”

“怎么了。”响野看着藤井。

“昨天,我好像撞到这个招牌上了。”藤井摸了摸膝盖,发现那里有一块肿起来的瘀青,“没错,还肿了。昨天果然来过这里。”

“这不是个很好的开端吗?”响野满意地点点头,“那我们继续前进吧。”说着,他迈步踏上通往地下的阶梯。

走进店里,黑矶正用抹布擦拭木桌。“哎呀,居然可以看到没醉的藤井,真难得啊。”他抚摸着留着胡须的下巴,咧开嘴笑着。藤井的心情一下子灰暗了许多:第一句话就说这个啊。

“搞不好是个好兆头啊。”

“把人说得跟茶叶梗似的。(日本人在泡茶的时候,最后倒出来的茶水中有茶叶梗漂浮被视为好兆头。)对了,黑矶,这位是响野,是我经常去的咖啡店的老板。”

“今天我是陪他来进行记忆之旅的。”响野演戏似的说着,然后慢慢地打量起店里的情况来。那态度就像刑警在搜索案发现场。

“记忆之旅?”黑矶动了动粗大的眉毛,“藤井,你该不会又不记得昨天的事情了吧?又这样了?”

藤井叹了口气回答道:“是啊。”他的嘴一会儿噘一会儿瘪,最后还是承认:“跟以前一样。”随后又问:“对了,黑矶,你知道桃井那家伙出事故了吗?”

“哎?”黑矶瞪大眼睛,嘴也张开来。他保持这个姿势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才说:“昨天晚上你们俩不还在一起喝酒吗?”

“是那之后。今天一大早,嗯……是凌晨四点左右。”

“对了,”黑矶望向天花板,好像那里写着过去的事,他只是照着读出来而已,“昨天桃井说他要一个人开车出去。”

“他一个人?清晨吗?为什么?”

“你不是一直在跟桃井说话嘛。真是老样子啊,什么都不记得。”

“事故先不说,昨天这里来过一个叫望的女人吗?”响野在店里转了一圈,又走回吧台边问道。他两手揉搓,举止好像在模仿电影里的侦探。

“响野,你都查了些什么啊?”

“我测了一下从这儿到里面的距离,以我的步子要走多少步。”

“这,跟我的记忆有什么关系吗?”

“我想知道跟我的咖啡店比起来到底哪个大。”

“啊,是吗。”

“昨天不是只有桃井和藤井两个人吗?”黑矶像是要刻意强调似的,加强了语气,“那个叫望的是什么人?”

“我有没有在什么地方和女人说话,或者有没有趁桃井去厕所的时候跟女客人搭话?”藤井确认道。

黑矶抱起胳膊。“应该一直就是你们两个人。昨天晚上基本没什么客人,我也记得很清楚。你出了店门后就立刻坐上出租车了。”

“是吗。”藤井哼哼着,“我昨晚坐在哪里?”

“那边的四人桌。”黑矶马上指了出来。是靠墙最里面的位置。紧挨着桌子右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副裱在画框里的抽象画,藤井记起昨天入座时,他还注意过避免将画碰掉。“我,是坐在这边的吧?”

“是、是。”

“好像勉强能记起一些。”

“据我的印象,藤井你一直跟桃井面对面说话。每当桃井要说自己的意见,你就打断他,然后说个没完。”

“哎?是吗?”

“藤井,沟通这种事情是从听别人说话开始的。”响野说道。他一副父亲教训儿子的语气,还配上惟妙惟肖的表情。“最好的方法就是少说关于自己的话题。所谓说话,说出自己想法的三成刚刚好。听对方说十,自己说三,那样正好。”

藤井眉头紧锁。“响野,你不是从没尝试过听别人说话吗?你说的是十,听的是零。”

“你知道这样一句谚语吗?”响野竖起手指,“‘按照我说的做,别按照我做的做。’”

“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啊。”

“算是吧。”响野挺了挺胸。

接下来,藤井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脚边。他甚至开始觉得,那个叫望的女人或许真是自己捏造出来的人物。就在这时,地板上的一块斑点吸引了他的注意。地上铺的是木地板,可就在靠外边的桌腿附近,有一块看上去被水泼过似的颜色不一样的地方。藤井开始琢磨。乍一看那里只是因为光的折射而导致颜色发生了变化,可是盯着它看一会儿,又觉得只有那一小块似乎缓缓地浮了起来。与此同时,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记忆恢复了。

“啊,对了对了。”响野凑到黑矶身边,“真的有对毒品异常严苛的国家吗?”

如此突兀的发问让黑矶十分茫然,不过,什么样的话题都要顺着往下说,这恐怕是他的职业病。他答道:“是啊,真的有。我懂得那边的语言,要不要下次一起去?”

“好啊,”响野皱起眉头,“是想陷害我吧?”

“怎么样,接下来去哪里?既然在这个店里一直只有你跟桃井两个人,那你应该是从这里出来后才遇到那位幻之望女士的吧。”从黑矶出来后,响野一边爬楼梯一边说。简直就是他一个人在马不停蹄地做调查。

“是啊。”藤井含糊地答道,“是这样啊。”他说着,觉得脑子在什么地方卡住了。就像映在水里的景色一般,他的脑子里也有一幅看不清轮廓的画面。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正盯着鞋尖。右边那只皮鞋的鞋尖略有变色。

“怎么了?”响野将头凑过来。

“没什么。”藤井自己也不能十分确信,“刚才,在店里的桌子边,我忽然记起来了。”他说,“虽然只是红酒洒到地上的事。”

“洒到地上的红酒?”

“昨天我跟桃井喝酒的时候,红酒被打翻过。我朝摆在桌上的碟子伸筷子时,胳膊碰到了酒杯。”

“然后呢?”

“当时应该有个女人在我旁边。那女人叫了一声‘闯祸啦’,我还记得那个声音。”

“那就怪了。”

“然后女人慌忙扶起玻璃杯,擦干桌上的红酒。刚才地板上还留有印迹,所以我记起来了。除了我和桃井,还有一个女人。”

“但是,刚才店长说……”

“你看,我的鞋上也还有痕迹呢。”藤井伸出右脚给响野看,“这应该也是当时的红酒。确实,我有印象。”

“要我说,这种宿醉的人忽然回忆起来的东西,绝对值得怀疑。”响野眉头紧锁,“还死不认账。我看你还是适可而止,赶紧承认了吧。”

“承认?”

“那个叫望的女人,其实是藤井你捏造出来的虚无的存在。如果承认了,你自己也会轻松些。拼命逞强的都是些傻瓜,勇于承认错误才是聪明人。”

“你自己不就是死不认错的人吗?”

“‘按照我说的做,别按照我做的做。’”响野似乎十分喜欢这句谚语,又重复了一遍。

这时,藤井忽然觉得脑子里像是闪过了一阵电流。“井底之蛙。”他嘀咕道,“我又记起来了,‘桃井和藤井两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井字,我夹在中间,觉得自己好像井底之蛙。’”

“你说什么呢?”

“昨天那个女人这样说过。那声音应该是跟红酒洒了时的声音一样。果然,那个女人不是虚幻的。”

“能说出那种话的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实际存在的啊,绝对是幻女。这台词不管怎么听都像是虚构出来的。”

“但是,我确实记得。”藤井说着,又担心这是否真的是响野所说的“虚构记忆”,心里闪过一丝不安。“响野,你觉得这个叫望的女人并不存在?”

“十分遗憾,但除此之外我得不出其他任何结论。”

这时藤井发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慌忙拿起手机放到耳边。

“啊,藤井哥?”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又很熟悉,而且语气轻佻,他觉得应该是公司里的晚辈。果然如他所料,电话那头的声音说:“是我啊,田宫。”是坐在他旁边的晚辈。比起工作成绩来,他对去见老客户那边的女员工更有兴趣,是个轻佻浮夸的晚辈。说白了,他跟藤井和桃井是同类。

“不好意思啊,今天忽然请假。”

“没事啊,没关系。肯定是昨天喝多了吧?”田宫说得很亲热。

“你知道得还挺多。”

“藤井哥,你昨天不是从黑矶打电话过来了嘛,跟往常一样。”

“是吗。”当然已经没有印象了。可是藤井也知道,自己有在酒兴正浓的时候给公司晚辈打电话的坏习惯。“什么时候打的?”

“嗯……”田宫似乎在思考,过了几秒后答道,“大概夜里十二

点左右吧。应该是。而且是用店里的电话打来的。”

“用店里的电话?”

“因为藤井哥如果半夜用手机打电话来,谁也不会接啊。大家早都熟识了,你搞的那套不显示主叫号码的把戏最近也被大家识破了。你肯定是想找个大家都不认识的号码,所以才用店里的电话打。真是不择手段啊。”

“啊哈。”藤井苦笑着答道。说起来,他确实有印象,曾从店长那里借过一部老旧的黑色电话,但又觉得好像并没借过。记忆是暧昧的。“对了,那时候我都说了些什么?”

“你抱怨跟桃井两个人喝酒真无聊什么的。”

“真的?”藤井的声音下意识地变大了,“我真的那么说过?”

“是啊。”田宫被藤井这架势弄得有些不安,“但不是一直都这样吗?藤井哥,你不总是打电话来说桃井的坏话,或者半开玩笑地发牢骚嘛。”

“不,不是问你那个。我是说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喝酒吗?”

“嗯,你说过。”

接下来,藤井又应付着就工作聊了几句,然后挂断了电话。

他将刚才和田宫的对话内容跟响野复述了一遍。

“这就可以断定了。那个叫望的女人是你虚构出来的。”

为慎重起见,响野还是提议去第一家店看一眼。“也不能否定你在第一家店碰到过望的可能性嘛。或许那时你们二人事先约好了另外的碰头时间和地点,这样就可以跳过黑矶,在别的地方见面了。”

“确实。但是在第一家天天时的记忆大部分都还清晰。”藤井觉得当中似乎没有出现过女人。

“总之先去看看吧。”

不知不觉间,二人再次路过商业街里的拱顶走廊。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六点,路上有很多刚放学的年轻人的身影。仔细看才发现,楼与楼之间的天空已经变得十分昏暗。

他们的右手边是一个家电超市,里面摆着大量超薄电视。走过这家店时,响野发出了“哦”的一声,随即停下脚步。

“嗯?”藤井也看过去。

响野一声不吭地看着电视里的新闻。藤井没办法,只得也停下来转向画面。傍晚的新闻节目正在播放着来自各个地方电视台的新闻,现在刚好是神奈川县的。出现在画面里的横滨市区似乎被一层不安笼罩。画面右边显示着标题:“屋顶男子被捕,人质平安无事”。

藤井感叹道:“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大概就在几小时前,一名吸毒者在屋顶上用刀具指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跟警察对峙。经过一番僵持,警察趁其不备冲了上去,将其逮捕。

“真是桩不讲究的犯罪。”响野用少见的严肃语气说。

藤井有些意外。“不讲究?”

“在屋顶上挟持人质,还被警察包围,不就是走投无路了吗?再怎么挣扎都没用。这种做法太不漂亮了,我不喜欢。”

“响野,你的喜好还真够另类啊。”

“是啊。”说完,响野又将脸凑向电视画面。他将耳朵贴上去,听着播音员的声音。“噢,有意思。”他说。

“什么有意思?”

“这起事件发生的同时,在旁边的公寓发生了入室抢劫案。”

“啊?”

“那边的凶手好像也被逮住了。”

“这么巧?”藤井一脸怀疑。

“新闻上是这么说的。”响野稍微停了一会儿,“只不过,这应该不是偶然。”他两眼放光。

藤井知道他又要做一些毫无根据的推测了,于是暗自在心里做好准备。

“这两件事是有关联的。屋顶上的凶手,恐怕是公寓入室劫匪的同伙。”

“屋顶上的凶手跟公寓里的劫匪是同伙?”

“没错。”响野的话里夹杂着一种强有力的自信,让人觉得他说的话就是真相,“恐怕他是为了吸引警察的注意力,才在对面的屋顶上制造事端。这样一来,旁边的公寓就不会被人注意到。他应该是想让对面的同伙借机作案逃跑。”

“但还是两边都被抓住了。”藤井说,“如果像你说的,他们是同伙,那看起来似乎只起到了反作用。”

不管再怎么试图在屋顶上吸引警察的注意力,可如果到最后这个屋顶上的共犯都被抓了,那也是一场空。藤井觉得,这应该只是响野想得太多。

“愚蠢的罪犯会为了掩盖罪行做出傻事,其实只需要堂堂正正地去做就好了。你知道那句谚语吗?‘住在玻璃房子里的人绝对不可以扔石头’。”

“我可没听说过。”

“住在玻璃房子里的家伙可以扔石头试试看。石头被扔回来,自己的家立刻就变成一片废墟。自身有弱点的人不能批判别人。反过来说,就是要你时刻警惕这种被别人批判的可能性。”

“哦。”

“只不过,我倒是觉得,越是住在玻璃房子里的人,越喜欢朝别人扔石头。”

“什么意思?”

“过分想掩饰自己的弱点,反而会让人做出多余的举动,就是这么回事。这就是人的心理。所以说,这些凶手原本什么都不做就好,却故意跑到屋顶上闹得沸沸扬扬,结果呢,就是全灭。越是心里没底的人,越可能做出违反常理的事。”

“听上去好像有一定的道理,又好像没道理。”藤井说道,“有时间考虑这些,还不如想想我的事呢。”他又回到正题。

“你的什么事?”

“就是幻女的事啊。”

“啊,是你!”听到旁边有人语气粗鲁地朝自己打招呼,藤井转过身。眼前是一个皮肤白皙的男人,顶着一头烫过的长发。说他是高中生或大学生显得太老,说他是已经步入社会的人,穿着打扮又太过奔放。他身着皮夹克,耳朵和鼻子上还穿着环。

藤井皱着眉头思索这人到底是谁。对方背着一个看上去像是吉他盒的东西,很可能是音乐人。

“该不会是……”响野从旁边插了进来。他喘着粗气,像是已经发现了真相。“你是望吗?”

“怎……”藤井因这突如其来的结论而吃惊不已,“怎么可能?你就饶了我吧。为什么我要和这样的男人一起过夜?”

“对啊?光看望这个名字就断定是个女的,很失败啊。是个盲点。”

“你们说什么呢?”烫发的音乐人有些恼火,但是表情又立刻转为亲切,“喂,你不记得我了?”

“该不会是昨天晚上吧?”

“对、对,你不是还夸我弹得好嘛。”烫发的音乐人说着指了指后方,是一间此刻正拉着卷帘门的居酒屋。估计那里就是他的表演场所。

“你不是和另外一个男人,还有一个看起来很轻佻的女人,三个人一起路过了嘛。啊,我说话不好听,对不住啊。但那不是刚刚搭讪钓到的女人嘛,应该没关系吧。那种吵吵闹闹喊着‘被搭讪啦’的女人真是没救啊。你不是说我‘真摇滚’,夸我弹得好嘛。我当时可开心了。”

完全不记得——藤井强忍着没有说出这句话。应该是朝黑矶去的路上没错。醉得一塌糊涂,跟街头音乐家套近乎。“你刚刚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夸我弹得好。”

“不是问那个,我真的是和一男一女,三个人一起路过的?”

“你啊,这不是你自己的事吗?”烫发音乐人眼神中露出一丝不快。

“其实这个人昨天的记忆全没了。”响野在旁边字正腔圆地说。

“失忆?”音乐人瞪圆了眼,“真的?”

“真的。”响野用力点头。

“真摇滚啊。”音乐人发出莫名其妙的感慨,“总之,是有一个女人。跟你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走着。”

“歪歪扭扭啊。”响野看上去挺开心。

“响野……”藤井挠着头,为难地说,“我已经完全糊涂了。幻女到底存不存在?”

“这么难的问题你别问我。”

响野回到咖啡店已是晚上八点半过后了。他们也去天天那里瞧了一眼,可是没什么新发现。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昨天晚上出现过一个女人。

“我已经完全搞不懂了。”藤井在咖啡店的吧台边坐下,举起双臂做投降状,“有人说有女人,也有人说没有女人。”

“恐怕,”站在对面的响野往杯子里倒着咖啡,说,“是类似视觉陷阱的东西吧。”

“视觉陷阱?”

“是啊。不是有一种画吗?根据看的方式不同,有时候看上去像人脸,有时候看上去又像容器。昨晚就跟这种画差不多。”

“根据看的方式不同,有时候可以看见女人,有时候却看不见?还会有这种事吗?”

“好,我知道了。那我们来一个个地梳理一下吧。”响野说着,竟像孩子般调皮地噘起了嘴。梳理话题这种事他最喜欢了,看上去很开心。“我们来给到现在为止的证言分个类吧。大致可以分为两派:‘女人是存在的’一派和‘幻女’一派。”

“存在派是我和那个街头音乐家。”藤井掰着手指数,发现居然就只有这么两个,他有些意外,“幻女派是桃井和黑矶,还有我公司的晚辈田宫。”

“还有我也是。把我也放到幻女派里。”

“你又不是当事人。”

“虽然不是当事人,但是我也知道。反正啊,我是不会相信醉成一摊泥的你说的话。”

“你也不用说得这么绝对吧。”

“如果按照证人的数量,少数服从多数,那么幻女一派获胜。”

“明明就不是什么分胜负的事。”

“好了,你冷静地考虑一下,难道不能认为是主张存在的两个人捏造了望这个女人吗?”

“你是说我和那个烫发的音乐人吗?早知道这样,就不特意找响野你商量了。我这不是自找麻烦嘛。”

“但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住在玻璃房间里的人千万不要扔石头。这不光是嘴上说说的大道理,事实上就是有人喜欢扔啊。”

“真是一团糟。”藤井叹息,“如果让我选,我其实是想跟祥子商量的。祥子呢,她去哪儿了?”

“跟一个叫雪子的朋友出去了,还真够随心所欲的。”

“真的是那样吗?”藤井故意恶作剧似的说,“是不是真的啊。也许是在跟一个你不认识的男人吃饭。”

“胡说!”响野露出一丝慌乱的表情,快速地说道,“不可能有那种事。只要现在跟雪子确认一下就什么都知道了,她们现在肯定在一起。”

藤井浅浅地笑着,心想你哪儿用得着这么拼命地反驳呢。“可是,那样的事只要事先对好口供就好啦。”他心里那么想,嘴上却还故意逗响野。“那个叫雪子的证人,你又不知道她的证言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这时,响野停止了动作。他张着嘴凝视藤井,然后又望着天花板,像是在思考什么。

“我开玩笑啦,响野。”藤井慌忙摆手,“祥子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就是那个。”

“那个?不,祥子是清白的。”

“不,是对口供。”响野盯着天花板的眼珠又望向藤井,“事情其实很简单。我们所做的只是问别人话而已。要将一个女人从真实变成虚构,几个人对对口供其实也不难做到。”

藤井无法理解响野的意思,皱着眉头。

“明白了吗?你仔细想想,幻女一派的所有人不是都有关联吗?桃井、黑矶的老板和你的晚辈,所有人都互相认识。”

“响野你不也是幻女一派的吗?”

“我从一开始就是‘相信藤井’派啊。”响野厚颜无耻地说,“你听着,桃井有没有可能事先交代过黑矶的老板和你的晚辈?”

“交代什么?”

“我的意思是桃井交代他们要坚持说那个叫望的女人不存在。藤井喝醉了,并不记得那个女人的事。知道这一点的桃井想要将那个女人的存在抹掉,于是说服了另外两个人。”

“要说是否不可能,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就算是为了戏弄我,黑矶和田宫可能都愿意参与。就算不是这样,硬去恳求他们也不是不行。”

“那就可以断定了。桃井想要掩盖那个叫望的女人的存在。那个女的也是共犯。”

“共犯?”

“那个街头音乐人的证言,还有藤井你找到的酒渍,这些应该全都在桃井的预料之外。”

“桃井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一定是遭遇了意料之外的情况,慌张之下想出对策。匆忙行事基本上注定会失败嘛。就是说他明明住在玻璃房子里,却还想朝外面扔石头。如果不是他们刻意把藤井你卷进来,现在也不会这样被我识破。”

“桃井到底是……”

“是事故。”响野回答,“今天早晨,他不是

造成了一起交通事故吗?他撞到了摩托车。于是慌了。”

“可那是对方闯红灯。那个骑摩托的应该会受到处罚吧,而且还有目击者。”

“假设没有目击者,那又该怎么办?”

“你又要说什么?虚构的目击者吗?”

“桃井可能捏造了一个目击证人。”

“啊?”

“给你出道题。坐在副驾驶座的女子去做证,和偶然路过的女子去做证,哪个更值得相信?”

“这个嘛,熟人的证言也许不可信,路人比较……”说到一半,藤井也终于明白过来,“啊!”

“估计就是这么回事。那个叫望的女人虽然跟藤井你回了公寓,但是你睡着了,她很扫兴就走了。然后她可能又联系了桃井,说这边这个没用的男人睡着了,让桃井陪她。”

“可是为什么还要留言呢?”

“可能是自己生气,也可能只是为了气气你,想要说句什么吧。她恐怕也没想到这小纸条最后会惹来大麻烦。”

“接下来桃井就出了事故?载着这个叫望的女人的时候?”

“就是这样。摩托车到底有没有闯红灯,我们不得而知。总之,桃井很心慌,就给你打电话,然后发现你的记忆全都丧失了。”

“跟以前一样。”

“对。他难道不就是在那时灵光一闪吗?认识他旁边那个女人的只有藤井你而已。虽然还有黑矶的老板,可是只需要花钱收买就可以。也就是说,他决定将那个女人伪造成目击者。”

确实,桃井用钱就可能让黑矶的老板帮他说话,藤井想,这或许也在“照顾”的范围之内。

“他们是什么时候对的口供呢?”

“应该是发生了事故,又知道藤井你失忆了之后吧。在通知警察之前,他们应该碰过头了。”

“凌晨四点?”

“黑矶一直营业到天亮,对吧?取得联络是有可能的。而且现在回想起来,黑矶的老板不是没有问任何关于桃井事故的问题吗?甚至都不想知道到底是撞到了电线杆,还是撞到了人。这太不自然了。另外,我们刚从他店里出来,你公司的晚辈就打来电话,这也做得有些过火了。”

“那田宫是什么时候被交代的呢?”

“桃井可能在早晨直接跟田宫说过,又或许他事先交代过黑矶的老板,如果藤井有所怀疑,就通知田宫做伪证。不管怎样,桃井希望把当时坐在副驾驶座的女人伪装成偶尔路过的行人,而且是毫无关联的第三方,‘值得信赖的目击者’。那个女人应该也是共犯。她做了伪证。看见对方失去意识,她毫不犹豫地决定协助桃井。”

“嗯——”藤井抚摸着下巴,“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有必要刻意去做这么蠢的事吗?”虽说用足了手段,却漏洞百出。

“人在慌乱之中容易做出欠缺思考的行动。对方现在失去了意识,这对桃井来说十分有利。但在那样匆忙的情况下对出的口供恐怕骗不过警察,估计迟早会露出破绽。如果那时摩托车驾驶员再戏剧性地恢复了意识,那就更有趣啦。”

“‘有趣’这种说法恐怕有些欠妥,”藤井抿了一口咖啡,接着说,“但还是让人很意外。”

“意外是意外,不过我的推理能力也令人惊讶。”

“响野你泡的咖啡怎么就这么难喝呢?而且你的解释不管怎么听都像是谎话。我除了意外还是意外。”

“藤井,”响野脸上露出痉挛般的笑容,“最近是不是因为工作忙,所以很累啊?”

“嗯?”

“去国外度个假怎么样?南美洲那边有个不错的国家哦。”

“不打鸡蛋就做不成蛋包饭”

【蛋】①用于食用的鸟或者鱼,特别是鸡的蛋。鸡蛋。②比喻仍在成长中、暂时无法独当一面的人。“就算是医生手里的蛋,也不一定能孵出来。”

“你不觉得在一周当中最累的就是星期一吗?星期一的上午。”

鲇子刚坐下来,一旁的美由纪就对她说。

“确实。”鲇子附和着打开电脑,“周末明明休息过了。”

其实,鲇子每个星期天晚上都在横滨站附近的酒吧打工,所以星期一的早晨严格来说并不是她休息后的第一天。只不过公司明令禁止员工在外兼职,她不能公开说明。

“我总觉得这么累是绝对没办法撑到星期五的,但结果总能对付过去。鲇子姐,双休日你去哪儿玩了吗?”今年是美由纪进公司的第二年。她比鲇子年轻八岁。

美由纪很乐观,跟公司里的男职员们相处得很融洽,而每次犯错时的样子又透着一股青涩,甚至让鲇子有些羡慕。

“就在家里混混时间而已。”鲇子回答。

“鲇子啊,你看这个怎么样?”有人在背后问话,鲇子于是转过身。

站在后面的是佐藤。他比鲇子大三岁。工作之余,他几乎不跟鲇子说话,而鲇子一直很钦佩他工作时认真投入的态度。

佐藤拿着打印好的资料。之前一直在讨论客户的网站主页的设计问题,其中关于C剧院的企划中有一部分一直悬而未决。“这里的老板是个奇怪的人。”他说。资料上除了印有剧院内的装潢和观众席的照片之外,还有一张年过半百的男人的照片。

“啊,这个人我知道。”旁边的美由纪扬声道,“他很有名,我在电视上看到过。”

“有名吗?”

“原本在一家一流企业上班,后来因为赛马赚了钱,自己开起了剧院。”

佐藤不满地点了点头。“‘别废话,一决胜负吧’是他的口头禅。”

“啊,这话他在电视上也说过。他说他很喜欢打赌。”

“他说想把这句话放到网站主页上,说什么干脆就拿这句话做主页的标题。”

“是指‘别废话’那句吗?那句话跟剧院好像没什么关系啊。”鲇子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感想,“也谈不上什么品位。”

“是吧。剧院本身倒是很有品位。据说提任性的要求给别人找麻烦是他的爱好,他就是想让别人为难。”

“这爱好真奢侈啊。”美由纪笑着说。

“他好像有心脏病,结果就常常以那个为借口装晕,然后让别人叫救护车,闹得鸡犬不宁。”

“那也是爱好吗?”鲇子苦笑。

“我的心脏可遭殃了呢。”佐藤垂下肩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鲇子看着佐藤的身影,觉得他特意跑来问自己的意见也真稀奇,但发现他回去时颇有深意地朝美由纪瞥了一眼,才明白:原来他是对美由纪有意思。应该是看见美由纪在自己旁边,想要找机会接近她。

“对了,鲇子姐,你知道吗?”美由纪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刚才说的那个剧院,马上要上演奥谷奥也的舞台剧哦。”

“啊?”鲇子甚至没能立刻反应过来那是人的名字。

“完全搞不到票啊。”

“哎?那是……”鲇子无法掩饰内心的惊讶,“那是有名的演员吗?”

“最近很出名啊。”

“他的票很难搞到手吗?”其实现在我手上就有票啊——她差点脱口而出。

“完全搞不到。开始预订没多久就卖完了。真好奇到底都是谁在哪儿买的呢。鲇子姐也有兴趣吗?”

“也不是。”她根本不知道这个演员。按美由纪所说,他应该是个年轻的喜剧演员,因无厘头的演技和夸张的表情而走红。

“前不久,他顶替一个当红演员上台演出,还引起一阵热议呢。”

“顶替当红演员?”

“有传闻说那个演员在国外被抓起来了哦。因为毒品什么的。”美由纪压低声音,那表情就像情报人员正向上司报告,“好像要被判无期。”

“这么夸张。”

“好像说是在一个对毒品管制十分严苛的国家。”

“哦,这样啊。”鲇子适当装出感兴趣的样子,开始输入电脑密码。第一次输入失败了,再来一次。真麻烦。最近公司的数据库被入侵,此后的密码就变得复杂起来。

鲇子望向手边的便笺。那是上个星期五她离开公司时写下的。双休日后,她经常要费神地想:啊,这周准备要做哪些事来着?因此每周结束时,她都会将未完成的工作全部记下来,在上面写上“星期一首先要做的事”,然后放在桌上。

纸上写着“给客户那边的负责人发邮件”、“打电话给广告代理商确认”等各种条目。她一边看一边回应上周末的自己:对啊,对啊,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对了,”美由纪忽然大声喊。鲇子转过头,只见她正探身看着鲇子的电脑画面。

“嗯?怎么了,看什么呢?”

“刚才,科长在找鲇子姐哦。”

“科长?”鲇子脑海里浮现出四十过半的科长的样子来,“什么事呢。”她说着便朝科长的座位张望,可是人却不在。喜欢吸烟的科长每天早晨都要去同一楼层尽头的吸烟室吸烟。在鲇子看来,他常常一去就是几十分钟,这样竟然都没有人说闲话,这只能说明他平时为人真的很不错。“我是不是该去找他呢?”

“看他那样子,还是去一下比较好。”

鲇子于是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我找你了吗?没有啊。”靠在吸烟室墙壁上吸烟的科长对鲇子说。

“啊,可是……”鲇子想要跟他解释是美由纪说的,可又觉得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吸烟室里又满是烟雾,她实在忍无可忍,便退了出去。

她歪头思索着走回座位的时候,美由纪正和对面座位的佐藤开心地聊着什么。

“怎么样?”鲇子坐下来后,美由纪便问。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但是鲇子还是看到了她脸上的抽搐,不禁暗自一惊,心中掠过一丝疑云:她到底是不是在说谎呢?

“科长说并没找我。”

“哎?”美由纪捂住嘴,“难道是我听错了吗?鲇子姐,对不起。”她看上去像是在演戏,可也不能仅凭这些就说她可疑。

“没事,没事。”鲇子回答着,又转身面向电脑。准备开始写邮件时,她不经意间看到了坐在她左手边斜对面的女职员。那人不是正式员工,是三个月前从劳务派遣公司找来专门负责事务性工作的。已经三十多岁了,却很适合短发,看起来很年轻,纤细的脖颈也很有韵味,虽然不是美人,但也是个“气质出众的成年人”。鲇子和她没怎么说过话,脑中却浮现出一种预感:如果是她,应该能帮我出主意。

就在当天的午休时间,鲇子下定决心发出了邀请:“雪子,今天一起去喝两杯吧?我想跟你商量点事。”

“那,鲇子你怎么认为呢?”酒吧的吧台边,雪子在鲇子边上听她说完后问道。

“我在想,美由纪是不是说谎了。”

“骗你说科长叫你?为什么?”

鲇子的手伸向鸡尾酒杯。“其实这样怀疑还挺不好意思的,我也讨厌这么想。”她低下头,“比如说,是想让科长跟我多接近之类的。”她说着将酒杯凑到嘴边,觉得这真是只有她才会有的滑稽的自作多情。

“科长是单身吗?”

“嗯,好像前几年离婚了。”

“那美由纪一厢情愿地想撮合你和科长?”

“可能性之一吧。”

“可是,这种立刻就会被拆穿的谎言……”

“或许她觉得只要两个人进展得顺利,其他就无所谓啦。”鲇子笑了。

“你对科长有意思吗?”

“想都没想过。”鲇子一脸严肃地回答,随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雪子又问:“那为什么美由纪会想这么多呢?”

“我可对恋爱没兴趣。”

“是因为……有过不好的经历?”

“我被同居的男人骗过。”

“哎呀哎呀,”雪子露出笑容,“我也是。而且骗我的人就是我儿子的亲生爸爸。”

鲇子听说雪子有一个上初中的儿子。按照雪子的年龄来推算,这孩子应该是她很年轻的时候生下来的。

“雪子你也受骗了吗?”

“我是那种不会过多期待也很少相信别人的性格。但即便这样,当初还是没想到这世上居然会有那么无耻的人。”

鲇子觉得雪子说话的方式很有意思,又大声笑了起来。“我曾经交往过的男人想当音乐家,比我大一岁。我也没想到一个搞摇滚的居然会把别人的钱卷走跑掉。原本我只是有预感,觉得两个人差不多要分手了。”

“搞摇滚这个词听上去真厉害。”雪子苦笑,“跟空棘鱼(起源于三亿六千万年前,存活至今,有活化石之称。)似的。所以你就对恋爱失去了兴趣?”

“他当时说什么父亲在九州住院了,必须回去探望,所

以来借钱。结果一去不回。这样的男人再来一次我可受不了。”鲇子露出一丝苦笑,“现在回想起来,事情之所以会变成那样,也许只是因为他当着我的面说不出分手的话。”

“这样啊。”

“而且我基本已经没希望了。”

“没希望?”

“应该说是不会再开心了,而且我并不受男人欢迎。”鲇子自嘲地笑着。

“被害妄想症。”雪子锐利地伸出手指,“鲇子你笑的时候明明很可爱。”

“才没那回事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很可爱哟。”

“你是在调侃我?”

“与其说是调侃你,倒不如说是羡慕。”雪子的语气和表情虽然平淡,显得冷冰冰的,可反而更显出真诚,“那你说的商量,是关于美由纪说谎呢,还是关于想跟科长搞好关系?”

“不是的,”鲇子挥了挥手,“不是那样,跟那些事完全没关系。”

鲇子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吧台上,推到雪子面前。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白色信封,上面只写了“鲇子女士”几个字。雪子沉默地打量着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张纸。“是门票?”

“是一个喜剧演员主演的舞台剧,好像马上在横滨也有演出。”

“有名吗?”

“按美由纪的话说,似乎非常火,票很难搞到。”

“那,这个是怎么回事?”

“昨天,别人给的。”

“这么难搞的票,你从谁那儿拿的?”

“这个……”鲇子一脸困惑,像是在求助似的答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却拿到手了?”

“是。”鲇子深深地点了下头,“如果要从头说起,首先得从我在做兼职开始。”

“除了公司上班之外?”

“嗯,公司上班之外。”接着,鲇子介绍了自己打工的酒吧。基本上就是些类似女服务员的工作,她每天下班后和星期天的晚上都会去。“你要替我保密哦,如果让公司知道就麻烦了。”

“放心吧,我只是个被派遣过来做事务性工作的,而且我自己也在打工。”

“是吗?”鲇子一边回答,一边想象单靠派遣公司的工资要养活一个孩子可能很辛苦,“那你打什么工呢?”

“抢劫。”

雪子一本正经地回答的样子在鲇子看来十分可笑。“这工作是通过招聘启事找的?”她笑着说道,“请顺便也介绍我去做吧。”

“没有健康保险和养老保险哦。”

“没关系,因为是兼职嘛。”鲇子顺着她的话说。

“那,酒吧怎么了呢?”

“是昨天晚上的事。我下班准备回家的时候,店长把这个信封交给了我,说是有人放在收银机旁边。”

“放在那里?然后里面有一张很珍贵的票?只有一张的意思是希望演出那天在现场见面吗?”

“是不是呢。”鲇子也不知道,“但是总觉得有些瘆人。”她说着伸手接过那张票,看着上面的日期。公演时间刚好是一个星期之后。

“有没有什么线索?”

“没有啊,我做的也不是那种总跟客人说话的工作,跟别人基本上没什么接触。”

“可是,却有客人对你动心了。”

“啊。”这时鲇子忽然想到了什么,发出一声轻呼。

“有什么头绪了?”

“虽然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线索。”鲇子事先声明,“之前一起打工的女孩曾经跟我说,有一个男客人问了很多关于我的事。”

那个茶色头发、娃娃脸的店员在工作结束后换衣服时说:“哎,鲇子姐,你还是注意点好,有个客人想打你的主意。”

“就是那个人吧,给你票的。”雪子一副“这不就解决了吗”的态度,“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得不怎么样,是个大叔。”鲇子觉得很对不住那人,但还是笑了出来。那个茶色头发的店员形容那个男人时还说:“看上去怪怪的,感觉是那种绝对没有朋友的中年男人。”说完还咂了下嘴。

“那还真够呛。”

“如果是那么奇怪的男人,那还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既然他留下信封,至少说明他是昨晚到店里来过的客人之一吧。昨晚都来过什么人,你还想得起来吗?”

“昨天少有的人多,好像有个不知是名人还是很有权势的人来了。”

“那人是趁乱留下了信封咯。”

“所以我才想找你商量。”鲇子注视着雪子的脸,“这张票该怎么处理?你觉得我应该去看看吗?”

雪子像在稍作考虑似的,用食指挠着右眉。“虽然我很想知道你如果去了会发生什么事,可是如果那人真是个变态,那还是让人担心。”

“我也这么觉得。”

“那个人应该会坐在那张票的座位的某一侧。”

“将两张票中的一张给我,好让两个人可以在剧场见面,他是觉得这样的把戏很有情调吗?”鲇子看着信封说。

“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做出这样的事,只会让人觉得不舒服。”雪子露出不快的表情,“这种事都不明白,那个男人还真单纯啊。肯定是个爱幻想又自我意识强烈的人,搞不好还很危险。对了,前几天电视上不是还说嘛,巧合会让人卸下心防。”

“什么意思?”

“比如说,即使是平常防备心很重的人,也很容易相信刚好在飞机上邻座的人,或者是碰巧在牙科候诊室一起等候的人。”

“啊,我也有同感。”虽说算不上是命运的巧合,但是想要从积极的一面去解释这种偶遇的心理也不是不能理解。

“国外好像还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黑手党老大跟碰巧坐在旁边的人聊天时,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犯过的案子,结果那人刚好是刑警,就把他逮捕了。”

“这个老大也够笨的。”

“老大被逮捕后还给自己找理由呢,说因为一直以来身边只有敌人、同伙和家人,才会对这个忽然坐到旁边的人放松警惕。他说他想要的既不是敌人,也不是同伙或家人,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

“简直是催人泪下。”鲇子一边笑着一边做出抹眼泪的样子。

“所以说,鲇子你干吗不去剧院看看呢。”

“可票是客人送过来的,既不是偶然也不是奇遇。如果我去了,发现旁边坐着的竟然是阿尔·帕西诺,那还值得高兴一下。”

“或许可能性并不是零。”雪子将杯子里的酒喝完。

“如果可能,我希望是年轻时的阿尔·帕西诺。”鲇子表情认真地说。

“那恐怕就是零了。”

“是吧。”鲇子笑了。

“总之,去看看吧?”雪子加强了语气。

“去看看?”

“拿着那张票去剧院。或许真会发生什么事呢。”

鲇子的表情有些狼狈。“慢着,你不是刚刚说过可能有危险吗?”

“如果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不打鸡蛋就做不成蛋包饭,这话你没听说过?”

“什么意思?”

“毫发无伤就达到目的是不可能的。想做蛋包饭,就只能把鸡蛋壳打破。如果要意译,应该就是勇往直前敢于尝试吧。”

“你这个意译得也太过头了。”鲇子说着,发现自己竟有些动摇了,“可是,我去了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估计案犯会在你左边或右边的座位上跟你打招呼,不是很值得期待吗?”

“都已经当作犯人来对待啦。”鲇子笑了,“但是,如果没有人打招呼呢?”

“案犯可能觉得只是坐在旁边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也太让人不舒服了吧。”鲇子发出近乎悲鸣的声音,“饶了我吧。”她说。

“但是,这样可以接触到案犯。实在不行,我替你在后面跟踪也可以啊。我可以帮你查出他是什么样的人。女性观众跟成双成对来的观众应该可以首先排除。从坐在你左右的两个人中找出谁是案犯应该不是件多困难的事。”

雪子的说法很可靠,鲇子不禁觉得,也许真的就如她所说。

两天后午休时,鲇子坐到雪子旁边,开始吃自制的便当。然后她开口道:“看来不行了。”

“没戏?”雪子露出锐利的眼神。

“之前说过的票的事情,看来去不成了。刚好那天有活动。”

“活动是公司的,还是你私人的?”

“公司的。”鲇子满脸遗憾地点头说,“把赞助商请来跟他们说明接下来的投资计划的活动。认真而隆重。”

“无聊吧?”

“但是很重要。我知道有这个活动,但没想到我得去主持。这样一来时间上就来不及了。”

鲇子说着,想起早晨美由纪对她说“科长找你”时的情景。“鲇子姐,这次是真的。真的叫你了。”美由纪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让人觉得很不舒服,鲇子甚至开始怀疑上次就是说谎。

鲇子一到吸烟室,科长草草地打了个招呼就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忙”,那口气听上去不是让她帮忙,而是命令。“下星期的活动你来主持吧。”他说。

鲇子闻言问道:“哎?但那不是已经定好了让美由纪来做吗?”

“她忽然变得很紧张。唉,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和不放心吧。你来做我比较放心,你就做吧?”

“这是科长你的意思?”

“我也是同样的意见,佐藤他们也都一致推举你。”

“佐藤他们?”

“大家都觉得你更好些。当然了,我的意见也一样。”

鲇子看了一眼午休时人去楼空的办公室,又继续对雪子说:“所以,我如果去主持,可能就来不及去看演出了。”她解释道,“活动预计下午六点结束,但应该会拖延。而且从我们公司到横滨站,如果赶上堵车,怎么也得三十分钟。”

一瞬间,雪子看上去就像正在做心算,双眼朝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说:“反过来想想,美由纪不做主持的原因也许就是这个。”

“什么意思?”

“如果美由纪想去看演出,她就不能做主持吧?因为时间赶不上。所以她也许是因为这个才推掉。”

“啊。”鲇子深深地点头,“也不是没可能。如果美由纪也搞到了票的话。”她还觉得,如果真是这样,那佐藤推荐她说不定也只是为了帮美由纪。美由纪去找佐藤商量,佐藤听完后提议让鲇子去做,然后就去找科长说了。不是没有可能。

“鲇子你也可以选择坚决不做啊。你说你有其他的事情推不掉不就行了?”

“不,我做。”鲇子立刻答道。主持的工作其实并不辛苦。“本来这票就是单方面送来的东西,而且那个舞台剧也不是我想看的。”

“多浪费。”

“没什么浪费啊。”

“我好不容易开始期待你旁边会坐着什么样的男人呢。”

雪子若无其事地说着,让鲇子觉得很好笑。“雪子,我真的挺意外,你还很喜欢这种事啊。看热闹之类的。”

“意外?”

“你看上去不像会对这种事感兴趣的人。”

“因为我的生活波澜不惊嘛。”这样回答的雪子,话语里并没有任何谦卑,反而透露出一种对现在生活的无比满意之情。

“你不是还兼职做劫匪吗?”鲇子调侃她。

“劫匪又没有神秘门票,也没机会跟素未谋面的男人约会。”雪子挑了挑眉毛答道。

“但我估计赶不上开演了,所以不行啦。”

“什么时候开演?”

“五点半开始进场,开演是六点半。就算这边的活动六点钟准时结束也很难赶上。”

“剧院在哪儿?”

“一个叫‘C剧院’的地方。”

“怎么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似的。”

“这家剧院的老板好像很有名。”鲇子说起了上星期从佐藤那里听来的话。

“那我说不定也在电视上看到过。”雪子也点头,“‘别废话,一决胜负吧’,似乎还真是句挺不错的话。”

“是吗?”

“这句话,跟之前说的不是一个意思吗?不打鸡蛋就做不成蛋包饭。别废话,先把蛋壳敲碎就是这个意思。”

接下来,雪子重新面对电脑,开始查C剧院的地址。她动作娴熟地敲击着键盘。

鲇子看着她的身影,忽然一惊。她想起了之前美由纪对她说“科长在找你”时的事情。如果美由纪真的是说谎,那为什么不一见到她就说呢?这一点让她很在意。美由纪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星期一真累”之类的闲话,然后像算好了时机似的把科长的事

搬出来,这是为什么呢?她心里猜想,这可能是因为美由纪想用她的电脑。

如果要用电脑,就必须有密码。所以美由纪是不是故意等鲇子输完密码之后,又找个理由把她支开呢?鲇子开始怀疑。美由纪搞不好对她的电脑做了什么手脚,可到底是什么手脚,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

就在这时,雪子开口了:“没问题。”她正盯着电脑画面上的地图。

“哎?”

“只要选对路,别碰上红灯,十五分钟就够。主持结束后立刻离开就来得及。”

“不可能。”鲇子也曾不止一次坐出租车从公司去横滨站,十五分钟无论如何也到不了。

“我来开车,我会事先练习几次。”

“啊?”

“因为这才是我的老本行。”雪子斩钉截铁地说,“我有信心,绝对来得及。”

直到活动当天,鲇子的周围都没有什么变化。酒吧的兼职也没有请假,一直都去上班。她原本希望尽量多搜集一些被怀疑是送票来的“绝对没有朋友的中年男人”的情报,可是最重要的女店员却休假了,这件事也就没办法完成。她只能逐一注意店里的客人,心里想着“那个笨拙的上班族是不是呢”,“那个安静的年轻人是不是呢”,可她竟没有对此感到痛苦,甚至还觉得这种感觉很新鲜。她已经好久没有盯着男人的脸瞧过了,就好像好几年都没打过台球的人再次拿起球杆时的感觉:这还挺有意思啊。

最终,鲇子还是无法判断到底是谁给的票。她想跟店长确认一下,可又觉得他不可能知道,于是作罢。

公司里也没什么大变化。美由纪还是像平常一样跟鲇子套近乎,也再没说过关于科长的话题。活动当天的主持也理所当然地定由鲇子担任。

电脑也没有什么问题。

鲇子怀疑美由纪趁自己出去时对电脑动过手脚,但也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电脑内的资料好像也没被动过,也没多出什么文件来。而且她又觉得,如果真想动她的电脑,完全可以趁她去洗手间的时候或者午休时间,机会有的是,完全没必要一大清早扯出“科长在找你”之类的谎来动手。

当天,活动在六点五分时顺利结束。一切毫无拖延,鲇子甚至觉得,主持这工作自己不也做得很好吗?

会议宣告结束后,赞助方企业的成员们也开始离席。

“非常好。”科长过来说了几句慰劳的话,“果然跟佐藤说的一样,找你做主持真是找对了。”说完,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佐藤。

“哪里。”佐藤吞吞吐吐地回应。

鲇子看在眼里,心想你果然是为了美由纪才把主持的工作推给我。“哎,美由纪怎么没在?”她问道。

佐藤环顾四周答道:“美由纪?不知道啊。可能是回去了吧。”

简单地打完招呼,鲇子拿起包快步离开了公司。没时间磨蹭了。她乘电梯来到一楼,没有走正门,而是朝反面通往停车场的门口走去。她出门右转,走上一条小路。雪子说会把车停在那里等着。

鲇子正想着“雪子真的会在吗”,就看见了对方。“这不是比预想的还早嘛。”站在车边的雪子举起手,“不好意思哦,是我预测对了。”

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鲇子不认识的女人。“她叫祥子,是我朋友。”雪子发动汽车后介绍道,“我想如果需要分头行动追那个男人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可以找她帮忙。”

“意外情况是指什么啊?”鲇子听到这句不明所以的话后笑道。

“不好意思啊,我不请自来。”欠身朝后座的鲇子打招呼的祥子估计跟雪子差不多,也是三十多岁,也跟雪子一样看上去很年轻。“我老公很烦,所以就常常让雪子带我出来。”她的脸很标致,又有着少年般的阳光,让鲇子没有任何为难和不快,反而颇有好感。

“你老公话很多吗?”鲇子问道,并没有特别的用意。

祥子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他并不是那种只在发牢骚时话很多的人,而是本身话就很多,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说话,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雪子松开手刹,透过后视镜看着鲇子。“那我们就出发咯。”刚说完,她就转动方向盘踩下油门。鲇子发出轻微的惊呼,而副驾驶座的祥子则发出兴奋的叫声。鲇子刚感到身体被一股力量按到椅背上,紧接着又朝前倒去。车气势汹汹地出发了。

雪子快速变换车道,持续加速。鲇子几乎直不起身,连抬起头的机会都没有。即使这样,车速也丝毫没有减缓。

鲇子勉强靠在座位上,倚着车门,看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风景。座椅的气味从鼻子钻入脑中,绿化带和电线杆不停向后闪去。忽然一个左转弯后,车来到一条狭窄的路上。悠闲地走在路中间的上班族“哇”地大叫一声,闪到了路边建筑物的墙边。

过了一会儿,车又来到宽阔的大路。雪子不停地重复着加速和减速,每当她有所动作时,鲇子的身体都会在座椅上飘忽不定。

她不止一遍地想着,要撞上了,要撞上了!即使这样,雪子的驾驶还是十分完美。别说撞上了,连停都没停过一次。哎,红灯呢?半路上,鲇子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当她意识到一路上都没停下来等过红灯时,驾驶席上的雪子发出了声音:“十二分二十五秒。”

“什么?”鲇子紧紧地抱住前座的椅背问道。

雪子答道:“十八点二十分到。”说完又超过了一辆车。

正如雪子所说,十八点二十分的时候,她们到了C剧院。雪子并没有急刹车,而是缓缓地降下速度,靠到路边,停在剧院大楼的正对面。大楼周围有很多年轻人,其中有人还挥着写有“请把票卖给我”字样的大纸,一切似乎都反映出这场演出的人气之旺。

“我和祥子就在附近转转。”雪子歪过头,“演出结束是九点吧?到时候还在这儿。”

“哎,那不好吧。”鲇子被凶猛的驾驶弄得一阵眩晕,一边朝左边的车门移动一边说,“让我赶上开演时间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可是,”雪子脸上透出的不是对恋爱话题的蠢蠢欲动,而是猎豹一般的敏锐,“我还是想知道你旁边的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这表情和话语完全不相称,让鲇子觉得很有意思。

“就因为这个我才来的,好期待呢。”副驾驶座上的祥子也说。

于是鲇子回应着“好的,知道了”,便下了车。

没想到真能赶上。鲇子很意外,拿着票朝剧院的地下入口走去。

两个半小时的演出一眨眼就过去了,而且比想象中要有意思得多。这出喜剧的主角是个化着浓妆的诈骗犯,年轻的诈骗犯们不停地向他挑战。可能是因为剧本不错,也可能是因为演员对现场把握得很好,鲇子从头到尾一直在笑。并不算宽敞的剧院内,观众们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次又一次齐声欢笑。

中途登场的“田径选手”诈骗犯让鲇子觉得好笑得不得了。他握着挂在脖子上的秒表,动不动就计算时间,然后煽动客户说“你这纪录是日本第一啊”,以期行骗。人们对“日本第一”这个词没有丝毫抵抗能力,从这个奇妙的观点出发的诈骗推销手法虽然无聊,鲇子却看得津津有味。

还有“柔道社诈骗”,讲的是一帮穿着柔道服的男人站在街头强行将行人带走的故事。与其说是诈骗,还不如说是绑架。

总之鲇子看得很投入,她觉得自己真是来对了,难怪票这么难搞。最后演员们谢幕时,她也报以了热烈的掌声。

在那之后她才意识到,直到最后,右边的座位都是空的。与那个最重要的送票者的接触并没有发生。

当然,一进剧院,鲇子就确认了自己座位的两边。坐在左边的是个女孩子,看上去像是个大学生,是三个人一起来的,很容易就可以看出和鲇子没有关系。这样一来,鲇子觉得右边的座位肯定就是送票者的位置了。她紧张、期待、不安又害羞,心中小鹿乱撞,却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待着右边的座位有人来坐。可是直到最后,也没有任何人来。

“离开剧院时也没有人跟你说话吗?”雪子略带遗憾地问。鲇子出了剧场之后,雪子已经在来时的地方等她了。祥子也站在一起。

“嗯,没人跟我说话,也没人拍我的肩膀。”

“会不会是到了最后关头却没勇气站出来呢?”雪子说着。此时,剧院外面因拥出的观众而变得十分拥挤。每个人都带着愉快的表情,空气中充斥着满足的气息。

“有可能。也许是不敢坐到边上了。”祥子点头说。

“也可能只是在捉弄我呢。坐在别的位置上笑眯眯地想着‘那个女人还真以为有男人来找她呢’。”

“这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搞到手的票,应该不会用来恶作剧。”雪子说。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次的票?”

“能想到的,”雪子竖起手指,“一个是刚才所说的,他在跟你见面之前害怕了。”

“这样啊。”鲇子笑了。

“或者,真的发生了什么让他来不了的事。”

“这倒是有可能。”祥子点头。

“难道真的是阿尔·帕西诺?”鲇子故意装傻。

另外两个人听了都很开心。“也不是没有可能。”雪子还补充道。

“但演出很有趣,我已经非常满足了。”鲇子朝雪子她们道谢。一般情况下肯定是来不及的。“接下来怎么办?雪子你们的时间没问题吗?”她对初次见面的祥子也很感兴趣,而且刚刚看完一部出色的作品,她此刻心里充满了别样的兴奋,于是她提议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天。

雪子还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其实啊,祥子家是开咖啡店的。要不要去看看?祥子,可以吗?”

“今天啊,我家那个烦人的老公也不在家,正好。就让我们这些女人开心地聊聊天吧。”

“哎?阿响今天不在家吗?都这么晚了?”雪子亲切地称呼着祥子的丈夫。

“今天啊,他陪我们的一个熟客去解决奇妙的问题了。”

“奇妙的问题?”鲇子和雪子异口同声地问。

“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位客人每次喝醉就会失忆。前几天去喝酒,跟一个女人过了一夜,可是他又不记得。”

雪子皱起眉头。“既然不记得,那他怎么知道女人的事?”

“说是留下了纸条。”

“这哪里算得上是问题呢?”鲇子问道。

“跟他一起喝酒的朋友说没有那样的女人。”

“这样啊,真奇妙。”雪子摇了摇头,“所以阿响就出去调查真相了?”

“也不知道是去调查真相还是去搅浑水。”

“但是,如果真有个女人住过,那也真够寂寞的。”鲇子忽然开始想象,“好不容易留下了张字条,人家却不记得自己。”

“确实啊。”祥子抱起胳膊,“嗯、嗯”地点着头说。她双腿修长,光是那样站着就气势不凡。

“也可能正因为那个男的健忘,所以她才刻意留下字条。”雪子说,“可能是希望对方想起她。”

“很奇怪,对方永远不会像自己所想那样记住自己呢。”鲇子回答。

鲇子一行开始朝停在路边的车走去。这时,祥子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绕到驾驶座门边的雪子问。

“我发现了。”祥子像在整理思绪般说道。

“发现什么?”鲇子问。

“阿尔·帕西诺之外的可能性。”

雪子不顾鲇子“太鲁莽了”的劝说,仍旧迈着轻快的步伐朝剧院走去。

“不,祥子的推理也许是对的。”雪子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却透出一种强有力的气势,她大踏步地走着。为了防止有人来处理违章停车,祥子留在了车里。

“我都说了不可能。”鲇子说完,发现自己的呼吸竟开始变得急促。不可能,但是又可能,她也搞不清了。

“不打破鸡蛋就做不了蛋包饭啊。”雪子再次说出那句谚语。

“别吃蛋包饭不就行了?”

“我就想吃。”

果然,刚走到剧院门口,她们就被拦了下来。“今天的演出已经结束了。”一个女性工作人员婉转地拒绝道。

“我有东西忘在里面。”雪子眼都没眨地说谎。

“座位是哪里?我们这边的人会过去确认。”

“太麻烦了,还是我自己去找比较快。”雪子厉声说。还没等对方反应,她就一把抓住鲇子的手,绕过入口处“今日演出已结束”的牌子,径直朝里走去。工作人员喊着“请稍等”,鲇子也在心里说着同样的台词:请等等啊!

雪子并没有停下,跟开车时一样敏捷,在走廊上不停左转右转地前进。她应该不可能知道

后台在哪里,但就那么朝深处走去。这样的她让人想到可以分辨出空气中各种气味并敏捷地扑向猎物的黑豹。

她们走进舞台背后的小路,墙边放着舞台上使用的大小道具。正面有一扇门。雪子边走边打着响指。“完全正确啊。那边就是后台,估计。”

正在这时,门开了。鲇子心里一紧,停住了脚步,似乎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我还没准备好。从门里出来的是个面色难看的男人。

男人发现了雪子和鲇子,布满皱纹的脸更是变得层层叠叠。“你们是干什么的?”他粗鲁地呵斥道。

“我们想来见演员。”雪子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像在追求自己应得的权利,往前迈出脚步。

“禁止入内!”男人挥着手。鲇子忽然想到,啊,这个人该不会就是老板吧?因为和佐藤资料中照片里的是同一个人。果然,此人的气质简直和那个靠赌博赚来的钱辞掉工作开起剧院的传说完全吻合,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豪迈。

“我们不是什么追星族,我们有正事。总之你把他叫出来,那个姓奥谷的演员。”

“你们什么关系?”

“她希望他能把以前借的钱还回来。”雪子说着,指了指鲇子。

“不,雪子,一切还没搞清楚呢。”鲇子惶恐地说。

之前祥子所做的推测是鲇子根本没想过的。她说:“给鲇子那张票,可能并不是想邀请她来约会。”

“什么意思?”雪子最开始也不相信。

“只给一张票,就要对方当场见面,这种做法还是太简单粗暴了。所以会不会是有其他理由呢。”

“其他理由?”

“虽然跟刚才留言的话题没多大关系,但他可能是想跟鲇子传达些什么,希望她想起什么事情之类的。”

“啊?”

“对方可能觉得只要让鲇子你直接来看演出,你就有可能想起来。”

“到底是什么意思?”鲇子觉得脑子完全转不动了。

“送这张票的人不一定在鲇子旁边。这次旁边的座位没有人可能只是个巧合。其实重要的不是旁边,而是前面。有没有这种可能?”

“前面?”

“舞台上啊。”祥子竖起手指,“演员当中的某个人希望鲇子来看演出,所以留下了一张票。这个怎么样?”

“哎?可是……”此时的鲇子更加困惑了,“是谁呢?”

“看见之后就有可能想起的人。你有没有什么熟人?比如想当演员的朋友,而且跟你直接见面会很尴尬,必须通过这种绕圈子的方式来邀请。”祥子说。

“啊!”这时雪子答道,“比如说前男友。”

“哎?”

“借了钱就直接逃走的前男友。”雪子扬起眉梢看着鲇子。

“哎?”鲇子觉得头忽然开了个洞,让她无法正常思考。

“那个玩摇滚的摇身一变,成了演员回来了,有可能吧?”

“为什么呢?”

带着借款消失的男人怎么会有脸回来见自己呢?鲇子想。

而雪子则像看透了一切。“可能是直接见面太尴尬,所以就采取了这种形式。”她说道,“因为他是个当着面说不出话的男人。”

紧接着,雪子拉起沉吟的鲇子说:“好了,找他去。”

“不可能有这种事。”最初鲇子很抗拒,可祥子说出了那句话之后,她又开始缓缓移动脚步。祥子指着剧院前面的广告牌说:“奥谷这个名字的罗马字母拼法,倒过来念就是鲇子哦。”OKUYA,AYUKO。啊,意外至极!

就这样,现在鲇子和雪子站在一起,面对着那个表情倔强的老板。当雪子说“别废话了,让我们见奥谷”的时候,老板顽固地回答:“绝对不行!”他背后的门上镶着磨砂玻璃,可以看到演员们来来往往的身影。

“回去!”他冷漠的声音冲了过来。

“雪子,我们走吧。”

“慢着。”雪子朝旁边瞄了一眼,手伸向堆在过道墙边的箱子。她打开最上方的箱子,从中取出一个秒表。

是刚才演出时用过的,是那个叫着“日本第一”的诈骗犯用来计时的小道具。

“喂,别乱动!”老板粗鲁地说。鲇子十分茫然,不知道雪子究竟想做什么。

这时。雪子将鼻子抬得老高。“我们来一决胜负。”

老板皱起眉头。

“打个赌吧。你看怎么样?不看秒表,按下按钮,让秒表刚好停在对方要求的时间上,误差小的那方获胜。”

“这、这算什么呀?”鲇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子。

雪子和老板面对面站着。说面对面瞪着对方可能更贴切。在老板开口之前,她又气势汹汹地说道:“别废话,一决胜负吧。”

老板像是被她的气势所压制,一时间说不出话。他怒目圆睁,但随即又垂下眼角,咧嘴笑了起来.“有意思。”

“这、这算什么呀。”除此之外,鲇子已说不出别的话。就在她犹豫之时,游戏已经开始了。

首先是老板对雪子竖起两根手指:“二十秒的时候停下。”

雪子耸耸肩,将右手拿着的秒表别到背后,按下按钮。鲇子默不作声地眨着眼睛,鲇子甚至没有想到要跟着数秒。

咔嚓声再次响起。雪子将秒表伸出,看都没看就递给老板。“怎么样?”

老板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于是鲇子也凑过去看。秒表上显示的刚好是“00:20:00”。鲇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雪子最后还是没有看秒表。她就像不用看也知道似的,就那么把表递给老板。“那,你也一样,二十秒就好。”

老板点点头,将手垂到大腿附近,按下按钮。时间在流逝。他表情严肃,头像个针摆似的来回晃。过了一会儿,他停止了动作。

“可惜啊。二十一秒二十吧?”雪子立刻指着他道。

老板露出狐疑的神色,看向秒表。从他惊诧的表情中,鲇子知道雪子刚才说的数字没有错。

“好,这下总可以了吧。失败者干净利落地给获胜者让路。退下吧,失败者。”雪子调侃道,将老板推向一旁,“我等着你再来向我挑战。鲇子,走吧。”

“你变的什么魔术?”鲇子走在她旁边小声问道。

“我啊,就算没有表也能知道时间。”雪子的嘴角微微上扬,打开了后台的门,“时间会平等地刻印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

“我胸口好难受!给我叫救护车!”身后传来老板全无痛苦的叫喊。

“那后来呢,怎么样?”第二天午饭时,雪子过来问道。鲇子正将从家带来的便当盒从包里拿出来。

昨晚在后台,鲇子最终得以和奥谷奥也面对面。舞台上的他由于妆化得太浓,鲇子完全没有认出来,现在再次看到那脸庞,才发现过去的影子还在。他见到鲇子后,脸上露出害羞的表情,挠了挠头发说:“你发现了啊。”他就是鲇子的前男友。雪子很识相,留下一句“这下解决啦,我和祥子就先回去了”,便转身离去。

“因为他日程太满,也没说多长时间,但还是聊了很多事情。”鲇子将便当盒放在手上说。

“你有没有问他当初借钱后去哪儿了?”

“他原本好像并没准备逃跑。老家的父亲真的住院了,原本也真的准备要还我钱。”由于要照顾病重的父亲,精疲力竭的他疏忽了同鲇子的联系。

“听上去像真话吗?”

“谁知道呢。”鲇子其实也不知道他的话到底有多少值得相信。那些话听上去像在倾吐真相,但又像拼命找的借口。“他还说,他回东京后,发现我搬家了,他很着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不是想当个摇滚乐手吗,为什么变成了戏剧演员?”

“好像是发现了自己没有音乐天赋。”

“总算发现了?”雪子露出微笑。

“嗯,总算发现了。所以又重新开始学表演。”没想到这方面的天赋竟然开花结果,人真是难以琢磨啊——那天的他是这样笑着对鲇子说的,还目光闪闪地补充道:“总有一天会尝试做导演。”

“那他果然是希望鲇子你去看演出?”

他当时告诉鲇子,自从那件事以后就一直很挂念她,希望她也能看到他现在的努力。确实,他看上去比当初跟鲇子一起生活的时候更脚踏实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还说曾经调查过我现在的住处呢,好像是找了私家侦探什么的。”

“那也太恐怖了吧。”

“嗯,是啊。”鲇子也苦笑,“但我这才意识到,在酒吧四处打探我消息的人搞不好就是那个私家侦探。对了,对了,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有一天店里因为来了名人所以变得很挤吗?”

“啊,就是发现票的那一天啊。”

“那天来的就是他们剧团里的人。然后他事先交代了其中一个人将装着票的信封放到了收银机边上。”

“别光放张票,再写封信什么的不就好懂多了。”

“对吧。结果他开心地说,只要我来了就会发现,那样更令人感到意外。”

“那接下来的发展呢,他是想和你破镜重圆?”雪子的话语听起来充满好奇,脸上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

“不,完全没有。”鲇子笑着摊开双手。话题完全没有朝那个方向发展,这一点鲇子自己也感到欣慰。“原本我们就已经走到快要分手的地步了。那个人很单纯,似乎只希望别人注意到他的努力。”

“是吗?那太遗憾了。”

“雪子,完全没什么值得遗憾的哦。而且他还扬扬自得地说,他正跟一个女艺人交往呢。”

“那还真是该一刀两断了。”

“确实。”鲇子用力地点点头。确实是一刀两断,她想。

“那,钱呢?你没让他把之前借的钱还给你吗?”

“我跟他说那钱不要了。”鲇子垂下眉梢,“唉,既然他的艺名是从我的名字改动而来的,我也想就此原谅他。”她笑了,“但他似乎很执着,非说要连本带利一起还我不可。”

“不如别要钱了,让他替你办件很难办的事不就好了?”

“啊,好主意啊。雪子,你想让他替你办什么?”

“我?”

“这次多亏你帮忙,所以如果有什么需要奥谷奥也办的,你就说吧。”

“是吗,”雪子露出了思考的表情,认真地说道,“那,要不我也找他要张票吧。”

“对了,对了,想起来了。”说完之后,雪子坐到椅子上,“如果他不想跟你和好,那正好。我有件有意思的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你有没有错发过电子邮件?”

“怎么了,忽然问这个?你发错了吗?收件人写错了?”

“不是那个意思。比如说正烦恼着到底该发还是不该发,结果按错按钮发出去了。”

“那倒没有。但这种错误搞不好我也会犯。”

“电子邮件可怕的地方就是你一旦发出去了,无论如何都拿不回来。”

“啊,那倒是。”

“可是,如果这封邮件无论如何都不想让对方看到,你会怎么办?”

鲇子歪着头,她不知道雪子到底想说什么。“在对方看到邮件之前把它删了?”

“对。可是,如果想操作那个人的电脑,必须知道密码吧?”

“啊。”这时鲇子终于反应过来,“你是在说之前美由纪骗我离开座位的事情吗?她那么做是为了把发给我的电子邮件删掉吗?”确实,就算被偷走一封邮件,只要那是封根本就不知道它曾经存在过的邮件,自己肯定不会注意到。

“鲇子,每个星期一,你的桌上不是都会放一张便条,上面写着接下来要做的工作吗?因为那上面写了邮件收发的工作,所以删除邮件这件事才必须在你开始那项工作之前完成。”

“所以一大清早就……美由纪也真是绞尽了脑汁啊。”

“美由纪只是帮别人忙而已。其实,这件事是她刚告诉我的。”

“哎?谁让她帮的忙?”

“佐藤。”

“佐藤?”鲇子又开始五里雾中了,“他错给我发了邮件?那也不用绕那么大弯子,跟我说一声,我不看就直接删掉也行啊。”

“可是,如果是给心仪的女人发的约会邀请,很难说出口吧。”雪子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啊?”

“邮件写是写了,可是想来想去总觉得邮件太不浪漫,所以又想删掉。就在这种时候却出现错误操作,结果没修改好的信就那么发出去了。”

“啊?”

“美由纪昨天问佐藤:‘为什么那封邮件想删掉呢?我都帮你忙了,你就告诉我吧,我不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