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光平与有村广美邂逅是在这一年的八月上旬。当时他在相邻街区的一家餐馆里打工,不是做服务生,而是专门负责洗碗与打扫厨房。
店主是一个狡猾的胖男人,连正经的厨师都不雇,大部分工作都让打工的店员来糊弄。有一个专门负责烹饪的人比光平稍早来到这里,虽说是烹饪,其实主要工作只是用微波炉烤冷冻比萨,或者把速食咖喱加热一下,然后在菜单上添加一些诸如“本店特制”等字样来吸引顾客。
不可思议的是,这家店的生意居然十分兴隆。
“做生意就是这么简单的事。”胖店主经常顶着一张发红的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你们也不用想太多,我正是因此才会只雇打工的店员……”
用拖把擦厨房的地板时,光平心想在这里既没前途也没希望。这里表面上是一家餐馆,实际上跟车站前的自动售货机没什么两样,只要投币就会有食物出来,并且永远是相同的味道。自动售货机的哪一点能给人梦想和期待呢?充其量也就是增加一些商品种类和低劣的装饰而已。
这家餐馆的一切都不合光平的意,可他还是一直在这里工作,因为他对老家的父母感到愧疚。自己谎称在念研究生而没去工作,父母才仍像他读大学时一样,每月寄来生活费。可是,他怎么都无法去碰这些钱。若寄来的钱还附着一封母亲憧憬着他研究生生活的信,他就更不敢有动用的念头了。
光平早就做好打算:这些钱要全部留着,等前途确定下来时再还给父母。
就是在这日复一日中,他迎来了那个晚上。
那晚也很热。白天照在沥青马路和公寓屋顶的阳光一直都没有减弱的样子,到了晚上仍像在蒸笼里。
光平待在住处,手拿团扇看着一本旧飞机杂志。他曾梦想当飞行员,那是他迄今为止唯一憧憬过的职业。他再次深感儿时的梦想无论多大年纪都不会从心里消失。
光平看了一会儿,额头上的汗水还是滴到了杂志上,他索性到外面去散步。打开门,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像是突然被拉回现实,心里沮丧极了。
绕大学转一圈,再穿过一条步行街走到车站,便是光平日常散步的路线。他尽量避开那些有很多学生的道路,因为他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当时的光平尚不知那条步行街就是旧学生街,只是呆呆地思索着死气沉沉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到底能有多少生意。
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有一处铁路道口。光平平时不到这里就左拐走向车站,可唯独这天晚上,他产生了穿过铁轨去另一边的念头,或许是站前一带有点嘈杂的缘故。
道口有点昏暗,路也很窄。一旦有两辆稍大的车,便无法同时通行。光平也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车路过。
人很少,只有一个女子站在道口这边。光平站在她的斜后方,等待道口的栏杆抬起。女子穿着短裤,打扮得有点中性,白色薄夹克的袖子挽着。披在肩上的头发乌黑柔软,与装束相反,给人一种非常有女人味的印象。
或许是微风的缘故,一阵阵甜丝丝的香味不时飘进光平的鼻子。光平吸了两三下,才发现香味是从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真香啊!”光平不由得脱口而出。他的话好像被道口当当当的警示钟声盖住了,女子没有理睬他,凝视着前方。
列车来了,一道光逐渐迫近。女子向前迈了一步。
这时,光平忽然有种预感。她是不是要自杀?至于为何会产生这种想法连光平自己都弄不清楚。如果非要寻找理由,或许是因为女子的气场。总之,光平为自己的预感感到愕然和紧张。
当车灯照过来时,女子忽然弯下腰,从栏杆下面钻了过去。几乎同时,光平也钻了过去。一切都是下意识的行为,当他直起身的时候,光束已经袭来。光平只觉得似乎有人发出了尖叫,也可能是自己的声音。他无暇思考,脑中一片空白。他抱住女子冲过了光束。
清醒过来时,光平已经躺在了床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药品和芳香剂混合的气味。
“嗯,好像恢复意识了。”一名蓄着白胡子、四方脸的中年男子俯视着他。此人身穿白大褂,光平猜测自己被送进了医院。
“我……怎么样?”光平不安地问。
医生微微一笑。“只是有点轻微的脑震荡,昏迷时间也很短。”
“感觉轻飘飘的。”
“马上就会恢复的。为谨慎起见,我们还需要检查一下你的脑电波。”
“那个女人呢?”
“女人?”医生抬起眉梢,点点头,“她只是有点擦伤。听说她差点被汽车撞了,千钧一发之际是你救了她。你挺厉害嘛。”
“汽车?”光平知道当时撞过来的不是汽车,是火车,而且那个女人打算自杀。但既然她那样说,光平决定沉默。
“她刚才回去了,还说要感谢你。”
“感谢?”真的会感谢吗?光平想,然后他思考起自己为什么能预感到她要自杀。
第二天,女子前来探望。她像换了个人似的,薄薄的蓝裙子透着清秀的感觉。光平已无任何不适,但医生说今天最好还要卧床休息,他便又在床上发了一天呆。
“非常感谢。”女子郑重地低下头,黑发从肩膀上垂下,落在脸颊上。
真是个美女,光平想。鹅蛋脸,一双大眼睛略微上翘,白皙的肌肤水灵灵的,从稳重的举止来看,也许比自己要年长一些。
“您的身体……”见光平一直沉默不语,女子困惑地问道。
光平这才回过神。“没事,只是被逼着躺在这儿而已。”
这句话似乎让女子稍微安下心来。表情依然很僵硬,但看得出她微微舒了口气。
“不过,”光平审视着女子的表情,“还是吓了一跳。”
女子又低下头,再次致谢,话语中也许还包含着对光平未揭穿她自杀未遂真相的感激之情。女子拿出名片自我介绍。名片的手感像和纸一样,上面横着印有“酒吧MORGUE有村广美”。店铺的地址似乎就在光平住的公寓附近。
“我叫津村光平,没有名片。”
“是学生吗?”
“不是。”光平摇摇头,“我今年刚从附近那所大学毕业,现在在餐馆里洗盘子、拖地板。”
“耽误您工作了吧?”女子顿时露出抱歉的神情。
“一两天,没事的。不过能够发现我的存在价值也不错,餐馆的那些人肯定也明白了究竟是谁消灭了那么多蟑螂。”
女子掩住嘴,终于眯起眼睛笑了。
第二天早上,光平出院了。他住院时独自一人,出院时也两手空空。广美来了,支付了治疗费,办理了手续。
“医生嘱咐过,这两三天最好静养。”离开医院后,广美担心地说。
“医生肯定会这么说,不过我是个打工的,不能休息太久,还有吃饭的问题。其实,之所以在餐馆工作,也是为了节省一些做饭的时间和费用。”光平早已打算第二天就去上班。
听他这么说,广美皱起眉头:“我觉得这样不好。”
“没事,我年轻,而且总待在住处也很无聊。”说着,光平转了转脖子,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
广美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做饭之类的事就让我来吧。”
光平吓了一跳,望着她的脸。“不用了,这种事就算了。”
“可是,事情弄成这样全都是因为我,哪怕只做两三天也好。”广美说。她或许是觉得,若这几天让光平累着,出现后遗症就糟了。不管她怎么想,对光平来说这真是雪中送炭。
最终二人约定只做两天,光平才坦率地接受了广美的好意。
次日中午,广美如约而至。她买了满满一纸袋东西,全倒在了桌子上。她没想到光平的住处收拾得很干净,更不会想到光平费了多大劲才打扫好。
广美一身开领衬衫搭配牛仔裤的轻便打扮,脸上化着淡妆。光平猜测她待会儿还要再去店里,但现在的感觉仍跟初次见面的时候相差很大,甚至让他有点困惑。她果然手脚麻利,一会儿就帮光平做好蔬菜汤、培根配煎蛋和土豆沙拉,盘子里还盛着刚烤好的牛角面包。
“也许做得不好吃。”她这么说,其实饭菜非常可口。光平向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有村小姐,你也一起吃吧。”光平叫住要离开的广美,“一个人吃挺无聊的。”
广美犹豫了一下,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二人一边吃牛角面包,一边天南海北地聊天,诸如光平上大学时的故事、为什么不去工作、广美的小店、讨厌的顾客、做生意的秘诀……
通过对话,光平得知广美今年三十岁,就住在铁路边的公寓。“有没有男朋友?”光平试探着问。
广美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眼睛像在寻找什么似的望着上方。“有啊,不久前还有。”她唇角挂着微笑,垂下视线,“但现在是单身了。”
“是吗?”
“你有女朋友吗?”
“不久前还有,”光平也答道,然后淘气地笑笑,“毕业前分手的,英语专业的一个长发女孩。”
当他跟女孩说自己不工作的时候,那女孩脸上露出了困惑、失望和放弃的表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说了声“嗯”。这个字好像说明了一切,自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此外,他们还聊了很多话题,但广美自杀的事一次都没提及,也没有任何暗示自杀原因的措辞。最终,光平认定广美应该也想忘记那件事。
第二天广美又来了,二人很自然地一起吃了饭。光平觉得像是有了一个新家庭。
“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说完这句话,广美离开了。
门完全关上的时候,光平竟感到有些孤寂。才刚进入八月,他却觉得夏季好像已经结束了。
次日,光平也没有去打工。他谎称头疼,店主竟立刻相信了。他一整天都在发呆,做什么都没心思。他意识到自己爱上了有村广美。每次产生想去MORGUE的念头时,他就觉得自己很愚蠢,无法付诸行动。
电话……对,打个电话还是可以的,只是报告一下身体状况也没什么不妥。光平觉得打个电话不至于会让对方觉得为难。
光平离开住处,用附近的公用电话往MORGUE打了个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却不是广美的声音。光平报出名字后,对方似乎立刻心领神会,抱歉地说广美有点事出去了。
“她都跟我说了,真的非常感谢。您今天已经去上班了吧?”
“啊,嗯……”这时,光平心里忽然产生一种想恶作剧的念头,于是回答“是的”。对方似乎也十分安心。
光平打完电话不久,广美就来了。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传来,他开门一看,只见广美两眼通红、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
“你没事吧?”她声音颤抖地问。
“啊……是。”
“还不去躺下!”广美一走进房间,就径直铺起被褥来,“我给餐馆打电话,他们说你头疼休息了,所以……”
“啊,是我撒谎了。”光平对着广美的背影说。
广美手上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她扭过头。“撒谎?”
“嗯。我没什么干劲,就推托说生病了。”
话音未落,光平的左脸就猛地挨了一击。他只觉得一阵发麻,随即又变得火辣辣的。看到广美的姿势,他意识到自己挨了一记耳光。广美充血的眼里流下泪水,委屈地咬着下嘴唇,不久才轻轻张开口,喃喃地说:“是我没有弄清楚情况……抱歉。”
光平跪倒在地。比起挨打,广美的眼泪给他的冲击更大。“对不起,是我不好。”他说,“我想让你误会,所以才故意跟MORGUE的人说了谎。因为我觉得你得知我打了电话,说不定就会往餐馆那边回电话,得知我休息,也许就会来看我……对不起。”光平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垂下头,把两手放在膝上,小声说,“我只是想……想见见你。”
时间就这样流逝。光平没有勇气抬头,一直保持着跪姿。广美也一直站在那里俯视着他,因为落在他眼前的影子始终纹丝不动。
不久,影子轻轻移动起来。当光平反应过来的时候,广美的手已经搭在他的肩膀上,在道口闻到的那股香气掠过鼻尖。
“只要你说一声,我随时都会过来的。”
光平抬起头。广美凝视着他,任由眼泪往下流。在光平看来,那样子仿佛隐藏着某种决心。
“所以……从今以后,你可不要再撒这样的谎了。”
光平激动得简直想叫出来。他放开抓着膝盖的手,下意识地抱住了广美。广美似乎“啊”了一声,但是没有反抗。光平就这么一直抱着。不久,他感觉到广美的手搂住了他的后背。
光平闭上眼睛,倾听着广美的呼吸声与心脏的跳动。声音有些乱,有如波浪滚滚而来,接着,如被波浪掀起来一样,广美极富弹性的身体在他怀里晃动起来,让他联想起秋天的大海中漂浮的沙滩球。为什么会是秋天的大海,他自己也不知道。
光平想说点什么,却没有开口。他想永远保持这种状态。
此后,光平便开始在青木上班,理由很简单:缺勤太多,被餐馆炒了鱿鱼。在广美的介绍下,青木的老板才雇用了他。
光平与广美的关系在MORGUE的顾客中传开了,不过没人说三道四。或许年龄小的男人是可以被包容的吧。
同居从未在二人之间出现。光平是因为不想依靠广美,广美则大概是为他的将来着想吧。
不可思议的恋爱关系开始了。
双方肯定很难完全理解彼此的世界,却都做好了思想准备。就这样,一个三十岁女人与一个二十三岁男人的恋爱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维持了下去。
光平从未刻意去了解广美的过去和部分现在——比如周二的秘密,也可以说完全是重视这种平衡的结果。因此,当光平想开始了解广美的一切时,她竟然消失了,这无疑是命运的捉弄。这种状态颇似坏掉的天平。
2
胸膛被鲜血染红,心口插着一把匕首,广美眼睛盯着上方,再也无法回应光平的呼喊。虽然如此,广美的身体还温热着,温热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意识蒙眬中,光平感到有人从他怀里抢走了广美。他刚要抢回来,却被人从后面摁住。对方力气很大,还在他耳畔咆哮。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仿佛脑髓中被揳入了一根木桩,感到剧烈的头痛。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摁在椅子上。头不痛了,周围的杂音却让人不快。
“眼睛似乎终于聚焦了。”坐在面前的是上村。二人之间隔着一张旧办公桌,桌上的烟灰缸里扔着好几个烟蒂,仿佛在暗示时间的流逝。刑警仍叼着一根烟。
光平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心与身体已经分离。声音和景象仍会进入耳目,他却无法识别。他还能够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里。从六层的案发现场下楼梯,来到一楼的传达室,只是他像梦游症患者一样脚步飘忽不定。
“可以了吗?”上村把不知第几根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问道。
什么——光平并未询问,而是回望着刑警眉头紧皱的面孔。
“我想问一下发现尸体时的情况。”上村说,“跟上次一样。”
光平思考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上次”指的是发现松木尸体的时候。原来自己已经是第二次遭遇这种情况了。
光平一直保持沉默,上村大概是觉得还要再花一些时间,便再次叼起一根烟。
为表示没这个必要,光平做了个深呼吸,然后问:“我从哪儿说起好呢?”他的声音很大,令他自己都有点意外。
上村把叼着的香烟放回烟盒。“首先,你来这儿时大概几点?”
光平拼命整理了一会儿混乱的记忆,答道:“七点二十左右。”来到公寓前面的时候,他正好看了一下表。
“来了之后呢?”
“来了之后……按电梯的按钮等待,电梯怎么都不下来,就走了楼梯——”
“等一下。”光平正要继续,上村伸出右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来的时候,电梯在几楼?”
真啰唆!光平想。“我在公寓的入口处听到电梯到达的提示音,我想应该是到一楼了。不过,我没有赶上。”
“能看到电梯里面的情形吗?”
“看不到。我过去的时候,电梯门已经关闭了。”
“电梯到达一楼的时候,有没有人从里面出来?或者说,你有没有碰到过别人?”
“从电梯里?”那个皮夹克男子的身影浮现在光平的脑海。但他与那名男子擦肩而过后才听到电梯到达的声音,所以那名男子当时并不是从电梯出来的,此后他就再没有碰见过别人。“没,没人从电梯里出来。”光平回答。不知为何,他不想提及那名皮夹克男子,而且这也不算是撒谎。
“你还记不记得电梯后来停在了几楼?”
光平记得很清楚,楼层指示灯闪烁的样子仍清晰地印在眼前,先是三楼,然后就停在了六楼。
“在三楼停下了?大约多久?”
“多久……反正时间很短。几秒……对,停了几秒。”
“然后呢?”
“电梯再次动起来,在六楼停下了……一直不下来,我就走了楼梯。结果,到三楼的时候听到一声尖叫……”
“你上去一看就发现了尸体?”
“对。”光平回答。“尸体”这个词听起来有一种无机物的感觉,光平心里并未将其立刻与广美的身体画上等号。
“在楼梯上有没有碰到人?”
“没有,一个都没有。我只看到有个女人瘫坐在六楼。”光平说的是看到尸体后发出尖叫的那个人。
也不知对他的话哪里不满意,上村像斗牛犬一样翘起唇角,又用圆珠笔的笔尖使劲敲了敲桌子。过了一会儿,上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走楼梯的时候,有没有看看各层的走廊?比如哪一层有人之类。”
真是莫名其妙的问题,光平完全不明白上村的用意,但他现在连回答都很吃力,根本没时间去考虑刑警的目的。“哪个楼层都没有人。我听到尖叫的时候,猜测六楼可能出事了,可我还是扫了一眼四楼和五楼。”
“真的吗?”
光平点了点头。
上村直盯着他的脸,低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那么凶手到底是从哪儿逃走的?”
“什么?”光平不解。
上村说了句“没事”,然后摇摇头,又问了光平一些其他问题,诸如今天来这里的目的、约好几点去广美家、离开店的时候是几点等,最后的问题则是“你最近跟有村小姐的关系是否融洽”。
“为什么要问这个?”光平问,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僵硬了,“听口气好像是在怀疑我似的。”
“并不是。”上村摆摆手,“我只是在考虑所有的可能性,我们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上村歪了歪油腻的脸,笑得露出了白色的牙齿。
坚决不配合警察——此时的光平下定决心,因为就算抓到凶手,广美也回不来了。
一番调查讯问后,光平获得了自由,从挤满警察的混乱公寓逃也似的来到外面。
公寓前面的道路沿着铁轨延伸,往左可到站前。光平则往右走去,他漫无目的,只是害怕到热闹的地方。
走了一会儿,他来到那个狭窄又简陋的昏暗道口。三个月前,他就是在这里与广美初遇的。
当时广美朝着道口对面望什么呢?光平最终也没能问她自杀的理由。那日以后,她真的就再也没动过自杀的念头,还是如果有机会,她可能还会站到这处道口上?光平觉得自己的存在对她人生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未能将广美从第二次死亡危机中救出来。
光平眺望着公寓。几乎所有的窗户都透出灯光。可是,从今晚起,有些灯再也无法被广美的手点亮了。
秋天的大海浮现在脑海,沙滩球已经消失。光平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
3
光平回到广美住的公寓时大约十一点。警察的身影已经不见,电梯间也已被整理干净,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光平无视电梯,径直走向楼梯。他不愿去想象广美在封闭的电梯轿厢里时的痛苦。
光平一边走上依旧昏暗的楼梯,一边回味上村的话——凶手是从哪儿逃走的呢?
来到三楼广美的住处,光平从兜里掏出配好的钥匙,打开门锁。本以为里面会漆黑一片,不料竟依稀透出一丝灯光来。光平诧异地在门口脱掉鞋子。他把视线落到脚下时,发现一双陌生的女式皮鞋摆在那里。他想或许是日野纯子来了。
打开厨房门的瞬间,光平不由得愣住了。餐桌上趴着一个女人。让他惊讶的不光如此,女人穿的酒红色对襟长毛衣让他不禁想起了鲜血。
女人似乎察觉到了动静,敏捷地起身望着他。
光平再次受到了冲击。女人的相貌竟与广美十分相似,简直像广美起死回生了一样。若要说两者明显的区别,那就是她比广美年轻。
面对不速之客,女人没有发出惊呼,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光平。
“你……是谁?”问话的是光平。
“我还要问你呢。”女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摆出一副防范的架势,语气强硬,“为什么擅自闯进来?”看到光平的衣服后,她更是眉头紧锁。“血……”
光平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血渍弄脏。他刚才一直走在昏暗的街道上,所以没注意到。
“是溅上去的血吧?”女人突然发出尖厉的声音,然后绕到餐桌对面。看来她是误会了。
“不是。”光平说,“是抱起广美的时候沾上的。”
“胡说!”女人拼命摇头,“凶手肯定都会返回行凶现场!”她把视线转向厨房的水槽,似乎在寻找防御武器。
“你快饶了我吧,我也很累。”
“那是因为刚杀了人,当然会累!”女人麻利地用右手拿起菜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用左手举起一个平底锅,看来是想把它们当作矛和盾。
光平摊开双手。“我是广美的男朋友。我怎么可能杀自己的女朋友?”
“撒谎!你不要胡说八道!”女人急促地喘着气,每呼吸一次,右手的菜刀就摇晃一次,看上去还真有点吓人。
“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是她男朋友。今天本该在这儿为我庆祝生日的。”
女人的目光瞬间移向餐桌。桌子上放着小蛋糕和蜡烛,大概是广美准备的。
“现在相信了吧?”光平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可是……你怎么看都比她年轻。”
“是的,算到今天还比她小六岁呢。可是,她的年龄再也不会增长了。”
“比她年轻还当她男朋友?”
“嗯。不过我也没必要让你相信。”光平再次把视线转向餐桌。
女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手上的东西放回原处,在光平对面坐下来。
“你是谁?”光平问。
女人略微犹豫了一会儿,答道:“我是她的妹妹。”
“我叫津村光平。”
“……悦子。”
“刚才就觉得你是她妹妹。”
“为什么?”
“因为你们长得一模一样,我还以为是广美起死回生了。”
悦子留着时髦的直发,发尾修剪得很齐。她拢了拢刘海,说了声“谢谢”。“我从小就喜欢听别人说我跟她像。”
“因为都是美女嘛。”
光平从未听说广美还有个妹妹。不只是妹妹,家人的事情也从未听她提起。从悦子刚才的话中得知广美至少还被妹妹喜欢,他总算安心下来。
“你不悲伤吗?”悦子忽然变了语调,问道。她用一种仿佛在审视奇怪生物的眼神看着光平。
“悲伤。”光平回答,“我看上去不悲伤吗?”
“看不出来。”悦子说,“你脸上没有泪痕,看上去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我哪儿还有空哭?不过还是流了眼泪。这种事又没什么好炫耀的。”
“我也哭了。刚才,就在这儿。不过,多亏了你,让我现在有些忘掉忧伤了。”悦子支起右肘,用右手托着下巴,盯着天花板,仿佛在整理心情。光平发现她那略微上翘的大眼睛酷似广美。
“你是学生?”
“算是吧……”悦子犹豫地说道,“不过,学费都是我自己赚。姐姐只帮我交过入学费。”
“你父母呢?”
广美死了,只有一个妹妹赶过来,这让光平有些不解。
“没有啊。”仿佛父母原本就不存在似的,悦子坦率地答道,“姐姐没告诉过你?母亲生下我不久就病死了,父亲四年前也因病去世。从那以后,我们姐妹俩就相依为命。因为还有点遗产,姐姐也已经工作,所以生活也不是特别苦。”她又细声说,“可出了这事后,我成了一个真正无依无靠的人。”
“广美从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
“说说也不要紧,当然你也不需要了解这些。而且,谁都会有失去父母这一天的。”
“也是。”仿佛得到了某种安慰,光平有点异样的感觉,“对了,你住在哪儿?”
“宿舍,”悦子回答,“毕竟住在那里省钱。不过从今夜起我就要睡在这儿了,虽然对我来说有点太奢华。”
那我就安心了,光平想。如果让一个陌生人住进这里,那该有多么讨厌。他从兜里掏出钥匙,放到桌子上。“这是广美交给我的。不过我已经不需要了,还给你。”
悦子来回看着光平和钥匙,不久又把钥匙塞回他手里。“拿着吧。既然是她给你的,我也不好收回来。拿着吧。”
这次轮到了光平看着钥匙。他很快点点头,收回兜里。“你有钥匙?”
“我把姐姐的钥匙拿来了。”悦子朝电话桌上努努嘴,一个熟悉的镶着红珊瑚的钥匙链映入光平眼帘。广美用白皙的手拨弄钥匙链的样子总是那么性感。“可以问问你的事吗?”
“可以。”
“你跟姐姐是在哪儿认识的?”
光平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道口。”
“道口?那个道口?”
“没错。我们一起过的。”
“嗯……”悦子望着餐桌上的蛋糕,微微抬了抬下巴。道口就道口吧——她的举止中透着不以为意的感觉。“你的工作呢?”
“打工。”光平回答,“在台球厅收银。”
悦子再次“嗯”了一声。
“案子的事,你听说了吗?”光平问。
“啊。”悦子舔舔嘴唇,隐约露出的淡粉色舌尖映入光平的眼帘。“警察说了,也许是电梯魔。”
“电梯魔?”
“据说这种事在纽约是家常便饭。他们经常会袭击同乘电梯的人,抢夺钱财。”
“有东西失窃吗?”
“不清楚,大概包被偷了吧。”
“包?”这件事光平并不知道。没准刑警也说过,只是他没留心听。
“包被偷了,那为什么单单留下了钥匙?一般来说,钥匙都是放在包里的。”广美平时应该也是这么做的。悦子又说:“钥匙掉在了她身旁。她肯定没装进包里,而是装进了夹克的兜里或是其他地方。”
光平应了一声。如果是这种情况,也只能这么认为了。“她好像是被人刺中心口而死的。”光平看了看沾在自己毛衣上的血迹。血洒电梯间的情形依稀仍在眼前。然后……对了,地上还撒着花瓣。
“一刀刺中心脏。”悦子做了个捅自己胸口的动作,“作为发现者,你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当时没反应过来。”光平想象着心脏被刺中时的感觉,得出一个结论:这恐怕比自己经历过的任何疼痛都要痛苦吧。可能是因为痛苦至极而失去意识,然后才这么死去了。若是这样,也许当时广美还有救。“那么……”
“你要回去?”
“嗯,我自己还是有房子住的。”光平缓缓站起身,仔细地环视四周。或许今后再也没机会来看这房子了。
“见到你之后,我的心情好了一些。”
“谢谢,我也是。”
说话间,光平的视线在起居室的方向停了下来。茶几上放着一本眼熟的杂志。他径直走过去,拿了起来。
“那本杂志怎么了?”悦子也来到旁边,看了看杂志的封面,“我来的时候就放在那儿了。我当时还想,姐姐怎么还看这样的书,内容也太难了吧。”
“嗯……”
那是《科学·纪实》的创刊号,是自己最后一次跟松木喝酒的晚上,松木跟书店老板时田要来的。为什么这本杂志会在广美家里?难道是广美碰巧也买了一本?可是正如悦子所说,广美怎么会读这种科学杂志?光平无法理解。“这本杂志可以送给我吗?”光平回头问。
悦子低头思忖了一下,回答:“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光平将杂志卷了卷,装进防寒夹克的内兜。这时,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衣服里飘落下来。
“咦?”悦子蹲下身捡起来一看,是一片细长的白色花瓣。
“是散落在广美身旁的花。”光平回忆起来,说,“当时看是红色的花,原来是被血染红了啊。”光平猜测这大概是广美为自己庆祝生日而准备的。
“是秋水仙。”悦子盯着花瓣说,“我认得,因为是她喜欢的花。”
“为什么喜欢?”
“不清楚,不过这种花的花语我还是知道的。”
“是什么?”
悦子把花瓣装进光平防寒夹克的兜里,轻轻在兜上抚摩着说:“我最美好的日子结束了……”
4
我最美好的日子结束了——这便是广美的死前留言。她被杀的这晚,光平的眼睛合上不足十秒就要睁开。广美不再动弹的身体的触感、沾满鲜血的花瓣,还有那个花语……这些都萦绕在光平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再也见不到广美了……仿佛一切都是虚幻,像电影的最后一幕或是一个荒唐的梦。面对她的死,虽然流过眼泪,光平还是无法完全接受这个事实。一不留神,广美又在心里复活过来,冲他微笑。可是,随后的一瞬他又被拉回到现实,每次都逼得他走投无路。这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夜。
夜色消逝的速度却仍跟往常无异。
察觉到异样的动静,光平睁开眼睛。本以为不会睡着,可他的神经实在疲惫到了极点。临近黎明,他竟然打了个盹儿,但他的意识仍不时醒过来,终究无法熟睡。
枕边闹钟的指针刚过九点,该起床了。光平正要起身,不禁吓了一跳,因为门口站着一名陌生男子。
“你终于醒了。”男子很胖,声音像舞台剧演员一样洪亮清晰。男子在一个代替鞋柜的收纳箱上坐下来,弯腰俯视着光平。
“你是谁?”等心脏的悸动稍微缓和,气息平静到能说话的程度后,光平问。
男子并未回答,而是审视般环视室内,然后又盯着光平的脸看了一会儿,说:“没想到大小姐交了一个这样的男朋友。”虽然是自言自语,他的声音却很大。
“大小姐?你是说广美?”光平打量了一下男子。对方身材高挑,面容俊朗,目光犀利,令人不由得联想起狼人来,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怎么看都素未谋面。
“都好到直呼广美名字的程度了?我真是无法面对去世的老师了。”男子从白色西装的内侧口袋里摸出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随你怎么说。”光平故作强硬,“如果不说名字,只好请你出去,否则我要报警了。”
男子微微一笑,从放烟的兜里又掏出黑色的警察手册给光平看。
光平露出一副厌腻的表情。“是警察就早点说。”
“我不是一般的警察。”男子说。叼着的香烟在他目光犀利的眼睛下面颤动了几下。
“特殊的?”
“没错。”男子冷笑着点了点头。
“怎么特殊?你不说谁能知道?”
“你没必要知道,只须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你这是非法闯入民宅。”
“小事一桩,一个大男人别婆婆妈妈的。你愿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我拒绝。”光平用被子蒙起头。本来精神上就遭受了极大的打击,现在又碰上这个来路不明的警察,他不由得很生气。
被子从另一边被掀开,男子再次出现在光平眼前。“这样吧,我随便说说,你只回答是或不是就行,怎么样?”男子翻看着警察手册,说了起来,内容是有关广美的尸体被发现时的状况的,基本上和光平昨晚对上村所做的陈述一致。
“这些供述没有错吧?”读完后男子问。
“是。”光平简短地回答。
“那么事情就奇怪了。”男子看着警察手册说,“如此一来,凶手根本没有可逃的路径。”
上村也说过同样的话。光平搓着脸说道:“我听不懂你们的意思。”
男子从兜里拿出一个银色打火机,终于把一直叼在嘴上的香烟点燃了。“广美小姐回公寓前,去了一趟附近的花店,时间是七点多。她从花店里买了秋水仙。据店主说,花是她专门订的。对了,你知道秋水仙吗?”
“昨夜才知道的。”光平回答。花语他也知道了。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对男子直呼广美名字的做法更在意。
“她尸体的周围散落着秋水仙,那么她极有可能回到了公寓,在去自己住处的途中在电梯里遇害。这在时间上完全说得通。”
“完全说得通。”光平重复道。
“可是,你的证词……”男子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无所顾忌地吐出。
真臭!光平想。
“假如你到达公寓的时候她已经被杀,而且凶手也已经逃走,电梯里剩下的就只有她的尸体。你明白吗?”
“明白。”
“但你的陈述是这样的:电梯在三楼停了一下,然后又停在了六楼。只载有尸体的电梯怎么会动起来,又怎么会停下呢?假如有人从外面按了电梯,那么到达三楼的时候那个人就该发现尸体了。而且在六楼发现尸体的那个女人并不是从六楼按的电梯,是在五楼等的,等了半天电梯也没下来,所以上楼查看情况。由此可以推断,电梯在三楼和六楼停留都是因内部操作。”男子像NHK电视台的主播一样伶牙俐齿,先提出假设,再分析,最后反驳。光平呆呆地望着他的嘴角。他似乎把总结的任务交给了光平。
“那么,我到达公寓的时候,广美还没有被杀?”
“正确。”男子露出满意的神情,“你到电梯前的时候,电梯刚好关上门离开,对吧?广美小姐恐怕就是那时乘上了电梯。如果能提取到指纹,证据会更确凿,可不巧的是,她戴着薄手套。”
“如果我当时加快脚步,就能追上她?”
皮夹克男子的侧脸忽然浮现在光平的脑海。正是被他分散了注意力,才导致了广美的死亡。不过从刚才的话来看,他跟案件毫无关系。
“这就是命啊。”男子说,“生死就是这样,所有人都是到了事后才长吁短叹或是冷汗直流。既有人会因为未带十日元硬币而免遭交通事故,也有人会因为妻子是美女而患上胃癌。”
男子或许是在试图安慰,但这对光平没用。这个世上哪些人因为哪些琐碎的事而死,跟他毫无关系。广美的死必然有其理由。
“可以继续吗?”男子观察了一会儿光平的样子,问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我没有时间。”
“啊……”光平再次搓了搓脸,“可以继续。”
男子清了清嗓子。“那么,广美小姐先你一步进了电梯,这里又有个问题需要考虑,即电梯里是否只有广美小姐一人?”
“这不是个愚蠢的问题吗?”光平说,“她是被人捅死的,凶手肯定和她在一起。”
男子竖起食指,像雨刷一样左右晃了晃。“也有可能是她独自从一楼进了电梯,凶手则是从三楼进入的。”
“……是吗?”
“如果是这样,凶手一进电梯便行凶,然后不是直接从三楼下来,就是乘坐电梯到六楼后再下来,只有这两条路。”
“是啊。”光平一边回答一边思索,他认为行凶后立刻从三楼下来还是有点勉强。
“另一种情况,假如凶手跟广美小姐一起从一楼进入电梯,那就很难推测犯罪行为究竟是在一楼到三楼之间还是在三楼到六楼之间发生的了。从时间上来看,发生在一楼到三楼之间的可能性很小,不过也不能完全否定。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无论凶手在哪一层进入电梯,他只能从三楼或六楼下来。”
光平终于明白男子和昨天上村想表达的意思。
“这下你弄明白情况了吧。”男子调侃般地说道,“你说从一楼到三楼是走楼梯上去的,其间谁都没有遇见。去六楼的途中也是一样。我调查过,公寓的走廊从楼梯上一眼就能望到头,凶手似乎也无法先潜伏在中间楼层,等你过去后再下楼,而且公寓也没有疏散楼梯。如此一来,凶手就没有可逃之路了。”
光平盘着腿坐在被子上,咬了咬下嘴唇。轻微的头疼并不仅仅是因为睡眠不足。
“你知道这种状况叫什么吗?”男子问。
“密室。”光平回答。
男子歪了歪脸,无声地笑了。“你读推理小说吗?”
“读过一些。”
“读什么?”
“克里斯蒂。”
“大侦探波洛啊,不错。在《罗杰疑案》中出现的密室把戏都是骗小孩的。在这方面,更让我叹服的当属切斯特顿。”
“我不看。”光平说,“除了克里斯蒂,我只读福赛斯。”
“弗雷德里克·福赛斯也不错。”男子说,“有《豺狼的日子》《敖德萨档案》,不过都跟密室没关系。”男子环顾四周,从一旁的垃圾箱里拣起一个空啤酒罐,把将要燃尽的烟蒂扔了进去。然后重新叼上一根,用银色打火机点着。听上去很优雅的摩擦声响起,火焰燃起来。“不过,完美的密室是不可能存在的,这次也一样。首先可以考虑凶手是公寓的住户,因为行凶后只须逃进自己家即可。就算不是住户,只要有这样的地方也行。对了,MORGUE的老板娘好像也住在那栋公寓里吧?”
“你怀疑老板娘?”
“我只是问问。”
“我是在离开MORGUE后才去公寓的。当时她的确还在店里,不可能杀广美,至少她没动机。”
“别较真嘛。”男子苦笑,从齿缝间吐出一缕淡紫色的烟,“老板娘住在那栋公寓里,这一点很重要。”
光平默默地盯着男子,思索这句话的含义。他琢磨不透,但还是有一种莫名的不快在心里蔓延开来。
“如果凶手没有逃进那栋公寓的某个房间,那么当时在案发现场的人就可疑了。发现者即凶手的模式十分常见,却总是极具震撼力。”
“明白了。”光平不屑地说,“你来这儿就是想说这个吧?”
“我只是在和你探讨可能性。我来这儿的目的也不在此。我只是想见见你,仅此而已。”
“想见见我?”
“想见见你,”男子又说了一遍,“顺便也想让你了解一下情况。怎么样,听了密室的情况后有没有想起什么?”
“没有。”光平摇摇头。
“不久你会想起来的。”男子终于把警察手册装进了内兜。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
“你的名字。”
男子露出微笑,慢吞吞地从收纳箱上站起来。“我的名字无关紧要。比起这个……”他掸掸裤子上的灰,打开门。一阵冷风吹进来,光平感到清醒了一些。“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从哪儿进来的吗?”
“不想。”光平回答,“你肯定是出示警察手册后,跟房东借了钥匙。”
“这么没水准的事我是不会做的。”男子按下内侧门把手中央的按钮,如果这样关上门,门就会自动上锁。男子脱下鞋,用鞋后跟使劲敲了两下外侧的门把手。砰的一声,内侧门把手上的按钮在光平眼前弹了出去。男子又拧了拧外侧门把手,竟然能轻松地转动。“瞧见了吧?”男子露出恶作剧般的表情,笑着说,“任何戏法都是有机关的,什么不在场证明、密室,都是人想出来的东西。”
“哎呀,”光平说,“看来只能换锁了。”
“关键的问题不是锁。”男子说完,穿上鞋离开了。
5
学生街还是老样子,沉积已久的倦怠感、无力感与微弱的希望、活力并存。
光平来到青木后,老板像看见了一个不速之客,惊讶得合不上嘴。沙绪里也只说了声“光平”,就愣在原地。
“抱歉,迟到了。”光平轻轻点头致歉。他本想用平静的声音说话,语气还是变得沉重起来。
“你可以再休息几天。我也打算多给你放几天假。”老板体谅地说。
“没事。”光平强作笑颜,“这种时候最好还是做点事情。”他故作轻松地离开咖啡厅,径直走上楼梯。
来到三楼,只见有人正坐在收银台旁,场馆里并没有客人。光平仔细一看,是赌徒绅士井原。他依旧穿着一身三件套西装,窝在狭窄的座位上,读着光平放在那里的文库本推理小说。“井原先生。”光平打了声招呼。
井原吓了一跳,手中的书掉到了地板上。“津村……”他的目光和老板刚才的一样,充满惊讶地看着光平。
“井原先生,你在帮忙收银?”
“没有……我看了今早的报纸后匆匆赶了过来,大家都说你肯定要休息,我就想多少帮你一把。”
“非常感谢。”光平点头致意,他没想到大家都这么关心自己。“不过不用了,这儿就交给我,请你好好享受游戏吧。”
光平正要坐下,井原一把将他推开,力道大得让他十分惊讶。井原盯着光平的眼睛,低声说:“节哀。我知道你想做点事来舒缓一下心情,可你今天还有很多更应该做的事。”
“没事,有她的家人呢。”
“那也有很多事只能由你来处理。”井原继续说,“你今天就先回去吧!”他语气严厉,眼睛里却满是春日般的柔和。
光平低下头,目光落到井原的脚上。他的鞋擦得锃光瓦亮,丝毫不失绅士风度。“那我就回去了,”光平下定决心,“虽然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
井原深深地点点头,仿佛在说这就足够了。
光平回到一楼,向老板说明情况后,老板也抬抬手表示答应。光平离开时,沙绪里追过来抓住了他的手。
“振作点。这种破店怎样都无所谓,别管它。”沙绪里的手很柔软,还有点湿润。
“谢谢。”光平离开了青木。
路过MORGUE时,门前仍挂着“准备中”的牌子,纯子大概还没来,今天是否营业都还难说。
咦?光平忽然一愣。那盆橡胶树还放在门口。纯子平时很爱惜它,关门的时候一定会收进去,这已成了她的一个习惯。
老板娘是不是已经来了?想到这里,光平推了推门,竟然轻松地推开了,丁零丁零的声音随即传入耳中。一股酒气扑鼻而来。店里开着灯,纯子正坐在吧台旁。她双臂放在吧台上,似乎枕着手臂睡着了,开门声让她惊醒。
“光平……”她声音十分沙哑,大概哭了一整晚,两眼红肿,妆也花了。
“老板娘……你这样会感冒的。”光平脱下防寒夹克,想披到她肩上。
她拦住了光平的手。“不要,广美会嫉妒的。”
“老板娘……”
她的右手仍握着一个大玻璃杯,旁边倒着一个芝华士的空瓶子。再仔细环顾一下周围,地板上全是碎玻璃。仿佛发生过大地震一样,本该摆在吧台上的大玻璃杯和白兰地酒杯也都跌落在地。
纯子把手里的大玻璃杯也摔了出去。杯子碎裂开来,甚至还有一块碎片飞到了门前。“光平……”她搂住光平的腰,像个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光平把胳膊搭在她的背上,伫立良久。
MORGUE二楼有个面积大约四叠半的房间,光平扶烂醉如泥的纯子进去躺下。离开时,他想起自己有东西遗忘在了广美家。不,遗忘的说法并不贴切,因为不是光平的东西落在了那里,而是那本名为绣球花的小册子。
广美每周二都要去一所名叫绣球花学园的学校。这件事会不会和案件有关?这个疑问从直面广美的死亡时就依稀萦绕在光平心头。最近发生了许多事,尤其是遇见了广美的妹妹和来路不明的警察,这个疑问便没有再次浮现。
干脆去绣球花学园看看吧,光平想。
去公寓的途中,他在时田书店前停下脚步。书店从正面看大约有两间宽,向里延伸得很长。最里面放着一张小桌,上面有一顶红色贝雷帽。他取出一直装在防寒夹克兜里的那本《科学·纪实》,端详了一会儿封面后走进店内。
老板时田看到光平的身影后皱起眉来,像在看一件刺眼的东西。他搓了搓胡子拉碴的下巴,抱起胳膊等待光平上前。“这种时候,我真庆幸自己是个卖书的。”这是时田说的第一句话,“因为可以不用伺候客人,呆呆地坐在这儿就行。”
“一个人不闷吗?”
“可是什么都不用思考啊。”时田说。他声音沙哑,像喉咙里堵着一口痰。
“你做过这种训练?”
“没有。”时田张着嘴停顿了一下,口中镶着的金牙露了出来,“习惯了。”
光平觉得这句话可信。
时田身后的架子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有一张照片。光平记得松木曾跟他说照片上的人是老板若干年前病死的女儿。照片似乎是在她高中时拍的,穿着水手服,面露微笑。光平每次看到这张照片都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像谁。
“对了,你还记得这个吗?”光平把杂志递到时田眼前。
“杂志啊。”时田眯着眼瞥了一眼封面,“还是我们店卖的。我好像送给松木那家伙了。”
“它却出现在了广美家里。”
时田露出一副纳闷的表情,微张着嘴,点了点头。“对,好像是松木那家伙又给广美了。”
“给?为什么?”
“这个谁知道?”时田摇着头说,“我是听老板娘说的。那天晚上……对,就是松木被杀的前一天晚上,好像是周二,当时你也在。我拿着这本杂志,松木说想借去看看。我很快就回去了,然后广美小姐好像才来。”
“嗯。我先回去了,没见到广美。”
“听说松木与广美小姐聊了一阵子后,就把这本杂志交给了广美小姐……大致就是这样,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问问老板娘应该就会知道。”
“松木为什么要把一本科学杂志交给广美?”
“我觉得没什么特殊含义吧。”
“你是什么时候听老板娘说起这件事的?”
“这个……”时田用拇指和食指按着两边的眼角说,“好像是这周二。”就是光平因感冒休息那天。说起这事,时田的记忆似乎渐渐清晰起来。“对,你不在,我就跟绅士去了MORGUE。”说着,时田用右拳击打了一下左手掌。
“听说那天老板娘也感冒了,早早就打烊了?”
“老板娘也感冒了?”
“你不知道?”
“我提前回去了。可是,她不像是不舒服的样子啊。”时田抬头望着上方,仿佛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
光平也回忆起来——老板娘来广美家的时候,看上去并不是很难受的样子。总之,算是基本清楚《科学·纪实》为什么会放在广美家,虽然只是了解了大致情况,具体理由仍不清楚。“谢谢,妨碍你工作了,不好意思。”
“没事。”
光平正要起身离去,时田忽然叫住了他。“警察来过了。”
“眼神很犀利的那个?”
“嗯,就像猎犬一样。”
果然!光平点点头。“然后呢?”
“听他的语气,好像认为凶手是MORGUE的熟客。那家伙觉得是熟人作案。”
“也问你了?”
“没问什么重要的事。他说还会再来,还胡说什么今天来就是想看看我的脸。”时田摆摆右手致意,光平离开了书店。
6
看到悦子在公寓,光平不禁有些意外。悦子似乎也没有料到他会来。
“我忘了点东西,可以进去吗?”
“请进。”
悦子今天穿着一件很薄的羊绒衫。从她身旁经过时,一股甘甜的香水味掠过光平的鼻尖。跟广美用的一样,他想。“可以进卧室吗?”他问道。
悦子想了想,说了句“等等”,自己先进了卧室。一两分钟后,里面传出一声“可以了”。光平曾多次进入那个房间,今天却有点拘束。
广美的床收拾得干干净净,毛毯上一尘不染,由此可以看出悦子的性格,光平略微安心下来。
“忘了什么?”光平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寻找时,悦子从背后问道。
“啊,一点小东西。”光平说着,从抽屉的夹层里抽出那本小册子。
悦子对抽屉的夹层和其中的物品都十分惊讶。“那是什么?”她问。
“具体我也不清楚。”光平回答。
离开卧室,跟昨夜一样在餐桌旁坐下来后,光平才说起广美每周二都去邻市一处名叫绣球花学园的残障儿童学校。
“啊,听你这么一说,”悦子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今天早晨有个电话,好像是一个大叔打来的,他说自己是绣球花学园的人。”悦子又看了看电话桌上的纸条说,“对,是一个姓堀江的人。”
“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是从报纸上得知了案子,只是吊唁一下。我当时还想,姐姐怎么还会跟这种奇怪的地方有联系呢。”
是太奇怪了,光平想。
“姐姐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不清楚。我也问过,可她不肯告诉我。”可能是想在昨天告诉他吧,光平想。因为他在周二发现了那本小册子,广美决定告诉他真相,所以才提出要办一个只有两个人的生日派对,然后直接提出分手……我最美好的日子结束了——光平不由得想起了染满鲜血的秋水仙的花语。
“那你打算怎么办?”悦子问。
光平翻了翻小册子后,回答说:“我想去这个学校看看。”
“你觉得跟杀害姐姐的凶手有关?”
“不,”光平摇摇头,“我也不确定。”关于广美的事,他没有一件是可以确定的。
“若说电梯魔,一般都是偶然路过行凶吧?”
“嗯。”光平不愿把广美想象成那种无差别杀人魔的牺牲品。他希望广美的被杀背后存在着重大的理由。“我只是去看看。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甚至连她有个你这样的妹妹都不知道,所以我只是想看一下,哪怕只是那一小部分。”
“也是。”悦子站起身来,到厨房给光平冲了杯咖啡。焖在过滤器中的咖啡香气飘了过来。“我也一起去,”悦子端着咖啡杯提议,“我也一直对姐姐的秘密很感兴趣。行吗?”
“可以是可以……‘一直’是什么意思?”
“姐姐有很多秘密。”悦子说,“为什么她看上去总是那么年轻,还有她为什么放弃成为钢琴家。”
“先不说她的外貌如何,关于钢琴家一事我以前也问过她,她说是因为手小才放弃的。”说着,光平眼前又浮现出广美伸开手掌给他看的情景。
“她的手不小啊。”仿佛被侮辱了似的,悦子严厉地说道,“或许在你的眼里很小,可是在女人中她的手一点都不小。肯定有其他理由。”
“你也不知道?”
“不清楚。只不过,姐姐在放弃钢琴之前发生过一件事。”
“什么事?”
“曾经有一个很有名气的钢琴大赛,姐姐也报名参赛了,最终却没有演奏。”
“出了意外?”
“不是。姐姐已经走到演奏用的钢琴前,在椅子上坐下,连乐谱都摆放好了,可就是没有演奏。”
“为什么?”
“不知道。”悦子摇摇头,“我跟我父亲,还有观众们都在静静地等待,但姐姐就是不肯弹。后来观众开始起哄,最后她竟逃离了现场。”
“啊?”光平并未看过这种大赛,难以想象当时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不过,他依然大致想象了一下一名演奏者从音乐会上消失的情景,因为音乐会他倒曾去过。“也许是慌神了吧。”光平说。
“嗯。”悦子加重语气,“事情闹得很大,还追究了责任。从那以后,姐姐就不再弹钢琴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所以我才说是秘密。”
“是吗……”光平把餐桌当作钢琴,模拟着敲击琴键的动作。当时广美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那之后姐姐就变了。虽然也说不清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可总觉得她变了。”悦子喝着黑咖啡,发出咝咝的啜饮声。
光平走进起居室,来到总是被擦得光彩照人的钢琴前,轻轻打开厚重的琴盖。跟上次一样,钢琴散发着一股干木头的气味。
无人弹奏的钢琴、绣球花学园、铁路道口……或许这就是个填字游戏吧,光平想。一切都存在某种联系,只要把空白的部分填充上,说不定就能掌握全部真相。光平用食指猛击了一下琴键,悦耳的声音顿时响彻房间。总觉得整件事颇具戏剧性。
“警察没来过吗?”光平回到餐桌旁,喝着悦子冲的咖啡,问道。
“来过。”悦子露出无趣的表情说,“问我有没有日记或相册之类,我说没有,人家就冷着脸回去了。”
“你问过警察的名字吗?”
悦子低头想了想,说:“好像是姓……上村什么的。”
“上村啊……”
“怎么了?”
“警察也去我那儿了,而且是一个比上村还差劲的。不说自己的名字,眼神也很凶,还随便闯入别人家。”
“随便闯入?”悦子似乎有点吃惊。
“擅自打开锁进来的。”光平重复道,“也不知为什么,竟然亲昵地直呼广美为‘广美小姐’。”
“广美小姐……”悦子思索着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张大了嘴巴。光平以为她要打呵欠,但她酷似广美、略微上翘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是香月先生。”她说。
“香月?”
“是父亲的一个学生。姐姐没告诉过你我们的父亲是一名高中老师吗?以前给过他不少照顾。如此说来,确实听说过他当了警察。”
“这样就对了。”光平讨厌一个接一个的谜,哪怕能解开一个也让他轻松了一些。“大概是想还人情吧,很卖力。”
“可是,”悦子像寻找什么似的望着空中,又把视线固定在光平面前,“他是你的情敌。”
“情敌?”
“没错。”悦子嘟起嘴唇,“父亲在世的时候,他还来求过婚呢。当然是向姐姐了。”
“哦……”光平不知该如何表达感想。
“姐姐应该也喜欢过香月先生。”
光平无言以对。
“但是她拒绝了香月先生的求婚。我和父亲都很吃惊。”
“为什么拒绝?”
“不清楚,问她也不说。后来她还为此哭过,我是偶然看见的。”
光平试图想象广美当时的样子。他幻想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了解广美的心理,但毫无用处,只有胃在一阵阵地刺痛。
“怪不得香月对我不太友好,这下找到原因了。”
“是吗?”悦子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香月先生不是那种人,也许他是不擅长表达善意吧。”
“他可是擅自开锁闯进过我家啊。”
“或许是他不拘小节吧。”
光平惊讶地重新打量了一下悦子,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真不简单。”
“谢谢,我并不讨厌别人这么说我。”悦子微笑起来,鼻子上现出皱纹。
“香月和我说了密室的事。”光平说,“只是有点复杂。”
“给我讲讲吧。”
光平于是把和香月的对话内容简单地告诉了悦子。她把两手垫在下巴上,像一只听摇篮曲的小猫一样倾听着光平的讲述。“太厉害了!”听完后她点点头,“真的是密室啊。”
“你读推理小说吗?”
“不读。”悦子干脆地回答。
“一点都不读?”
“以前读过,但觉得没意思。”
“为什么?”
“因为内容都雷同啊,你不这样认为?”
“也是。”光平点点头。
7
地图上显示,从站前坐公交车去绣球花学园最便捷,光平便跟悦子一起乘上了一辆脏兮兮的绿色无人售票车,车里很空。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光平决定先浏览一下那本《科学·纪实》杂志。
“好艰涩的内容啊。”悦子在旁边瞧了一眼说。她柔软的身体紧挨着光平的右臂,让光平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里。“‘超导’是什么?”看到有关超导体研究的内容时,她问。
“就是电阻为零的状态。以前只有在低于零下二百五十度的温度下才能实现,但通过研制各种材料,现在已经能够在较高的温度下实现这种现象了。这是本世纪最后一项重大发现,提出这一理论的博士肯定能获得诺贝尔奖。”
“这么厉害?”
“不厉害怎么能上得了杂志。”
下一页的标题是“特辑:电脑最新信息”,是一篇商品目录兼技术介绍的报道。光平翻看着杂志,忽然,“黑客”一词出现在眼前。
“黑客是什么?”悦子问。
“就是利用计算机网络攻击他人电脑的人。”光平解释说,“通过电话线侵入别的计算机网络,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不明白。”悦子摇摇头。
“就是干坏事,类似不脱鞋就闯入别人家。”
“嗯……”悦子哼了一声。
翻开下一页,字母“AI”出现在眼前。
“AI就是人工智能。”还没等悦子问,光平就说道,“这里介绍了一些利用了人工智能的事例,自动翻译系统、智能机器人、自动翻译电话……”
“自动翻译?机器给人做翻译?”
“好像是。不过,上面都写了,还有待进一步研发。今后AI的代表项目是专家系统,就是让电脑记住专家所掌握的知识,即使是外行人也能完成专家的工作。”
“这有用吗?”
“不知道,也许有吧。文章里还写了很多实际应用的例子。M公司的IC设计专家系统、S公司的生产技术专家系统、D公司的公司经营系统……你看,都用到公司经营的层面上了。”
黑客与AI的报道后面是有关计算机通信和电子合成器情报的文章,这些都是机械工学专业的光平不擅长的。
松木会对这样的报道感兴趣吗?因为除此之外并无吸引眼球的内容,而且听说松木以前供职的公司就是做计算机服务的。因此,最妥当的推断是他很可能受到了这些报道的吸引。但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把这种杂志交给广美?
“广美以前有没有在IT公司上过班?”想到这种可能,光平试着问悦子。
悦子忽然像被人出言侮辱了似的,露出厌恶的表情。“怎么可能!她连计算器都用不好。”
“是啊。”光平想,不只是计算器,相机、录像机、CD机,广美都用不好。
光平刚沉浸在对广美的回忆中时,公交车已到达目的地。沿车站旁的岔路没走几步,就到了绣球花学园。周围都是高级住宅,但不知为何,路上没有行人的身影,也听不到住户家里的声音。学园里的建筑是微微有些脏的粉红色,楼前有一处小球场,若是成人在这里打棒球,击出去的球似乎很容易就会越过栅栏。学园里面也静悄悄的。
“因为是周六,孩子们都回家了吧。”悦子说。
光平点点头,表示赞同。
门关着。光平从栅栏旁朝里面望去,只见球场上画着一些几何图案,大概是用来做心理治疗或是其他用途的。
“您有什么事吗?”
一个声音忽然从光平的视线外传来。光平转过头,只见一个身体硬朗、一身务农打扮的老人朝自己走来。光平没怎么见过体格这么好的老人,但从斑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来看,他无疑已经上了年纪。
“您是这所学校的工作人员吗?”
“是啊。”老人来回打量着光平和悦子,“你们是……”
“我叫有村悦子。”悦子报出名字,“有村广美的妹妹。”
老人诧异的表情消失了,露出温厚的笑容。不一会儿,他悲伤地垂下斑白的眉角。“是吗?您是有村的……这次的事情真是不幸。我是这儿的园长,姓堀江。”
光平和悦子被带进会客室,再次见到了堀江。他已换上一身西装,真有一种园长的风范。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端来了茶水,据说她也是这里的员工。
“因为提供住宿,平时总会有几名员工在这里。”堀江津津有味地啜着茶说。
“学生中也有走读的吗?”光平问。
“嗯,几乎都是。”堀江说,“会用巴士接送他们。你把这里当成普通的幼儿园就行。”
“员工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是已取得保健训练相关资格证的人,还有些喜欢孩子的人。”堀江的眼角叠起皱纹,仿佛在说自己也如此。
“可是,广美……有村小姐并没有相关资格证吧?那她为什么要来这儿呢?”
“她是志愿者,”堀江回答说,“除了有村小姐,还有很多人都以志愿者的名义过来帮忙,相关的大学里每年也有很多人来。志愿者不需要资格证和理由,只要有爱和包容他人的心,任何人都可以来。”他语气平静,但光平能感觉到他说的每个字里都透着自信,没有迷茫。
“姐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这儿当志愿者的?”悦子问。
堀江似乎记性不太好,努力地回忆了一会儿,说:“差不多快一年了吧。去年圣诞节的时候她送过来很多礼物,从那时开始的。”
自那以来,广美每周二都不在MORGUE上班了。“您没问她理由吗?”光平问。
“没有必要。”堀江断然地回答,“来这里做志愿者是不需要理由的。”
没有迷茫,光平在心里重复。
“姐姐在这儿都做些什么?”
“什么都做。帮我们做过点心,也弹过钢琴。”
“钢琴?”光平跟悦子同时惊呼,面面相觑。“弹钢琴?”光平又问了一遍。
“对。”堀江点点头,“她的指法真好,简直像职业钢琴家。看得出来,这曾经是她的梦想。”
弹钢琴!从未为光平弹奏过钢琴的广美,居然在这里弹了。“对了,”光平把带来的小册子递到堀江面前,“这是广美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您知道是什么吗?”
“这个啊,”堀江接到手里,眯起眼睛高兴地翻看起来,“这是毕业典礼上发的,专门为离开这儿的孩子们制作的。作为孩子们独立完成过某样东西的证明,每个人都会有一本。”
“我们就是由它得知有村小姐来这儿的事的。您知道她为什么一直瞒着别人吗?”
堀江抱起胳膊,低头沉思起来。“我也不清楚。就算她不想炫耀,也没必要隐瞒。”他忧心忡忡地望着光平二人,“难道有村小姐被杀一事跟我们学园有关?”
“不,这一点尚不清楚。”光平说,“因为她一直隐瞒,让我们有点纳闷而已。”
“那就好……这次的案子我们也感到震惊又悲痛。只要能尽快抓到凶手,我们什么忙都愿意帮。”说着,堀江的眼睛湿润起来。
光平觉得聊得差不多了,正想起身时,那名送茶的女员工走进来,和堀江耳语了几句。堀江点点头,郑重地朝光平二人转过身来。
“我们把有村小姐的妹妹光临的事情告诉了一个人,因为我们觉得从各种意义上说,这个人都值得一见。”
堀江的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堀江说了声“请进”。
开门进来的是一名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日本人典型的椭圆形长脸上化着淡妆,烫过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看上去很朴素,给光平一种柔弱的印象。女人立刻看出悦子是广美的妹妹,神情严肃地深深低头致意。
“这位是佐伯女士。”女人坐下后,堀江介绍道,“在友爱生命保险公司上班,从事外勤工作。”
堀江说的是一家著名保险公司的名字。介绍完后,女人再次点头致意,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我叫佐伯良江。这次的事情真是让人震惊。”
为什么一名保险公司的外勤员工会和残障儿童学校有关系?光平正思考着,堀江仿佛帮他答疑般解释说:“佐伯女士是曾在我们学园托管的一个小女孩的母亲,偶尔也帮我们一些忙。基于这种关系,我们员工的保险几乎都靠佐伯女士帮忙,我也是,养老保险、寿险全都承蒙她照顾。”
“不,承蒙照顾的是我才对。”良江轻轻摆摆手说,“刚开始做这份工作的时候,我怎么也拉不到客户,正犯愁时得到了这儿的帮助。”
“姐姐也入了保险吗?”悦子问。
良江点点头。“今年年初,我业绩低迷的时候和有村小姐签了合同。不过我跟她除了工作关系,私交也不错,她真是个善良的人。有关保险的事我日后再拜访,今天主要想跟她的妹妹表达一下哀悼。”
“这么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世上还真有像魔鬼一样狠心的人。”堀江再次频频眨起眼睛来。
当晚,光平回到住处后,决定整理一下目前发生的事情。整件事太过离奇杂乱,他无法立刻理出头绪。
他打开单开门式的小型冰箱,拿出两罐百威啤酒和三根腊肠,躺到几天未收拾过的床铺上。动脑的时候尽量让身体放松,这是他的原则。
最初是松木被杀。不,光平摇摇头。这未必就是最初,说不定计划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可是,如果这么想下去就没有尽头了,他决定暂时将这件事定为起点。
首先是松木被杀。他曾经工作的单位是中央电子株式会社,在一年前辞职,来到了这条学生街上。他被杀的前一天,向书店老板时田借了一本《科学·纪实》创刊号杂志,然后又将其交给了广美,理由不明。那本杂志中刊登着一些有关计算机的报道。
第二周的周五,广美也被杀了。她的尸体周围散落着秋水仙的花瓣。花语是“我最美好的日子结束了”。另外,她家里放着那本《科学·纪实》杂志。
次日即今天早晨,一个来路不明的警察突然出现,说现场是密室状态。
广美每周二都要去的地方是邻市的一所残障儿童学校,名叫绣球花学园。
以上便是光平目前了解到的全部内容。他想利用这些情报,努力做出一个能指明方向的路标,但无论怎么组合、拼装都找不到出口,看不清方向,大脑里只有一片混乱。
“想不通。”他咕哝了一句。
完全想不通——只有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
8
第二天是周日,光平不用去青木上班,但他还是刚睡着就立刻醒来,就这样熬过了一夜。因为睡眠不好,他的脑袋沉甸甸的,眼睛也很干涩,连眨眼都十分痛苦。
下午,一直在被窝里的光平终于被房东阿姨的敲门声叫了起来。她让光平去接电话。每当这时,她的声音总是十分冷淡。
电话是悦子打来的,说要商量一下葬礼的事,希望光平能到公寓来一趟。
“我对婚丧嫁娶是外行,”光平对着听筒说,“没法帮你出主意。你最好找MORGUE的老板娘他们商量。”
“我当然会请她。不过希望你也能来,毕竟你是姐姐的恋人。”
“那倒是。”
“所以就拜托你了。”
光平还想再说些什么,电话被挂断了。
光平去公寓的时候,纯子已经跟殡仪馆联系妥当。开放式厨房里的餐桌上放满了各种小册子,身着茶色西装的殡仪馆工作人员留下估价单后便离开了。
“花销挺大的。”纯子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确认完文件后说道。她说的花销是葬礼费用,光平从对面伸长脖子,目光落到估价金额一栏。上面记录的数字令他咋舌,这些钱是他几个月的生活费。
“什么事都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悦子一边端过三杯红茶,一边对纯子说。
“没事,我也只能做这些。”说着,纯子喝了口红茶,微微湿润的眼睛转向光平,“昨天谢谢你,让你见笑了。”
“好点了吗?”
“嗯……多亏了你。”
“没事。对了,你们以前就认识吗?”
光平没有刻意去问谁,悦子点点头,解释起她和纯子的关系。以前纯子经常到家里找广美,因此和悦子也熟络起来。
“关于广美与老板娘的关系,我还从未听到过详细的解释呢,当然,我也没有问过。”
“我们是高中同学。”纯子说,“后来广美去了音乐大学,我开始工作,不过我们的交往一直没有断。”她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们脾气很合得来。”
“开MORGUE之前,你们做什么工作?”光平只知道MORGUE是二人共同出资经营的,具体情况一概不知。
“我在一家纤维制品公司一直干到二十三岁左右,后来经人介绍在一家小快餐店工作。广美大学毕业后应该一直是白领。”
“姐姐在一家家具公司工作。”悦子在一旁补充,“那是父亲朋友的公司。”
光平点点头。怪不得广美对家具那么了解。“是谁找到现在这家店的?”
“也说不清是谁。我们俩决定共同开店后,找了很多地方才决定的。”
“不过,好像是姐姐特别坚持的。”悦子说,“她对那个位置特别满意。”
“为什么?”若是在站前大街倒也无妨,可她选中的偏偏是根本就不适合做生意的旧学生街。
“她的理由是做学生的生意轻松,我也有同感,而且那里环境也不错。”
纯子的话可以理解,但广美特别坚持的说法引起了光平的注意。现在,她过去的一切都令人怀疑。
“广美从音乐大学毕业后,本打算做一名钢琴家吧?可她为什么又放弃了?老板娘不知道吗?”
纯子的嘴动了动,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把右肘支在餐桌上,用指尖摸了摸耳环。“事到如今,”她平静地说,“这已经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我把钢琴比赛时的事告诉光平了。”
听到悦子这么说,纯子叹了口气,痛苦地点点头。“当时的情形我也记得很清楚。”
“当时还是纯子你开车把姐姐送到会场的呢。因为礼服尺寸有误,差点迟到了,关键时刻是你帮了她大忙。”
“还有这种事?”
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赶去,广美却没有演奏钢琴。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时,”纯子露出费解的表情,“广美是不是一开始就不想参赛?弄错衣服的尺寸也很可能是她故意的……”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光平问。
纯子摇摇头。“不清楚。只是我总有这个感觉。”
“在殡仪馆的人来之前,我一直在和纯子说那个残障儿童学校的事,包括这件事在内,姐姐身上的谜真是太多了。”说完,悦子喝干了红茶。
“老板娘对那所残障儿童学校有线索吗?”光平问。
纯子耸耸肩。“我都不知道有那种学校。”
“昨天晚上堀江园长还给我打过电话,说是姐姐一直隐瞒去绣球花学园的事,所以他最好不要来参加葬礼。我觉得无所谓,就同意了。”
“嗯……”堀江也令人很在意,光平想,尽管他表现得一无所知,可谁知道实际情况呢?
“好了,闲话就先聊到这儿吧。”悦子麻利地收拾了一下桌子,拿来记事本和圆珠笔,“办葬礼需要联系很多地方,光平的任务就是制作表格。”
“就因为我是广美的男朋友?”光平问。
“没错。”
光平无奈地拿起圆珠笔。
“纯子,你也有男朋友吧?”悦子突然问道,一直托腮看光平书写的纯子一愣。
“没有啊,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我们都很久没见面了,忽然就想问问。这世界变化太大,你肯定也有男朋友了。”
“胡说些什么啊,哪有人愿意做我男朋友。你说是吧,光平?”
光平没想到会被叫到,略微抬起头来,不知该如何回答,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只是动了一下嘴唇。
纯子手上熠熠闪光的蓝宝石映入了他的眼帘。
9
次日是周一,广美出事后光平第一次回到青木上班。
上午帮沙绪里打下手时,经营点心店的岛本走了进来。岛本是这条街的商铺自治会会长,铺面就在铁路道口旁,据说最近的生意也是一落千丈。
岛本说找老板有事,沙绪里便把老板从二楼的麻将馆叫了下来。
“之前说的那个树的事,基本上都准备好了。”岛本坐在角落的桌子旁,热情地解释着什么,桌子上似乎平铺着一张图。“只是还缺少一点资金,所以我就再请求生意好一些的商家出资。”
“第一次捐钱的时候,我出的就已经比别人多了。”老板一脸不快的样子,“而且我这儿的经营状况也不好。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掺和你的活动了。”
“这个我知道。可只要青木再出一点钱,其他的店就无法坐视不管。再交一点钱吧,好不好?”岛本满脸谄笑地看着老板。
老板依然沉着脸,嘴里咕哝着什么。
“说是要做一个巨大的圣诞树呢。”沙绪里在光平耳边小声道,“以此来吸引大家的眼球。”
“放在哪儿?”光平问。
沙绪里朝南边努努嘴。“从这条街往南走,靠近中间的地方有一棵大松树,他们打算把那棵树做成圣诞树。”
光平惊讶地瞪大眼睛。他知道那棵树。“可是,那好像是旁边那所大学的某任校长种的纪念树啊。”
“好像是,不过听说他们已经获得了大学的许可。他们要把那棵树修剪一下,再装饰些圣诞老人、星星和花之类。”
“靠这个来吸引客人?”
“嗯,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光平咂了咂舌。估计会很难看,他望着岛本等人想。就算要东山再起,这个创意也太差劲了。
老板最终还是无奈地答应了出资援助的要求。岛本频频点头致谢。
岛本刚离开,时田就冲了进来。他把红色贝雷帽拿在手里,气喘吁吁,半天都没缓过劲来。
“你怎么了,老爷子?”沙绪里一边倒了杯水递给他,一边问。
时田喝了一口,呛了一下,然后才说:“你们竟然还这么悠闲,武宫那家伙已经被抓了。”
“武宫?”光平不禁高声惊呼,沙绪里也愣住了。
“刚才听来我店里的学生说的。武宫突然被传讯,警方直接把他带走了。”
“为什么?”
“肯定是因为松木被杀一案吧,不可能有其他原因。”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听那学生的口气,应该就在刚才。看来,那家伙果然是凶手。”
“真是无聊的男人。”沙绪里撇了撇嘴,用高跟鞋的鞋跟踢了踢地板,“为报一拳之仇就去杀人,脑子不正常。”
“可是,据说他有不在场证明。”与沙绪里激动的情绪相反,光平的声音十分平静。认为武宫是凶手的说法让他实在无法理解。
“具体情况尚不清楚,一听到消息我就赶紧跑过来通知你们了。”
“去哪儿能问得更清楚?”
“这……肯定是去警察局最快了,不过,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会告诉我们的。”
“是吗……”光平咬了咬下嘴唇。
不知何时来到光平身旁的老板啪的一声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说:“既然警察行动了,那就说明他们是有证据的,明天的早报估计会报道。你们也不用太着急,慢慢等待就是。”
“也是。”时田说,“总之,我们今晚就去MORGUE喝一杯,好好地聊聊这件事。”
“嗯……好吧。”光平表现出赞同的样子,可内心仍难以平静。武宫杀了松木——他虽然觉得难以置信,不过也未必不可能。问题是广美,杀死广美的也是武宫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因为武宫既没有动机,也和广美没有交集。
坐在台球厅的收银台旁,光平仍心不在焉。他不动声色地跟来这里打台球的学生打听,却没有一个人了解详情。他猜测是知情者都被严令禁止外传消息了。若真是这样,他去大学恐怕也很难有所收获。傍晚时,光平的疑虑才得以消除。井原与太田依旧同时出现,太田不愧是副教授,打探到了详细情报。
“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想跟你一起听听具体情况,就把太田带来了。”井原一边留意其他客人一边说。他恰好在这时出现,大概也是为了尽早告诉大家详情吧。
身形瘦削的太田坐到长椅上,首先说道:“没、没有被逮捕。不过,武宫确实遇上麻烦了。嗯,非常麻烦。”
“怎么说?”井原迫不及待地问。
“他被目击了。”
“目击?”光平问道,太田点点头。
“有证言说,松木被杀的那天早晨,有人在公寓附近看到了武宫。不,应该说并没有看到武宫本人,而是看到了一名身穿大学研究室工作服的男子。结、结果,武宫就遭到了怀疑。他因为这个店里的女、女服务员……”
“沙绪里。”光平帮腔道。
太田点点头。“因为她,武宫与松木发生争执,还被打了。很可能一时冲动而杀人,作为动、动机,完全说得通。”说到这里,他用左手背擦了擦嘴唇下面的口水。
“可是,他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
记得曾有人说过,那天武宫一直待在研究室里,好像是上村说的。
“问题就在这儿。”太田皱起眉说,“据说那天上午,武宫一直在跟一个学生共同做实验,可、可实际上,中途他溜出去过一次,还嘱咐学生不要将这件事说出来。”
“那就是要学生做伪证。那个学生居然答应他了?”井原干脆地说道,与太田不大清晰的口齿形成了鲜明对比。
“由于学科不同,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武、武宫好像深得学生的信任。他不想因为只去个厕所之类就被警察缠上,所以才让学生帮他做伪证。”
“后来事情还是败露了?”光平问。
“警察询问了那名学生。当然了,学生一下子就全招了。”
“那个叫武宫的研究生是怎么说的?”井原问。
“他承认了让学生做伪证一事,却否认犯罪行为。”
“这样啊。”井原目光坚毅地望向光平,“虽然现在还没有定论,但让学生做伪证这点还是很可疑。”
“难道,真的是武宫杀害了松木?”
“不可否认,可能性很大。”
“是啊……”虽然他们这么说,光平心里没有产生任何波动。
井原再次转向太田。“疑似武宫的人在公寓附近被目击,这是几点的事?”
“说是……十点左右。”太田眉头紧锁,歪着头说。他的脸比井原的小很多。
“和松木隔壁房间的学生听到动静的时间一致。”
“那么……”井原抱起胳膊,喃喃地说,“至少可以证明他很可能去过松木的住处。”
井原和光平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不久,太田舒了一口气,说:“总之,他完了。跟女服务员的绯闻之类,人们还能勉强容忍,可一旦卷到杀、杀人案中,就很难挽回名誉了,因为需要挽回的不只是自己的名誉,还有大、大学的名誉。”
当晚,众人聚集到了MORGUE,都是在听说武宫被捕一事后赶来的。井原和时田这样的赌徒当然在场,青木的老板和沙绪里也难得地来了。
纯子已经从广美被害的打击中恢复过来,MORGUE今天重新营业。昨天商量完葬礼的事情后,她又利落地整理好了广美的遗物。也许是偶尔还会想起自己唯一要好的朋友,她不时恍惚地望着某处发呆。
悦子并没有来。纯子给她打过电话,想把她引荐给大家,却被她婉拒了。通话时,她还让光平接了电话。
“今天佐伯来了。”悦子直接说道。
“佐伯?啊……”光平想起佐伯就是在绣球花学园见过的那个保险公司的外勤人员。
“她说姐姐投保时的受益人是我。可她一直很讨厌保险,从未买过,今年竟忽然开始投保,我觉得有点奇怪。”
“会不会是因为担心你?”
“也许吧……你那边有没有什么头绪?”
“一点都没有。”光平想了一会儿,说,“不是说她从不拿我当回事,但她的确什么都不曾告诉过我。”
“是吗?”悦子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什么,不久说道,“那就算了。总之,希望你能留意一下这件事。”
“你找我就是为说这个?”
“算是吧。啊,还有……”
“什么?”
“那个叫武宫的人跟姐姐没有任何关系。”
“……你怎么能肯定?”光平问。
“直觉。”悦子说,“姐姐的死不可能是因为那种争风吃醋的事。”
光平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他也深有同感。
与悦子明确的见解相反,MORGUE里的客人们则情绪激昂。
“总之,松木的案子算是解决了。”时田长叹一声,声音中透着释然和虚脱的感觉。
“可他真的是凶手吗?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一个精英与杀人凶手联系起来。”井原环顾四周,似乎在征求其他人的意见。
“他不像是那种会杀人的人。”说话的是青木的老板。酒量不大的他正啃着一块从自己店里带来的比萨。
“高才生就这一点不招人喜欢,要不怎么都叫书呆子。一遇到自己工作以外的事,立刻就失去理智了。老板娘,再来一杯。”
“武宫这个人大家都了解吗?”纯子一边从时田手里接过大玻璃杯,一边问。
“我倒是没见过,不过听松木说过他喜欢调侃武宫。”井原说。
“我还听老板说有个高才生老是纠缠沙绪里。”
“没错。”沙绪里本人也肯定道。她还未成年,却喝起了加冰波本威士忌。竟然没有人提醒她,准确地说是谁都没有注意到她。“那家伙啊,每次来店里都要约我出去,松木被杀的前一晚也是。于是俩人就争吵起来,武宫被松木狠狠揍了一顿。不过,是武宫先动的手,对吧,光平?”
见对方在征求自己的赞同,光平便点了点头。
“结果就报复杀人?这些高才生啊,脑子真是不正常。”
“啊,也不能说所有高才生都那样。我的许多老朋友都很正常。”
“也是。你看看人家副教授,就不像是那种人。”
“他可是一个正经的人。不说别的,今天的详细情报就是他提供的。就算他今天不在,我们也不能说人家的闲话。不过,刚才老爷子你说的书呆子,倒是真有不少那样的人。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条道走到黑,从来都不知道其他的路上是什么情况。”井原安抚着生气的时田。
“光平,你是怎么想的?”吧台里的纯子问一直默默倾听的光平。时田和井原的视线也一齐转向他。
光平用兑水威士忌润了润喉咙,说:“大家都猜测武宫是凶手,我的态度是半信半疑。”
“哪一点让你难以信服?”井原问。
“广美这点。”光平说,“如果杀害松木的凶手就是武宫,那么杀害广美的又是谁?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两个案子之间究竟有没有关联。”
“这点尚不清楚啊。”说话的是时田,“因为谁也不敢说杀死广美小姐的凶手就是武宫。”
“可是他并没有动机,对吧?”纯子喝着白兰地说道。
井原插话道:“不,这一点还是能想象的。比如,广美小姐阴差阳错地得知了杀死松木的凶手。凶手为了灭口,就把她也杀了……”
“这也太老套了吧。”时田撇了撇嘴,揶揄道,“不过,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
光平对他们的谈论并不认同,因为他深知,这两起案件之外还存在着许多谜题。
大家正在热议的时候,一名客人走进店里。
听到挂在门上的铃铛响起丁零声,众人都把目光转向了门口,发现是那名男子后,脸上都浮现出了不快和紧张,似乎一切都跟这名男子有关。
男子仔细地环视店内一圈,用犀利的目光盯着众人,走了进来。“气氛很热烈嘛。”
没有人作声。众人都在原地不动,只用目光追逐着男子的行动。
男子在光平身边停了下来,手搭在光平的肩膀上。“你还好吗?”
光平没有回答,而是瞪着男子的眼睛。男子毫不退缩,脸上还饶有兴味地露出一丝微笑。他从光平身边离开,将双肘支在吧台上。“你还是这么漂亮啊。”
“多谢。”纯子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
“还是单身?”
这一次纯子没有理睬他。
“有什么事吗,警官先生?”打破沉默的是时田。他的话代表着所有人的意见。
“什么事?”男子诧异地看看他,转过身又问了一遍,观察着众人的反应。这让光平想起从前看过的某个西部影片的场景,片名他早已不记得了。男子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有事的应该是你们才对。”
“开什么玩笑。”时田不屑地说。
井原按住时田的肩膀。“那个姓武宫的人应该是被捕了吧?我们很想知道结果。”
“就是这个。”男子高兴地说,“你们肯定想知道结果。还是绅士爽快。”随后,他把众人的表情都审视了一遍,淡然地说,“恐怕让大家失望了,那家伙并不是凶手。”
“什么?”时田惊呼道。其他人也一齐盯着男子。光平也端着酒杯,呆呆地望着他。
“不是有目击者吗?”沙绪里拉了拉超短裙的裙摆,小声问。
“问得好。”男子满意地眯起眼睛,“是有人看到武宫从松木住的公寓出来,可是并未看到他杀人的情形。”
“可是,他确实去了公寓。”光平说。
“这一点千真万确。”男子说,“可他并不是凶手。”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这么认定的。”
光平不由得陷入沉默,男子却大笑起来。“只是开个玩笑。好吧,那我就给你们讲讲武宫的事吧。”他讲述的内容大致如下:
为了在青木工作的沙绪里,武宫屈辱地挨了松木一拳。于是第二天即周三早上,武宫便给松木打电话,说想跟他找个地方单独谈谈,把事情解决。
一开始松木觉得麻烦,最后二人还是约定在当天上午十点左右见面。只不过,松木的附加条件是要武宫到他住的公寓来谈。武宫便按他的意思,在将近十点的时候——准确地说是九点五十分——溜出研究室,去了南部庄。在那里等待武宫的却是松木的尸体。当武宫赶到公寓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当时武宫之所以没报警就逃离了现场,是因为他不想被牵连,不想让教授们知道他为了一个女服务员与别的男人争风吃醋。因害怕遭到怀疑,他还让一起做实验的学生帮他做伪证。那名学生认为,如果让处于指导地位的武宫欠自己一个人情,日后肯定会有好处,所以就帮助了他。
“那家伙的话可信吗?”男子刚一讲完,时田就问道。他把大玻璃杯推了出去,放在杯底的纸质杯垫掉在了他的裤子上。
“请不要误解。”男子说,“我们不靠感觉来判断。有时候真的就像假的,假的却又像真的一样,我们靠的是事实依据。从武宫溜出研究室的时间来看,他连往返公寓都够呛,更不要说杀人了,时间根本就不够,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这么说,案子……又回到原点了?”青木的老板说道。众人的视线再次汇聚到男子身上。
“原点?”男子露出别有意味的微笑,“不可能回到原点。只要查明某些情况,案子总会有进展的。”他来到光平身旁,再次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武宫打电话的时候,松木曾对武宫说‘下午会有人来。你如果还想在学生街上继续混,最好不要和他碰面’。”没有人作声,男子继续说,“看来,松木和别人约好在公寓见面。那么,那个人有没有看到松木的尸体呢?如果看到了,为什么没有报警?”
“他就是凶手?”纯子神情严肃地说。
男子看了看纯子的眼睛。“约好下午见面的人在上午出现,杀害松木后逃走,这种可能性是有的。”
“约好见面的人……这么说,是熟人?”时田说。
闻言,男子竖起食指,朝时田摆了摆。“不只如此。”仿佛在确认众人的反应,他一边扫视每个人的表情,一边后退,背部碰到门后停了下来,像要宣布什么似的挺起胸。“若要解释松木所言,那就是那天去他住的公寓的人就是学生街的人。与松木有来往并且还在学生街上生活的人,就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