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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圣诞树 开球 皮夹克男人

1

装饰着黑丝带的相框中,广美的眼神像在做着什么美梦。她在世的时候,从未见过她露出这种表情,光平一边双手合十一边想。

天空阴暗,厚厚的云层仿佛要把街道吞噬。一阵阵刺骨的寒风掠过,一张传单恶作剧般飘在参加葬礼的人群中。

广美被杀后的第二周周三,众人在小范围内为她举行了葬礼,只有MORGUE的常客、公寓的熟人、悦子的三个朋友和佐伯良江参加。

沉默、抽泣、点头、私语……为死者送行的仪式就在这奇妙而寂静的氛围中顺利进行着。人们动作缓慢得像丢了魂,只有呼出的白气显示着生命的存在。

光平一边体味时间的徐徐流逝,一边回忆逝去的广美。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她的面容,却也仅此而已。任何能撼动自己内心的东西都没有复苏,焦虑也无济于事,仿佛一切回忆都化为悲伤的痕迹,嵌在了心上。光平闭上眼凝望着这些痕迹,对自己说,等它们褪去还需要很长很长时间。

“好安静的葬礼。”佐伯良江上完香,来到光平身旁。身着丧服的她比做外勤时显得清丽许多。

“感谢您专程来参加。没耽误您工作吧?”光平问。

“我请假了。平时几乎没休过假,这种时候必须休息了。”

“难为您了,又要工作又要顾家,身兼两职很累吧?”

良江却低下头,小声说:“我现在孤身一人。”

“可是,听说您有女儿……”

良江轻轻摇摇头。“是有过,但现在没有了,她死了。”

光平语塞。

“她患了一种类似脑瘫的病,手脚不听使唤,就送进了学园,最终还是死了。不幸的孩子,死的时候才五岁。”

良江的语气中并没有悲伤。光平想她大概早就以自己的方式接受了不幸的现实。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如此平静地讲述广美的死,或许要在很久的将来吧。“您丈夫呢?”光平问。

良江叹了口气。“分手了。孩子死后我们关系不和……”

光平一时无言。一阵冷风袭来。

“光平,你也一起去?”光平望着灵柩被放上灵车的时候,悦子把手搭到了他的肩上,似乎是在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火葬场。

望着悦子和广美相似的面庞,光平想象着广美被装入白色箱子火化的样子。无论放进多高的温度中,化为碳化合物的她应该已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只是碳化合物再变成单纯的碳而已。但她痛得皱起眉头的样子仍在光平的脑海中浮现,光平不禁想起了几天前看过的一部恐怖电影的预告片。

“我就算了吧,”光平想了想,拒绝道,“我去那种地方也没用。告别最好简单一点。”

“好吧,那我跟纯子去了。”悦子并未强求。从商量葬礼的事时,光平就感受到她对这种仪式不怎么看重。

灵车装饰得十分华丽,车上的广美可能都要感到不好意思了。光平猜测是纯子的安排,因为这不符合悦子的风格。

沉闷的引擎声响起,灵车缓缓移动起来。庄重地行驶在路上的灵车看上去与神圣使者的身份十分匹配,但车后吐出的尾气则跟普通的车辆别无二致。

灵柩被运走后,参加葬礼的人都舒了一口气。大家放松神情,看着彼此。光平看得出来,大家似乎都很迷茫,不知这种时候该流露什么样的感情。

“回去吧。”书店老板时田说。明明是自言自语,声音却很大。大家仿佛把他的话当成号令,跟在他身后走了起来。身着黑色丧服的众人一起走向学生街。

光平回到公寓后,脱掉深藏青色的西装,换上牛仔裤和棒球衫。西装是去年夏天为求职而定做的,今天第一次穿。他做梦都没想到会用在这种场合。他想起葬礼后要撒盐的习俗,可此时他早就穿上了牛仔裤。当然,就算能记住这件事,他也不会实施。

光平打算上午参加葬礼,下午去青木上班,没想到午饭后还剩余一些时间。光平站在房间中央思索片刻,伸手拿起了放在桌上的那本《科学·纪实》创刊号。

他把广美留下的这个奇怪的遗物装进兜里,来到大学的研究室,不是他自己所学的机械工学专业的研究室,而是他念书时从未去过的地方。墙壁上贴着一块崭新的牌子,上面写着“信息工学专业”,隐隐透着研究最尖端学问的自负。

光平在其中一个研究室见了学生时代的朋友。高中起二人就结伴,上大学后虽然专业不同,却经常在一起玩。这个朋友网球打得很好,人长得也帅,深受女孩欢迎,如果办个联谊会,他肯定会成为主角。

“嘿,我刚想喘口气呢。”光平的朋友从被计算机包围的座位上欠欠身,说道。放在一旁的小音响合成器正用酷似钢琴的声音播放着肖邦的曲子。

“真厉害!”光平感叹道。

“只是作为信息源的女子的琴艺还差点火候。”朋友把音量调低,“只能让人听到这种程度的声音。如果有可能,真想把布宁等人给请来啊。”

“能完全复制吗?”光平问。

“可以做到完美复制。”朋友回答,“不只是完全按照乐谱发音,就连提供信息源的钢琴家的触键方法都能完全复制。”

“可是这样就没个性了啊。”

“个性也能复制。”朋友自信满满地说。

光平没再继续回应,而是把带来的杂志递给朋友。他饶有兴味地浏览了一遍,哼了一声。“你知道一家叫中央电子的公司吧?”光平问。

“了解一点。”朋友点点头。

“有个曾在那里工作过的人对这本杂志里的报道似乎很感兴趣,你猜会是哪篇报道?”

朋友皱起眉,抬头看着光平。“真是奇怪的问题。”

“我也知道奇怪,但我就是想知道。”

朋友盯着目录,又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从结论上说肯定没法确定。不过如果是计算机公司的人,应该对所有的计算机相关报道都很感兴趣。”

“你就不能压缩一下范围?”

“如果说可能性较大的,”朋友指着目录,“恐怕还是人工智能,像自动翻译系统、专家系统、智能机器人、自动翻译电话之类。因为这些很有希望形成国际新兴市场,也有很多未开发的部分。”

“中央电子也致力这些领域?”

“毕竟都是计算机公司。不过跟其他公司相比,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感觉只是一家普通的公司。”

“这里的内容有没有让你特别在意的,比如觉得奇怪或是疑惑的报道?”

朋友再次翻开杂志,认真地确认后,依然摇摇头。“没什么重要的报道,都是些寻常的新闻。作为一本科学杂志的创刊号,感觉质量有点低。”说着,他把杂志递给光平。

“是吗……”光平失落地接过杂志。他想,既然是计算机专家的意见,肯定没错。也许松木对这本杂志感兴趣只是因为里面刊登了一些计算机方面的报道,拿给广美看也不过是心血来潮。

你看,这篇文章很有趣呢。我以前也是从事这种工作的——松木应该就是这样把杂志交给广美的,光平觉得这个推测更合理。

“你干吗要问这种事?”朋友一边把口香糖扔到嘴里,一边问。

“有点事。”光平含糊其词。

朋友只是说了声“是嘛”。不过问别人的隐私一向是他的优点,或许他也没什么兴趣。“对了,找到对口的工作没有?”他又问。

“还没有,正发愁呢。”

“记得你好像说过,讨厌做制造业的工薪族。”

“讨厌?”光平摩挲着下巴,“只是没有把自己限定在这一行的理由而已。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抱着这种决心选择的大学。”

朋友嚼着口香糖笑了。“有百分之几的人是抱着决心考进大学的?你去问问那些考生就不难发现。如果问他们进了大学后想干什么,他们的回答几乎全是打网球、滑雪、潜水,还有海外旅行。在大学里什么知识都不学,只是准备好一张步入社会的面具后就去找工作。他们选择公司的条件肯定是休假多、离市中心近。”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也去就业?”

“恰恰相反。”朋友说,“我想说的是,这种腐朽的人生不选也罢。他们那种人就算进了公司,也不会好好做事,充其量不过是循规蹈矩地服从指示。或许他们现在还可以用这种方式来糊弄,但很快就行不通了。如果只是按部就班地执行命令,电脑就能完成。不仅如此,无知的人们都自以为是地认为机器只能代替人类的肉体劳动,可在不久的将来,机器就会进军智能劳动的领域。判断、推理、想象……它们什么都能干,还不知疲倦,不会抱怨,也不会偷奸耍滑。缺乏干劲的人类只会成为阻碍。”

光平不寒而栗。“将来,工作只靠机器就能完成?”

朋友笑着摇摇头。“研发机器的是人类,不过,不如机器的人就不需要了。经营公司只需要优秀的人与优秀的计算机。”仿佛在安慰光平一样,他又加上一句,“但目前看来还需要花费一点时间。”

“所以我一定要努力选一个不会被计算机替代的工作。”光平说。

朋友微微皱起眉,徐徐地说:“不是工作内容,而是自信,应该选一条无论有多优秀的计算机出现,自己也丝毫不受影响的自信之路。”

“自信?”

“对,自信。”

光平望着朋友的脸。那张脸上充满了自信。

2

离开大学后,光平返回青木,像从前一样在台球厅的收银台旁工作起来。唯有这份工作在广美生前和死后都未发生任何变化。

顾客依然是那些不按规则胡乱打球的学生。他们仍不时把球从球台上打飞,不过最近光平已不大提醒他们。

光平坐在收银台旁,打开大学时的笔记。上面被自暴自弃般地涂写满,分不清究竟是图画还是文字。关于广美被杀时现场的离奇状况——密室,光平想到什么,便会记录在上面,一有空就挑战这些谜题。

将那天的情况整理一下,结果如下:

光平刚到公寓门口就听到了电梯到达一楼的声音。他匆忙赶往电梯间,电梯却刚刚离开。随后,电梯分别停在了三楼和六楼。光平走楼梯来到三楼,正要进入走廊时,上面传来一声尖叫,他又走到六楼,发现了广美的尸体。电梯仍停留在六楼。

如香月所说,若当时广美就在那部自己错过的电梯里……

凶手的行为有两种,即跟广美一起从一楼乘电梯或从三楼突然进入电梯。广美很可能打算回家,所以不可能去六楼。因此,凶手不可能从六楼乘电梯。

假如广美因故从三楼乘电梯,结果将会如何?电梯曾停靠一、三、六楼,即她要从三楼去六楼。如此一来,凶手就是从三楼或六楼进入了电梯。不过结果还是一样,凶手逃跑的路径都被光平截断了。走楼梯的时候,各楼层的走廊一目了然,没有人躲藏,他也没有和别人擦肩而过。只能认为自己有所遗漏,不是物理层面上的什么东西,而是心理上的某个细节。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光平合上笔记本,使劲伸了个懒腰。今天思考结束时的心情和昨天、前天如出一辙。他走到窗边,俯视着街道,这是松木最常做的动作。对面极易被误认为是时髦小酒吧的美发店即将装修完毕,只等开业。

松木说过他讨厌这条半死不活的街。光平忽然思考起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据光平所知——虽然光平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他压根就没有非来这条街不可的理由。是想到青木来上班?若他是想在台球厅上班,倒也不乏这种可能性。

“不……”光平不由得说出声来。不可能。光平听老板说过松木来这里时的情形,他好像是拿着一张招工广告出现的,可见他是在来到这条街后才决定在青木工作的。那么,他为什么要来这条街呢?光平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松木为何辞职已经让人费解,他选择这条街为人生第二起点的理由则更是一个谜。

说不定,关键就藏在这里。

光平朝玻璃窗上哈了一口气,用指尖在起雾的地方画了一个问号。

这天快要下班的时候,沙绪里来到三楼。平常大家都用对讲机联络,她很少来台球厅,光平有点惊讶。

“求你帮个忙。”沙绪里望着在收银机旁忙着计算的光平的手,说道。因为今天参加了葬礼,她穿了一件黑色毛衣,超短裙和长筒袜也是黑色的。

“什么事?”光平抬起头。

“你能不能把我送到公寓?”沙绪里说道,粉红色的唇间露出了舌头。

“行是行,可为什么?”

“有点事……”

光平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默默地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开口。“有点事?”光平试探着问。

“对。”沙绪里露出微笑。或许所有女孩都觉得一个微笑便可以回答一切。

“行。你先在下面等我一下。”光平用圆珠笔指指下面。

从店里离开的时候天空中正飘着细雨。怪不得葬礼时天色就很暗,光平想。说不定雨很早就开始下了。细雨飘飘,静寂无声。

光平本以为沙绪里是忘记带雨伞了才求自己送她,可很快就发现她已准备了折叠伞,撑开后伞面上还带着玫瑰图案,像是小学生用的。没带伞的反倒是光平,二人挤到伞下,走在昏暗潮湿的路上。

去沙绪里住的公寓要沿街一直往南走,穿过铁路道口后再向南走一段。光平用右手撑着小伞,穿过道口的时候左肩已经完全湿透。倒霉的是,每到这种时候,栏杆必定都是放下来的。

“光平,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在等待火车通过的间隙,沙绪里问道。她呼出的气息中微微透着一股薄荷味,大概是嚼过口香糖的缘故。

“怎么办?”

“我是说,”沙绪里拢了拢刘海,“广美也不在了,你肯定要离开这条街吧?”

光平的表情放松下来。“我还没决定。”

“那你也不能永远待在青木,因为你跟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沙绪里说这句话的时候,火车从眼前疾驰而过。光平的脑海里差点又要浮现出那一幕,不过今天他决定不再去想。

“不一样。”越过道口时,沙绪里又说了一次,“你是念过大学的。”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会呢?”沙绪里说,“松木也说过,人只要敢做就能成为精英。他只是因为闹着玩才住到这条街上来的。”

“闹着玩?”光平喃喃着,“你跟松木谈过这些?”

“经常谈。他有两句口头禅。”

“什么?”

“一个是‘你最好赶紧找个好男人定下来’。”

光平笑了,这句话他似乎听说过。

“另一句是‘我迟早要离开这条街的’。”

光平恢复了正经的态度。“这个我知道。”

“因为他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索性就对他说‘那你干脆赶紧离开这儿好了’。结果他不是说为时尚早,就是说再过些时间,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等什么。”

“嗯……”松木在等待什么——光平觉得也有这种可能,因此他才需要来到这条街上。若是这样,他等待的一定是对他非常有用的东西,说不定他就是因此辞职。可是,在这条曾被他说成是半死不活的街上,究竟还能看到什么梦想呢?光平觉得自己怎么也看不到。

快到公寓时,路愈发昏暗起来。光平没来过这个地方。比起住宅,这里的仓库和工厂之类似乎更惹眼,远处还有一块保龄球形状的招牌。

“每天都走这样的路,心里很害怕吧?”

“习惯了就没事了。”沙绪里毫不在乎地说着。

忽然,她的脚步急停下来。低头走路的光平多往前走了一步,便转过身伸出撑伞的胳膊,以免雨淋到她。“怎么了?”光平问。

沙绪里像瞬间换了个人一样,神情忧郁地望着前方。光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武宫正倚着电线杆站在那里。

光平不知道武宫为什么会待在这里,随即恍然大悟,这恐怕就是沙绪里要自己送她的原因。

武宫摇摇晃晃地走近二人,裤腿上还沾着泥巴,可能是在哪里摔倒了。他来到光平面前,一把揪住光平的领口。一股酒气迎面扑来,光平不由得扭过脸去。“可恶!”武宫晃了晃揪着光平领口的手,醉意使他的动作十分缓慢。

“你能不能放手?”光平平静地说。但武宫仍揪着他,他只好甩开武宫的胳膊,并用扫堂腿将其绊倒。武宫像一个无力的人偶,一下子就瘫倒在地。

“混蛋!”说着,武宫又抓住沙绪里的脚踝,“是你,毁了我的一生!”

“你胡说些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沙绪里使劲蹬着被抓住的腿。她的运动鞋鞋尖碰到了武宫的额头,武宫不得不松开了手。“我们走,光平。”沙绪里抱住光平的胳膊。

武宫在湿漉漉的地上挣扎着。

“走。”光平正要挪动脚步时,察觉到身后的武宫站了起来。他回过头,刚要斥责“够了”,却愣住了。他看到武宫的右手中闪着金属片的光芒。

那是一把很薄的小刀,可能是武宫学习时用来削铅笔的。他的眼里也透着匕首般的锋芒,吼叫着扑了上来。他脚下不稳,锐利的刀锋却十分精准地划了过来。光平不知道他的目标究竟是自己还是沙绪里,动作迟疑了一下。当他把武宫推开时,刀子已经掠过了沙绪里的左肘。

“啊!”沙绪里立刻蹲了下来,眉头紧蹙。

光平扶住她的肩膀。“你没事吧?”

“嗯,没事。”她看上去有些痛苦,声音却并不虚弱。

光平看向武宫。又一次被撞倒在地的他缓慢地站了起来,乱叫着朝反方向跑去。

“要不要报警?”

“算了,一点擦伤。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那……去医院?”

沙绪里摇摇头。“不用。马上就到公寓了,把我送回去吧。”

“好吧。”光平扶起她,朝武宫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缓缓地走了起来。

“昨天也是这样。”沙绪里说,“他埋伏在这里,纠缠不休。不过昨天好像没喝酒。”

“他为什么恨你?”

“不清楚。听他昨天的意思,好像是被大学那边晾起来了。”

“晾起来?啊……”光平恍然大悟,“大概是教授放弃他了。跟别人争女孩不说,最后还进了警察局,这也难怪。”

“他还说都怪我脚踏两只船。”

“嗯,是吗?”

“我根本就没有这么做。我是跟松木做过,可跟武宫,我只是让他爱抚过而已。不过,我和谁都不是恋人关系。”

“恐怕不是因为这个。”光平说,“对武宫来说,憎恨的人是谁都无所谓。”

“他那个人学习还不错吧?难道真的就因为这点小事被精英团体开除了?”

光平无言。

“真的不行了?”

“大概吧。”

二人陷入沉默。

不一会儿就到了沙绪里住的公寓。那是一座木质建筑,让人不禁联想起古老的小学校舍。

“你不进来待会儿?”沙绪里说,“喝杯茶也行,说不定一会儿雨就停了。”

“茶就不用了,你的伤没事吗?”

“没事,不过你能帮我处理一下就最好了。”沙绪里推着光平的后背。

沙绪里的住处是个六叠大的单间,布局紧凑,住着也很舒适。家具和电视都是适合女孩的亮色,抵消了木质楼房的古旧色彩。房间的每个角落似乎都透着甜丝丝的香味,只是坐着就让光平心情舒畅。

沙绪里拿来一个小急救箱。光平取出消毒液、脱脂棉、纱布和绷带,帮她处理起伤口。伤的确不大碍事,但出血量还是大得让光平有些吃惊。或许伤口的深度跟出血量并无多大关系,光平一边缠绷带一边想。

一个想法忽然涌了上来,占据了他的内心。

“你怎么了?”沙绪里盯着他问。

“没、没什么。”

灵感很快就消失了。这种情形经常有。

“你好奇怪啊。”沙绪里笑着说。

“你喜欢史泰龙吗?”为活跃气氛,光平看着贴在墙上的海报问。画上的史泰龙戴着拳击手套,举起手臂盯着这边。

“我喜欢的是他演的洛奇。”沙绪里脱掉毛衣和裙子,一边换运动衫一边说,“光平你有喜欢的明星吗?”

光平想了想,回答说:“冈部麻里。”

“那是谁啊?女演员?”

“不知道,一个介绍电视节目的女孩。我几乎不看电视,所以只能想起她来。”

“噢。”沙绪里发出兴致索然的声音。

说是喝杯茶,沙绪里却准备起酒来。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少女漫画。沙绪里把一部分书挪开,放在后面的一瓶老伯威威士忌便露了出来。光平对这种设计惊叹不已,更让他吃惊的是沙绪里竟喝这种酒。不是金钱方面的理由,而是沙绪里的形象完全被颠覆了。

光平读少女漫画时,沙绪里兑好威士忌,又在盘子里放了些“激辛”牌薯片。她将其中一杯递给光平,举起自己的酒杯,说了声“干杯”,光平也回应道“干杯”。

武宫的呻吟声似乎从耳畔传来。

“我父母在乡下。”第二次做爱后,沙绪里在光平的怀里说道。昏昏欲睡的光平闻言,再次睁开眼睛。他的脚尖碰到了冰箱。

“他们是鞋匠,哥哥继承了家业。”

光平努力想象乡下鞋店的形象,可脑海中的影像总是飘忽不定。

“我提出要放弃读高中的时候,父亲气得像发疯的魔鬼。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因为他肯定对你怀有很大的期望。”

“可是我对高中根本不抱任何希望,我觉得那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真了不起。”光平说,“那时就能意识到这些。”

“不过,我也不是知道了自己想做什么,也没有想做服务员。”

“嗯……”

“我没有考虑的时间,必须要先给出个答案,就想先从服务员做起,但渐渐地就没有了改变的勇气。”

光平没有回应。

“光平?”

“我在听。”

“抱歉。”

“没事。”

沙绪里握着光平的拇指,似乎睡着了。

3

二人察觉到异样是在第二天早晨要出门的时候。握住门把手的瞬间,光平感到有些不对劲。

“门把手怎么凹下去了?”光平用指尖抚摩着说。拇指接触的地方有一厘米左右的凹痕。

“啊,这是最近被人弄的。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种恶作剧。”

“是啊。”光平若有所思地抚摩了一会儿门把手,然后看了看门的内侧。锁是半自动的。“果然。”他叹了口气。

“怎么了?”

“警察来过了吧?”

“警察?”

“就是眼神很犀利的那个警察,上次出现在MORGUE的那个男人。”

沙绪里似乎想了起来,当即否定说:“他没来过。”

“那就奇怪了。进我家时,他就是用这种手法打开门锁,擅自进来的。”

“这种手法?”

“如果是半自动锁,有时猛砸一下外侧的门把手,就能打开。”

“这么危险?”沙绪里虽这么说,并未表现出不安,不一会儿,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不好……”

“怎么了?”

“照你这么说,我怀疑有人进过我的房间,和门把手上出现凹痕基本是同一时间。”

“大约是什么时候?”光平振奋地问。

沙绪里低头想了一下说:“应该是松木被杀后不久。对了,案发时间是在周三,而你发现尸体的时候是周五,对吧?好像就在那期间。”

“先回去。”光平打开门,回到屋内,“有没有东西失窃?”

“没有。”沙绪里回答,“而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进小偷了,只是觉得古怪。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明白。”光平说,“真的没少东西?”

“感觉书架有点异样,好像书被一本本抽出来过,但什么都没有少。抽屉里的信也被弄乱了。”

“可是并没有东西失窃,对吗?”

“对。你说,从这里还能偷什么?”

是啊,就算偷走女孩用的收录机也卖不了几个钱。

“内衣我也检查了,好像也都在。”

“你能记得?”

“当然了。款式、图案之类,我一眼就能确认。”

“厉害。”光平耸耸肩。

到了青木,光平一边陪客人打台球,一边想心事。

有人进入了沙绪里的住处,这一点已确定无疑。假如她所说的日期无误,似乎不像是那个姓香月的警察做的。而且,那个警察也不像是会闯入花季少女住处的人。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要潜入沙绪里的住处?当然是为了寻找东西,光平想。从“寻找”一词中他又联想到一件事——松木的住处也曾被人闯入。凶手也在里面寻找着某种东西,很可能并未找到,所以又侵入了沙绪里的住处。

凶手为什么要盯上沙绪里的住处?或许是因为她跟松木关系亲密。如果是这样,凶手肯定是了解二人这层关系的人。完全一样,光平想。香月曾根据武宫的供述断定凶手是熟人,推理方法跟这完全一样。

不可能!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光平狠狠地甩了一下球杆,想努力甩掉自己的想法。

4

那栋建筑就在湖畔,七层楼像用硬铝合金之类的材料盖成的一样,远远望去闪闪发光。光是排斥一切曲线的构造就给人一种引领潮流的印象。建筑远离市区,交通也不便捷,大概有不少员工开私家车来此上班,建筑旁的巨大停车场也仿佛在印证着这种推断。

一辆白色轿车驶进了来客停车场。从车上下来一名身穿白色西装的高个男子。男子重重地关上车门,用车窗照照自己的脸,略微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把装在西装口袋里的零碎东西检查了一遍后,才满意地点点头,迈开脚步。

男子边走边把视线投向布满了灰色云层的天空,不过他对天气并不在意,因为他看的是安在楼顶的一块牌子——“JAPAN CENTRAL ELECTRON Co.”。日本中央电子株式会社,便是这家公司的正式名称。

来客停车场与建筑区域之间有一道小门。男子在小门领取了许可证后,朝大楼正门走去。

穿过两道玻璃自动门,便来到一处铺着深红色地毯的大厅。右侧是前台,坐着两名女子。男子走上前去,一名长发女子微笑着站起来。他报出拜访对象的名字后,女子用内线电话通知对方有一名男客来访。他早就预约好了,不怕遭拒。放下听筒后,女子彬彬有礼地向男子指出接待室的位置,让他在那里稍候。他朝两名女子分别微笑致意,道谢后离去。

他在只是用毛玻璃隔出的接待室里等待,大约五分钟后,一阵敲门声传来。一名西装革履、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走了进来。男子身材修长,肤色很白,三七分的头发看上去也很干净。

“在百忙之中打扰,十分抱歉。我是搜查一科的香月。”香月递上名片。

对方也一边点头致意一边递上白色的名片。“我是相泽。”相泽的名片上横着印有“日本中央电子株式会社技术本部系统开发部设计科相泽高显”的字样,背面则用英文印着同样内容。“想必您跟开发科的人也见过面了吧?”相泽一坐下便问道,“因为杉本是那边的人。”

“不是我,应该是辖区的侦查员经办的。”香月一边掏出警察手册,一边回答,“怎么,有问题吗?”

“啊,没……”相泽欲言又止地蹭了蹭鼻子下方,“只是想问问都问了些什么。”

香月看着相泽,坐回椅子上,反问道:“您觉得会问些什么内容?”

相泽有点不知所措。“啊,我也不知道。”

“但您可以猜,”香月说,“侦查员问什么问题还是能够猜出来的,比如杉本润也为人如何、关于被杀一事有没有线索之类。反正也不会问一些特别离奇的问题。”

“也会因人而异吧。如果一个是前上司,一个是前同事,看法当然也会随之改变。”

“那就请设想一下双方的情况。”香月说,“上司肯定就是小宫科长了,同事代表就选津久见。如果询问这两个人,您能想象出他们陈述的内容吗?”说着,香月点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

相泽为难地挠挠头,然后抬起头来。“若是小宫科长,我想他大概会用‘杉本的事记不太清了’等措辞。他恐怕会回答说研究员那么多——但其实也就十多人——对其中一个没有特别的印象,至于案件的线索之类当然也没有头绪。若是津久见,估计会讲一些‘很听话、很能干’之类的话,毕竟他们是项目经理与助理之间的关系。”

香月惊讶地多次摇头。“您太让我吃惊了,简直是如出一辙。再补充一点,小宫科长再三强调杉本从公司辞职以后大家就再没联系过,所以案件与他们无关。基本上是同一个意思。”

“这点小事,谁都猜得出来。”

“那么,即使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杉本先生也是为人低调、服从命令、默默工作的类型?”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相泽抱起胳膊,意味深长地说,“他的确没有给上司留下什么印象,因为他只是个助理。领导重视的会议一直都是由小宫科长和津久见出席的,从这方面说他的确不起眼。不过,在其他部门也有很多人知道杉本这个人,不仅是因为像我一样和他是朋友,还因为他作为一名技术人员也很出名,大家都说他是计算机方面的天才。”

“那他还只是一名助理?”

“因为主要负责人是津久见。”不知为何,相泽降低了语调,“津久见跟杉本组成了一对搭档。一般情况下,当助理具备了一定的实力后,公司就会让其独当一面,可杉本似乎永远都没能获得独立。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津久见似乎不想放杉本。”

“于是杉本先生十分不满?”

“怎么说呢,大概是吧。辞职时他说只是个人原因,不过我想还是不满的情绪爆发了吧。”

“有导火索吗?”香月略微探出身子。

相泽想了一会儿,说:“没注意。听到他辞职的消息时,我们很惊讶,不过都不清楚具体情况。”

“关于辞职一事,杉本先生也没跟您商量过,是吗?”

“没有。我们关系不错,但他很少跟我倒苦水。简单地说,他是那种意志力超强的男人。”

香月点点头,似乎在梳理什么,用圆珠笔敲了敲警察手册。“您知道杉本先生使用假名一事吗?”

“听说了,我很惊讶。他好像自称松木吧。”

“一般来说,人们使用假名都是为了躲起来不让别人找到,您觉得杉本先生有必要这么做吗?”

“难以想象。”相泽当即否定,“他给人的感觉有些吊儿郎当,但不是一个会隐姓埋名的人。”

“这样啊。”香月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杉本先生当时做的是什么工作?”可能因为改变了话题,香月连语调都不一样了。

相泽想了想,说:“他当时应该已经加入人工智能开发团队了。”

“人工智能……是AI吧?”

相泽露出惊讶的表情。“您竟然也知道啊。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称AI。”

“我只知道名字而已。具体是什么情况?”

“具体情况……”相泽刚说了半句又闭上了嘴,抬眼盯着香月,“这个恕我无法奉告。谁在做什么研究之类,这个我是不能透露的。”

“相泽先生,”香月突然发出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这可是在调查杀人案。我也知道是企业机密,不过还是请您设法配合一下。说实话,开发科那边无论如何都不肯透露。”

相泽看上去认可了香月的话。“如果议论起来是谁泄密,那就麻烦了。”

“我们当然不会暴露您的名字,这个我保证。”

相泽点点头,闭上眼睛思忖了一下,说:“好吧,在不触及机密的前提下,我就给您讲讲吧。”

香月点点头。

“杉本所承担的任务,从领域上说属于专家系统的开发。专家系统需要解释吗?”

“请解释一下。”香月轻轻点点头。

相泽舔舔嘴唇,调整了一下呼吸。“一言以蔽之,就是一个计算机系统,拥有专家所具有的知识。说得严谨一些,就是让计算机记住某个特定领域的原理和法则,以及该领域专家所具有的技术知识,然后根据这些知识来进行推论和判断,从而谋求解决问题的方法的系统。”

“由计算机做判断?”

“没错。”

“比如哪些情况?”

“这个……”相泽拢了拢刘海,抬头扫了一下天花板,“在日本,主要是在故障诊断、室内布局、设计和管理等领域进行尝试。”

“计算机拥有这些领域的相关专业知识?”

“不仅拥有知识,还用其进行判断。”作为技术人员的相泽对香月的看法做着补充。

“如此一来,专家不就没用了吗?”

“表面上看,极易被认为是在朝这种方向发展……”相泽含糊地说完,又继续说道,“并不是计算机要取代人类。归根结底,计算机只是帮助或者辅助人类做决定的一种工具。”

“做人类的助手?”

“没错。比如,医疗诊断专家系统现在备受瞩目。这是一个根据各个患者的症状来确定疾病和治疗方案的系统。但是,医生不应被这种建议所左右。对于医生,专家系统应该只是以‘我是这样认为的,您认为如何’的态度来给出建议。系统越是高级,就越需要加强与医生的协同作业,最终决定还是交由医生来做。可见,医疗诊断专家系统只是弥补医生的专业性,并不具备否定医生决策的权威。因此,无论AI再怎么发达,医生也要不断磨炼自己,以防止被专家系统左右。”

“原来如此。”香月不住地点头,仿佛流畅的解释让他完全明白了,“的确,若只是让计算机来诊断,患者也会感到不安。”

“这种情感方面的部分,今后也应多加考虑。”看到对方与自己意见一致,相泽断然说道,“只不过,由于专家的人数不足,在很多情况下都是用专家系统来代替专家。比如,当工业发达的国家向发展中国家出口产品,通过给予专家系统,也能使之适应该地区。GE公司的‘机车故障诊断专家系统’便是一例。不过,像这种情况也应该认定为人类的辅助,而不应产生‘既然有了这个系统,就不需要掌握基础知识’的想法。”

“即使使用了专家系统,也不能被机器操控,对吧?我明白了。那么,杉本先生的工作内容都是些什么呢?”

“内容……”相泽犹豫了一下,“好吧,只要您能保密,那我就说说吧。反正杉本已经死了,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相泽自我安慰般地喃喃道。“要想说明这一点,我得先解释一下被称为‘KE’的这类人。KE是Knowledge Engineer的缩写,是专家系统中一类不可或缺的群体。因为要想制造专家系统,就需要探讨如何提取专家所具备的知识,并将其变成一种计算机能够处理的形式,以及如何使用,实际操作这一切的就是KE。”

“那么,”香月按着太阳穴问道,“这类被称为KE的人就是处于专家与计算机之间的一个中介?”

“没错。”

“杉本先生就是这种KE?”

相泽微微摊了摊手。“是的,确切地说是助理。”

“当被委托制作该系统的时候,这些被称为KE的人就要到客户的公司,将对方提供的专家的知识封装进计算机?”香月读完笔记后观察了一下相泽的表情。

“是的。具体来说,不只是装入知识,还要使其高效判断。”

“这真是一项困难的工作。”香月长舒了一口气,表情略微放松下来。

“有关杉本的工作内容我只能说这么多,况且其他情况我也不清楚。”

“已经足够了,谢谢您的配合。”香月合上警察手册,站起身来,“只是,我最后还想再问一个问题。相泽先生,对于这次的案子,您本人是什么看法?就是对于杉本先生被杀一事。”

相泽抱起胳膊,低吟了一下,抬头望着香月。“说实话,我总觉得有点意外,这就是我的真实感受。他被杀一事无疑令我很意外,但他会在那种街上过着低调的生活让我更意外,毕竟他是一个总想一夜暴富的人。”

开车从中央电子返回总部途中,香月心血来潮,顺便去了一趟学生街。他看看表,已经五点多了。

驶入大学前面的那条路后,一大群学生正从正门出来,他们大多直奔车站。这里便是新学生街。

香月把车停在MORGUE前,下车朝店里走去。门口挂着“准备中”的牌子,但他并没有在意,径直打开店门。

纯子正独坐在吧台旁抽烟。看到香月的身影,她愣了一下,然后立刻从圆润的嘴唇中吐出一道烟。

“啊。”香月一边打招呼一边走近,在纯子旁边坐下。

“什么事?”纯子的声音毫无感情。

香月的唇角浮出一丝苦笑。“拜托你别这么冷淡好不好?我只是来说句话。”

“喝点什么吗?”

香月略微想了想,说“日本茶”。

纯子泡茶时,香月慢悠悠地环视店内,点上了一支烟。

“调查得怎么样了?”纯子问。

“进展缓慢。”香月掸掉烟灰,从纯子用托盘端来的两碗茶中拿起一碗,说了句“谢谢”。

纯子在香月旁边重新坐下来,一时间双方都没有说话。白色的热气从面前的两个茶碗中升起。

香月再次把目光投向店内的装饰。“她在这儿上过班,总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纯子喝了一口茶,目光仍直视着前方,问:“为什么?”

“不清楚,”香月回答说,“大概是从小就了解她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是个初中生。”

“弹弹钢琴,画些画——是不是就是这种印象?”

“也不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看不懂她这个人了。”

“包括拒绝你求婚?”

面对纯子的疑问,香月未作任何回答,而是说:“你跟她来往了有十二三年吧?居然能相处这么久。”

“神奇的缘分。”纯子回答,“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高中,我觉得她跟我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既有魅力,学习又好,家境也富裕,要是能跟这种人做朋友该有多好。她简直就是我崇拜的对象。”

“然后你们就成了好朋友?”

“我们脾气特别合得来,这超出了我的预想。无论是时装、音乐,还是喜欢的男生,都像姐妹俩一样不谋而合。要说不同点,就是她是个大家闺秀,而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女孩。”

“但你们仍一起支撑着同一个店,一起去买醉。的确是一段奇缘。”

纯子微笑着,用手掌捧着茶碗,似乎在温暖冰冷的手。“以前啊,我一直是她的陪衬。包括你在内,我们身边的男人没一个不喜欢她的。不过,随着和她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也逐渐有一些人夸我漂亮了。是她给我带来了好影响,一定是。”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发现你是个美女。”

大概是香月一本正经的表情有点滑稽,纯子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这笑容立刻就消失了,她又换上黯淡的神情,说:“不过,我跟她搭档是错误的。”

“为什么?”香月问。

纯子把玩了一会儿手中的茶碗,叹了口气说:“因为她终究是大家闺秀啊,真的是……温柔得让人有些不耐烦。”

5

给并不美观的松树修剪完,再挂上一些像废品一样的装饰,做成一棵巨大的圣诞树,这个完全出乎光平等人意料的计划,竟真的被付诸实施了。

广美葬礼后的第二个晚上,光平邀请沙绪里等人前去参观那个无聊的尝试。

“要是能变成一个起死回生的满垒本垒打来逆转局面就好了。”时田把红色贝雷帽拉得很低,脖子缩进夹克里,仰望着被不断挂上装饰物的松树喃喃道。

“我看这根本就是个丑陋的东西。”光平面无表情地朝时田的侧脸说道。

“不管丑陋与否,只要能招来客人就是胜利,高雅在商海里是行不通的。如果你真心想赚钱,就会明白。”

光平无言以对,只好沉默。

“这么多电线啊。”沙绪里端详着树下说。那里捆着大量的灯饰软线,像缠了上百份意大利面。

“灯饰发光后,肯定会很漂亮。”圣诞树计划的提议者——点心店老板岛本来到光平的旁边说。

“不过,老亮着也没意思。说不定还没等圣诞节这个重头戏来临,人们就烦腻了。”时田担心地说。

“这一点我们早就考虑到了。我们打算从六点钟起每隔两个小时让它亮一次,这样就会有很多顾客看准时间聚集过来。在等待的时间里,他们自然会在这一带的商店消费。”

“哟,还真有你的啊。”时田喜笑颜开,“真想看一看圣诞树亮起来的样子啊。”

“我们待会儿会试验一下,因为也要确认计时器的情况。”

“大约几点试验?”沙绪里问。

“时间太早的话,那些看热闹的人会很烦人,总之,差不多是夜里十二点吧。那个时间亮起来也很时尚。”岛本露出一副得意的样子。

参观了一会儿后,光平与沙绪里、时田一起朝MORGUE走去。广美的葬礼已经办完,纯子单独的经营也终于开始步入正轨。据说时田等人几乎每天都会露面。

打开店门,纯子没有摆出待客时的职业笑容,而是更加亲切地把光平等人迎进来。

“我们去看圣诞树了。”沙绪里说,“说是十二点左右会点亮灯饰。老板娘也一起去看吧。”

“是吗?那我得早点关门。”

“不用。亮起来之后我来叫你。”大概是怕别人笑话,时田按捺着兴奋,故意板起脸说。

光平挨着沙绪里等人在吧台旁坐下。除了他们,店里只有三名客人。其中两名是年轻的情侣,坐在角落的桌子旁。还有一名男子则坐在吧台旁。光平扫了一眼那名男子的侧脸,不由得一愣,竟然是上次那个穿皮夹克的男子。

光平正用余光偷偷观察男子时,发现他似乎很讨厌刚才兴高采烈地进来的他们,一边从兜里掏钱包一边问纯子:“多少钱?”粗鲁地结完账后,他围上围巾便离去了。门上铃铛的丁零声已经停止,光平仍呆呆地望着门口。

“那个人经常来吗?”光平试着问纯子。

纯子诧异地抬起头。“谁?”

“就是刚才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我以前也看见过。”

“啊,经常来啊。”纯子笑答。

“他好像是医院的人吧?”说话的是时田。

光平朝他扭过头。“医院?他是医生?”

“这个不大清楚……反正我在那边铁路旁的医院里看见过他。不过,从未在这边的店里遇到。”时田纳闷地说。

“他是医生啊。”纯子说,“他每次都来得很晚,而且只喝一小会儿就回去,所以跟时田先生碰不上面。”

“怪不得。我向来都来得比较早。”时田应道。

“那个人是不是跟广美和老板娘住在同一栋公寓?”光平一边喝兑水威士忌一边问。

“为什么这么问?”纯子问。

“我见过他,就在去广美家的途中。”

“是吗……”纯子垂下头,想了一会儿,又恢复了笑容,“你大概认错了吧。”

不久,装饰圣诞树的男人们进来了,店里顿时热闹起来。话题集中到了圣诞树能招揽多少客人上,点心店老板岛本的声音最大。

“哟,怎么回事?今晚怎么这么热闹啊。”井原带着太田走进来,对眼前的热闹场面感到十分惊奇。

不久,钟表的指针走过了十一点三十分。大家怕计时器不准,便决定提前出门去看圣诞树。

“哦,原来是圣诞树啊。听着倒挺有趣的。”

“简、简直就像是过节一样。”

井原和太田边说边往外走,光平等人也跟着出了店门。

树前漆黑一片。那里原本连街灯都没有,又处在两栋建筑之间,刮过的冷风格外刺骨。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看来还是来早了”,大家对此都很赞同。

十一点五十五分,装饰在圣诞树最下面的八音盒响起了《白色圣诞》的旋律,顶端的星星也随之点亮,周围的灯饰则自上而下依次闪烁起来。

观众中有人发出了欢呼声,不久掌声雷动,甚至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好美啊!”沙绪里兴奋地说。

寄托着旧学生街店主们厚望的灯光盛宴持续了约十分钟。其间,似乎是被时田叫来的纯子也来到光平等人身旁,欣赏着圣诞老人人偶和花形灯饰。

“好冷啊。要不要再去一趟我店里?”光平跟沙绪里准备回去时,纯子从身后招呼道,“喝点热酒,暖暖身子后再回去吧。”

“不是马上要关门了吗?”

MORGUE最晚十二点打烊。

“没事。其实是我自己想喝点。”

光平与沙绪里对视一下。“那就喝一点吧。”三人于是朝店里走去。

隔着吧台对坐下来,纯子取出一瓶未打开的三得利老牌威士忌,用布仔细地擦过后打开瓶塞。齿孔线开裂的声音清脆悦耳。

“那东西真的能招来客人?”纯子一边往威士忌里兑热水一边说。

“或许多少能招来一些吧。”光平说,“可这终归只是权宜之计,关键是对这件事怎么认识。”

“无论玩什么花样,学生一转眼就会厌烦的。”沙绪里转着杯垫说道。

光平想,若是松木还在,看到这圣诞树后他会怎么说呢?是喝彩还是嗤之以鼻?恐怕还是无视吧。烧再多的香,死人也不能复活——他可能会说这种话。

当大家的身体终于暖和起来的时候,冻得瑟瑟发抖的时田跑了进来。“哦,果然开着。你们也都在啊。”他在吧台旁坐下,不住地搓起腿来。“老板娘,给我也来一杯。”

“灯饰的效果看似不错。”光平说。

“嗯。虽然不能保证让所有人都满意,不过还算可以吧。”时田满意地蹭着下巴。

快凌晨一点的时候,四人终于站起身来。已经很久没在不提松木和广美的情况下聊这么长时间了。

光平公寓的位置与大家相反,但他还是决定护送沙绪里回去,大家便一起从旧学生街往南走。路过圣诞树时,四人驻足停留。

“做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时田仿佛在说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口中呼出白气。

“这可是临时征收了商业街的会费制作的,完全是背水一战。”

听到光平这么说,时田笑着附和“没错”。

就在这时,一个声响忽然掠过大家耳畔。安装在树顶的星星装饰突然亮了起来,圣诞老人人偶也开始闪烁。

光平呆呆地凝望着眼前的情景。另外三人也不例外,全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不还亮着嘛。”沙绪里第一个说道。此时,圣诞树已经通体闪亮起来,《白色圣诞》的旋律传入了光平等人的耳朵。

“怎么回事!”时田一路小跑,朝圣诞树冲去。光平等人也追了过去。不一会儿,时田、光平、沙绪里和纯子一下子都停住了,不,是像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一名男子正站在圣诞树下,确切地说是倚在圣诞树上。男子目光失焦地望向半空,嘴巴无力地张开,五颜六色的灯饰让他的脸色也不断发生着变化。他仿佛是一个正在倾听《白色圣诞》的粗劣人偶。可他并非人偶,因为一把匕首正扎在他的胸口上,暗红色的血染透了西装的前胸。

几秒钟后,沙绪里的尖叫响彻学生街。

6

警察赶到时,学生街一片骚动。听到尖叫,附近的人们纷纷出来,看到沦为行刑台的圣诞树后,都吓得呆住了。骚乱的样子又引来一群群的围观者。

为了逃离围观人群,光平等人再次回到MORGUE,这次随行的还有两名警察。其中一名较为年长,个头像相扑力士一样粗壮,相貌看上去很善良。他的脸和五官也格外大,与其高大的身躯十分协调。年轻的那名警察脸色较差,个头矮小,似乎有些近视,不时眯起眼睛观察光平等人。

光平等人坐在桌子旁,胖警察坐在吧台旁的椅子上开始调查。年轻警察则站在一旁,拿着警察手册准备记录。

时田代表大家说明了发现尸体时的情形。他平时底气十足的语气彻底消失,还不时蹦出几句毫无必要的敬语,甚至连说“放着一棵圣诞树”时也用了敬语,大概是因为紧张过度。但他说话条理清晰,旁听的光平等人也没有感到不耐烦。

询问一番后,胖警察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真是一桩奇怪的案子。”他环视着四人,咕哝道,“这可是这条街上的第三个被害人了。”

“可是,那名男子我们连见都没见过。”时田仿佛在抗议胖警察嘲讽的语气。

“大家也都一样吗?”胖警察把大眼睛转向光平等人。

“不认识。”纯子回答,光平和沙绪里也点头赞同。

“嗯。”胖警察扭了扭短粗的脖子,左手揉揉右肩,目光再次落到时田身上,“圣诞树第一次亮起来是午夜十二点,对吗?”

“确切地说是十一点五十五分。”时田回答。

“第二次亮起是凌晨一点?”

“凌晨一点。”时田重复道。

“这么说来,”胖警察把脸扭向一旁的年轻警察,“案件就发生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

“是的。”年轻警察发出细细的声音。

“凶手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捅死男子,”胖警察用自动铅笔当匕首,模仿凶手的样子做了一个向前捅的动作,“然后又把他装饰在了圣诞树上。”

“先捅死,然后装饰。”年轻警察点着头。

胖警察一下子扭过脸来,再次盯着光平等人。“在此期间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什么,比如听到有动静之类?”

纯子看看光平和沙绪里,好像在问他们有没有注意到。

“什么都没注意到。”光平说。

“是啊。”沙绪里也答道。

“好的。”警察在手册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抬起头,“圣诞树凌晨一点亮起来一事,你们事先并不知情,是吗?”

“一点都不知道。”时田摆摆手。

“那么,你们的实际安排是什么?难道一切都是在你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安排好的?”

“我问过点心店的岛本了,他说完全没有这样的安排。”

得知出事后,岛本也赶到了现场。最吃惊的恐怕就是他了,光平想。

“那为什么会亮起来?”警察问。

“大概是有人设置了计时器吧。”

“设置它很简单吗?”

“树根处藏着一个计时器。如果真想搞鬼,很容易就能找到。由于操作简单,很容易被人动手脚,我们原本还想加上把锁什么的,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行动。”

“原来如此,操作简单……”

警察记下后,仿佛要确认自己的记录情况,又看了一遍警察手册,说了一句跟刚才一样的话:“真是一桩奇怪的案子。”

“哪里奇怪?”光平问。

警察的脸仍朝着手册,斜眼看向光平。“弄不清凶手的意图,完全不明白凶手为什么要搞一个这么花哨的表演。难道这是圣诞老人提前送给大家的礼物?”

“要不要住下来?”沙绪里问。

光平摇摇头。“没心情。我想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一下。”

“是吗?那好吧。”

确认她的身影进入了房间之后,光平向右拐去。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大脑甚至快要容纳不下。

第三桩案件可以说完全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出现在了光平的面前。

没想到他会被杀……这是目前占据光平大脑的最大谜题。在它的冲击下,其他谜题的影子一时间都被冲淡了。

光平对警察撒了谎,其实他知道那个被装饰在圣诞树上的死者是谁。那个人为什么会被杀呢?光平仰望着夜空。今夜的星空十分璀璨,令人不由得想起那棵圣诞树上的灯饰。谜团像点点繁星般遍布在光平的脑海里。

他为什么会被……男子的面容清晰起来,光平伫立在夜半的学生街上。男子正是绣球花学园的园长——堀江。

7

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传来,那架势似乎要把门砸烂。正裹着毛毯睡觉的光平爬到门口,伸手打开门锁。

开门的是气势汹汹的悦子。她两眼充血,嘴唇紧抿。光平甚至不由得做出防备的架势。

“你看电视了吧?”悦子张口就问,语气咄咄逼人。

“没看。”光平回答说,“我刚起来。”

“都九点了啊。快起来看看电视。”

“你等一下。”光平叠好被子,塞进壁橱。

悦子走进房间,一边说着“好臭啊,有没有打扫”,一边打开电视。

“我想换衣服。”

“换吧,我不介意。”悦子一边换频道一边说。

光平叹了口气,开始脱睡衣。

“嗯,没播新闻。”她把频道换了两遍,喃喃道。电视画面上正在播放厨艺节目,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似乎在做南瓜汤。

“难道,”光平坐到悦子身旁,看着主持人品尝的镜头说道,“你说的是昨晚在学生街发生的那个案子?”

悦子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更大,盯着光平。“你知道?”

“我看到尸体了。”光平说,“顺便说一下,我还是第一发现人呢。这样一来我就是接连三桩命案的尸体发现者了。坦白说,照这样下去我觉得太恐怖了。”

“那你知道是谁被杀了?”悦子揪住光平的衣袖。

“你好像也知道了。”

“我从新闻上看到的。真把我吓坏了,我就飞奔了过来。你有没有把他跟姐姐的关系告诉警察?”

“没说。”

悦子舒了口气,撇了撇嘴瞪着光平。“你也真够顽固的。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昨天我要是说出他跟广美的关系,事情恐怕早就乱成一团,不可收拾了。我不想因此被喋喋不休地逼问。”

悦子无奈地摊开双手。“那你是怎么认为的,对这次的案子?”

“非常不可思议。本来前面的案子就让人一头雾水了,这样一来就更搞不懂了。”

“不过,姐姐跟园长堀江之间是有关联的。难道园长知道些什么?”

“什么?”

“我也不清楚……比如,杀死姐姐的凶手之类。”悦子说完,挺起胸,仿佛对自己的想法十分满意,“没错,肯定知道。说不定是姐姐知道杀害松木的凶手,然后告诉了园长。因为姐姐和园长都是知情者,所以反被灭口了。”

“那广美为什么要告诉园长呢?”

“这个嘛,”悦子耸耸肩,“肯定是经常跟园长倾诉烦恼之类。”

光平站起来,往水壶里注入水后放到煤气炉上。水槽里堆满了待洗的餐具,看着都让人发愁。这些餐具大部分都是广美带来的。“那为什么就不告诉我呢?”光平喃喃着。

“那是因为……”悦子刚说了一半,便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因为什么?”

“因为……她不想把凶手的名字告诉你。”

“你的意思是说,凶手就是我身边的人?”

“这只是我的推理。”

“我知道,怎样想象是你的自由。”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光平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反驳悦子。他目前所拥有的,充其量也只是一些脱离现实的期待和没有存在价值的感伤而已。

看到热气从水壶里冒出来,光平再次站起身。“来杯红茶?”他问。

“谢谢。”

“如果真像你想象的那样,”光平一边把茶包分别放进两个杯子,一边说,“园长昨晚来见凶手了?”

“大概吧。”悦子小声回答。

“为什么?”光平更加疑惑,“既然知道凶手是谁,只要报警不就行了?”

“也许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才来跟凶手决斗的。”

“决斗?”光平回想起堀江温厚的面孔。虽只有一面之缘,可“决斗”一词与当时的印象似乎很难画上等号。“堀江园长与广美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光平自言自语道。

悦子只字未答。

光平和悦子约定近期去一趟绣球花学园后,便与悦子道别,去了青木。一楼咖啡厅的客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沙绪里正独自忙碌着。几乎所有的顾客都是学生,还不时把沙绪里喊过去搭讪几句。光平觉得肯定都是邀她约会的,但似乎并非如此。

“人气爆棚的秘密似乎是圣诞树。”沙绪里一边冲咖啡一边说,“学生们似乎是从新闻中得知了案子,从车站绕路赶来的,他们还以为那尸体仍被装饰在圣诞树上呢。”

“刚才好像还跟你聊了些什么?”

“他们是问我圣诞树灯饰点亮的时间,问我今晚几点会亮,可我一点都不清楚。”

“如此说来,招揽顾客的目的倒真是完全实现了。”

“案发后,点心店的大叔喜出望外。”说着,沙绪里吐了吐舌头。

整个上午台球厅都没有人光顾,光平便帮沙绪里为楼下的顾客点单或端饮品。顾客们的谈论声自然会传入耳朵,他们的确正在谈论圣诞树异样的装饰。

下午,光平坐回了三楼的收银台旁,仍没有顾客。随着年末临近,学生顾客逐渐减少,一般的客人也不光顾了。看来,今天就连时田等商业街上的老主顾们都没工夫打台球了。

光平无奈,只好从抽屉里拿出文库本侦探小说读了起来。这是一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由于他读得时断时续,要想回忆起故事情节还得往回读两三页。

读到小说中出现的第二个被害者时,光平耳边忽然传来玻璃门打开的声音。光平含糊地应了一声,抬起头来,随即抿紧了嘴唇。

“好冷啊。”一名男子一边反手关门一边说。他穿着一身与时令完全不符的白色西装,今天加了一条灰色的围巾。“一个客人都没有的台球厅真是冷清。”男子走向墙边的球杆架,从中间挑了一根。他一会儿握几下球杆,一会儿做几个击球的动作,然后说道:“作为台球厅的球杆还算凑合,连我都能给个及格分。”

“谢谢。”光平一边说一边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

“既不弯曲也没有翘起,重心也不错。”

“谢谢。”光平又说了一遍。

“皮头也是,还不错。”男子闭起一只眼睛,检查着球杆顶端用皮革制成的部分。

“我们都是用锉刀来修护的。”

“真有心。”男子又拿起放在球桌边缘上的巧克,在皮头上蹭了蹭。巧克的作用是防滑。

“香月警官。”光平叫着男子的名字。

男子停下手,犀利的目光转向他。“你是从悦子小姐那儿听说我的名字的吧?”

光平叉着腰,不服气地回瞪他。“找我有事,还是说想打台球?”

男子向一边歪着嘴角,笑了。“哪个都行。”

“我没空跟你开玩笑。有事直说——”

还没等光平说完,男子竟突然把手中的球杆向他戳了过来,指着他的喉咙。他的身子往后一仰,后背撞到了墙上。男子像击剑选手一样用球杆顶着光平的喉咙,盯着他,目光依旧如猎犬盯着猎物般锐利。光平的眼底就是杆头,皮头上涂着一层薄薄的蓝色巧克粉。“你都知道些什么?”男子问。与逼人的目光截然相反,他的语气十分平静,气息也没有一丝紊乱。

“什么都不……”光平的声音都变了调,“什么都、不知道。”

“撒谎可不好,”男子轻轻抬起球杆,忽然在光平的眉心停住,“我希望你把知道的情况全都说出来。这也是为了你好。”

光平并未开口。他紧握双手,回瞪着男子的眼睛。一滴汗珠从腋下流出。

二人僵持了几秒钟,香月打破了沉默。他抿嘴一笑,放下球杆。光平长舒了一口气。

“悦子小姐说过,你很顽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光平咽下积在口中的唾液,对香月说,“我了解的情况悦子基本上也都知道,你为什么不去问她?”

“我就是想问你。”香月饶有兴致地说完,取下盖在旁边球桌上的罩子,“怎么样,咱俩比一局?玩法你定。”

“然后呢?”

“如果我赢了,就请你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当然,我也可以回答你的提问。”

“要是我赢了呢?”

“随你便。”

“好,要是我赢了,那可就不是一点,而是把你的想法全都告诉我了,怎么样?”

香月搓着球杆沉吟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不过,游戏的钱谁付?”

“谁输了谁付。”

“好。”香月面露喜色。

二人决定用轮换玩法的“呼叫撞击制”一决胜负。

所谓轮换玩法,指的是使用带号码的十五个目标球,即一号到十五号和一个主球进行游戏。玩家用主球击打目标球,如果目标球落入球袋,那么目标球上的号码将直接成为玩家的得分。要撞击的目标球必须从一号开始,依次进行。玩家轮流击球,如果得分则可以连续击球。呼叫撞击制的意思是玩家在出杆击球前必须指定目标球和要落入的球袋,只有指定的球落入了指定的球袋才能得分,侥幸得分的情况将会非常少。

平常的玩法一般都不采用这种严格的规则,而是误打误撞也能得分,即“非呼叫撞击制”。使用呼叫撞击制就相当于是正式比赛了。

二人商定,率先拿下一百二十分者获胜。

光平选好球杆,游戏开始。他平时一直用这根,得心应手,光凭这一点他应该就已占据十分有利的地位。“谁先开球?”光平问。

“BANKING。”香月当即答道,“用真正的BANKING进行。”

“真正的?”光平拿起白色主球和一号黄球,放在球桌上。

BANKING即决定开球权。双方在开球线后分别放置一颗规格统一的主球,然后同时击打该球,球碰到对面的库边,弹回后静止,离靠近开球线一侧的短库较近者即获得开球权。

BANKING的结果是香月率先开球。虽然只差一点,光平还是输在了手臂的回缩上。他心里清楚,是自己太紧张了。

十五颗球被摆成三角形,开局击球的目标是前面的一号球。香月双腿自然分开,略微压低身子,左手食指和拇指架住球杆做了一个标准的手桥。

击球堪称完美。球杆并未左右晃动,呈直线稳稳推出,随势出杆也很漂亮。被推出的白球几乎命中一号球的中心。伴随着清脆的撞击声,三角形被完美打散。

目标球的号码是从一到十五,所以只有全部落袋才能得到一百二十分。不过,由于一百二十比零的比分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必须设置两局比赛。目标球被排好的状态叫作“RACK”。

游戏进入第二局。第一局光平仅以微弱优势领先,过程也一点都不轻松。香月在前半局犯了一个低级失误,光平才得以抓住机会,连续得分。而在后半局中,香月巧妙地采取了安全打法,不以得分为目的,而是频繁给对方制造困局。光平也想以安全打法脱身,球却没有碰到库边,违反了规则。这一失误十分致命,让他葬送了大好的领先优势。

在第二局中,直到打到五号球,比赛都进行得波澜不惊。由于开球结果不佳,球落袋后,难以找准下一个目标球的下球点,因此双方都很谨慎,努力从对方的出球中寻求破绽。比如,香月轻松地让四号球落入了球袋,可由于四号球是指定安全球,基于安全打法,这种情况是不得分的,只能将四号球重新放回靠近顶库的置球点上。为大局而放弃眼前的得分,真可谓高招。

轮到光平击球,当他把六号球选为目标球的时候,局势终于迎来了转折。六号球离底袋很近,从主球的位置来看很容易落袋,问题是下一颗七号球的位置——中袋的前面。如果能在六号球落袋后让主球停在其附近,下一杆将会比较好打。只不过,七号球停在靠近它的一侧中袋和十四号球之间,一旦主球停下的位置不好,十四号球就会成为妨碍,加大了打七号球的难度。如果击中六号球后,回弹的主球撞开十四号球,七号球就容易打了,对后面的局势也有利。

光平瞥了香月一眼。香月一边往皮头上涂巧克粉,一边盯着各球的位置。跟光平视线相撞后,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仿佛在说“看你的本事喽”。

“六号,右底袋。”光平架好球杆。要想让主球在击中目标球后强力反弹,必须要用拉杆使主球产生逆向旋转。可是,光平尚在犹疑之际,球杆就被推了出去。六号球落袋后,主球呈锐角反弹回来,但因旋转不够,球没有速度。不妙!主球并未碰到十四号球,还与七号球将十四号球夹在中间,三球在一条直线上,形成了一种最糟糕的局面。这正是光平在击球瞬间所担心的。最终,他的下一杆失误了。他想利用库边打七号球,但失败了。

香月用尖锐而短促的声音叫了一声好。“七号,你失手的球袋。”他轻松地将球送入袋中,主球也停到了绝佳位置,“八号,这边的球袋。”

主球在八号球落袋后,碰了一下库边,弹回到球桌中央。

“又回来了。”香月说。光平本以为他说的是主球,可后来才发觉不是,因为九号球落袋后,他又喃喃了一句“好,又回来了”。那是一杆主球并不会“回来”的拉杆。

香月说的似乎是手感回来了。他用完美的一击让最后的十五号球落袋后,意犹未尽似的将拉杆的动作保持了两三秒。胜负早已决出。七号球失误后,光平就再也没有架起球杆的机会。

“一年没打球了。”香月一边检查杆头一边说,“闲着就是不行,体育运动尤其如此,道理和把印章遗忘在橱柜的抽屉里一样。这次花了好大气力才找回来。”

“没想到你是职业选手。”

“不是。”香月苦笑,“哪有这么烂的职业选手。”

光平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球台。

“你打得也挺不错的。说实话,我甚至还想放点水,还好没这样做。”

“我是完败。”光平终于说,“虽然我没怎么输过。”

“时运问题。”香月说,“当时你如果再使一点劲,沮丧的就该是我了。有一方赢就必然会有一方输。”

“我犹豫了。”

“我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打台球的?”

“忘记了。我就是自己随便打打。其实这样并不好,不会有长进,也很难发挥水平。”

“不过,你打得堪称完美,就像在看保罗·纽曼一样。”

“那我还得谢谢你了?”

光平从香月手里接过球杆,跟自己的一起放到球杆架上,然后用对讲机呼叫沙绪里,点了两杯咖啡。沙绪里回复说“现在咖啡厅里没客人,马上就送上去”。随后,光平站在墙边抱起胳膊,问:“说吧,什么问题?”

“态度很干脆,难能可贵。”香月穿上上衣,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先问问计算机的事吧。说起计算机,松木从前所在的公司好像就是一家计算机公司。你对这方面的事情好像很感兴趣,为此还专门去咨询了大学的朋友。我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光平有点惊讶,没想到自己去见信息工学专业的朋友一事早就被香月看穿了。看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被他监视。“我也没什么明确的根据,”光平答道,“只是心血来潮。或许跟案件并无关系。”

“没事。”香月点点头,催促着他。

光平把《科学·纪实》杂志以及从广美家中发现杂志的过程告诉了香月,还说明了杂志内容。

香月饶有兴味地探出身子。“这或许会成为连接松木和广美小姐的一把钥匙。”

“也许吧。”光平说。或许这真的是一把钥匙,可究竟对应的是哪一把锁就不清楚了。

“你现在还带着杂志吗?”

光平从夹克衣兜里取出对折的杂志。香月满意地接过去,直接塞进了西装内兜。“下一个问题。”

这时,沙绪里端着咖啡走了上来。她似乎察觉到二人异样的气氛,犹豫着走近,将托盘轻轻放到了收银台上,冲光平使了个眼色。

“谢谢。”光平朝沙绪里微微一笑。她垂下视线,飞快地瞥了香月一眼后,打开玻璃门出去了。

香月听着沙绪里下楼的声音,点上一支烟,吐出一口后,问:“你跟她上过床吗?”他的语气很轻,不带感情。

“上过啊。”光平不甘示弱,轻松地回答,“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因为我被她瞪了一眼。”说着,香月别有深意地笑起来,从齿间吐出一缕白烟。他收起笑容,再次说道“下一个问题”。光平也严肃起来。“请把你知道的有关广美小姐和绣球花学园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你跟悦子小姐去学园的事情我已经确认过了,隐瞒也没有意义。”

“我无意隐瞒,因为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光平回答。他把那本小册子和广美每周二都去学园的事也说了出来。

“你跟园长堀江都谈了些什么?”

“没什么。”光平先做了一下铺垫,然后把与园长的对话内容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香月看上去并不满意,可光平觉得自己并未撒谎。

“你今后要是能继续跟我合作就好了。”香月喝了一口黑咖啡,说道,“每次都打台球太累了,再说我也不可能每次都能赢。”

“我会考虑的。”光平也呷了一口咖啡,“对了,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也可以回答我一些问题。”

香月把杯子贴在嘴唇上,点点头,向光平招了招手。

光平吸了口气。“首先,有关松木的过去,我想问一下你了解了多少?”

“问得好。”香月放下杯子,“听说他曾在中央电子做过程序员之类的工作,为人低调,也没有给人留下过很深的印象。你知道专家系统吗?”

“那本杂志上刊登着相关文章。”光平指指香月的内兜。

香月的面色略显严肃起来,好像越想越苦恼似的说:“是吗?还有其他问题吗?”

“我想问问有关密室的调查进展。”光平略微思考了一会儿,说,“就是你上次所说的密室。杀害广美的凶手是怎样逃跑的,你后来知道了吗?”

“目前,在调查本部,”香月用罕见的沉重语气说道,“主流意见是这是发现者的一种错觉。”

“错觉?”

“你漏看了。凶手当时肯定潜藏在途中的某一层,而拼命爬楼梯的你并没有注意到。”

“我没有漏看。”光平说,“你不信就算了。”

香月只是略微动了动嘴。光平觉得他似乎在说“我明白”,不过也可能是自己多虑了。总之,有一点是明确的,即密室之谜仍毫无进展。“就这些问题?”香月说。

光平跺着地板又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广美为什么要拒绝你的求婚?”

意外的提问让香月有点不知所措。他瞪大了眼睛,似乎愣住了。“这种事情,你让我怎么说?”

“因为你是警察?”

“大概不是。”香月说,“也许是广美小姐讨厌我这种男人吧。”

“她是那样说的?”

“她什么都没说。只说了一句‘我拒绝’,没有告诉我理由。”

“听悦子说,广美明明也很爱你。”

香月并未回答,而是把食指伸进左耳挠了起来,仿佛在说“提问就此结束”。“咖啡很好喝,向你的超短裙女友转达我的问候。”香月戴好灰色围巾,走出了玻璃门。

8

圣诞树杀人案过去了三天,警方似乎对堀江的行踪进行了周密的调查。来青木喝咖啡和打台球的店主中,很多都受到了调查。其中在站前经营拉面馆的一名姓儿玉的中年男子的话比较有参考价值,因为那天晚上他曾跟堀江搭过话。

“大概是在案发前半个小时,他来店里吃拉面,要的好像是盐味拉面。吃完后就问我去大学怎么走。我告诉他沿前面那条路一直走就是正门。我当时还觉得这个客人好奇怪,大半夜的去什么大学。”儿玉动作笨拙地打着台球,纳闷地说,“可是,当我把这件事告诉警察之后,警察的眼神都变了。说不定我就是最后一个看到那男子的人呢。”

再无其他人看见过堀江,也许真的被儿玉说中了。园长不可能去大学办事,大学可能只是一个记号,他很可能是来见某个人的。而且第一案发现场似乎也是警方正在调查的一个问题。沙绪里对此了解得比较详细,听说是点心店的岛本来咖啡厅时告诉她的。

“据说,目前警方认为堀江是在圣诞树旁被杀的。因为就算是半夜三更,凶手也无法扛着尸体在学生街上走。不过凶器尚未发现,警方也很着急。”

堀江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但沙绪里所说的“凶器”并非那把匕首。因为根据案发两天后的新闻报道,堀江的死因是后脑遭受了钝器的重击,匕首则是死后被插上的。凶器其实是那个钝器。

比较可信的看法是:堀江要在圣诞树前跟某人碰头,而这个人偷偷溜到他背后,重击了他的后脑,又把匕首插在了他的胸口。

“真是桩离奇的案子。”下了班的井原端着咖啡杯低头说道。松木死后,他就不怎么打台球了,而是经常在咖啡厅喝杯咖啡便回去。“松木、广美小姐,还有这次的男人,真猜不透他们之间到底能有什么联系。”

“这三个案子真的有关联?”沙绪里问。

“当然。”井原板着脸说,“至少凶手是同一个人,连用匕首的手法都一样,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问题是动机。”光平说。

“没错,要想查明这一点,就必须找出三人间的关联。”

“比如,凶手最初只想杀一个人,结果由于某种机缘巧合,另两个人也知道了其罪行,迫不得已,凶手只好也将他们灭口,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光平说出悦子的推理后,井原点了点头。“完全有可能。可无论如何,凶手肯定是跟那三人以某种方式相识的人。”

也许吧,光平想。“对了,井原先生,你知道专家系统吗?”光平问。

由于话题突然转变,井原露出困惑的眼神。“什么啊,怎么突然说这个?”

“专家系统,你知道吗?”

“名字还是知道的,就是让计算机来代替专家的一种东西吧。怎么了?”

“松木在从前的公司时,做的似乎就是与之相关的工作,而且和这次的案子好像也有联系。”

“哦?”井原放下咖啡杯,靠在椅子上,打量着光平,“什么意思?你能不能仔细讲讲?”

光平便把《科学·纪实》杂志以及上面刊登的专家系统的报道,还有松木从事这种工作的情况等依次做了说明。

井原把冷掉的咖啡丢在一边,认真地听着,耳根逐渐发红,足见他对此十分感兴趣。“津村,这个话题非常有意思。”他兴奋地说,“这种话题我一个门外汉懂什么,最好叫专家来。我立刻打电话。”井原起身抓起收银台旁的公用电话,打给了大学研究室的副教授,他似乎知道副教授的夜间直通电话。“……总之,具体情况等你到这边后再谈。你马上来一趟就行,听明白没有?”井原语气强硬地说完,搓着手回到桌边。“副教授等会儿就来。他一来肯定能给我们讲些有趣的话题。”

光平点头赞同。

大约二十分钟后,干瘦的太田果然出现了。他身穿一件肥大的双排扣短大衣,腰带紧紧地系在腰上。

他脱下大衣,等待咖啡端上来的时候,井原把从光平那里听来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眼神不安地来回打量着井原和光平,听完后点了点头。

“专、专家系统的话,我倒是懂一点。”他挺了挺单薄的胸脯,“毕竟现在十分流行,起因便是三里岛核事故。据说,那起事故的原因在于设备故障初期,一名老练的操作人员慌了神,导致操作失误。假、假如事故发生时有一台能够冷静思考原因的计算机,并服从计算机指令,就能防患于未然了。”

“你有没有跟松木聊过和专家系统有关的话题?”井原问。

太田摇摇头。“没有……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以前从事的是这种工作。”

既然松木都隐姓埋名了,太田不了解也是理所当然的,光平想。

“你想象不出松木的工作与这次案子之间的联系吗?”

太田发出打鼾般的呻吟声,摇了摇头,说:“想象不出来。”

“比如,”井原压低声音说,“在从事这种工作的过程中,无意间偷看到了某个人物名单之类。你就不能想象一下类似的情况?”

“人物……名、名单?”

“是啊,记载着个人的过去或简历的名单。假如有这种机会,很可能看到了不想暴露过去之人的资料。如此一来,自然就有了生命危险。”

“如果是这样……”光平一边回忆松木的侧脸一边说,“松木有可能会威胁这个人?”

“会不会直接威胁还不好说,但如果真有这种情况,松木很可能会去接近那个人。”

太田皱起眉说:“可能性、还是有的。比如公司里有一种人才配置系统之类的东西,个人信息全都保存在里面,说不定里面还有详尽的不良记录。只不过,具有这种不良记录的人,是不可能在体面的公司里长期工作的。”

的确,纵然是杀人灭口也想拼命隐瞒的过去被输入电脑,这种情况实在难以想象。如果真有这种员工,恐怕当即就会被解雇。

井原说:“松木未必会只用资料本身来威胁。比如松木偷看了某个熟人的个人信息,可上面所写的经历与实际不符。而事实上,那个人由于个人原因只能撒谎。于是,松木就做了调查并以此来胁迫那个人……”

“太、太棒了!”干瘦的副教授佩服地抬头看了看井原,“简直就是小说家。”

绅士苦笑着挠挠太阳穴。“你就别挖苦我了。如果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应该还会有其他用来威胁的手段。”

“有、有可能。”副教授慢慢地品着咖啡,思考着,不久便意识到什么似的抬起眼睛,“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走,如果有一个会计管理的专家系统之类,说不定会挺、挺好玩的。”

“对啊,”井原说,“如果能从数据中发现有人侵吞公款,就可以来威胁了。”

“可是,”光平插话道,“我们身边并没有这种可以威胁的对象。”

井原抱着胳膊哼了一声:“倒也是。”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人,只能是你。”副教授望着井原笑着说,“因为在公司上班的就只有你一个。”

“开什么玩笑。”井原一副无奈的样子,“我们公司是不可能委托中央电子做业务的。再说我也不在会计部,也不记得把个人信息存入过系统。”

“我只是说,如果非、非要从我们中间找一个人的话。”副教授仍笑嘻嘻的。

“可说到底,我们也只能在这儿议论议论而已,其他的都无法干涉。”

听到光平这么说,井原也点点头。“说得也是,剩下的就只能交给警察了。”

关于松木的事,香月等警察掌握的情报要远比光平等人多。像大家现在这样的议论,在搜查本部应该也会进行。虽然井原和太田的话让人很感兴趣,光平仍无法释怀。无论怎么解释,他也想不出广美怎么会与松木的暗中活动有关。难道她只是单纯地被卷进来并遇害?

悦子打来电话是在此后不久。今晚她似乎很慌乱,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震得光平的耳朵嗡嗡直响。

悦子让光平赶紧来自己的住处一趟。光平说青木离打烊还有将近两个小时,她却回答道:“那我就自己一个人去。”

“等一下。你要去哪儿?”

“绣球花学园啊,还用说吗?我们不是早就说好要一起去的吗?”

“这也太突然了吧?”

“这是考虑对方的时间后定下的。怎么样,去不去?”

“我饭还没吃呢。”

“那我给你准备些三明治之类的吧。吃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知道了,我想想办法。”

挂断电话后,光平向老板和沙绪里解释了一下情况,希望早退。老板一时面露不快,沙绪里说了句“小气鬼”后,他还是答应了。

“得到情报后,一定得告诉我们哪。”井原一本正经地说。

光平点点头,离开青木,朝悦子住的公寓赶去。

他走进房间,只见悦子系着一条可爱的围裙,刚做完一大盘三明治。

“你就边吃边听吧。”悦子匆匆为光平倒上一杯红茶,连围裙都没摘下,就在椅子上坐下来。围裙上有一幅刺绣画,画着一个打伞的女人在空中飞翔。“警察调查过了,还是没弄清姐姐为什么要去绣球花学园,说是大概只有堀江园长知道理由,还有,松木与绣球花学园的关系,目前也仍未有任何发现。”

正往嘴里送火腿三明治的光平停下手来。“这是从香月那儿得到的情报?”

“是啊。怎么,不满意?”

光平摇摇头,大口嚼着三明治。面包表面的纹理很细腻,黄芥末也放得恰到好处,口感跟便利店里卖的袋装三明治大不相同。

“还有,堀江园长这个人十分善良,似乎完全没有被杀的理由。据说,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

“是给人这种印象。”光平回忆着堀江说。

“这就是目前得到的所有情报。我们需要在这个基础上先想一想到了那边之后该问些什么。”

“这么急?”

“肯定急啊。这还是考虑过让你少请假了呢。”

“这也是香月帮的忙?”

“不是,你想到哪儿去了?你就这么讨厌警察?”

“最初是这样的,”光平咽下三明治,说,“不过现在已经不讨厌了。我想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差不多就是这种心情吧。我可以说得夸张些吗?”

“请便。”

“说得夸张些,如果只是让别人来解决,那么案子在我心中是始终无法结案的。你擅长数学吗?”

“还行吧。”

“我也挺擅长的。比如学习的时候,遇到自己怎么也解不开的问题时,只是找个人解释一下,就算当时明白了,事后也会立刻忘掉,根本不能变成自己的东西。而自己花大量时间辛辛苦苦解开的问题,至少是不会忘记的。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有点懂了。”悦子歪歪头,舔了舔下嘴唇,“不过跟我的想法还是有很大出入,虽然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然会不一样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光平又咬起一个三明治,这个里面夹的是黄瓜和奶酪。

“而且香月先生也爱着姐姐,还说你也是个好男人。”

“我跟他毫无关系。广美并非我俩的黏合剂。”

悦子露出放弃般的笑容,伸手拿起三明治。

二人跟朋友借了辆丰田Soarer,驱车驶向绣球花学园。悦子开车很猛,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光平有好几次需要用力蹬脚,以稳住身体。而身为司机的她却毫不在意,左脚还跟着车载音响播放的杜兰杜兰乐队的歌打着拍子。

学园周围的各家窗户里早已亮起灯,学园里只有一个房间亮着微弱的灯光。二人按指示从正门旁的便门进去,玄关左侧便是传达室。光平探头看了看,里面有个戴眼镜的女人。发现他们后,对方轻轻点点头,朝他们走过来。

“这么晚打扰,不好意思。”悦子致歉道。

女人微笑着点头还礼,请他们去接待室,即上次跟堀江园长见面的那个房间。

接待室里有一张小茶几,上面放着两个茶碗。碗底还略微残留着一点淡绿色液体。在光平二人之前似乎还有客人来过。

二人等了五分多钟,女人端着茶走了进来。她的音容笑貌让光平想起上次跟园长谈话时也是她来上的茶。

“啊,不好意思,失礼了。”看到茶几上残留的茶碗,她不好意思地说道,随即利索地将桌面收拾好,在二人面前放上新茶碗。茶很热,正冒着热气。“刚才有客人突然造访。”坐下后,她仍一再解释,“两位知道佐伯女士吧?访客就是她。”

“在友爱生命做外勤的那位?”

听到光平这么问,女人深深地点点头。“她是因为园长先生去世一事而来,看得出她也十分悲伤。”

“是吗?”光平一本正经地回答。

随后,双方做了自我介绍。女人叫田边澄子,在这学园里的工龄最长。

“我们也不知道园长为什么要去那条街上。”她神情严肃地讲述起来,“他那天好像在学园待到很晚。”

“那他有没有说起过要见什么人之类?”光平问。

“没有。现在想来,他那天似乎有点魂不守舍。”

“那他有没有接到什么电话?”悦子问。

澄子略微想了一下,摇摇头。“有可能接到过吧。但园长室里有电话,我们这些人也不太清楚。”

“是吗?”悦子失落地回答。

“什么都没法答复您,真的十分抱歉。”澄子微微弯弯腰,“说实话,二位问的问题,佐伯女士刚才也问过。当时我也没能回答她。”

“佐伯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光平不由得陷入思考。难道她也在寻找凶手?

“对了,我姐姐被杀的事您知道吗?”悦子问。

澄子用力点点头。“您姐姐真是个好人。有关她的事,警察也问过我不少。”

“您有线索吗?”光平问。

“没有。”

“那您有没有见过她跟堀江园长商量过什么?”

澄子想了一会儿,说:“不记得了。”

“关于那条学生街,堀江园长以前有没有说起过什么?”悦子问。

澄子的回答跟前面几乎一样。

光平与悦子对视了一下。这样是找不到任何线索的。本打算只要能有一丝头绪,也要努力追查,可如此一来,也无法深入地问下去了。

“姐姐在这儿给人一种什么印象呢?”悦子问了一个与刚才完全不同的问题,“她做志愿者时只是在尽义务,还是看上去很享受?”

“她很开朗地在帮助我们。”仿佛刻意强调似的,澄子用尽全力点点头,“当然,毕竟是这种工作性质,所以她应该也觉得是在做义工。不过,她自己很愿意跟孩子们相处。否则,孩子们也不会打开心扉的。”说到这里,澄子啪地拍了下手,“对了,给二位看样东西吧。”说着,澄子起身出去了。两三分钟后,拿回一本大影集。“我偶尔也会照照相。”她打开相册,拿出一张广美和十几个孩子站在一起的合影。照片中的广美跟在MORGUE时完全不同,像换了个人一样,穿着一身运动服,好像在做体操,还唱着歌。

“啊,钢琴。”悦子指着一张照片说。照片上的广美正在弹钢琴,脸上洋溢着光平从未见过的灿烂表情。她真正的样子竟然是在这里啊,光平想。

“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被杀了呢……”大概是看照片时又触动了情绪,澄子擦拭着眼角,声音略微颤抖起来。

有广美的照片不是很多,照片似乎都是以学园的员工为中心拍的,有远足的、做游戏的,还有讲连环画故事的……

光平的视线忽然停了下来。他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心里不由得敲起了警钟,脸也涨红了。

那似乎是一张孩子们体检时的照片。上面有两个出诊医生的身影,其中之一就是那个皮夹克男人。他并未穿夹克,而是身着白大褂,正笑着说着什么。

“这个人……不、不是我们附近医院的医生吗?”光平不禁口吃起来。悦子狐疑地看向他。

澄子看看照片,回答:“对,没错。那家医院是我们学园的指定医院。这位是斋藤医生,从很年轻时起就一直为我们出诊了。”

“斋藤……”

“他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曾经见过他。他最近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澄子低头想了想,回答说:“他最近没怎么来,来的都是其他大夫……最近的一次大概是在春天吧。”

“春天?”光平也有点纳闷。

“他人很好。”澄子说,“对孩子们比任何人都尽心尽力。每当治疗不见效果,他都会十分自责。”

“是吗……”光平再次看看照片。照片中的男人正在笑,眼睛里的确透着医生的那种眼神。

离开学园,刚钻进车里,悦子就拧住光平的胳膊。

“疼疼疼!”

“快说!那照片里的男人是谁?”

“还不知道,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别拧了,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悦子松了手,被拧的地方仍钻心地疼。

“你姐姐可从来不像你这样。”光平抱怨了一句后,说出了皮夹克男人的情况,比如没人意识到他是MORGUE的常客、广美被杀那晚他曾从公寓出来等。

“这和案件有关系吗?”悦子一边转动车钥匙一边喃喃自语。引擎装有电控燃油喷射系统,发动机一转动起来,车便可快速起步。

“目前尚不清楚,打算再调查一下。”

“怎么调查?直接去问本人?问人家跟案子有没有关系?”

“当然不能这么做,我们可以问问他绣球花学园跟广美的事,然后观察他的反应。”

“又不是电视剧,这个办法可行吗?”说着,悦子猛地开动了车子。

随着轮胎嗡的一声,光平被推到了椅背上。“总之我们必须要跟他谈一次,至于怀疑之类的事以后再说。明天先去接触一下。”

“我也跟你去。”

“行是行……可你还打算告诉那个警察吗?”

悦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先等等再说。我并不想跟警察较劲,但把注押在你身上也不错。这不是挺好玩的吗?”

“嗯……好玩。”

“交给香月先生,把握的确大一些,不过不好玩。只要有情报,他就能冷静处理,得出正确答案。”

“就像机器一样?”光平问。

“没错,像机器一样。他天生就是当警察的人,机器警察。”

“如果将来真能造出一种具有完美侦查能力的电脑,”说着,光平在挡风玻璃上写下“computer”,“那他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悦子说,“他肯定会说‘我总比无能的人有用吧’,很可能还会去跟电脑打招呼,说‘友好地相处下去吧’。”

“原来如此,这下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台球比赛啊。我赢不了他。”

悦子想了想,呵呵地笑起来。

9

走出地铁站的台阶,眼前是一座七层建筑,那家店就在三楼。

香月与年轻警察站在楼前。

这里离繁华商业街的主干道有点远。时间还不到六点,但上班族模样的男人们一会儿从某处出现,一会儿又消失在附近的店里,大概是因为正值年末聚会的高峰期吧。

“COLOR BALL”是目标店铺的名字。二人走进大楼,按下电梯。

“松木也会出入这种店?”等电梯的时候,香月对后辈田所说道。田所个头很高,颇为精悍,毕业于一流大学的法学系。

“听说他还是上班族时经常一个人来这儿。”

“一个人来打台球?”

“是啊。”

电梯来了。二人走进去,按下三楼的按键。

“科长说过,‘香月是有实力,可就是有点哗众取宠’。”

“他对我评价不好?”

“那倒也不是,他心里还是很期待的。只是在这次的案子上,您似乎有点太固执了,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

“固执是很重要的。”说着,香月撇嘴一笑。这时,三楼到了。

打开COLOR BALL的店门,里面很宽敞。中间有四张罩着蓝色桌布的球桌,其中三张是落袋球桌,另一张是开伦球桌。周围则是餐桌和吧台,客人们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观看别人打球,等待自己上场。

此时四张球桌均已被占,还有好几名客人正在排队。得知有半数以上的客人都是年轻女性后,香月像有了新发现一样。

一名蓄着小胡子的矮个男人走向二人。他身穿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黑马甲。

“上次问过的那些话,我们想再仔细地了解一下。”

听田所说明来意后,男人略微皱皱眉,把二人领到吧台一角。

“生意很兴隆啊。”香月说。

“托您的福。”男人答道。

“这个人你认识吧?”香月从内兜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男人。是松木的半身照。

男人看看照片,又瞥瞥田所,点了点头。“是杉本先生吧。”

“他经常过来?”

“是,但也是到去年为止。”

“后来为什么不来了?”

“这个嘛,”男人低下头,“这种客人偶尔也会有的。一段时间里每天都来,某一天突然就不来了。”

“我听他说,”香月略微朝旁边的田所侧了侧脸,说,“照片上的这名男子似乎向你提出过一个奇怪的请求,想让你给介绍一个大学的工作人员。”

“介绍?啊……”男人不以为然地苦笑了一下,“熟客中会有各种人,对吧?像税务人员啊房地产商啊等等,经常会有人让我帮忙介绍这些人。不过,让我介绍大学工作人员的还是头一次。”

“只是说想认识个在大学工作的人?”

“不,”男人说着,小胡子随之颤动,“好像是想找个做计算机研究的学者。”

“哦……”香月跟田所对视了一下,然后重新把目光拉回男人身上,“你没有问理由?”

“我记得好像问过,不过对方含糊其词。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真的记不太清了。”

“很久以前?具体是什么时候?”

“嗯……差不多是四年前吧。”

“四年……”

“我想差不多是杉本先生刚开始来我店里的时候吧。”

“你最终还是帮他介绍了?”

“没办成。”男人撇撇嘴,“他的要求太苛刻了。我给他介绍过好几个大学老师,可没有一个是研究计算机的。”

“后来你就再没有接受过这种委托?”

“没有。对了,说不定次郎知道些什么呢。”

“次郎?”

“他去年经常跟杉本先生一起玩。”说完,矮个男人走向最靠角落的一张落袋球桌,跟一名正在教两个女大学生模样的人打球的年轻店员耳语了几句。那人应该就是次郎,是一名眉清目秀的英俊小生。

“杉本先生这人我记得,但不记得他让我帮忙介绍过什么人。”次郎挠着脸颊说,“最主要的是,我这人交际面也不怎么广。就算是有让我帮忙介绍的,大多也是让我介绍好女人。”

“他有没有其他关系比较亲密的人?不是这儿的从业人员也行。”

“这个嘛……”次郎厌烦地皱皱眉,不过仍显出一副认真搜索记忆的样子,不久,他把视线投向了香月,“这么说倒是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去年夏天经常跟杉本先生一起过来,不过台球打得相当烂。”

“学生模样?”香月的大脑里浮出光平的面庞。

“一名个头不高、有点胖的男子。”看来并非津村光平。

“知道是什么人吗?”

“名字不清楚,大概是在这附近打工的人,有一次还曾穿着电器店的工作服来过。”

“在电器店打工?”有什么东西在香月的脑海里回响起来。他把照片装进兜里,满意地拍拍次郎的肩膀,“谢谢,有参考价值。”

“那个……”次郎指指香月的内兜,“那个人怎么了?”

香月叹了口气,说:“也没什么,只是被杀了而已。”

10

拜访完绣球花学园的次日上午,悦子又给光平打来电话。

“有没有午休?”悦子上来就问。

“有是有,不过不能离开店里。”

悦子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用喜欢恶作剧的孩子般的声音说道:“这可是捉住那医生的良机。我去医院悄悄地确认过了。他昨晚值夜班,白天应该会离开医院回家,我想尾随去他家。”

听筒里传来嘟的一声。看来她是用公用电话打的,大概是在医院旁边。

光平叹了口气。“你为什么总这样突然袭击?你也该考虑一下我的情况才是。”

“抱歉,我没多余的时间。”虽道了歉,可她的语气里压根就没有认错的感觉。“那怎么办?”

“好吧,我想办法。告诉我地点。”

悦子快速地说出了自己的位置,是医院的候诊室。果不其然,光平想。

“估计二十分钟内能赶到。”

“十五分钟。”

“那我加把劲。”光平挂断电话后,再次拿起听筒,给住在同一公寓的一名落榜生打电话。该男子因落榜次数太多,父母减少了他的生活费。但他仍逃课,总是待在住处混日子。落榜生接起电话后,光平开门见山地说:“有个打工的好机会,两小时就能赚一大笔,你干不干?”

光平赶到医院,候诊室里等待叫号的患者多得令人震惊,几乎都是中老年人,甚至令人怀疑,这么多中老年人究竟都藏在学生街这片区域的什么地方。因此,寻找悦子也不是一件易事。

悦子正坐在最里边的椅子上看周刊杂志。看见光平,她挥手示意。“空气太差了。”悦子皱着眉,“大家都在咳嗽。说不定这儿正制造着病人呢。”

“那个皮夹克男人还没出来?”光平在她旁边坐下来,“时间有点紧。”

悦子飞快地看了一眼手表说:“马上。”说完,她再次读起杂志。

光平有些无奈,只好端详起坐在对面椅子上的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来。男孩似乎发烧了,正困倦地倚在一名貌似他母亲的胖女人身上。运动服、围巾、毛线帽,男孩被捂得厚厚的,这似乎让他更难受了。只要他稍微一动,胖女人立刻就用敲铁桶般的声音训斥“老实待着,别乱动”,然后再把视线移回娱乐杂志上。这家医院向来拥挤,等几个小时是常事。

“喂。”

悦子突然戳了戳光平的侧腹,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却没有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影。

“没有啊。”

“不是。我是说那个女人。”

“啊?”顺着悦子的视线望去,只见出入口处有一个女人,随意束起的头发看上去有点眼熟。“啊,那不是佐伯吗?”女人正是在保险公司做外勤的佐伯良江,据说她在绣球花学园跟广美的关系很亲密。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不清楚。不过也不像是来看病的。”

“拉保险?”

“有可能。不过来医院拉保险也有点奇怪啊。”

二人正小声议论时,良江已经走到了外面。光平久久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悦子忽然小声叫起来:“啊,来了!是不是那个?”

光平心下一凛。没错,果然是那个皮夹克男人。他今天穿的是西装,外面套着一件黑色毛线外套,戴着一副深色墨镜,正快步走出医院。“走。”光平站起身来。

男子步态大方,走在光平前方二十米处,似乎并未察觉到身后有异样。倘若他跟案件无关,恐怕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被跟踪。

光平像刑警一样跟在后面,心下纳闷。自己为什么要找这种麻烦?只要叫住对方把话问清楚,问题就解决了,根本没必要找到他的家。不过,那人身上确实有疑点。不仅因为曾在公寓见过,他身上还总透着一种让光平很在意的气息。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光平心中的确有点焦躁。

“我住的地方也是这个方向。”大概是想假扮情侣,悦子紧紧挽着光平的胳膊,对他耳语,“他果然住在那栋公寓。”

“嗯……”

来到公寓前,男子稍稍放缓了脚步,略微向后扭扭头。早有准备的光平和悦子立刻躲到停在旁边的一辆面包车后面。

男子用中指把墨镜往上推了推,迅速改变方向,走进了一旁的公寓。二人也从车后冲出。

“果然。”悦子说。

“快!”

二人跑起来。冲进公寓后,二人直奔电梯间,想确认对方是在几楼下的,但电梯仍停在一楼。

“楼梯。”

悦子话音未落,光平已上了楼梯。悦子也立刻追上。

到达三楼时,楼上传来一阵硬邦邦又富有节奏感的声音。光平断定这就是那个男人的脚步声。

声音最终来到了六楼。二人小心翼翼地朝走廊窥探。男人的背影就在旁边,二人立即缩回头。

光平再次探出头,确认他要进入哪一户。男子嗒嗒地在走廊里走了一会儿,然后在一扇门前停下来,按下门铃。

“啊,那里……”

悦子正在光平身旁嘀咕,男子面前的房门打开了。“啊!”光平不由得叫出声来。开门出来的女人也因此发现了他们。

“光平?”

“老板娘,你怎么……”

原来是纯子家。

戴墨镜的男人对于突然出现的一对男女很意外,来回打量着二人和悦子。三个当事人则尴尬地缄默无言。

房间里正播放着蓝调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