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平和有村广美的邂逅,是在今年的八月上旬。
那时他在邻镇的一家饭馆里做兼职,而他却不是兼职服务员,他的工作是专门负责洗碗和打扫厨房。
店长是一个满脸狡猾的胖男人,他基本不去雇佣正经的厨师,大部分的工作都是由兼职者完成的。在光平来到这里之前,他倒是有专门雇佣一个人来下厨,但说的好听是下厨,其也只是把冷冻披萨放进微波炉里,把速食咖哩加热一下罢了。然后在菜单上加入“本店特制某某某”的名头。
但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店竟然能生意兴隆。
做生意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大腹便便的店长经常顶着一张发红的面颊这样说道。所以你们也不用想太多,我正是为此才只雇佣你们这些兼职者的。
光平用拖把使劲摩擦着厨房的地板,心想自己呆这个地方是没有梦想不能进步的。就算表面是个餐馆,但是本质和车站前的自动贩卖机一般无二,只要放入钱就吐出食物,而且味道一成不变。我们不可能会去期待自动贩卖机有梦想有进步吧?它充其量也就只能增加一些商品数和低俗的装饰而已了。
虽然光平对这个餐馆没有半点共鸣,但是他还是坚持在这里工作,这是出于对老家双亲的内疚之情。因为他假装在上大学而没有去就职,老家那边还是和他在上大学时一样每月寄生活费过来,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中的内疚去动这些钱,特别是每当收到想象着儿子大学生模样的母亲寄来的信,他的内疚之情倍增。
把这些钱分文不动地全部留着,确认了将来的方向之后还给他们——光平是这样打算的。
就在这样消沉地度过每一天之时,他迎来了那命运之夜。
那一晚还是那样燥热,白天时分照在沥青街道和公寓屋顶上的阳光一如往常地强烈,以至于到了晚上,还是持续着蒸锅底似的状态。
光平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单手摇着扇子,看着飞机相关的旧杂志,从前他曾梦想做一个飞行员,就算到现在,这还可以说的上是他唯一憧憬的职业。他再次深切感受到,儿时梦想这种东西,无论经过多少岁月都不会从心里消失的。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会儿,以额头上的汗滴到了杂志上为契机,光平决定到外头走走。打开门接触到湿热的空气的那一刻,他好像突然被拉回到了现实,内心戚戚。
绕大学一周后从间道通往车站,这就是光平的散步路线。他尽量避开学生多的街道,他已经不再想接近那个世界了。
当时光平还不知道这条间道是旧学生街,他只是呆呆地思索着这两排萧条的店铺到底还有没有在营业。
望间道直走,就可以到一个铁路和公路的交叉点。他平时都是在这左转通往车站的,但是今晚,他突然想跨到铁轨另一边去看看。也许车站的喧闹让他内心产生抗拒了吧。
交叉点一片昏暗,且范围十分狭窄,两辆稍大的车恐怕就无法并排通过。但话说回来,光平就从未见过有这样的大车通过这条道路。
附近没多少人,只有一个女人站在铁轨前面。光平站在女人的斜后方,等待电车经过。
女人一身偏男性化的中性打扮,白色夹克的袖子卷起,恣意披撒在柔肩上的秀发在白色夹克的衬托下显得乌黑柔软。和身着的服装相反,她给人一种非常妩媚的女人味气息。
似乎是有一阵轻风吹过,一阵阵甘甜香味掠过光平鼻间。他抽动了几下鼻头,意识到这股香味是女人身上发出来的。
“真好闻。”
光平不禁脱口而出。但是他的话似乎被吵闹的电车警告音盖住了,女人并没有转头,只是死死地注视着前方。
终于可以感觉到电车已经接近了,电车的灯光正在慢慢逼近。
女人向前迈了一步。
这是光平脑中出现一个预感。
这个女人不会是想越轨自杀吧?光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硬要解释的话,可以说是女人身上气氛散发着这种绝望的气氛吧。总之,光平此刻愕然于自己的预感,紧张了起来。
电车的灯就要来到他们面前时,女人突然弯下腰,向防护栏下端穿过。与此同时,光平也迅速弯下身去,这完全是无意识的行动。他抬起头,只见一阵光束像他们袭来。
似乎是听到了谁的惨叫声,也许是他自己发出的说不定。
没有闲工夫考虑了,光平脑中一片空白,抱着女人的身体横跨过这道光束。
光平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药品和芳香剂混杂的气味笼罩着整个房间。
“嗯,总算是醒过来了嘛。”
一个白胡须,国字脸的中年男人正低头看着他。看到男人身上的白衣,光平察觉到自己似乎是被送到医院里来了。
“我,身体没事吧?”
面对他不安的询问,医生微微一笑。
“只是轻微的脑震荡而已。你只是昏迷了一小会。”
“感觉头还是昏昏沉沉的。”
“马上就会恢复正常的。但保险起见,还得查查你的脑电波。”
“那个女人呢?”
“女人?”医生疑问抬起眉毛,接着释然地点了点头。“那位小姐只是受了点擦伤。你好像在她就要被车撞倒时救了她吧?干得漂亮嘛。”
“车?”那可不是车,是电车啊,而且她那是自杀。但是光平决定对此缄口不言。她本人是这样说的话,就这样好了。
“她刚刚先回去了。她留下话,说一定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的。”
“报答吗……”
她真的会感激自己吗,光平内心疑问。话说,为什么那时自己会预知到她要越轨自杀?
第二天,女人来探病了。她身着一套浅蓝色连衣裙,一转昨晚的中性气质,让人感到端庄清丽。光平的身体已经没有丝毫不适,但是医生劝他还是再在床上呆一天比较好,所以他正躺在床上发呆。
“昨晚真是太感谢你了。”
女人庄重地低下头。黑发从肩头上滑落,披散到她的双颊上。
真是个美人啊,光平内心发出感叹。女人纤细的面庞上眉角微微吊起的大眼在他心里留下深刻印象。她的肌肤白嫩如年轻女孩,但是从这份端庄文静的姿态看,她应该比自己要年长吧——。
“请问,您的身体还有什么不适吗……”由于光平在一旁发愣,女人有些困扰地问道。
“啊。”他终于回过神来。
“完全没问题了,只是医生强迫我躺在这里而已。”
听到他的回答,女人似乎稍稍安心了一些。虽然还是一脸的严肃,但是可以感觉到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话说,”光平偷偷观察女人的表情。“我当时还真是吃了一惊。”
女人低下眼脸,“真的非常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她再次低头道谢。这份感谢的话语中,也许也包含着对光平对她自杀未遂一事闭口不言的感激之情。
女人递出名片,做了自我介绍。手感好似日本纸的名片上,横着印刷着“酒吧‘MUE’有村广美”几个字,从店铺的地址离光平的公寓非常近。
“我叫津村光平,没有名片。”
“你是学生吗?”
“不是。”他摇头。“今年刚从旁边的大学毕业。现在正在餐厅里洗完刷地板。”
“这么说,因为我的事害得您请假了吗?”
女人满脸的歉意。
“没关系的,一天而已。正好让他们好好意识一下我的存在价值。到底是谁为他们击退了蟑螂大军,这回餐厅的那群混蛋们一定会深刻体验到我的重要性。”
“呵呵。”
女人单手捂住嘴,终于破颜而笑。
第二天早上光平出院了。由于是只身入院,出院时也是两手空空,广美也来完成了出院手续和治疗费的支付。
“医生说了你最好要先静养两三天。”
两人走出医院之后,广美有些担心地说道。
“就算医生这样叮嘱,我也不能一直请假啊。况且还要吃饭,其实我之所以在餐厅里打工,就是看中了可以省去吃饭的费用和时间这点。”
实际上,光平在事故第二天就已经想回到岗位上去了。
“这样可不好。”
听到他这样说,广美皱起眉头。
“没问题啦,毕竟我还年轻。而且成天闷在房间里也无聊的要死。”
说完,光平扭了扭脖子,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广美沉默片刻,抬起头说道,“那么,我来为你准备三餐吧?怎么样?”光平吃惊地看向她。
“这怎么行。你不用做到这么地步的。”
“但是,你之所以会这样,完全是我的错”
就算只有两三天也好,广美恳求。她恳求到这个地步,也许是害怕光平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但撇开她的用心,说实在的,这个提案对光平来说还真是求之不得。
光平最后还是坦率地接受了她的好意,但约定好只需要两天。
第二天早上,广美如约来到光平的公寓。她提着装着各种各样东西的购物袋,一股脑儿倒在了桌上。对光平的房间,她的感想是“意外地整洁呢”。她可不知道光平昨天花了多大功夫打扫。
她上身穿着短衬衫,下身牛仔短裤,一身狂野风格打扮,脸上画着淡妆,大概正准备到店里去上班吧。她这身打扮和刚见面时给予的印象完全不同,光平感到有些许不适应。
她手脚麻利地调制了蔬菜汤,荷包蛋和土豆沙拉,然后把烤熟的牛角包盛在了碟子上。
“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她嘴上谦虚,料理却十分美味。光平用拇指和食指摆出圈圈手势表示他很满意。
“有村小姐也一起吃点吧?”
光平叫住正准备离开的广美。“我自己一个人吃太无聊了。”
她稍显犹豫,“那我就不客气了。”坐在了光平对面。
两人一边品尝着羊角包,一边进行着无关痛痒的对话,光平的大学时代,不就职的原因,广美的店铺,讨厌的客人,做生意的诀窍等等……
通过这次交谈,光平得知她今年三十岁,住在铁路边的一栋公寓里。
“你没有男朋友吗?”光平问道。
她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双眸好像在寻找什么一样地飘忽起来。
“有啊。”
“直至前段时间还有。”她唇角留笑,眼脸低垂。“但是现在是单身了。”
“这样啊。”
“你有女朋友吧?”
“有啊,直至前段时间为止。”光平回答道,然后恶作剧似的笑了起来。“在毕业之前分手了。是个长发的英语系女生。”
当他明言自己不准备就业的时候,他的长发恋人脸上浮现出困扰,失望和放弃混杂的表情,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是吗……”这句话好像已经说明了一切,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和她见过面了。
之后,他们两还聊了其他各种各样的话题,但是关于广美自杀的话题却一次也没出现过,广美口中也没出现过能暗示她自杀原因的话语,光平只能理解成她忘记了这回事了。
第二天广美也来了,两人自然而然地共进了早餐。不知为何,和广美同桌共食,让光平有种新婚生活的感觉。
“遇到什么麻烦的话,请随时打电话过来。”
广美说完,离开了光平的公寓。当房门完全关闭时,一阵寂寥之感袭上光平的心头。明明才八月出头,他心里就有种夏天快要结束的感觉。
结果广平第二天也向店里请了假,虽说他用的是头痛这种蹩脚的谎话,但店长却意外地爽快答应了。
他一整天都呆在家里发呆,找不到该做什么事。这时,光平注意到自己已经迷上有村广美了。他一度想到“MUE”去找她,但是考虑到这样做实在是太蠢了,没能让自己站起身来。
——电话……对了,打个电话总可以啊。
就算只是汇报身体状况也好,一个电话不至于会给她添麻烦吧,光平这样考虑。
他离开公寓,到附近的公用电话向“MUE”拨通了电话,但电话对面却不是广美的声音。光平呈上自己的名字,对方好像马上就会意了,电话里的女人抱歉地告诉他广美刚好出门了。
“大体的事情我都从她那听说了,真是非常感谢您。您今天已经可以去上班了吗?”
“不,我……”
这时,光平突然萌生出小小的恶作剧之心,于是他转口回答,“是的”。对方听后似乎放下心来。
电话放下没过多久,广美立马就赶来了。光平打开被剧烈敲击的门,只见她双目泛红,脸色发青地站在门口。
“你的身子没问题吧?”她问道,声音在颤抖。
“啊……还行!”
“快去躺下!”广美冲进房间,自顾自地开始整理被褥,“我打电话到你工作的餐厅去了,他们说你头痛请假……”
“啊啊,那是骗人的啦。”光平在光美背后说道。
她的动作戛然而止:“骗人的?”她回头问道。
“唔,怎么说呢,今天没心情去上班,所以就装病请假了。”
话音刚落,光平的左边面颊受到冲击,一阵火辣辣的麻痹感过后发热起来。他看了一眼广美之后,才发觉自己似乎是挨了她一巴掌。
泪水正从她充血的双眸里溢出,接着,她好像为自己的冲动非常悔恨似地咬着下唇,沉默了片刻后,“对不起”她双唇轻启低语道。
“都怪我自己误解了……对不起。”
光平当场就跪了下来,比起那个耳光,她的泪水更让他承受不住。
“对不起,是我不好。”他说道,“我就是希望你会有这个误解,才对‘MUE’的人撒谎的。我估计你听说了我的那通电话之后,应该会给餐厅那边打电话的,这样的话就会知道我请假的事,说不定会来探望我……”
对不起,光平再次忏悔,然后垂下头,双手置膝,低声说道,“我只是……想见你。”
无言的沉默占据了这段时间,光平没有勇气抬起头,只是持续着下跪姿势。从眼前那纹丝不动的身影可以得知,广美正站在原地低头看他。
片刻过后,她的影子缓缓挪动,光平回过神的时候,广美的双手已经搭载了他的肩膀上。在铁轨旁感受到的那一股清香,再一次掠过他鼻尖。
“只要你一句话,任何时候我都会赶来见你的。”
光平抬起头,只见广美连泪痕都没擦掉,正直视着他。光平感觉到她的目光中深藏着某种决意。
一种想要尽情呐喊的冲动侵袭光平。无意识中,他紧握的双手离开膝盖,紧紧地抱住了广美。她口中漏出一声惊呼,但并没有抵抗。光平紧紧地拥抱着她,感觉到她的双手也放在了自己的悲伤。
光平闭上双眼,用心去聆听她呼吸的节奏和心脏的鼓动,两者多少都有一丝紊乱,就好像是有一道海浪经过一样。随后她那充满弹性的身躯就像是受到了海浪的拍击,在光平怀里颤抖起来。
广美的颤抖,让光平联想到漂浮在秋天大海上的沙滩球。为什么会是秋天的大海,光平自己也不清楚。
光平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闭口不语,心里希望这段时间能够持续到永远。
在这之后,光平就开始在“青木”的工作生涯了。理由很简单,过度缺勤被餐厅给炒了。通过广美的介绍,“青木”雇佣了他。
虽说光平和广美的关系已经在“MUE”的客人之间流传开,但却并没有被怎么说三道四。也许是因为世人对比自己年纪小的男性,有着某种宽容心吧。
同居这个词语从未在两人的对话之中出现过。光平没有提及,是因为不想做这种依赖广美的事,而广美为提及也许是为光平的将来着想吧。
这份不可思议的恋人关系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这对三十岁女人和二十三岁男人,在做好无法完全理解对方世界觉悟的基础上,让这段恋情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成立了。
直到现在,对于广美的过去以及一部分的现状——比如说星期二的秘密,光平从未强行追究过,这也算是对这份平衡的重视吧。
但是,偏偏在光平想要了解广美全部的时候,她却从这个世上永远离去了,真是命运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