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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堕胎 赌徒 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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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广播中播放着卢·唐纳森演奏的曲子,对二人的心情来说,这首曲子似乎不太适合做背景音乐。盘腿而坐的光平伸出修长的手关掉了收音机。

沉默顿时占据了六叠大的房间。

广美的表情比平常略显僵硬。她往两个茶碗里倒进日本茶,把较大的那个碗放到光平面前。那个茶碗是在附近一家寿司店开业时抽奖得到的。

光平呷了口茶,放下茶碗,低声问:“为什么?”

广美端正地跪坐在坐垫上,挺直身子喝着茶,闻言不解地侧过脸来。“什么?”

“别装糊涂。”光平咝咝地喝光茶,“为什么堕胎?”

听到这里,广美好像明白了似的放松下来,微微一笑。“因为这是最好的选择啊。”

“为什么?”光平的声音严厉起来,“为什么就不能生下来?”

“生下来之后怎么办?”

“抚养。我来照顾。”

广美放下茶碗,将手搭在额头上,俨然一副轻微头疼的样子。“谢谢。不过,这是我个人的事。”

“这也是我的事,因为是我的孩子。就算我再比你年轻,起码也应该跟我商量一下。”光平直直盯着广美。事关重大,今天决不能就这么算了。

广美并未轻易妥协,眼角略微上翘的大眼睛迎着光平的目光,声音平静地说:“如果我说这孩子不是你的,你能接受吗?”

光平屏住呼吸,腋下流出细细的汗珠。“你在开玩笑吧?”沉默良久后,他终于开口说道。

广美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回答:“开玩笑的。”

光平长舒了一口气。“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吗?”

“好了,别担心,我没事。”广美站起来,打开窗户,做了个深呼吸,又重复了一遍,“没事的。”

“几个月了?”光平问。

“三个月。”广美回答。

光平在脑中计算着。虽是男人,他也知道要从妊娠天数来推算受孕日期,只用减法是不行的。

“这么说,就是那次……”光平咕哝着。

广美像没听到似的拿起放在窗边的一个花盆。“发芽了啊,种的是什么?”

光平并未回答,而是抬头望着广美,说:“钱,我会出的。”

“其实,我并不是想要你以这种方式来负责,毕竟,已经消逝的东西,谁都无法挽回。”广美把花盆放回原处,披上夹克,朝光平莞尔一笑,“明明没钱还逞强。没事的,不用太在意。”

“丢死人了。”

“不丢人。”广美夹起楚萨迪提包,穿上鞋,“原本是想瞒着阿光你的。不过,我还是觉得,说出来心里稍微痛快了一些。这样你也算完成了该做的事。”“改天再来”,广美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光平想回一句,却没找到合适的话语,只能任由广美走下公寓楼梯的脚步声有节奏地传来。他无奈地站起身,从窗边远眺她的背影。冷风吹进来,花盆里的新芽随之摇曳。

到底能开出什么样的花呢?光平在心里喃喃着,因为他也不知道种的是什么种子。

2

临近中午,邮递员给光平送来了两封信,一封塞满了西装广告,另一个白色的信封上用楷书工整地写着收信人地址。广告函是光平去年夏天做藏青色西装时的那家裁缝店的店主寄来的,白信封则来自老家的母亲。

光平仔细地拆开信封,取出信笺,一共有三张。

“你好吗?我和你爸都很健康,你不用挂念。”

信的开头照旧是“生意还不错”“带孙子去了‘七五三’祝贺仪式”之类的琐事。信中提到的生意是指父亲经营的面馆,孙子则是哥哥的儿子。

信的结尾也照例是“研究生院那边忙吗?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有个准日子后就告诉我们一声”。

光平把信笺装回信封,放到矮桌上,在榻榻米上仰面躺下。心口变得憋闷起来,就像吃多了油腻食物时的感觉。

研究生院?光平使劲呼了口气,好像要把体内积存的沉淀物吐出来。两年后,又该怎么糊弄过去呢?

到了下午,光平离开公寓,步行十分钟来到了一家名叫“青木”的咖啡厅。咖啡厅并不算大,只有五张四人桌,墙上还贴着炒饭配咖啡的套餐价目表,很难称得上是一家雅致的咖啡厅,但还是有几名客人,他们大概都是来看墙边书架上的那些漫画书的。

“你来得正好。”看到光平的身影后,沙绪里绽开红唇笑了。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四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沙绪里去年从女子高中退学了,此后一直在这家店工作,每天浓妆艳抹,穿着露出大腿的短裙匆忙穿梭于客人之间,似乎也有几个客人是专门冲着她来的。

“二楼?”光平接过托盘问。

“二楼三杯,三楼一杯。”沙绪里说。

“知道了。”光平端着托盘出了店门,走上旁边的楼梯。

青木的二楼是麻将馆。楼梯的平台上有扇玻璃门,是麻将馆的入口。可以说,青木的生意几乎全靠这麻将馆。今天的生意照样不错,几乎所有麻将桌都客满了。虽然一直开着换气扇,开门时灰色的空气还是扑面而来。不抽烟的光平把三杯咖啡放到柜台上,跟干瘦的老板打过招呼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三楼是台球厅。

光平爬上三楼,只见有四张球桌正在使用,两张开伦球桌,两张美式落袋球桌。客人都是学生模样,其中还有两名身穿花哨毛衣的女孩,似乎是来为男友助威的。

光平将咖啡递给一名客人,然后环顾室内,看到松木元晴像往常那样站在窗边望着店前的路发呆。光平把托盘放在身后,慢慢走了过去。松木发现了他,回过头来,悠闲地打了声招呼。

光平三个月前刚来到这里时,松木就已经在负责台球厅了。他平时总是一边拢着打了摩丝的头发,一边呆呆地凝视窗外,至于年龄,据说是二十八岁,比光平大五岁。

“情况怎么样?”光平问。他总是用这句话来代替寒暄。

“还行吧。”松木回答,“瞧。”说着,他朝道路的方向努了努下巴。他示意的是位于青木斜对面的一家美发店,那里似乎正在重新装修店面。

“那儿最近完全落伍了,正搭上老本在重新装修呢。”松木用嘲讽的口吻说,“不过,结果还不是一样?就算开始时顾客们图个新鲜来得多一点,可过不了多久还是得照旧。”

“要是那店主听到你这话,肯定要哭鼻子了。”

“怎么会哭呢?店主也不是傻子,人家也知道在这种地方再折腾也没用。这条街已经过气了。大家之所以不走,只是因为缺少勇气而已。”

光平俯瞰着街道。一条双向两车道的路纵贯南北,往北可直达本地的大学。大学的正门原本就在那里,不过现在已经不在了,东移了九十度。改动位置的主要理由是为建新校舍节省空间,而且离车站也近。

正门还在北面的时候,这条街上总会挤满学生,长期以来一直被人们亲切地叫作学生街。无论增加多少家咖啡厅也全都满客,为了争抢麻将馆的一张麻将桌,有的学生甚至大清早就来排队,游戏中心、迪厅等学生容易扎堆的娱乐设施争相进驻这里。青木的老板就是用当时赚的钱把房子改建成了三层。

可是,由于正门位置的变动,学生一下子就不怎么来了。

各店的经营者都知道好日子已经到头,从前那种顾客盈门的盛况将一去不复返。能照顾生意的恐怕只剩下熟客,同行间的竞争越发惨烈。

店主们错就错在没有考虑到学生的理性,以为他们会更喜欢相熟的店铺,可结果并非如此。学生可不会只认准一家店或一家店的咖啡,只要离大学或车站近,能玩得高兴,店在哪里都无所谓。

各种各样的店铺竞相进驻连接着大学新正门和车站的大街,新学生街开始繁荣,而旧学生街上一半以上的店铺都关门了,现在剩下的店铺数量还不到鼎盛期的四分之一。

“总之,我讨厌这条街。”松木总结般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还来?”

“我当时也没想到是这样的街,早知道大概就不来了。”

“那还一直住在这儿?”

“早晚会逃离的。”松木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口香糖,扔进嘴里,“现在正研究计划呢。”

“长期计划?”光平略带嘲讽地问。

“是要花一些时间。”松木一脸严肃,“逃离就是这样。你看过一部名叫《大逃亡》的电影吗?”

光平摇摇头。

“那,《巴比龙》呢?”松木又问。

“不知道。我不怎么看电影。”

“电影还是应该看一看的,能给人提供一些参考。”松木说完,在光平面前吹起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泡泡。

松木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光平认识他都快三个月了,可他从不透露半点个人信息。光平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台球打得好、不太有钱之类。就算去问老板,似乎也是相同的回答。老板是去年冬天雇的他,对他同样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手持一张“招工,有台球经验者优先”的广告突然现身的。

虽然从来不说自己的情况,松木却问了许多光平的事。他对光平大学毕业后未就业一事似乎尤其感兴趣,总是缠着询问理由。

“你问我为什么?这个还真不好回答。也并非我不想工作,只是我们机械工学专业的学生毕业后都要去制造业上班,可是我不想走这条老路。我想在更大的范围中寻找一份自己真正喜欢的工作。”

每当光平说这些时,朋友们总是嗤之以鼻,唯有松木听得很认真,而且还总会如此评价:“你这想法是不错。现在这个社会,当你想决定自己出路的时候,你就已经步入正轨。但光有梦想还不行。如果不行动,世界是不会改变的。”

光平以为松木心里也怀着某种梦想,可通过平时的观察,又分明不像。

松木朝入口处望了望,抬起右手。光平也朝那里望去,只见“赌徒绅士”面带微笑走了进来。

“大中午的过来,还真是罕见啊。”松木打着招呼。

“请假了。”

“请假来特训?你可真投入。”

“倒也不是。不知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就想过来。”绅士脱掉外套,仔细地挂在衣架上,“总觉得今天会赢。”

“那好啊。”松木也脱掉了黑色皮夹克,二人走向最边上的一张开伦球桌。

绅士的年龄在四十岁上下,平时穿着一身深褐色西装,因此松木一直这样称呼他。据说他多年前就是这里的常客,从松木开始在这里工作时起二人就认识了。他也住在附近,隔几天就会来一次,向松木挑战。不过,他的球技不怎么样。

“今天下班后去喝两杯怎么样?”光平朝松木做了个倒酒的手势。

松木一边挑选球杆,一边眨了眨眼表示同意。

下午一点到晚上九点是光平在青木上班的时间,主要工作是为客人送餐。不光是一楼的咖啡厅,二楼三楼也得往返多次,所以算是一项重体力工作。

武宫出现在咖啡厅是在晚上八点前后。他身着一件苔绿色休闲西装,戴着一副淡蓝色镜片的平光眼镜。他板着脸走进店内,先环顾了一圈,然后慢吞吞地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那里是他的专座。

光平知道武宫为什么喜欢那个位子,便让沙绪里去点餐。沙绪里把盛着冰水的杯子放在托盘上,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光平假装看电视综艺节目,朝武宫那边偷偷看了一眼,发现他正不停向沙绪里搭讪。他唇角上翘,还不时往上推推平光眼镜。沙绪里把托盘拿在身后,一会儿交叠起性感的双腿,一会儿踢踢地板,听着他说话。不一会儿,沙绪里走了回来。

“咖啡一杯。”她说。光平听后走进厨房,不久她也跟了过来。“保时捷。”她对光平耳语,“说是保证会借辆保时捷。”

“开保时捷去兜风?”光平一边冲咖啡一边说。

“他自以为是我男朋友呢。不过我不喜欢被人纠缠,所以就说明天没法休息,拒绝了。”

“他想和你上床吧。”

“没有啊。”沙绪里噘起红唇,“只是让他碰过,而且只是上半身。”

“这样会适得其反。”光平进一步压低声音说,“这种男人最好少搭理。”

不久,店里的客人只剩下武宫一人。他一会儿读读报纸,一会儿翻翻杂志,还不时跟沙绪里搭讪,后来似乎也厌倦了,就喊了声“津村”,招呼正在擦空桌子的光平。“求职怎么样了啊?”武宫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

光平并未停手,简短地回了一句“没头绪”。

武宫似乎咂了咂舌。“你还好意思说‘没头绪’?你总不能成天都这样混日子吧?想给教授丢脸?”

光平没有回答,而是重新叠了一下抹布,擦拭起另一张桌子。

“实在不行,我再跟教授谈谈。就算去不了一流企业,一般的公司应该还是有办法的。”

“算了。”光平答道,“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考虑的,现在正在想办法呢。”

“光耍嘴皮子有什么用?一眨眼的工夫人就老了,等你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这次光平什么都没回应,只是更加用力地擦着桌子。

武宫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再次将注意力转回到沙绪里身上。

武宫是光平的大学同学,学的也是机械工学。据说他成绩十分优秀,从大一到毕业一直都是第一。他毕业后也并未立即就业,而是在今年开始了硕士课程。研究室对他的期望值很高,都认为他将来肯定会成为教授。

光平刚来这里工作就知道武宫是青木的常客,发现他的目的在沙绪里身上则是在上班一周后。

看到不好好就业而是做服务生、前途渺茫的光平,武宫似乎怀有一种优越感。当然,光平面对他时从未产生过低人一等的感觉。

快九点的时候松木下了楼。他粗鲁地开门进来,拿着一张万元大钞在光平眼前晃了晃。“外快,从书店老板那儿弄来的。”

“打四球开伦赢的?”

“玩那个他就不上这当了。是在他最拿手的轮换玩法中赢的,他主动提出要跟我赌。”

“白扔钱啊。”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我平时只是糊弄他一下,让他对下次怀有期待。这家伙气坏了,扬言下次一定要赢回来。”

光平苦笑一下,摊开两手。

沙绪里从厨房走出来。松木啪地拍了一下她的屁股。“怎么样?我请客,明天陪陪我?”

“明天?”

“嗯,我明天请假了,下午就没事了。我们去吃点好吃的吧,陪你跳跳你喜欢的迪斯科也行。”

“不行啊,我没法请假。这个月都请两次假了,而且还刚拒绝了另一个邀请。”说着,沙绪里瞥了一眼里面的桌子。只见武宫正紧攥着报纸狠狠地瞪着松木。

“好吓人的表情啊。”松木扮了个怪相,耸耸肩膀,然后一边指着沙绪里一边朝武宫转过身来。“我说高才生,这种不正经的女孩到底哪儿好啊?水性杨花的。高才生嘛,就该找个适合高才生的大小姐才对,是不是?”

“喂,说话可不要太过分!”

“别生气啊,我说的都是实话,对吧?”

松木将手伸向沙绪里,武宫哐当一声站了起来,用中指把眼镜往上一推,像目视仇人一般,经过光平等人面前直奔门口。

这时,松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喂,账还没结呢。”

武宫停下脚步,唰地转过身来。

“你大概只点了咖啡吧,三百日元。”松木搓了搓手,摊开手掌。武宫从钱包里拿出三枚百元硬币,放到松木的手掌上。

“谢谢光临。”

松木边说边要将钱交给沙绪里,武宫的脸严重扭曲了。不等光平叫出声,他已经挥拳朝松木打来。松木闪身躲开,敏捷地挥出右拳反击。随着沉闷的声响,武宫撞到了旁边的桌椅上。椅子倒了,玻璃烟灰缸也掉在地上摔碎了。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光平和沙绪里呆若木鸡地望着瘫软的武宫。

“别胡来哦。”松木吐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然后朝光平回过头来,说,“走。”光平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微微点点头。

“你如果还知道有个词叫‘正当防卫’,就不应该恨我。沙绪里,替我给他贴个创可贴,这样他就会觉得这顿揍没白挨。”松木说完,猛地打开门离开。光平紧随其后。

走了一会儿,松木忽然说道:“我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了?”不只是言辞,他的语气听上去也真的充满后悔。

“是有点。”光平试着附和,因为他觉得对方肯定希望自己这么说。

“是我太没出息了。”松木说,“因为没出息,所以才干些无聊的事。”

二人默默地走在旧学生街上。最近这条街活力大减,每到这个时间,灯光就显得十分凄凉。有一条野狗横穿了过去,直到它来到眼前,光平才发现。它钻进小巷后,朝两人望了一会儿,随即发出好像饿了的叫声,消失在了小巷深处。

“那条狗也没出息。没出息的狗是很凄惨的。”松木忽然说。

光平没有作声。

酒吧“MORGUE”在青木的南边。店面不大,木门旁放着一盆橡胶树,盆上用白漆写着“MORGUE”,除此以外再无别的招牌。

光平一推门,头顶的铃铛丁零丁零地响了起来。坐在吧台旁的两名客人朝光平二人瞥了一眼后,立刻继续聊起天。那是一对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看上去神色凝重。

“一起过来了啊。”正在吧台里侧看杂志的日野纯子笑着说道,手上的蓝宝石戒指光彩熠熠,据说是她三十岁生日时别人送的。

“来了啊,骗子。”一名头戴艳红色贝雷帽的男子从座位上抬起头来,朝二人说道。他身穿米色对襟毛衣,身形干瘦,年龄在五十岁左右,气色还算不错,但从贝雷帽下露出来的白发和两鬓附近凸显的斑点仍让人感觉到苍老。男子正是在这条街上经营书店的时田。“用从我这儿抢的钱来喝一杯?真行啊。”

“别这么说,抢字多难听啊。骗子一词也不友好哦。”松木冷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来,“无非是在老板你最拿手的轮换玩法中赢了一把而已。”

“少跟我耍嘴皮子,肯定是你使用了珍藏的专门用来赌博的球杆。给客人用的肯定都是些劣质球杆,就像你的人品一样。”

“喂喂,别开玩笑了。下次就用你亲自选的球杆来比,这样总可以了吧?”

“这可是你说的。好,就这么定了,到时候可别哭鼻子。”

趁时田大口喝兑水威士忌,松木迅速朝光平眨了眨眼,意思是说一万日元又赚到手了。

“老板这是输了球喝赌气酒吗?”光平在吧台最边上的位置坐下来,问道。

时田撇了撇嘴。“我今天是让着他的,没必要借酒消愁。”

“分明是冲老板娘来的吧。”松木随手从吧台上拿了个大酒杯,一边顺手打开时田的酒瓶盖,一边调侃道。

“胡说。”时田说完,瞥了一眼纯子,“老板娘在我那儿订的杂志都进货了,所以我只是想边喝几杯,边看看到底是些什么杂志。而且,嗯……还想问问老板娘的意见。”

原来纯子读的那本杂志是时田带来的。

“那个也是吗?”松木指了指放在时田旁边的一本杂志,那比周刊杂志要大一圈,封面上画着宇宙空间的插图。

“嗯,不过里面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到底写了什么。”书店老板露出吃了难吃东西似的表情,将杂志递给松木。

“哦,《科学·纪实》啊?”松木看了看封面说,“这对老板你来说是有点难以消化,会引起食物中毒的。”他唰啦唰啦地翻起那本杂志,不一会儿,“啊”的一声停下手来。

“怎么了?”时田站起身看向杂志。

松木好像要隐藏什么,迅速合上。“啊,没什么。对了,老板,这本杂志能不能送给我?”

“什么?抢我的钱,喝我的酒,还想再抢一本杂志?”

“别说得这么难听。下次你赢了再还你还不成?”

“哼,油嘴滑舌的臭小子。”时田重新戴了戴贝雷帽,“我也该回去了。”说完,朝纯子抬起右手,说,“跟这家伙狠要钱,反正他的钱都是从我这儿抢的。”

纯子面带微笑,点头送客。

松木与时田的舌战结束后,紧张的气氛顿时消失,店里变得安静起来,犹如迎来夏季结束的海滨房子。至此,今天客人光顾的时间也告一段落。学生情侣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大概是因为说私密话的氛围被破坏了吧。

光平一边喝酒一边望着纯子白皙的手,说:“今天就你一个人啊?”他心里默默猜测那蓝宝石戒指是谁送的。肯定不是时田,时田肯定会送钻戒。

“因为今天是周二啊。”纯子看着贴在她身后的日历,轻松地回答。

“是吗?”光平看了看手表上的日期,叹了口气,“的确是周二。”

“广美不在,失望了?”

“有点。”光平说,“还真是雷打不动,每周二必然……”

“是啊。”

“去哪儿了?”

“这就难说了。”纯子微笑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真搞不懂。广美每周二休息的习惯是从大约一年前开始的吧?老板娘,你就不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想知道啊。可就算我问,人家也不告诉我,有什么办法?既然不想说,我也不好强问,而且我比人家强不了多少,每周三也要休息。”

光平一边听,一边回想起今早他从窗边眺望广美离去的身影。在那之后,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光平光顾MORGUE是从三个月前遇到广美后开始的。当他还是一名学生的时候,这条街就已经开始衰败,所以他也不知道哪里有什么样的店。

MORGUE是纯子跟广美两年前共同出资开的,铺面是租来的,据说因客源稀少,以非常低的租金就签成了合同。

关于纯子与广美的关系,光平尚不清楚。二人同龄,从平时的谈话来看似乎是同学,具体是初中、高中还是大学的就不清楚了。他问过,对方却从未正经地回答,而且即使不清楚这些,也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影响。

“对了,前天和大前天广美也都休息了吧?”光平口含兑水威士忌,有点含混不清地问道。

“好像是有事。”纯子依然轻松地答道。

“想跟她联系都联系不到,家里也没人。”

“那可不得了。”

“结果,她今天早晨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我一问,她说去了医院。”光平看了看松木,只见松木正靠在椅子上,浏览着刚才跟时田要的科学杂志。光平压低声音,刚说了句“你说她为什么——”便被纯子打断了。

“说别人的闲话可不好。”

“你果然知道啊。”光平想问广美怀孕的事,但还是欲言又止。

“我们一直在一起,而且都是女人。不过,人家可什么都没找我商量过,也没跟我聊过这事,都是她独自一人决定的。我一听她说有事要休息,就猜出她要干什么。”

“跟我也没商量过。”

“因为这样是最佳选择。”

光平闻言露出一丝微笑。“今天早晨她也是这么说的。你们怎么连说的话都一样?你们真的认为我没有生活能力?”

“你的生活能力我们是承认的,毕竟都能在这条街上生存了。”

突然,松木哈哈大笑起来。“说到点子上了,完全正确。”

光平斜眼瞪了他一眼。虽然他脸上一副没听的样子,其实正竖着耳朵听得认真。光平把视线移回到纯子身上。“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却是最佳选择呢?事情明明很重要。”

“重要?”

“没错。事关人命,不是吗?”

纯子轻轻抱起胳膊,微微侧着头,说道:“这种话谁都会说。”

光平心下一凛,像触电一样,有点泄气。自己的话中的确透着虚伪。“我只是想知道真正的理由而已,否则我不能理解。”他说。

纯子松开抱着的胳膊,用做化学实验般的动作,仔细地往酒杯里倒上威士忌,端到迷人的唇边,然后呼出一口炽热的气息,直直盯着光平。“不要什么事情都想知道,这也是一种暴力。”

光平一时找不到回应的话,视线停在纯子手中晃动的威士忌上。

又有客人进来,纯子换了一个姿势,露出跟接待光平等人时一样的笑容来迎接。客人是一名男子。男子在刚才学生情侣坐过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表情严肃,穿着一件合身的皮夹克。

光平从纯子的态度中推断此人是一名常客,纳闷自己却没有见过。这家酒吧的熟客他几乎都认得。

光平喝着酒,思考着为什么这名男子的面孔如此陌生,却想不出可信的理由。

一条狗在酒吧门前叫着。可能是刚才那条野狗吧,光平想。

3

三天后,周五。

广美家是一套一居室,起居室的一角放着一架钢琴。钢琴的颜色像广美的头发一样漆黑,原本应色彩鲜亮,可如今有很多地方失去了光泽。不知为何,光平总觉得这架钢琴已经用了很长时间。

光平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放着一架钢琴。他既没见过广美弹奏,在跟她的对话中也从未出现过暗示性的话语。那架钢琴总是被打理得那么干净,一尘不染。

“看什么呢?”广美停下正往口中送切碎的牛角面包的手,捕捉着光平的视线。

光平每周会在她家吃几次早饭,菜单雷打不动,总是玉米汤、沙拉和牛角面包。

“钢琴。”光平答道,“我在想,那里为什么会有一架钢琴。”

广美把面包放进嘴里,嚼了一会儿,答道:“因为买来了,而且很贵。”

“这个我知道……你弹过吗?”

“以前弹过。”她耸耸肩,“很久以前,比现在的阿光你还要年轻的时候。”

“现在不弹了?”

“不弹了。”

“为什么?”

“放弃了,没天分啊。”说着,广美忽然在光平眼前摊开右手,“就算我使劲伸也只能打开到这种程度。个头挺大,手却太小,不仅没有音乐天赋,身体条件也不好。”

“不用成为钢琴家,当兴趣弹弹也不错。我偶尔也想听一听呢。”

广美用叉子叉起一块黄瓜,像兔子一样嘎巴嘎巴地用门牙啃了几口,然后问道:“阿光你喜欢钢琴?”

“也谈不上特别喜欢,不过我对音乐还是挺喜欢的。尤其是钢琴,我觉得声音特别美,听着钢琴声,就好像在享受高雅的时光。”说着,光平把还没吃完的沙拉推到一边,站起来走向钢琴。打开盖子,一股木材的清香顿时掠过鼻尖。“可以弹一下吗?”他问。

广美轻轻地眨着眼睛,说:“请便。不过,已经很多年没有调音了,声音应该不准。”

“没事。”光平在键盘中央选定位置,竖起食指。轻柔的琴声响彻了房间。接着,他按照哆来咪的顺序,试弹了一组音阶,然后朝广美回过头来。“没走音啊。”在他听来,音准的确没问题。

“如果你听着没问题的话。”广美喝了一口玉米汤,愉快地笑了起来,“看来你也跟我一样没有音乐才能啊。”

“让你说对了。”光平也笑着坐回椅子上。他看了看录像机上显示的时间,说了声“我该走了”。

指针正指着九点三十分。

“今天这么早?”

“嗯。松木昨天和前天都休息了,前天请了假,昨天无故缺勤,打电话总是没人接,老板大发雷霆。所以我得早点过去,把他那份也干了。”

“真稀奇。听说那个人不是挺可靠的吗?”

“是很稀奇。不过,他这个人在某些方面挺怪的,根本就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今天还会休息?”

“不知道,我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光平想起平时总凝望窗外的松木的身影。明明是一副既没理想也没追求的样子,可唯独眼睛像搜寻猎物的野兽一样闪闪发光。说不定他早已发现美味的猎物了。

光平来到店里,松木果然又没来。

留着中分发型、蓄着胡子的老板粗暴地扣上电话。“还是不接。那小子到底去哪儿了?”

“会不会去旅行了?”沙绪里坐在咖啡厅最靠边的座位上涂着指甲油,不以为然地说道,仿佛无故缺勤根本不值一提。大概她就是这么认为的。

“津村,你也不了解情况?”老板问光平。

“不清楚,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三天前。”那还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去MORGUE那天。松木说想再喝两杯,光平离开MORGUE的时候,他还留在店里。此后光平就再没见过他。

“气死我了!”老板仿佛被人灌下苦药似的对光平说,“三楼那边今天又得交给你了。”

“好的。”

老板又看了看仍坐在那里的沙绪里。“客人马上就要来了,你还想臭美到什么时候?”

沙绪里只是朝他傲慢地撇了撇嘴,超短裙下露出来的双腿仍交叠在桌子下面。有不少客人都是冲着她的胴体来的,老板也只能一边系围裙,一边发发牢骚。

这天,第一批来打台球的客人是在临近中午时出现的,是看上去像大一或大二的三名学生。三人一起来的客人一般都不是来打台球,而是来打麻将的,由于人手不齐,为了等待同伴,只好用台球来消磨时间。比起四球开伦,他们一般更喜欢轮换玩法。大概只是随便玩玩,规则也乱七八糟,还大声喧哗,跟玩玻璃球的小学生没什么两样。

光平一边小心地盯着,以防他们把球弄坏或是把桌案弄破,一边像松木平时那样俯视窗外。斜对面美发店的装修似乎已完工了一半,砖纹的墙上开了好几扇小窗,看上去倒更像是咖啡店,原本这家店的玻璃门前只有一个被汽车尾气熏黑的三色柱转个不停。

其实光平也不知道到底哪种风格好。按照松木的说法,就算装修成这样也没用,店主对此也心知肚明。

赌徒绅士与“副教授”一齐现身是在刚过中午的时候。玩台球的学生们似乎已凑齐人手,转战到了二楼。

先进来的绅士悠然环顾了一下空无一人的楼层,然后一脸纳闷地朝光平走过来。“他呢?”绅士问。

“休息了。”光平回答。

“哦……”绅士失望地垂下视线,回头看向副教授,“我们的教练缺勤了,今天就让我们两个菜鸟比一比吧。”

副教授摇晃着瘦高的身体点点头。“嗯、嗯,是吗?那只能咱俩打了。反正时间也不长,就凑合一下吧。”

绅士把目光移回光平身上,指了指一旁的球桌,说:“我们稍微打一会儿。”

“请。”光平回答。

两名中年人各自仔细地挑了一根球杆,猜拳定好谁开球后开始了游戏。二人玩的是规则简易的四球开伦。光平从收银台旁看着他们打球。从二人的打法来看,似乎都很有个性。

绅士的球风通常都很绅士,可一到关键时刻就全力击球,时而大胜时而惨败,总之就是一个赌徒,因为赌徒原本就是以赌为业的玩家。副教授则基本上是一个老实谨慎的玩家,很少大比分领先,却稳扎稳打,慢慢得分,只是一旦让对方领先,就很难扳回比分。

光平最近才知道,副教授姓太田,就任教于前边那所大学,听说是电气工学专业研究室的,如此说来,光平也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中等身高,瘦得像螳螂,看上去弱不禁风,每周都要爬上青木的楼梯好几次。他跟绅士很亲密,经常在一起打球,跟松木也打过,光平就见过几次。

决出第一局胜负的时候,有两名学生从二楼上来,不是刚才那一伙,在里面的一张球桌上玩起了轮换玩法。二人话很多,话题包括大学、女孩,当然还有台球,聊个没完。对他们来说,握着球杆打打球也是一种时髦。

绅士和副教授不理会他们,仍默默地打着球,但学生们突如其来的笑声还是让副教授出现了失误,他顺势放下球杆。

光平把视线从推理小说转移到二人脸上,露出抱歉的表情。“平常都比这安静一点的。抱歉。”

“你、你不用道歉,反正我们也快打完了。”副教授说。说话有点口吃是他的特点。他朝学生们瞥了一眼,并腿坐在了收银台旁边的长椅上。“就、就是这种学生,每次考砸,总写报告哭着求老师原谅,真、真让人没辙。”他的话很严厉,声音却小如蚊蚋。

“因为这种学生都是糊弄到毕业的,也会给我们增添负担。”绅士用光平递过来的毛巾擦着手,然后还给光平,问道,“松木为什么休息?”

“这……”光平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两天前就休息了。”

“两天前?”他似乎有点惊讶,还担心地皱起眉来,“不会是生病了吧?”

“估计不是。打电话也没人接,大概是出门了。”

“去旅行了?”

“也许吧。”

“真、真让人羡慕。”副教授边说边用毛巾擦脖子。“我们连这种闲情逸致都没有。”

“这可不像是只在大学里露露面就有吃有喝的人说的话啊。”绅士略带讽刺地说道。

副教授诧异地圆睁双眼,抬头打量绅士的脸。“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让你来代替我。教那些没、没求知欲的学生,比拿竹篮打水还难。”

“我们去帮你擦屁股。”绅士笑着说。

“你是从事什么工作的呢?”光平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便趁机向绅士打听起一直在琢磨的事来。他对二人中午来打球一事一直很纳闷。

绅士露出一副这种小事不值一提的样子。“只是普通的工薪族,”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没什么稀奇的。”

“他是我同届的大学校友。”副教授高兴地说,“他的公司经常录用我送出去的学生,真是奇缘,不过也算是一种孽缘吧。然后,他就经常到大学这边来,一来就拉我来这儿。”

“今天不是你邀请的我吗?”

“明明是你。”

“你们好像跟松木很亲密。”光平来回打量着二人,说道。

首先做出回答的是绅士。“他是我们的教练啊。”

“人家却把我们当成冤、冤大头呢。”

这天下班回家时,光平决定顺便去一趟松木住的公寓。因为老板总是唠叨,让他去看看情况。光平不认为松木卧病在床,但还是有点担心。

从MORGUE往南走片刻,再从十字路口往西走五分钟,就到了松木住的公寓。公寓面对一条窄路,路上乱七八糟地停着很多车。公寓旁还有一个小公园,说是公园,其实只有秋千、滑梯和沙坑。

公寓是混凝土结构,墙上遍布裂纹。总共有两层楼,楼梯的扶手锈迹斑斑,让人不敢触碰。不知为何,明明昨夜没有下雨,楼梯却脏兮兮、湿乎乎的。

光平小心地绕过楼梯上的水洼,来到二楼。离楼梯最近的一户便是松木的住处。光平有节奏地敲敲门。

没有回应。

果然不在家。各个房间的窗户从路边都能看到,松木的房间并没有亮灯,从门侧的厨房窗户里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光平有些失落,试着又敲了敲门,确认没有回应后,顺手扭了一下门把手。当然,门肯定会是锁着的——“咦?”光平不禁叫了一声。门把手居然转了一下。他又试着顺手一拽,门竟然轻轻地朝外打开了。“松木。”光平拽开一道十厘米左右的门缝,试探着朝屋内喊。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光平打开门,直接走了进去,伸手摸索到开关,打开电灯。荧光灯像犹豫了一下,闪了闪,随即把白色的光洒满了房间。

进门后是一个带小厨房的三叠大的房间,荧光灯就吊在这间屋子里,再往里走则是一个四叠半大的房间。

松木俯卧在这四叠半的房间里。

光平发不出声音,手脚也无法动弹。不知为何,他怕得要命,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举动来。里间光线昏暗,松木的样子也很模糊,但凭直觉,他依然能感到事情非同寻常。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眼前的事物也变得清晰起来,光平的心跳却在加快,喘息也如同饿极了的狗一样越来越粗重。

松木的后背上插着什么东西。浅色的毛衣被染红了,恐怕是他自己的血染的吧。

打电话……光平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寻找电话,发现就在一旁。他把手伸向听筒,就在这时,电话突然响了。

心脏仿佛被人从内侧踢开了,光平差点叫出声来。他用颤抖的手抓起听筒。

“喂?”一个声音传来。

光平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赶快报警!松木被杀了!”

当他缓过神来,听筒中已响起嘟嘟的忙音。对方究竟是什么时候挂断的,他完全不记得。

这没有让光平的心神稳定下来。他咽了口唾液,慢慢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仔细地按下电话键:一,一,最后是零。光平听着电话呼叫的声音,再次凝视起松木的尸体。

松木为什么会被杀?直到现在,这个疑问才终于开始占据他的心。

4

南部庄已建成二十年,自从有住户入住以来,就一直不受附近居民欢迎。

因附近有大学,大半住户都是学生,他们的特征就是白天不露面,晚上才开始活动。有的房间通宵打麻将,整晚都传出洗牌的声音;有的房间则无休止地喝酒唱歌,很多喝醉的人还会到旁边的公园里撒酒疯。每到这种日子的第二天早上,公园里必然会出现一两摊呕吐物,散发着一股股酸臭味。

十一月已过去大半,这臭名昭著的南部庄终于发生了一起杀人案,被杀的却并不是学生。

“姓名?”

“津村光平。”

“跟松木先生什么关系?”

“在同一家店里上班。学生街一家名叫青木的店。”

一名身穿灰格子西装、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把光平带到公寓的一个空房间,立即开始了讯问。这名男子中等身材,脸很大,留着烫成卷的寸头。光平猜测他是一名刑警。他态度盛气凌人,恐怕他对普通人都是这副样子。一名巡警以立正姿势站在入口处。刑警问他“知不知道青木”,巡警回答“知道”。刑警点点头,把目光移回光平身上,说:“能否请你把今晚来这儿的理由,以及发现尸体时的情况说明一下?”

光平便把这里当成松木的住处,夹杂着肢体动作描述起那恐怖的一幕。巡警与随后来的另一名像是刑警的年轻男子认真地记录着。

当他说到正要报警,电话反倒先响起来的情形时,年长的刑警打断了他:“当时对方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声‘喂’……好像是个女人的声音。”

“女人……然后呢?”

“就这些。”光平摇摇头,“我太激动了,还没等对方说话就先大喊‘报警’,对方似乎吓了一跳,就挂断了电话。”

“哦……”刑警略带遗憾地努了努下嘴唇,又立刻打起精神,改变了话题,“津村先生,你跟松木先生很熟吗?”

“呃,还行吧。”光平模棱两可地答道,“但说实话,他的事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三个月前才开始在青木打工的,他当时已经在那儿工作了。除此之外,既没听他介绍过自己的经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学生公寓里。”光平的确从没机会了解这些,他也从未刻意去了解。

刑警问他最后一次见到松木是什么时候。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说了周二晚上和松木一起去MORGUE一事。那名巡警也说知道这家酒吧。

“离开的时候也是一起的吗?”年长的刑警问。

“不是。我离开酒吧的时候是十一点前后。他说还要再喝点,我就一个人先回去了。”

“当时留在店里的只有松木先生一个人吗?”

“不,”光平摇了摇头,“还有一名男顾客也留在店里,但不清楚名字。”光平说的就是那名身穿皮夹克的男子。那男子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喝酒。

“后来就只剩酒吧的人了?”

“是的,只剩老板娘。”

“老板娘?”

“一个名叫日野纯子的人。”

“那可是个大美女。”身穿制服的巡警在一旁做了个无聊的补充。刑警哼了一声,诡异地笑了笑。光平对此很反感。

“松木先生和异性的关系如何?”

沙绪里的面孔瞬间在光平脑海里闪过,他却只字未提,刻意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刑警用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盯着光平的嘴角,不知是没读懂光平的表情还是故意没有揭穿,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最后的问题是光平对松木被杀一事是否知情。光平给出否定的回答。

讯问结束,光平正要离开时,一名胖男子突然闯进来,对卷发刑警耳语了几句。刑警的表情扭曲了,用比刚才略微严厉的声音把光平叫住:“稍等。你认识杉本吗?”

“杉本?”光平反问道。

刑警跟胖男子确认了一下,说:“杉本润也。”

“这……”光平低头想了想,“不认识。这个人怎么了?”

“嗯,这其实是……”刑警煞有介事地中断了话语,又徐徐地说道,“松木先生的本名。”

获得自由的光平改变了顺路去MORGUE的计划,直接回到住处。他住的公寓虽没有南部庄那么老旧,也同样有不少年头了,不过住在这里的学生的素质要比南部庄的好得多,也许是女生多的缘故。

光平开门的时候,脑中忽然掠过一股不祥的预感,但还好家里并无异常。他从壁橱里拿出被子,衣服都没脱就钻进了被窝,不是因为感到了恐怖,只是想尽早把今天给打发过去。无论多严重的事,只要变成过去就无所谓了。

闹钟的指针快要指向十一点。现在入睡比平时略早,但当脚底暖和起来,呼吸也回归正常后,光平居然不可思议地感到了困意。他没想到自己此前会那样不安,可毕竟松木的死太过突然,没有真实感,似乎仍未让他回过神来。

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是在刚从一个梦中醒来后,抑或是还在梦中时就被吵醒了。反正梦的内容他已经忘了。

“在睡觉?”开门的广美有点担心地小声问。

光平起身拿过表,十二点三十分。自己居然睡着了。

广美抱着一个纸袋走进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被子旁的矮桌上,有罐装百威啤酒、甜辣味零食,还有用保鲜膜包着的汉堡。

“你听说了?”光平望着广美。

她拢了拢长发,轻轻点点头。“大约一小时前,警察局的人来了。”

可能是因为光平提到了MORGUE。

“是吗……吓了一跳吧?”

“是啊。”广美一边回答,一边拉开一罐啤酒的拉环,递给光平。

光平喝了一口,长出了一口气。

“警察好像在寻找最后见到他的人。就目前情况来看,就是我跟纯子了。”

“你也去了?”光平停下正往口中倒啤酒的手,“那晚你也去MORGUE了?”

“嗯,十二点左右吧。”广美回答说,“我有东西忘在那里,就去了一趟。”

“当时见到松木了?”

“是啊。”

“客人只有松木一人?”

广美点点头。“最近很少有人会一直待到关门的。”

“是吗?看来那个客人很快就离开了啊。”

“那个客人?”

“我要离开MORGUE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当时进来了一名男客人,穿着皮夹克,看上去气质很忧郁。”

“皮夹克?”

“从老板娘的反应来看,应该是一名熟客。”

“……是吗?”广美拿着袋装零食,目光飘到光平胸前。光平觉得她可能有话要说,便等了一会儿,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哧的一声将零食的袋子撕破。

“松木的住处,”过了一会儿,广美一边打开啤酒罐,一边说,“好像被翻乱了。”

“被翻乱了?”

广美喝着啤酒点头道:“抽屉、收纳箱全被人翻过了。当事人已死,不清楚丢了什么,但他衣服中的钱包不见了。”

“抢劫?”

“嗯。”广美耸耸肩,轻轻闭上眼,“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丢点东西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啊。”

“松木元晴是个假名,你也听说了?”

广美轻轻点了点头。

“据说真名叫杉本润也。”

“好像是。”

警方为确认其身份,找遍了他的住处,却没有找到一样有价值的东西,连居民登记都没做过,最后通过电话账户才查到身份,从而得知了其真名和住址。

“据说他真正的家是一套很好的房子,我们平时看到的都是假象。”

“是啊。”广美拿着两个汉堡站起来,取下保鲜膜,放进烤箱。

光平也终于开始感到饥饿。

周六的报纸简要报道了松木的死。光平这才知道,插在他背上的是一把随处都能买到的登山刀,案发时间很可能是三天前,即周三早上。

抢劫杀人的可能性很大——从报道的措辞上来看,结论大致如此。

光平来到青木时,昨晚那些刑警早已坐在一楼的咖啡厅,正对沙绪里进行讯问。沙绪里仍像往常一样大胆地跷着腿,左手托着下巴,右手夹着香烟。她的神色十分冷淡,厨房里的老板则一副痛苦的表情。

“啊,津村先生,一会儿请你留一下。”年长的刑警一看到光平就抬起右手示意。老板朝刑警瞥了一眼,并未发牢骚。看来刑警已经事先跟他打过招呼了。

“没我的事了吧?”沙绪里挠着烫过的头发,郁闷地说,“就算关系很亲密,也不是恋人啊。剩下的你们问光平好了。”

看来,刑警们带来的话题并不令人愉快。

刑警不情愿地说:“好吧,如果有什么事请跟我们联系。”说完站起身来,朝光平走去。沙绪里张开涂得鲜艳的嘴唇,朝刑警们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刑警们昨晚并未报名字,所以今天是从自我介绍开始的。年长的刑警姓上村。年轻的那位,光平转瞬就把他的名字忘记了。反正二人都是辖区警察局的刑警。

“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来?”上村单刀直入地问道,他问的自然是有关松木被杀的事。

光平摇摇头。“我昨天说过了,我对他的事一无所知。”

“嗯……”刑警们似乎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么说,杉本……啊,叫松木更容易懂。你连他以前的职业都不知道?”

“当然。警官先生你知道?”若警方能查出,光平还真希望他们能告诉自己。

上村煞有介事地干咳了一声,说:“我们已经查清了他的身份。”

“什么?松木以前的职业是什么?”

刑警似乎很满意光平的反应,盯着他的脸,说:“工薪族。”

“工薪族?”

“嗯。”说着,上村打开警察手册,“你知道一家名叫中央电子的公司吗?”

“知道。”

那是一家以商用计算机起家的公司,目前主要从事开发办公自动化产品、机器人、家用电脑和软件等,在计算机业界是后起之秀,技术力量雄厚,光平的同学应该也有几人在那里供职。

“松木先生以前在中央电子工作。”

光平不知如何作答,沉默不语。他既觉得意外,又感到意料之中。

“他是一年前辞职的,理由至今不明。”

光平回想起松木问他为何不就业时的表情。当时松木说“想法是不错,但光有梦想还不行。如果不行动,世界是不会改变的”。说不定,这句话是松木说给自己听的。

见光平闭口不语,刑警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光平连忙摇头。

“你们也从未聊过这些事?”刑警问。

“是的。”

“那么,你平时都跟松木先生聊什么话题?”

“什么话题?”光平挠挠头,“也没什么,看情况而定,话题各种各样,全是些无聊的事。”

“那有没有聊过别人的事?”

“无聊的话题无所不谈,比如对面美发店的事情。反正都是闲话。”

“兴趣爱好呢?比如说,他对什么感兴趣?”

“不清楚。”光平是真的不知道。共事了三个月,他从未问过这种事。察觉这一事实后,他自己也深感意外。

上村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这一表情惹恼了光平。“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报纸上不是都说了吗?抢劫杀人的嫌疑很大。”

刑警的苦笑变成了冷笑。“报纸上说的未必总是正确的。上面只是说嫌疑很大,并非确定。”

“听语气,你们好像一开始就认定是熟人作案。”

“并非我们认定。只不过,”刑警翻开警察手册,眯着眼看了看其中一页说,“刀子是插在受害者后背上的,对吧?可见凶手是从松木先生背后行凶的。若有陌生的访客进来,受害者应该不会背对对方。现场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而且那公寓也并非抢劫犯喜欢的目标,对吧?”插话的是年轻刑警。他的声音十分尖厉,与魁梧的身材极不相称。

光平无言以对,只是盯着桌子上的糖罐。熟人作案?那到底是谁杀了他?杀死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对了,问你另一件事,你认识武宫先生吧?”上村用闲聊般的语气轻松地说着,眼睛深处却充满不容光平否认的光芒。

“认识。”光平答道。

刑警满意地点点头。“周二晚上,松木先生疑遭杀害的前一夜,武宫先生与松木先生之间发生了一点不愉快,没错吧?”

大概是从沙绪里那里听来的,光平无法否认,只好小声回答“嗯”。

“那昨晚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

“我没想起来,而且我也不想主动提别人的名字。”

“原来如此。你跟武宫先生是一起上的大学吧?好像连专业都一样。”

“……嗯。”光平逐渐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你是不是想包庇他?”

果然如此,光平想。“荒唐!”他当即否定,“他瞧不起我,我也不喜欢他,根本就没必要包庇他。”

“那……武宫先生为什么瞧不起你?”

“因为一些无聊的理由,比武宫被松木揍的理由还无聊。”

“你不想说?”刑警盯着光平的眼睛问。

“是的。”

由于他保持沉默,上村泄气地合上了警察手册。“算了。你要是想起什么,请随时跟我们联系。当你心情平复下来后,有些事情会忽然闪过大脑的。”

上村刚要起身,不知想起什么,又坐了下来。“有件事忘了问。”他再次取出警察手册,确认年轻刑警做好记笔记的准备后,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三天前的本周三,那天上午,尤其是十点前后你在哪里?我们没别的意思,这是警察的职责所在,只是例行公事。”

5

距光平发现尸体已过去三天。案件进展如何,光平等人全然不知,报纸上也没有报道。青木没有雇其他人,而是直接由光平接替了松木的工作。光平的酬劳上涨了一些,但对老板来说,这比再雇一人划算多了。

这天最后一位客人是副教授太田。他是八点多来的,让光平陪他玩轮换玩法。走进店内的时候,他瘦削的面孔十分僵硬,似乎不只是因为天气寒冷。

“最近两三天没打,手、手腕都痒痒。”干瘦的副教授刚摘下一圈圈缠在细长脖子上的围巾,就用辩解般的语气说道。

“从上周五开始就没来过。”光平补充道。太田像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不知是不是心照不宣,二人一直没提松木的话题。说话的主要是太田,内容几乎都是对差生的满腹牢骚。发牢骚的时候,他口吃的毛病似乎会改善很多,恐怕是精神作用吧。

不久,二人聊到了就业,各种公司的名字开始出现。提到中央电子后,话题自然就转移到了松木身上。太田似乎也从别处获得了消息,得知松木为假名、曾是工薪族等。

“公、公司不错,”太田在游戏间歇时说,“是个潜力股。竞争如此激烈,光靠电脑软件是不够的。”

“可松木还是辞职了。”

“嗯……公司整体的优劣跟辞职理由之间没有多大关联。”

“能猜到辞职理由吗?”

“大致上可以。”干瘦的副教授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计算机服务公司的人退休非常早。若、若是程序员,或许三十五岁左右就得退休。”

“这么年轻啊。”光平很吃惊。

“程序员脑子最灵光的时候是黄金期,之后会转职到更高的业务端,不过也有很多程序员对能否胜任抱有很大的不安。如果不是很喜欢,就会干、干不下去。”

“松木也是因为这种不安才辞职的吗?”

“也、也许吧。”说着,副教授捅了一下球杆。他瞄准的分明是中袋,弹出的球却在撞击一次球桌边缘后,停在了对侧的一角。他不好意思地咕哝了几句,突然大声说道:“不过,辞职的理由有、有的是。”

“有的是?”光平问。

“嗯。”副教授深深点头,“我们学校的毕业生第一年也必然会有几人辞职。仔细想想,这也很正常。”

“为什么?”

“因为他们根本就决定不了方向。今年甚至还有个特别过分的学生,不知道自己适合干什么工作,就让我、我给决定一家公司。荒、荒谬!”

虽然此话并不好笑,光平还是露出牙齿笑了笑。

“还有一些人,由于对参加工作的觉悟不足,还丢了性命。”

“死了?”

“就在大约两个月前。同学聚会,喝醉了,结果掉到河里淹死了。这哪是一个成熟的、已参加工作的人的死、死法!”

这一次,光平无言以对。

打烊后,光平与太田一起离开。太田说对这一带的酒吧不熟,光平就邀请他来到了MORGUE。这是松木被杀后他第一次来这里。

光平把干瘦的副教授介绍给广美等人后,大家立刻谈起案件的话题。

“不在场证明?我们当然也被问了啊。”

纯子擦拭着酒杯,与广美对视一下,点点头。“那天,我从九点左右就去美容院了,好歹还能有个不在场证明,可是广美就没有证人了。”

“周三早上我一直一个人在睡觉,怎么可能有不在场证明?”广美耸耸肩膀。

“你们那天早上是在各自家里睡的?”纯子望了望光平和广美问道。

“是啊,因为周二晚上我就算去某人的家,里面也没人啊。”光平把满含嘲讽的视线转向广美。

广美大概早听腻了这种话,眉头都不皱一下,依然在做凉拌洋葱丝。

“我、我还没有被刑警问过呢。”副教授在光平旁边说,“如果被传讯怎么办?我肯定也答不上来。”

“对于老师,我想警方也会慎重的。”光平说,“毕竟事关大学的名誉。”

“总之,凶手还真会挑时间。”纯子说,“为自己制造一个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这种情节推理小说中经常有,这反而会给人留下一种不自然的印象。所以,只须在一个所有人都很难有不在场证明的时间段里作案就行了。”

“听刑警的口气,案发时间好像是上午十点左右。”光平忽然想起来,说道,“真是搞不懂,人都被杀两天了,还能推算出这么准确的时间来?”

“据说是来自隔壁学生的证词。周三早上十点左右,他听到有响声,但警方似乎没有认定那就是案发时间。”或许是出于行业特点,纯子的信息量很多,了解得更详细。

“运用现代法医学,这、这种程度的推测还是能够做到的。”副教授从学术观点出发支持纯子的话。

“青木的人也被问有没有不在场证明了?”广美切完洋葱,一边洗手一边问光平。

“当然。沙绪里和老板都很生气,因为他们没法证明。”

“明明从动机调查就行。”纯子说。

“正因为不知道动机,才地毯式调查,确认有无作案时间。看来,警方也没有完全掌握松木的过去。”

“一个谜一样的男人?的确,他那个人是有点怪。”仿佛又想起松木总一个人喝酒的样子,纯子不由得望向屋角的那张桌子。

“不过……松木曾在中央电子上班……还真是让人意外。”广美有点难以启齿,大概是因为想到了光平。纯子则点了点头。

赌徒绅士出现是在半小时后。他身穿一套深褐色西装,手拿一把折叠伞,一进来就想向吧台里的纯子询问什么,可当发现光平、太田等人都投来目光后,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意外且安心的表情,朝大家走来。

“听说他死了?”绅士站在光平旁边问道。因为压抑着感情,尾音带着些颤抖。

“对,”光平垂下头,“被人杀了,而且尸体两天后才被我发现。”光平把绅士介绍给正在吧台里侧狐疑地打量着他们的广美跟纯子,“他是青木的常客,松木的球友。”两名女子这才礼貌地向他致意。

“你可是很少到这种店来啊。”绅士点了一杯橙汁,跟副教授打着招呼,坐到他跟光平之间。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津村光平——”

光平自我介绍,绅士冲他摆了摆手。“早就从松木那儿听说了,说你正在摸索自己的道路。”

“没那么夸张,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而已。”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包括我。”绅士递上名片,“我是做这一行的。”名片上印着“东和电机株式会社开发企划室室长井原良一”。

“原来你是东和的?”光平重新打量着这个男人,因为对方怎么看都不像是技术人员。

东和是一家生产综合电子器械的厂商,附近就有一家分厂。光平把名片传给广美等人。

“其实,我家也在附近。”井原报出附近车站的名字。

“松木知道这些吗?”光平问。

井原点点头。“我告诉过他,但不知道他曾是工薪族。我是从青木的老板那儿听说的,说实话,真让我意外。你们也知道,他这个人从不谈论自己的过去。我们曾开玩笑说,俩人比台球,如果我赢了就让他彻底交代。”井原用橙汁润了润喉咙,身子忽然瘫软下来,喃喃地说,“可是,现在连台球都没法比了。”

“你是从报纸上知道这起案子的?”一直默默聆听的广美为光平添上兑水威士忌,问道。

“是的。”井原答道,“从刑警那儿也听到过一些情况。”

“刑警?都找到井原先生你那儿去了?”光平不记得自己曾向警察提起过井原。

“青木的常客似乎都被问了一遍。大概是老板透露了我的名字,因为我曾留过名片。”

“你都被问了些什么?”

“各个方面,有没有线索、聊过什么话等,啊,还有不在场证明,简直把我当成了杀人犯。我很恼火,刑警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什么例行公事。”

光平望向吧台。广美厌倦的表情中夹杂着苦笑,纯子则板起脸,不快地低着头。

“井原先生,你有不在场证明吗?”

“因为是工作日,我当然在公司。可他们说这些还不能完全证明清白。人是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身边总有人的,怎么完全证明?你们说,完全具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到底能有几个?”或许是讲述时又回忆起了不快,井原的声音略高起来,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不好意思地用手帕掩住嘴角。

“我们也被问了不在场证明,大家都给不出完美的回答。我们刚才还在聊这些。”

“那是肯定的。我今天来这里,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获得一些新消息。”井原看了看光平和广美等人的表情,然后摇摇头,“看来是徒劳了。”

带来新消息的是书店老板时田。自那个周二的晚上以来,光平再没跟他见过面。才几天时间,他似乎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虽还戴着那顶艳红色的贝雷帽,像房地产商一样精明的眼睛里却没有了光彩。

“井原先生跟副教授也在啊?真难得。”时田一看到赌徒绅士和太田的面孔,就诧异地说道,然后在他们旁边坐下来。看来,台球球友们都认识井原和太田。

“老板怎么无精打采的?也是因为失去了拌嘴的对象?”井原担心地皱皱眉,对着时田的侧脸说道。

“开什么玩笑,我只是在思考一些工作上的事。老板娘,把我的酒拿来。”

“昨天全都喝光了,再拿瓶一样的?”说着,纯子打开了一瓶三得利RESERVE,给时田兑起威士忌来。

“我记得之前那个瓶子里还剩很多,你可真是好酒量。”光平想起上次在这里见面时的情形,说道。

纯子露出落寞的微笑,望着时田说道:“案发后他每天都来喝,对吧?”

“这些无聊的事就别提了。”时田把脸扭到一旁,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盯着光平,“喂,光平!”

“什么事?”

“周二晚上松木和大学里的学生争吵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帮忙?太不够意思了吧?”

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了光平。广美也好奇地望着他。

“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没机会说,连我今天来这里都是周二以来的第一次,况且事情也没那么夸张,只是松木打了他一拳而已。”

“松木被杀不就发生在周三早上吗?也可能是对周二那件事的报复。”

“也许是吧,可就算我告诉了你又有什么用?你是个卖书的,又不是刑警……对了,打架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听今天来我店里的学生说的。刑警去找那个叫武宫的未来大学者时,他交代了这件事。那学生说,武宫好像也被问了不在场证明。”

大家抬起头来。这是今天唯一的新消息。

“他有不在场证明吗?”井原探出身子问。

书店老板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怎么会知道?”

“大、大概有吧。”副教授环视着大家说,“从目前的情况看,若有一点动机又没有不在场证明,那就可以被视为凶手了。”此时,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中透着一种奇妙的说服力。

6

当晚,光平决定在广美家留宿。广美住的公寓是一栋六层建筑,她家在三层。如果着急,走楼梯会更快一些,不过他习惯了使用电梯。

光平先洗了个澡,穿上广美为他准备的睡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看录像,是一部古老的西方影片,查尔斯·布朗森驾驶着汽车在楼梯上飞奔。

后从浴室出来的广美披着浴袍,右手拿着白兰地,左手拿着两个酒杯,在光平身旁坐下来。香皂的芬芳和热气一起升腾起来。

光平和广美碰了一下杯,没有将酒直接送到嘴边,而是先问道:“明天还去?”翌日正是周二。

广美盘着腿,把酒杯夹在指间,面无表情地望着录像画面。光平感到她根本就不愿意回答自己。

“喂——”

“去啊。”光平刚一开口,广美就语气尖锐地打断了他,“这种事还用问?”

光平咽了口唾液。广美仍把脸扭向一旁。“为什么?”光平看着她的侧脸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跟我说一下去哪儿不行吗?”

“我们不是早就约好了吗?暂时不提这事。”

“是这样……”二人的确有过这样的约定。

“时机成熟后我自然会说的。你就先等着吧。”

“你总是这么说,可你究竟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时机成熟的时候啊。”广美含了一口白兰地,仰头让酒流进喉咙,说了句“我累了”,便靠在了光平身上。

第二天早晨醒来后,光平觉得身体十分疲惫,头很沉,嗓子堵得难受,脖子仿佛被人用巨大的晾衣夹夹住了。

“好烫啊。”广美摸摸他的额头,皱起眉。

“只是普通的小感冒。洗完澡头发没弄干,大概是着凉了。”

“你最好卧床休息,就先别去打工了,休息一下。”广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体温计,放进光平的嘴里,然后一边计算时间,一边往青木打电话。从她的语气中不难想象老板苦涩的表情。

体温是三十八度多。吃过早餐,光平服用了退热剂,又躺回床上。早餐是燕麦粥。

“你一个人能行吗?”广美坐在床边问。

“我能照顾自己,不用担心。你也到出门的时间了。”

广美每逢周二都会在上午出门。“我先观察一下你的情况,好些之后,我中午再出门。”

“我没事。”嘴上虽这么说,光平还是从她将自己置于第一位的行为中感到满足。

光平睡到中午,吃完饭,状态好了许多,已经能坐在沙发上听音乐了。广美一边做出门的准备,一边为他良好的体质惊叹不已。

“我会尽早回来的。你别太累。”说完,广美吻了一下光平,离开了。

光平又睡了一会儿,在沙发上听音乐时不知不觉打了个盹儿。一阵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了。

光平扭动着脖子走过去,把超薄听筒贴到耳边。

“广美小姐?”一个男声问。

“不……”光平含糊地应了一声。

对方感到很惊讶:“这不是有村小姐的家吗?”

有村是广美的姓。

“是有村家,不过有村广美大约半小时前就出门了。”

“啊,好的。打扰了。”说完,对方挂断了电话。

光平呆呆地望着已经发出嘟嘟声的听筒。这是怎么回事?他从未听过那个男人的声音,也不知其年龄。那声音听起来既不算年轻,也不是很老。从对方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是广美今天外出地点那边的人。对方还直接称“广美小姐”,看来关系很亲密。

失策!应该和对方多聊一会儿,打探出广美的行踪。对方会再打过来吗?光平盯着电话想。但对方似乎已通过刚才的电话达到了目的,不可能再打来。他有点怄气地倒在沙发上。广美到底去了哪儿呢?

这时,光平忽然想起放在床边的小书架。都说通过藏书可以了解一个人的生活环境,说不定自己能从中发现点什么。光平站起来,走进卧室。

书架上放的几乎全是文库本小说。没有固定作家,说明广美是根据心情决定阅读喜好的。除此之外都是音乐书,以钢琴为主。光平猜测是广美想当钢琴家时买的。

光平突然停止了翻书。广美为什么彻底放弃弹钢琴了呢?他记得广美曾说,因为手小,放弃了当钢琴家的梦想。但就算不能成为真正的钢琴家,也可以选一个相关的工作。

看到书架上摆了这么多钢琴书,光平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他最终没能从书架上得到任何信息,只能从中看出广美十分擅长收拾。当然,这一点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他挠挠头,重新坐到床上。感冒的症状已经消失,没找到一点线索却让他有些焦虑。广美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瞒着自己?还有一招——跟踪,不过他不想这么做。放弃吧。想到这里,他站起身。这时,窗边的梳妆台映入了眼帘。他想起广美曾把宝石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当时自己还觉得那里不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光平站到红色的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打开正面的抽屉。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不明用途的白色筒状容器和口红之类,其中并没有宝石。

难道只是错觉?其实广美并没有把宝石放在这里?光平有些纳闷,又试着打开梳妆台两侧的抽屉,但都没有找到可疑的物品。他这才死了心,关上抽屉。

就在这时,他忽然一愣。最后关上的抽屉里几乎什么都没放,感觉却很重。他再次拉开那个抽屉。里面只放着一面薄薄的小镜子,但抽屉本身却很重。

“怪不得!”光平不禁惊叹道,抽屉的底部可以向里滑动,是双层的。底部完全滑进去后,下面露出了戒指和项链等首饰。戒指多是钻石和红宝石的,还有两条珍珠项链。光平不知宝石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但这些无疑是广美的宝贝,否则她不会藏在这么隐秘的地方。

光平把抽屉恢复原样,又将目光投向另一侧左边的抽屉。假如抽屉是左右对称的,那么左边的抽屉也应该是双层底的。

他毫不犹豫地查看了一下,果然跟右边的一样,也有一个夹层。里面放的不是宝石和首饰,而是一本B5大小的薄册子,对折着藏在里面,册子上写着“绣球花”的标题。淡紫色的封面上是一幅画,画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牵着手。里面有十多页作文,好像都是小孩写的。

广美为什么要藏这种东西?光平不解地看看封底。上面印着“绣球花学园TEL○○○-××××”的字样。绣球花学园不是邻市的一所残障儿童学校吗?广美怎么会有那里的小册子,还保管得这么仔细?光平完全猜不透,但直觉告诉他,广美每周二去的地方很可能就是这所学校。

光平返回起居室,把小册子放到茶几上,侧躺在沙发上望着那淡紫色的封面。他意识到自己对广美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二人邂逅是在三个月前,直到今天,他们从未正经地谈过。

光平拿着小册子慢慢站起来,走到电话桌旁,拿起听筒,按下写在册子背面的号码。

拨号声响了五次,第六次时电话被接了起来。接电话的是一名女子,但不是广美的声音。

“请问,有村小姐在吗?”光平问。

“她在……请问您是哪位?”

广美果然在那里。光平什么都没说,听筒里传来“喂、喂”声,他径直挂断了电话。广美的去处终于查明,剩下的就是理由了。这一点恐怕只能问她本人。

光平再次在沙发上躺下来,决定等她回来。不久,光平被某种声音惊醒。大概是低烧的缘故,刚才他又睡着了。房间里没开灯,黑乎乎的,看来已经是傍晚了。

光平正揉眼时,荧光灯突然亮了。他以为是广美回来了,就从沙发上起身。

“啊!”一声惊叫传来。站在眼前的居然是纯子。“原来是光平啊。”她舒了一口气,“既然在这儿,你怎么不开灯啊?我还以为没人呢。”

“刚才在睡觉。老板娘,你怎么来了?不用看店吗?”

“嗯,不看了。”纯子飞快地环视了一圈,看到电话桌上的便笺本后,撕下一张。“身体有点不舒服,就提前关门了。明天周三,我要休息,就过来给广美留个便条,告诉她要准备的食材之类。”说着,她用圆珠笔沙沙地记了些东西,放在餐桌上。

纯子也住在这栋公寓里,在六层。

“不舒服?感冒?”

“估计是。”

“我也是。我们都得多注意些。”

“所以今天才请假?时田先生和井原先生都说了。”

“那两个人今天又去了?还真痴迷啊。”

“还要我告诉他们松木先生的葬礼时间,可是很遗憾,我也不知道。”

“葬礼?”光平像电影演员一样摊开手掌,耸耸肩膀,“他们也没必要参加啊。”

“那我走了,拜托跟广美说一声。”纯子拍拍他的肩膀,朝门口走去。

光平跟在她身后,纳闷地“咦”了一声。“你是怎么进来的?门应该是锁着的。”

正在穿鞋的纯子迟疑了一下,噘起嘴唇。“锁?门没有上锁。”

“奇怪。广美应该是锁上后才走的。”

“没有,要不我也进不来。我原本还想把便条放进信箱里,一扭门把手,门竟然开了,还吓了我一跳呢。”

光平猜也是这样。他去松木住处的时候也是这种情形,当时还发现了松木的尸体。

“一定要把门锁好。我走了。”

光平冲纯子笑了笑,关上门,仔细地锁好,门发出咔嗒一声。光平十分纳闷,广美出去时他的确听到过这种声音。

广美回来是在大约一个小时后。她似乎在附近的市场买了些东西,手里提着一个白色袋子。“情况怎么样?”

“还好吧。”

“是吗?到底是年轻啊。”广美看见餐桌上的便条后,扫了一眼,说,“纯子也不舒服,真少见。”

“我睡觉时,老板娘突然就闯了进来,吓了我一大跳。”

“突然?”

“嗯。广美,你出去时没锁门吧?”

广美低头回想了几秒,然后抬起头来:“不可能,我锁得好好的。”

“可没有锁上啊,你是不是疏忽了?”

广美再次陷入思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严肃的表情放松下来。“啊,对。我果然忘了。”

“我就说嘛。”光平背对着广美重新坐到沙发上。他有点想不通,但没在意,因为人经常会有这种错觉。

广美去卧室换上运动服,拿了两罐啤酒和晚报来到光平身边,目光落在了茶几上的小册子上。光平从一旁偷看着她的表情。她的脸上毫无反应,是根本就没受打击,还是惊讶之余连表情都忘记了,光平无法判断。“对了,”广美发出恍然大悟般的声音,“中午给我打电话的果然是你。”

“我想知道理由。”

“理由?”

“当然是你去那所学校的理由。还用问吗?”

广美拢拢头发,淡淡一笑。“因为我想去,还用解释吗?”

“广美……”

“求你了。”广美用食指按住光平的嘴唇。一股护手霜甜丝丝的香味钻入鼻孔。“你就别再问了,反正我没法回答你。”

一种预感瞬间掠过光平的大脑。虽然不清楚是什么预感,总之是不祥的。光平沉默地望着广美。那双真挚的眼睛的确很漂亮,目光却没有在自己的身上停留。

“我要回去了。”光平站起身。

广美并未阻止,仍坐在那里。

“马上就到你的生日了吧?”光平换完衣服时,广美望着贴在墙上的日历说道。本周五,十一月二十一日,他将迎来二十四岁的生日。“办个聚会吧。”

“算了,不需要。”光平说,“生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为什么?就我们两个。周五我会早点下班的。”

“就我们两个?”光平一边穿鞋,一边在心底叹息:我们到底共同拥有什么呢?当然,他并未说出口。

7

距光平发现松木的尸体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他正在青木三楼的收银台旁值班时,久未露面的上村和一名年轻刑警出现了。

“有线索了吗?”光平问道,视线并未从收款机上抬起来。

刑警环视了一下整个楼层,面带嘲讽地说:“这里跟二楼不同,似乎不怎么忙。”的确,这里只有正在打台球的几名顾客。

“找我有事吗?”

“当然。”上村走近一张空球桌,从年轻刑警的手里接过像扑克一样卡片状的东西,晃了晃,摆到了台子上。原来是名片大小的照片,共十二张。

“这里面有没有熟面孔?”上村假笑着问。

光平走过去看了一遍照片。十二人中有十人是男性,年龄在二十到五十岁之间,都是西装照,另两名则是二十岁左右的美女。“这些人怎么了?”光平问。

刑警并未回答,只是像要看透光平内心似的,直盯着他的脸,见他没有移开目光,便再次问道:“有没有眼熟的?”

光平不想被牵着鼻子走,于是来回看着两名刑警反问道:“我不喜欢稀里糊涂就回答问题。怎么,嫌疑人在这里面吗?”年轻的刑警对他的态度做出了反应,不快地拉下嘴角。

上村的表情却并未变化,仿佛厌倦了这种无聊游戏,他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有没有眼熟的?”

光平再次看了一遍照片,摇摇头。“没有。”

“一个都没有?”刑警追问。

光平点点头。“我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有些自信的,尤其擅长记人脸。你的面孔也多半不会忘记。”

“那好吧。”上村向年轻刑警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将摆在空球桌上的照片收起来。十二张照片被整齐地收好,装进了蓝色制服的内兜里。

上村掏出七星牌香烟,点上后吸了一口,才解释道:“这些照片上的人都是松木先生从前供职的公司里同一部门的人。”

“中央电子?”

“没错。如果把范围扩大,还会更多。”

“这些人可疑吗?”

上村轻轻晃了晃夹着香烟的右手。“不是可疑,我们只是在排查所有可能性。”

“可是,总得有点根据吧?”

“没有根据。”刑警露出自嘲的微笑,用另一只手挠了挠眼角,“还没进展到这一步。其实,我们在询问松木先生的离职理由时,得知他厌恶原来的公司。原因尚不清楚,我们只是试着调查一下而已。”

“调查他在公司里跟谁的关系很僵?”

“这就不清楚了,上班族的世界对我来说永远是一个谜。你有过上班的经历吗?”

“没有。”怎么可能有呢?光平在心里咒骂着。

“看来对你来说也是一个谜了。在公司工作这种事,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武宫那边怎么样了?”光平故意换了个话题。他想看看刑警的表情变得严肃时的样子,刑警却没什么反应。“也问了他有无作案时间之类的事吧?”光平仍纠缠地问。

“算是吧。”刑警说,“但他没有作案时间。听说那天他一直都在研究室里,也有证人。”

“那就太遗憾了。”光平嘲讽地说,但对方没有理睬。

“打扰了。”说完,刑警们便离开了。

七点后,光平离开店里,去了MORGUE。那里已有好几组人占领了桌子,还有两对情侣坐在吧台旁。

“广美回去了。”纯子一看到他就说,语气中微微透着冷淡。

“几点回去的?”光平问。

纯子搅着杜松子酒,瞥了一眼墙上的圆钟。“就刚才,二十分钟前吧。我真服了她,这么忙的时候突然回去,太任性了。”看来,她正为此心情不佳。

“抱歉。”光平低下头,“今天是我的生日。”

纯子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了光平一番,微笑着说:“是嘛,生日快乐。”

“为表歉意,下次我请客。”

“那我等着。”

“再见。”光平打开门,挂在门上的铃铛传来丁零声。他来到夜幕已完全降临的街上。

光平到达广美住的公寓时已是七点二十左右。附近没有商店,只有灰色的建筑从昏暗中浮现出来。从街上就能看到每个房间的窗户,亮灯的房间很少,或许是因为住在这里的单身者较多。

光平走进入口,平时总在传达室的管理员不在。管理员身形瘦削,一脸寒酸相,花白的头发从不修剪。正如今天的情形一样,管理员偶尔也会不在。至于其中有什么规律可言,光平并未具体调查过,因为这对他毫无影响。对他来说,那只是一个坐在带有玻璃窗的房间里的人,仅此而已。

从空荡荡的传达室前经过时,一名男子迎面走来。两人擦肩而过时,光平无意间看了男子一眼,走了两三步后停住了脚步。

是那个人……上周二光平与松木最后一次见面那晚,去了MORGUE的那个穿皮夹克的男子。他戴着墨镜和围巾,阴郁的面孔让光平觉得面熟。

他也住在这栋公寓?

电梯到达一楼的铃声从里面传来。光平盯着男子远去的背影望了一会儿。他有点莫名的担心。

不久,男子的身影消失,光平才又快步走了起来。

过了传达室,走到尽头后向左拐就是电梯间。电梯门关着,楼层指示灯显示电梯刚离开一层,肯定是在光平目送男子远去时又启动了。

“哼,真不走运。”光平按下一旁的按钮等待。

电梯在三楼停下,过了一会儿又继续向上,在六层停了下来。

光平抱着胳膊,一边抬头望指示灯,一边跺着地板。

电梯停在六层,一直不动。

难道有人搬家?光平想,搬运大件行李物品的时候常常会令电梯长时间停留。他看看手表,咂了咂舌,朝楼梯走去。广美住在三楼,这样更快。

楼梯就在电梯旁,光线昏暗,还有点霉味。到了三楼,光平来到走廊,正要走向广美家,楼梯处忽然传来年轻女人的尖叫声,似乎来自楼上。光平立刻看了一眼电梯,指示灯仍显示停在六层。光平意识到那里肯定出事了。他立刻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冲上楼去。

他来到六层的走廊,只见一名身穿灰色连衣裙的女子正瘫坐在那里。

“出什么事了?”

女子闻言扭过头来,嘴唇颤抖着说了什么,声音却怎么也传不进光平的耳朵。

女子伸手指了指电梯的方向。光平朝那里看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红色的花。电梯间里撒满了花瓣,中间倒着一个人,飘逸的黑发垂到了穿着深褐色夹克的后背上。电梯门每次要关闭时都会碰到她的脚,重复着开关的动作。

光平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瘫倒,走到女人身边跪下,手搭到她的肩上。胸腔深处有什么东西沸腾起来,让他想大叫,他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至少在光平心中是漫长的时间,他呆呆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着一切崩塌。

广美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温热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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