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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钟跃民艰难地扬起手,只说了句∶奎勇,你走好,钟跃民和你告别了……话没说完,他已经泪流满面了,冥冥中他似乎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他知道,李奎勇的灵魂永远地逝去了……

张海洋和魏虹的婚礼定在泰岳餐厅举行,张海洋把来宾的人数严格限制在十来个人,都是些 关系比较近的人。魏虹本来还想把自己在警官大学的同学和刑警队的同事都请来,谁知钟跃 民阴沉着脸一口回绝∶"小魏,不就是结个婚吗,干吗这么兴师动众,咱们能不能不学那些 俗人?我可事先声明啊,要是你们非坚持请这么多穿警服的,那就另找地方,我这里不接待 。"

魏虹很不高兴∶"钟大哥,你怎么这样,穿警服的怎么了,我和海洋不都是穿警服的吗?"

钟跃民冷冷地说∶"小魏,你的话太多了,你让张海洋说话。"

张海洋已经沉默半天了,他心里很矛盾,作为老战友,他太了解钟跃民了,知道钟跃民还没 有从宁伟死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近来他看谁都不顺眼,甚至毫无道理地迁怒于那个开枪击 毙宁伟的狙击手,他认为这个狙击手的心理素质太差,还没弄清楚宁伟的意图就开了枪,不 然的话、那天的结局不会这么糟糕,至少那个女孩子可以活下来。张海洋知道他在钻牛角尖 ,一时还无法从那种抑郁的情绪中走出来,因此迁怒于所有穿警服的。

张海洋息事宁人地对魏虹说∶"小魏,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跃民既然不喜欢刑警队的人,咱 们就改日单请他们,何必招他不高兴。"

私下里,魏虹不无醋意地对张海洋发牢骚∶"海洋,你那个战友说句话就是圣旨吗?除了他 ,我还没见过你对谁这么俯首贴耳。"

张海洋只是沉默着,不做任何解释,他觉得自己和钟跃民的关系是很难向魏虹解释清楚的。 他珍惜和钟跃民的友谊,不愿意为这点小事和钟跃民闹得不愉快。

钟跃民到底没有主持成张海洋的婚礼,他在婚礼的那天早上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高发现他 接电话时脸色忽然阴沉起来,便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她不会主动询问,她知道,如 果钟跃民认为有必要告诉她,会主动对她讲的,反之,你问也没有用。

钟跃民挂上电话,怔怔地点燃一支烟,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小高,咱们手头还有 现金吗?"

"有两万多元,是昨天收入的营业款。"

"都给我拿来。"

高问也不问便拿出现金交给钟跃民。他感激地看了高一眼解释道∶"是 李奎勇的弟弟来的电话,李奎勇刚被诊断出肺癌,已经是晚期了。"

高一惊∶"住进医院了吗?"

"没有,他死活不进医院,我想,他可能是出于经济原因,我得去看看他,今天张海洋的婚 礼你帮助张罗一下,替我向他们夫妇道一下歉。"

高把现金装进钟跃民的提包,她搂住钟跃民吻了一下说∶"快去吧,别担心这里 ,我会向张海洋夫妇解释的,跃民,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的朋友治病需要用钱,你可以把 饭馆卖了,毕竟是人命关天呀,这件事由你做主,不必考虑我的意见。"

钟跃民紧紧地抱住高低声说∶"谢谢,谢谢,小高,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钟跃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去过李奎勇的家了,他家仍然住在宣武区南横街的大杂院里,还是 当年那两间房子。他感到很惊讶,李奎勇的家和三十年前相比,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改变 。这个大杂院恐怕有百十年的历史了,占地面积不小,估计以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宅院,而现 在却看不出半点昔日的风光,因为真正意义上的院子早已经消失了,到处盖满了杂乱无章的 房子,昔日的院子里只剩下一条仅够一人行走的小道,从院门到李家的房子直线距离估计有 三十多米,但钟跃民在这条小道上竟遇到了五个九十度直角弯儿,他的脑袋蹭掉了一户人家 晾出的女人裤衩,还差点儿撞进了一家正在炒菜的厨房里,钟跃民纳闷,如今的北京到处都 在拆迁,一处处的高级住宅小区拔地而起,怎么这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还保持着几十年前 的样子。

李奎勇的弟弟妹妹们都已成家搬了出去,只有八十年代中期才从陕西回京的李奎勇没有房子 ,他的工作单位在接收他的时候还提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条件,必须签字保证永远不向单位 提出住房要求,否则不予接收。李奎勇一家三口和母亲挤在父亲留下的两间房子里,他十二 岁的儿子和奶奶住在外间,李奎勇和妻子住在里间。李奎勇的母亲两年前患了老年痴呆症, 记忆力全部丧失,每天除了昏睡就是一声不吭地呆坐在床沿上,此时,老人正躺在床上昏睡 。

钟跃民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见到李奎勇了,这一见却吃了一惊,李奎勇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他身上瘦得脱了形,衣服象是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的脸庞已经浮肿变形,皮肤是 暗黑色的,透出一种死亡的气息。钟跃民进门时,李奎勇正在剧烈地咳嗽,他的妻子王淑芬 和大弟弟李奎元在帮他捶背,李奎勇连连吐出几口带血的浓痰才慢慢平复下来。

钟跃民感到很难过,此时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奎勇,我才知道你病 了,你该早告诉我。"

李奎勇笑道∶"跃民,你来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媳妇王淑芬,我弟弟奎元你见过,就 不用我介绍了。"

王淑芬是个农村妇女,长得比较丑,她怯生生地向钟跃民点点头,便和李奎元走到外屋。

李奎勇说∶"跃民,我媳妇是个农村娘们儿,没见过世面,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让你见笑 了。"

钟跃民笑笑∶"肯定挺能干的。"

"长得很丑是不是?"

"一般吧,你看着顺眼就行。"

"问题是我看着也不大顺眼,不过她心眼儿挺好的,我这个条件也只能找这样的媳妇,这种 娘们儿虽说模样不济,可一旦跟了你就死心踏地,让人很放心。"

"你妈也需要有个人照顾,要是找个城里姑娘,人家才懒得待候老人,所以说好事不能都让 你一个人占全了。"

"跃民,我还记得你上一次来我家是三十年前,你约我一起去天桥剧场买《红色娘子军》的 舞剧票,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来过,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想起来就象昨天发生 事一样。跃民,今天我请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我要走了。"

"你别这么说,得了病就得治病,咱们都要有信心,我可不是来和你告别的,我已经给你联 系好了医院,一会儿我陪你去,反正你不能这么消极的在家里呆着。"

"跃民,你没必要安慰我,你说的话恐怕自己都不信,已经是晚期了,干吗要花这个冤枉钱 ?现在的医院黑着呢,就象个无底洞,多少钱扔进去都填不满,咱别犯傻,治与不治结果都 是一样的。"

"这叫什么话?你不用考虑钱的问题,这由我来解决,咱们朋友一场,今天你能不能听我一 句,咱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哥们儿,你应该了解我,凡是我想做的事,谁劝也没有用,咱们不谈这些好不好?你我认 识几十年了,见面不吵架的时候少,如今我要走了,你就别招我烦了行不行?"

钟跃民无言以对,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面对着这样贫困的家庭,他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都 是废话,他除了能拿出一点儿钱来,别的什么忙也帮不上。李奎勇所在的出租汽车公司是个 集体所有制单位,医疗费实行包干政策,每年只按人头发放二百元医疗费,如果看病费用超 过二百元就得自掏腰包。钟跃民知道,如今二百元的医疗费连一次感冒都得不起,有钱人还 无所谓,只苦了李奎勇这类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李奎勇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 平等,一般来说,每个人的命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钟跃民记得李奎勇曾经很为自己的工人 出身而自豪,曾几何时,工人阶级的牌子多么响亮,还被称为是"领导阶级" ,尽管没有 什么实际利益,但至少是受人尊重的,可是如今象李奎勇这样的工人,已经无可奈何地沦落 到最底层,成了弱势群体,想到这里,钟跃民感到很辛酸。

"跃民,你信佛吗?"

"不信,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绝对尊重宗教信仰。"

"我以前也不信,后来我接触了几个信佛的人,常和他们聊天,我渐渐地对佛教也有了些兴 趣,只是那会儿我工作太忙,你想啊,我那时每天早上一醒,眼睛还没睁开就他妈的欠了公 司二百多块钱的车份儿 ,哪有功夫琢磨别的,我生病以后才算是有了闲,于是就先把 自己这一辈子仔细想了想,最后又想到了佛教,能静静地想想心事,这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我心里也好受点儿,跃民,你愿意听听吗?"

"当然,我今天就是来陪你聊天的,咱们俩有多少年没好好聊聊了?难得凑在一起呀,今天 咱们聊个够,你说吧,我听着呢。"

"那次在医院,医生把我弟弟叫到办公室谈话,还把门关上,我心里就有点儿明白了,看来 我这病有点儿悬啦。奎元出来时我一眼就看出他哭过,咱们中国的医院就这点不好,谁得了 绝症就千方百计地瞒着,怕病人想不开,有些病人也愿意配合医生装傻充愣,自己蒙自己。 可我早就想明白了,既然是寿限到了,该走咱就得走。当时我一把揪过奎元说,你小子长能 耐了是不是?有事敢瞒着我,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是不是?今天你要是不说我就揍你 。奎元当时哭了,说大哥,医生已经确诊了,是肺癌晚期了,医生说要马上住院。我说,既 然已经是晚期了还住什么院,这不是把钱往水里扔吗?最后无非是人死了,活着的人也倾家 荡产了,走吧,咱们回家。当天晚上我就失眠了,先是咳嗽咳得睡不着,后来不咳了我还是 睡不着,我想了很多,先是觉得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你想,我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 子,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全靠我爸一个人挣钱养家,本来日子过得就紧巴巴,偏偏又赶上三 年困难时期,只记得那几年我经常饿得肚皮贴后脊梁,眼睛里总是小星星乱飞,那滋味一辈 子也忘不了。我十四岁时,我爸一撒手走了,我这个长子就代替了父亲管起了这个家,托社 会主义的福,那时我爸的单位还按规定每月向我家发放抚恤金,不然我们家可惨了,你知道 吗?这是我们家历史上最富裕的几年,因为国家规定抚恤金是按家庭人口发放,虽然每人只 有十几块钱,可是我家人口多,这样就占了便宜,加起来比我爸在世时的工资还高,仔细想 想挺让人辛酸,这样的便宜居然是拿我爸的命换来的。后来我去陕西插队,这段日子你也经 历了,咱们那儿是穷村,连续很多年工值都是每天合五分钱,辛苦了一年还倒欠钱。我为了 能挣点儿钱给家里寄去,每天拼命干活儿,还自愿到水库工地上背石头,有一次工程塌方还 把我活埋了,被救出来后我整整昏迷两天两夜,左边的肋骨折了三根,还吐了血,我歇了一 个月,伤还没好又上了工地,其实没人逼我去,是我自己舍不得工地上那几顿饱饭和每天一 块钱的工钱。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四年,七四年我才被分配到县电力局野外架线队工作, 总算有了份工资,我真的很知足,每月把工资的一半儿都寄回家,自己连身衣服都舍不得买 ,常年都穿着工作服,无论多苦多累,我都牢牢地记着,我他妈的不是光为自己活着,家里 还有老妈和一大群弟弟妹妹,我是长子,得负起这份责任。在这期间我有了个相好的,是个 西安知青,长相虽然一般,可人品还不错,我们相好了三年最后还是分了手,这不能怨她, 我家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哪个女人嫁给我也不可能有好日子过,她犹豫了很长时间,再加上 她父母的压力,最后还是下决心和我断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相好了三年,我硬是没动过她 一根指头,不是没机会,而是我怕将来万一结不了婚坑了人家,临分手的那天她哭着对我说 要把身子给了我,也不枉我们相好一场。我不是圣人,要是有个你喜欢的女人哭着喊着非要 和你睡,你能撑得住?当时我心一横,心说爱怎么着怎么着,我先把事儿干了再说。可是说 来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干成,你想啊,一个和自己相好了几年的女人要永远的离 你而去,这种感觉太让人绝望了,我和她在那天晚上都处于这种绝望的状态下,连寻死的心 都有,哪还有心思干那个?不阳痿才怪呢。我们就这么搂着过了一夜,笫二天她走时我们都 很平静,既然都知道今生今世不可能在一起,那还不如平静地分手,长痛不如短痛啊,从此 我再也没见过她,说真的,我忘不了她,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这种爱的感觉我想 以后不会再有了。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媳妇,刚才你看见了,长得又丑脑子还不 大明白,基本上是个文盲,她家即使在陕北农村也算是贫困户,和我的家境是半斤对八两, 谁也别嫌谁,这是我的命,我必须得认命,什么叫万念俱灰?大概也就是这样吧?我这辈子 就是个穷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这个穷命,现在我真是认头了,人怎么能挣过命呢 ?我挣扎了一辈子,到头来自己的现状没有改变,亲人的现状也没有改变,就算在朋友中间 我也是个没用的人,混到这个份儿上,也早该被淘汰出局了。"

钟跃民制止住他的话∶"奎勇,你这样评价自己是很不公正的,你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别说 你的亲人,就连我这个朋友,也在最困难的时候接受过你的帮助,我钟跃民永远也忘不了, 记得那时你对我说过,谁都有走背运的时候,你要是条汉子就得咬牙扛过去。奎勇,你知道 吗?就这么一句话,当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人在失意的时候感情是最脆弱的。奎 勇啊,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要互相帮助的,我曾经接受过你的帮助,现在我的情况好些了,也有能力帮助朋友了,希望你也不要拒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