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吉尼亚·瑞福回到庞德街的寓所时,刚好是四点欠五分。她这样准时完全是由于一种相当大的好奇心。她用自己的钥匙开开大门,走进大厅,马上看到那个面无表情的奇弗斯迎面走了过来。
“太太,对不起,——一个人来见你——”
在这片刻之间,维吉尼亚并未注意奇弗斯这巧妙的措辞其中的含意。
“罗麦克斯先生吗?他在那里?在客厅吗?”
“啊,不,太太。不是罗麦克斯先生。”奇弗斯的声调隐约地含有谴责之意。“是一个人——我本来不愿意让他送来的,但是,他说他的事很重要——是与去世的上尉有关系的,我听他这么说的。我想你也许会见他。我就把他让到——晤——书房里。”
维吉尼亚站在那里思索片刻。她已经寡尽了好几年。平时很少谈到她的丈夫。有的人看来以为她虽然表面上显得随随便便的,内心仍感到丧夫之痛。但是,这件事让另外一些人看来,以为原因正相反。他们以为维吉尼亚并不真正喜欢蒂蒙·瑞福。她认为要表现出她并不真正感到的忧伤之情是不诚实的。
“我本来该早提到的,太太。”奇弗斯接着说。“那个人看样子是外国人。”
维吉尼亚的兴趣现在有些提高了。她的丈夫曾在外交方面工作。就在赫索斯拉夫的国王与皇后遇害那件轰动一时的事件以前,他们在那个国家住过。这个人也许是个赫索斯拉夫人,也许是他们的老佣人,遭遇困难。
“你那样做很对,奇弗斯。”她很快地,表示许可地点点头说,“你说你把他让到哪里了?书房吗?”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过大厅,打开餐厅一侧的那个小房间的门。
客人坐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她进来的时候,他站起来望着她。维吉尼亚的记性很好,所以,她马上就断定以前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他是一个高个子,褐皮肤,身躯柔韧的人。
毫无疑问的是一个外国人。但是,她以为他不是一个赫索斯拉夫人。她断定他是意大利人或者是西班牙人。
“你要见我吗?”她问。“我是瑞福太太。”
那个人停了一两分钟没讲话。他正在慢慢地打量她,仿佛在密切地对她加以鉴别。她很快地感觉到他的态度隐含着一种侮慢的神气。
“请你说明来意好吗?”她有些不耐烦地说。
“你是瑞福太太吗?蒂蒙西·瑞福太太吗?”
“是的。我方才已经对你说过了。”
“不错。你肯见我,这样很好,瑞福太太。否则,我已经告诉你的管家了。我就不得不同你的丈夫打交道了。”
维吉尼亚吃惊地瞧瞧他,但是突然一转念,强压住脱口而出的一句反驳。她只是冷冷地说:
“你要那样做,可能会发现到一些困难。”
“我想不会。我是很固执的。不过,我还是说正经的吧。
也许你认得这个吧?”
他的手里挥动着一件东西。维吉尼亚不太感兴趣地瞧瞧。
“太太,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看起来好像是一封信。”维吉尼亚回答。现在,她相信她要对付一个神经失常的人了。
“也许你注意一下这封信是写给谁的,”那个人煞有介事地说,同时把信拿着对着她。
“我能看得到。”维吉尼亚和悦地对他说。“那封信是给巴黎格亲路门牌十五号欧尼尔上尉的。”
那个人似乎急于要在她的脸上找出他没找到的什么东西。
“请你看看这封信,好吗?”
维吉尼亚从他手中接过那个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瞧一瞧,然后,几乎立刻就变得态度极板的,要把那封信再递给他。
“这是一封私信——当然不是打算给我看的。”
那个人讥诮地哈哈大笑。
“瑞福太太,恭贺你的精彩表演。你的角色扮得好极了。
不过,我想你总木能否认那是你的签名吧?”
“签名?”
维吉尼亚把信翻过来一看,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个签名,秀丽的斜体字,明明是:维吉尼亚·瑞福。她强忍住即将俄口而出的惊叹,再转回头来看那封信,非常慎重地,慢慢把它全部都看完。然后,她站在那里陷入深思,过了片刻。由那封信的性质判断,将会发生什么后果是很明白的。
“怎么样?太太?”那个人说,“那是你的名字,是不是?”
“啊,是的,”维吉尼亚说,“是我的名字。”
其实,她本来应该加上一句:“但不是我的笔迹。”
她没这么说,却满面笑容地对她的客人瞧瞧。
“我们,”她很和蔼地说。“要不要坐下来谈谈?”
他如入五里雾中,他没料到她会这样做。他本能地想到她并不怕他。
“首先,我要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很容易。”
他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一张由画报上撕下来的一页,递给她。安东尼·凯德要是看到,一定会认出的。
她把画报还给他,眉头微细,思索一下。
“我明白了。”她说。“这是很容易的。”
“瑞福太太,你当然会明白,这并不是只有一封,还有其他的信。”
“哎呀,”维吉尼亚说。“我大概太不小心了。”
他又可以看出来,她那轻松的语调使他莫名其妙。到现在,她似乎反而很高兴。
“无论如何,”她和蔼地笑着对他说。“多谢光临,把这些信还给我。”
他打扫一下嗓门儿,有片刻的踌躇。
“我是一个穷人,瑞福太太,”他终于这样说,态度显得兹事体大的样子。
“既然如此,你一定会发现到你会更容易进天堂呢。我老是听人家这样说。”
“我不能毫无代价就把这些信拿给你。”
“我想你误解了。这些信是写给人的财产哪。”
“太太,那也许是法律的规定。但是,在这个国家,你们有一句老话是:‘现实占有,败一胜九。’而且,关于我这件事,你是准备请律师帮你解决吗?”
“法律对勒索人的惩罚是很严厉的。”维吉尼亚提醒他。
“算了吧,瑞福太太。我不是个大傻瓜。这些信我都看了——这是一个女人写给清人的情书,统统是怕给她的丈夫一发现的。你要我把这些信拿给你的丈夫看吗?”
“你忽略了一个可能性。那些信是几年以前写的。假若到现在——我已经成为寡妇呢?”
他很有自信地摇摇头。
“要是那样——假若你不怕什么——你也不会坐在这里同我谈判了。”
维吉尼亚面露笑容。
“你要什么价钱?”她以认真的态度问。
“给我一千镑。我就把全部信件还给你。我要的很少。但是,你明白吗,我不喜欢这个生意。”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要付你一千镑。”维吉尼亚坚决地说。
“太太,我从来不讨价还价。你要给我一千镑,我就把信件交到你手里。”
维吉尼亚思索一下。
“你也得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考虑呀。我要筹到这个数目并不容易。”广“也许预付一些——譬如说,五十铸——我就可以再来拿。”什维吉尼亚抬头看看钟,现在是四点五分。她好像已经听到门铃声。
“好吧,”她匆忙地说。“明天再来,但是,要比今天晚些,大约六点。”
她走到对面写字台前,用钥匙打开抽屉,取出一把零乱的钞票。
“这里大约有四十镑,这样可以了吧。”
他急切地抓了过去。
“现在请你马上走。”维吉尼亚说。
他乖乖地走出房间,维吉尼亚由门洞中瞥见乔治·罗麦克斯在大厅里,刚刚由奇弗斯让到楼上。房门关上以后,她对他叫道:
“到这里来,乔治·奇弗斯,把茶端到这里来,好吗?”
她把两个窗户都打开。乔治·罗麦克斯走进来,只见她身子笔挺的站在那里,目光炯炯,头发迎风飘动。
“乔治,我一会就会关上的。可是,我觉得这房子该透透气。你在大厅里碰到那个勒索的人吗?”
“什么?”
“勒索的人,乔治,勒——索——的——人。就是勒索钱的人。”
“我亲爱的维吉尼亚·你不是认真的吧?”
“啊,我是认真的,乔治。”
“可是,他来勒索谁呀?”
“我呀,乔治。”
“但是,我亲爱的维吉尼亚,你做了些什么呀?”
“啊,碰巧,只有这一次,我什么事也没有做。那位先生把我误认成另外一个人了。”
“你打电话报告警察局了吧,我想?”
“没有,我没打。我想你以为我应该那样做的。”
“这个——”乔治郑重的考虑一下。“不,不,也许不要那样做,你的措置也许很聪明。你也许会牵连在内,引起大家注意,惹上麻烦。你也许得出庭作证——”
“要是那样,我倒很喜欢。”维吉尼亚说。“我倒很喜欢法院传我作证。我很想看看那些法官是不是像小说上看到的那样爱说一些很坏的笑话。那是很有趣的。我记得前几天我到葡萄藤街去报告我遗失的一个钻石胸针的事。我在那里碰到一个最可爱的督察——那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可爱的人。”
乔治习惯上不理会那些与主题无关的事。
“但是,对这个无赖,你怎么办?”
“啊,乔治,我就让他那么做。”
“做什么?”
“勒索我呀。”
乔治的脸上露出极端惊恐的样子,因此,维吉尼亚不得不咬着自己的下嘴唇。
“你是说——你是对我说你没有改正那个人的误会吗?”
维吉尼亚摇摇头,由侧面瞧瞧他。
“天哪,维吉尼亚,你必定是疯了!”
“我想你也许觉得是那样。”
“但是,为什么?老实地告诉我,为什么?”
“有好几个理由。首先,他这样做,手段很巧妙——我是说——勒索我——我不喜欢干扰一个真正手法高明的艺术家进行他的工作。而且,你知道吗?我从来没给人勒索过“我希望不会,真的。”
“我想看着给人勒索会有什么感觉。”
“我非常不了解你的意思,维吉尼亚。”
“我知道你不了解。”
“我想,你没给他钱吧?”
“只给一点点。”维吉尼亚抱歉地说。
“多少?”
“四十镑。”
“维吉尼亚!”
“我亲爱的乔治,那只是我买一件晚礼服的钱。买一个新的经验和买一件新衣服是同样带劲儿的事——其实,更带劲儿。”
乔治只是摇头。就在这个时候,奇弗斯端着茶盘出现了。
幸而他没听到,免得他表示他的愤恨心理。茶端来之后,维吉尼亚熟练地拿起那把沉重的银茶壶来倒茶。这时候,她又谈到那个话题了。
“乔治,我还有另外一个动机——一个更聪明、更好的动机。我们女人通常都让人当做像猫一样狡猾的人。但是,无论如何,我今天下午替另外一个女人做了一件好事。这个男人不大可能去寻找另外一个维吉尼亚·瑞福了。他以为他已经找到他要找的人了。可怜的小鬼,她写那封信的时候,是战战兢兢的。‘勒索先生’要是在那个时候敲她,就最容易。
现在,他所做的是一件难办的事,不过,他不知道。我因为一生向来清清白白,所以一开始我就占了优势。我会把他捉弄得焦头烂额——就像书里所说的。诡计,乔治,很多的诡计。”
乔治仍然摇头。
“我不喜欢你这样做。”他坚决地说。“我不喜欢你这样做。”
“啊,别担心,乔治。你不是来同我谈论勒索的。顺便访问,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正确的答案:‘来看你’!重点放在‘你’这个字眼儿。你要煞有介事地紧握住她的手——除非你是在吃涂了很多牛油的松饼,那么,就只好用眼睛论其劳了”“我是来看你的。”乔治认真地回答。“我很高兴,看到你一个人在家。”
“啊,乔治,这太突然了。”她说,同时咽下一个葡萄干。
“我是来请你帮忙的。我始终认为你是一个有很大魅力的女人,维吉尼亚。”
“啊,乔治!”
“而且,也是一个很有智慧的女人!”
“真的?男人对我了解得多清楚呀!”
“我亲爱的维吉尼亚。有一个年轻人明天到英国,我希望你会
会他。”
“好吧,乔治。但是,是由你请客呀——这一点要讲明白。”
“我相信,你如果喜欢,一定会发挥不少的魔力。”
维吉尼亚的头稍稍往一边一歪。
“亲爱的乔治,你要知道,我不把‘迷人’当作一种职业。我往往喜欢大家——而且大家也喜欢我。但是,我想我不能冷酷地去迷惑一个可怜的陌生人。那一种事,吾不为也。
乔治,真的。世上有专门蛊惑男人的美女。她们做这种事比我高明多了。”
“我不可能要求你这样做的,维吉尼亚。这个年轻人,他是加拿大人,顺便告诉你,他叫麦克格拉——”
“‘一个有苏格兰血统的加拿大人’。”她说,很聪明地_这样推想着。
“他也许不常和英国上流社会人士接触。我想让他认识认识一位真正有教养的英国淑女有多大的检力和高贵的气质。”
“你是说我吗?”
“一点不错”“为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为什么?’你总不能对每一个踏上我们国土的迷路的加拿大人替真正的美国淑女宣传吧。乔治,这究竟有何深意?说得庸俗些,你从中得到多大的好处?”
“我不明白这与你有什么关系,维吉尼亚。”
“我除非知道所有的原因,是不可能在晚上出去迷惑男人的。”
“你说话的方式很特别,维吉尼亚。任何一个人都会想“是吗,求求你,乔治,多透露一些消息吧。”
“我亲爱的维吉尼亚。在中欧某一个小国里,最近的情势很紧张。由于某种原因——究竟是什么原因,并不重要——必须要这个……这个麦克格拉先生明了,赫索斯拉夫必须恢复帝制,欧洲才有和平。”
“关于欧洲和平的一部分话简直是胡说八道。”维吉尼亚镇静地说。“但是,我永远是赞成帝制的,尤其是像赫索斯拉夫人那样有趣的民族。原来,你在推举一个赫索斯拉夫的小国国王,是不是?他是谁?”
乔治不愿意回答,但是,不知道该如何避免。这次谈话根本不是像他计划的那样。他事先以为维吉尼亚是一个心甘情愿,非常温顺的工具。他以为她会很高兴地接受他的提示,不会提出尴尬的疑问。事情绝对不是如此。她似乎一定要知“是的,但是,我想你大低对于他不会感到兴趣。”
维吉尼亚对他注视片刻,然后哈哈大笑。
“乔治,”她说。“你很坏,专门喜欢撒谎!”
“维吉尼亚!”
“很坏,坏透了!我如果受过你那样的训练,我就会编出一套更好的谎话,一套人家可能相信的话。但是,我可怜的乔治,我会把这件事统统搞清楚。你要相信我的话。麦克格拉先生的秘密。本周周末,我如果在烟囱大厦得到一两个暗示,我就不会纳闷了。”
“在烟囱大厦?你要到烟囱大厦去吗?”
乔治不能掩饰自己仓皇失措的神情。他本来希望能及时找到贾德汉侯爵,叫他不要发请贴。
“般多今天上午打电话请我的。”
乔治最后再想法子阻止她。
“我想,那是一个相当沉闷的聚会。”他说。“简直不是你喜欢的那一种方式。”
“可怜的乔治,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相信我?现在仍然不迟呀。”
乔治拉起她的手来,然后又有气无力的放开。
“我已经把实话告诉你了。”他冷冷地说,而且说的时候脸一点也不红。
“这个谎撒得好八点。”维吉尼亚表示赞许地说。“但是,仍然不够好。振作些,乔治。我会到烟囱大厦的,而且会像你所说的——发挥不少简力。人生突然显得有趣得多了。先是那个勒索者,然后又出现了处于外交困境的乔治,那个美女,这样可怜地要求他相信她。他会把秘密统统告诉她吗?不会的。他不到最后一刻决不透露一点。再见,乔治。在你走之前,不充满爱怜地最后看我一眼吗?不?啊!乔治,亲爱的,别因为这个就闷闷不乐吧!”
当乔治拖着沉重的步子由大门走出去的时候,维吉尼亚跑到电话机前面。
她找到她所需要的号码,便要求同爱琳·希伦特小姐说话。
“是你吗?般多?我明天会去烟囱大厦的。什么?让我厌烦吗?不,不会的。般多,就是野马也不能阻挡我!那封在那里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