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血色浪漫

第十章(6)

常贵在村口已经等候多时了,他训斥着众人:"人都来齐了没有?怎么还缺人?一到给队里 干活,就磨磨蹭蹭,过去给自家自留地干活,不用人催,屁股上象安了马达,停都停不住, 跃民来了没有?"

钟跃民答道:"支书,我来了。"

常贵派起活儿来:"小钟,今天我派你个美差,县城里咱村包的那几个厕所该掏了,你带蒋 碧云去把粪掏回来,千万别撒了,咱村的菜园子全靠它啦,这可是宝贝。"

钟跃民泄气地说:"支书,我当是什么美差?闹了半天是掏粪,这算什么美差?"

"你这娃真不知好歹,那点儿粪一会儿就掏完,你们还能逛逛县城,这活儿可是记满分,你 要不想去我可换人了。"

钟跃民立刻改变了主意:"那我去,不就是掏粪么?这脏活儿让别人去多不合适,蒋碧云, 你要嫌脏就让郑桐去,别不好意思,谁让我们是男的呢。"

蒋碧云说:"既然你们觉悟都这么高,也别显着我落后,我也去吧。"

郑桐摇摇头说:"看看,这些人里没傻子,一听说能逛县城,比当年在北京逛王府井还高兴 ,别说掏粪,吃粪都干啦。"

蒋碧云把一个土筐扣在郑桐头上:"郑桐,闭上你的臭嘴。"

钟跃民似乎想起了什么:"支书,让郑桐也去吧,蒋碧云干活儿不行,到时候活儿都让我一 人干,我不就亏了么。"

蒋碧云瞪着他不满地说:"钟跃民,谁干活儿不行?你怎么净跟我们女的斤斤计较。"

钟跃民显得很自私:"这年头儿,谁顾谁呀?支书,让郑桐去吧。"

常贵无奈地说:"你们这些学生娃呀,干点儿活儿事就这么多事,郑桐,你也去。"

郑桐就等这句呢,他马上大声道:"是,支书,保证完成任务。"

蒋碧云哪里知道这两个家伙在算计她,她不依不饶地冲着钟跃民发火:"钟跃民,我算认识 你了,你可真够自私的。"

钟跃民不为所动:"那当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村里唯一的两头骡子拉着粪车在乡村土路上跑着,郑桐和蒋碧云分坐在两边的车辕上,钟跃 民坐在侧面,车轮在土道上卷起漫天黄尘,粪车冲上山峁,四处望去,黄土高原的山川地貌 尽收眼底。

钟跃民扯着嗓子吼出《信天游》

羊肚肚手巾哟,

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容易,

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

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话话,

就招一招手

……

郑桐没话找话地说:"蒋碧云,你听跃民唱得挺够味儿的吧?"

蒋碧云一撇嘴道:"一般,一听就是城里人唱的,缺点儿黄土味儿,跃民,你是不是跟秦岭 学的?"

钟跃民说:"秦岭是谁呀?不认识,我这是跟羊倌杜老汉学的。"

"哟,为了秦岭,把女朋友都甩了,这会儿又装不认识了?"

"我说蒋碧云同志,你不要太关心别人的私生活好不好?今天大家难得出来逛逛,聊点高兴 的事成吗?"

蒋碧云说:"鬼才管你的私事,我不过是随便问问,郑桐,你的历史课还在讲吗?"

"嗯,刚讲到两晋南北朝,给他们讲课太费劲,都嫌历史课太枯燥,我只好加一些历史典故 活跃一下气氛,比方说到两晋,我就给他们讲讲石崇斗富,绿珠坠楼的故事,凭心而论,钟 跃民学得还是挺认真的。"

钟跃民附和道:"是啊,我觉得多学点儿知识没坏处,还是郑桐有心眼儿,我们这些人胡打 胡闹时,他在家偷偷看书学习,还要和我们划清界限,当时我真想揍他,现在想起来,还是 他对。"

郑桐说:"人要有远见,这世道不能总这样,知识早晚能派上用场。"

钟跃民恭敬地说:"是,你说得有理,我觉得你真能当我老师了。"

郑桐显得很谦虚:"什么老师不老师的,我不过是比你们多看了几本书罢了,咱们还是共同 探讨吧。"

蒋碧云疑惑地看着他俩:"我总觉得钟跃民最近有点儿不对头,就凭他会老老实实认别人当 老师?他服过谁呀?别是憋什么坏主意呢。"

钟跃民做出真诚状:"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郑桐当我老师 我可没觉着丢份儿,他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也算是家学渊源,我当当学生怎么啦?郑桐,我 不怕别人讽刺挖苦,给你当学生我当定了。"

蒋碧云盯着他说:"钟跃民,你这都是真的假的?我怎么老觉得你老谋深算地在攒坏水呢。 "

"那是你缺乏真诚,总把生活看得漆黑一团,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这是你的偏见。"

郑桐说:"跃民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混是混了一些,但基本还是懂道理的,为人也比较真 诚,至少在学习这方面还是挺认真的。"

钟跃民咬牙切齿地说:"郑桐啊,这么多日子了,你总算说了我点儿好话,真他妈感动死我 啦。"

蒋碧云批评道:"你看,说着说着嘴里又不干不净了。"

郑桐从不放过诋毁钟跃民的机会:"他就这样,一高兴就爱骂人,都是他爸教的。"

钟跃民欲发作又忍住:"得,是我爸教的,他就没教过我好。"

郑桐说:"不说他了,咱们唱歌,蒋碧云,你看过电影《花儿朵朵》么?会唱那首插曲吗? "

"当然会。"

郑桐和蒋碧云大声唱起来:

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

你看那满山遍野处处春光,

青山点头河水笑,

万紫千红百花齐放。

……

钟跃民掏出烟袋点燃一锅烟恶狠狠地望着郑桐,心里琢磨着到了晚上回宿舍该怎么收拾他。 这狗东西,他在心里骂道。他深信,这会儿要是蒋碧云和他同时挂在悬崖边儿上,郑桐这小 子肯定毫不犹豫地先把蒋碧云拽上来,万一这会儿钟跃民松了手掉下去,那也只好活该了, 哥们儿义气一到了这会儿就不灵了。

钟跃民等人在县城里掏完厕所,郑桐这小子连声招乎都没打,就带着蒋碧云逛市场去了。钟 跃民想起该去县委知青办看看马贵平,自从上次马贵平去村里看他以后,钟跃民还没来过县 城。

他这样想着走进县委大院。

马贵平正在办公室伏在桌上写东西,钟跃民亲热地叫了声马叔叔。

马贵平抬头惊喜地说:"是跃民呀。"

钟跃民说:"队里派我来县城干活儿,我顺便来看看您。"

马贵平拍拍钟跃民的肩膀:"好小子,还记得你马叔叔,还算有良心,你来得正好,我正准 备派人找你去呢。"

钟跃民问:"有事吗?"

马贵平说:"好事,天大的好事……"

马贵平把钟跃民按坐下,又忙着拿暖瓶倒开水:"没吃饭吧?等一会儿食堂才开门,你先坐 一会儿。"

"马叔叔,到底是什么事?"

马贵平说:"今年的征兵工作又开始了,碰巧部队来接兵的副团长是我的老战友,他刚当兵 时我是他的班长,多少年没见了,这家伙如今都是副团长了,我把你的事和他说了,他二话 没说,一拍胸脯说这事我包了,老师长的儿子要当兵,咱还能不管?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喜 事吗?"

"可我爸的问题还没有结论呢,部队政审怎么办?"

马贵平说:"这你不用管,我们自有办法,这是你马叔叔第一次走后门儿,不过,为了我老 首长的儿子,这个后门儿我还非走不可。"

钟跃民感到很突然,他根本没有想到好事会从天上掉下来,他猛然想起秦岭,她怎么办?钟 跃民感到很踌躇,他试探地问:"可是……马叔叔,我还有个女朋友呢,她能和我一起走吗 ?"

马贵平说:"嗯,你小子才多大?就交女朋友了?告诉你,你就是碰上个仙女,这会儿也顾 不上了,我只能管你一个。"

"那我也得回去和她商量一下啊。"

"不行,你哪儿也不能去,就住在我家里,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好办?这是走后门,是违反 原则的事,何况这次是C军招兵,赫赫有名的王牌部队,多少人想去都去不成,机会难得呀 。"

钟跃民站了起来:"马叔叔,谢谢您为我的事操心,可我不想当兵了,我还是当农民算了。 "

马贵平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吼起来:"你敢!你爸爸英雄了一辈子,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熊儿子 来?为个女人就放弃前程?你听着,你是个男子汉,不是个娘们儿,军队里是男人建功立业 的地方,你应该去当兵,不管你将来要做什么,当几年兵绝对没有坏处,钟山岳的儿子就该 是条汉子,就不能给他丢脸,要是为了儿女情长就自毁前程,你就不是钟山岳的儿子,我也 没你这个侄子。"

钟跃民浑身一震,慢慢地坐下。

"你给我好好想想,想明白了没有?"

钟跃民低声说:"明白了,我去,可我一定要向她告个别,您一定要答应我。"

马贵平叹了口气:"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情种,好吧,快去快回,记住,对别人说你父亲得 了重病,你要赶回北京看望父亲,记住啦。"

钟跃民站起来:"记住啦,我走了,马叔叔。"

钟跃民爬上石川村的后山梁,眼巴巴地望着对面的山梁。

秦岭准时出现在对面的山梁上,她向钟跃民招招手:"跃民,我今天可没有迟到啊。"

钟跃民呆呆地望着秦岭,他不知该怎么样开口,嘴唇动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秦岭关切地问:"跃民,你怎么啦?"

钟跃民还是没有说话。

秦岭平静地看着他说:"你有心事?和我说说好吗?你不是拿我当朋友吗?"

钟跃民艰难地说:"秦岭,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

秦岭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你早晚会走,我该向你祝贺呀。"

"我会回来找你的。"

"别这样,跃民,你有你的路要走。"

钟跃民说:"我会给你写信的,你呢?会给我回信吗?"

秦岭沉默了。

钟跃民固执地追问:"秦岭,我在等你回答,你会回信吗?"

秦岭的歌声远远飘来,是那首陕北家喻户晓的《走西口》。钟跃民心中一震,竟有些发痴了 ……

天下黄河,唯富一套。以银川为中心的河套、宁夏地区,自古富庶,因为盛产大米,是陕北 人心中的淘金宝地,因其地处陕北西部,故称走西口。走西口是陕北影响深远的一个历史现 象,反映到陕北民歌中,就诞生了各种不同版本的凄婉悱恻的《走西口》,被称为陕北民歌 的离情之王,在陕北人心中有着永恒的魅力。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实实地难留。

提起走西口呀,

小妹妹泪花流。

……

秦岭的歌声真使钟跃民柔肠百转,歌声在苍凉的黄土沟壑间飘零……钟跃民觉得一阵恍惚, 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他要失去这个姑娘了。

秦岭向钟跃民做了个手势∶"跃民,你坐下好吗?今天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钟跃民平静下来∶"好,要分别了,咱们聊点儿什么?"

秦岭说∶"还是谈谈音乐吧,跃民,我和你谈过,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我姥姥是 我们家乡有名的歌手,我虽然从小在北京长大,但我是听着信天游长大的,我以前并不是很 喜欢陕北民歌,我喜欢古典音乐,喜欢歌剧,尤其是威尔笫和瓦格纳的歌剧。当我来到陕北 以后,有一天我爬上一座高高的山梁,放眼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下是黄土凝固成的波浪,寒 风卷着漫天的黄尘迎面扑来,使人感到窒息,我突然有了一种苍凉感,我脚下是个破碎的黄 土高原,千百年的雨水就象一把锋利的刀子,把这个黄土高原切割得肢离破碎,让人觉得它 已经垂垂老矣,风烛残年。我想,这片破碎的山川大地一定盛载了太多的苦难,它心里明白 ,却说不出来,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很想表达自己的感受,怎么表 达呢?于是信天游就出现了。我突然发现,同样是一首信天游,在舞台上唱出来,我没有什 么感觉。可要是站在陕北的山峁上,面对着毛乌素大沙漠吹来的凛冽寒风,这时你唱出的信 天游仿佛有了灵魂,有了神韵,你的歌声和泪水仿佛从心灵深处自然地喷涌出来,这时我才 明白,任何艺术都应该在它特定的情境下才能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永恒的魅力。"

钟跃民沉默不语,他的情绪很低落。

秦岭说∶"跃民,能在这穷乡僻壤和你相识,还能和你谈谈音乐,谈谈人生,我挺知足的, 我得承认,我还是不够洒脱,尽管我们以前谈论过分别,我也表明过自己对分别的态度,可 是我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我还真舍不得你了,这说明我还没有 真正成熟起来,我们还是太年轻,还是有些儿女情长。其实咱们心里都清楚,你我早晚会分 手的。"

钟跃民终于开口了∶"是啊,尽管你我都不看重结果,可是我们连过程都没开始呢,我总觉 得咱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跃民,你是个男人,你要去做男人应该做的事,用你的话说,你不是喜欢玩吗?那么我告 诉你,你应该去开辟一个新的天地了,也许你会遇到很多好玩的事,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的游 戏所构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你不妨害社会和他人,游戏人生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 式,从这点上看,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因为我们都不喜欢平庸的生活。"

钟跃民苦笑一声∶"秦岭,如果能让我选择的话,你猜我现在最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秦岭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你想把我们交往的过程再延长一些,是吗?"

"是的,你我住在一个破窑洞里,过一段男耕女织的日子,没饭吃了,我们就唱着信天游去 讨饭。"

秦岭大笑∶"这主意听着挺不错,可惜来不及了,要是你真在乎这个过程,你今天就可以过 来,不过我们连个破窑洞都没有。"

钟跃民惊讶地睁大眼睛∶"秦岭,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跃民,你想要我吗?"

"想……"

"那你还等什么?"

钟跃民冲动地站了起来:"秦岭,我现在就去找你,你在村口等我,你一定要等到我……"

他转身狂奔而去……

多年以后,钟跃民还忘不了那次他狂奔夜路的情景,那天夜里,他举着手电筒,跌跌撞撞地 跑着。他一次次地跌倒,又爬起来继续狂奔,黑暗中他脚下一绊,一头栽进一条深沟,整个 身体翻滚着下落,一直滚到沟底,他又挣扎着爬上来。钟跃民的大脑处在一片空白中,他不 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赶快见到秦岭,这是 他们最后的一点时间,从此他们将天各一方。

秦岭静静地站在村口打谷场的一棵大槐树下。

钟跃民在大路上出现了,他脸上被划出道道血痕,衣服被扯得稀烂,他一瘸一拐地跑到秦岭 面前,两人默默地对视。

钟跃民张嘴想说点什么,秦岭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嘴∶"跃民,什么也别说……"

两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恍惚中钟跃民觉得秦岭滚烫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他迅速 地将嘴唇迎上去,两人的舌头缠绕在一起……在这一刹那,钟跃民和秦岭年轻的躯体都剧烈 地颤抖起来,仿佛被强大的电流击中,躯体内被压抑的情欲犹如岩浆般地喷涌出来,两人 在晕眩中拥抱着跌倒在谷草堆中……

钟跃民注视着秦岭的眼睛,秦岭发出深深的叹息,轻轻闭上眼睛。

钟跃民的手解开秦岭的衣扣……

秦岭闭着眼睛喃喃道∶"你不是想体验过程吗?我就是你一生中某一段的过程……"

钟跃民顾不上说话,他急于将自己和秦岭融为一体,黑暗中秦岭雪白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 钟跃民似乎感到自己的情欲在一瞬间怦然爆炸,他勇猛地进入了秦岭的身体……秦岭发出一 声痛楚的尖叫,双臂猛地抱住钟跃民,手指的指甲深深地掐进钟跃民的后背……

钟跃民没有想到,他的笫一次性爱竟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