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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4)

蒋碧云听了钟跃民的一番忏悔,实在是弄不清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到了晚上,她决定去

听听 郑桐讲课。

蒋碧云悄悄走到男宿舍门外,仔细倾听着里面的谈话。

郑桐的声音很大:"刚才我给你们讲的这段历史叫文景之治,按照史学家的观点,文 景之治是中国封建社会出现的第一个太平盛世,由于皇帝采用了休生养息,减轻徭赋的国 策,使国力迅速强盛……"

钟跃民问:"老师,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郑桐谦虚地说:"别叫我老师,咱们共同探讨问题嘛。"

"老师,大伙不是早商量好了么?上课的时候必须称老师,咱们既然学文化,就得讲点师道 尊严。"

男知青们附和着:"郑老师,你就别谦虚了。"

"谁有知识谁就是老师。"

钟跃民说:"老师,我的问题是,到底是唐朝在先还是汉朝在先?"

"哎呀,钟跃民,你简直太无知了,西汉刘邦建朝在公元前202年,唐朝建朝是公元618年, 这中间差着800多年,你说哪个在先哪个在后?"

"老师,那三国呢?三国总该是汉朝之前吧?刘备姓刘,刘邦也姓刘,他俩是什么关系?刘 邦是刘备的儿子么?"

郑桐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钟跃民呀,你除会打架拍婆子还会什么?怎么历史知识这样贫 乏?提的问题简直可笑,三国时期是东汉以后,和刘邦建西汉差着将近四百年,你怎么整个 一文盲的水平?"

钟跃民惭愧地说:"是呀,自从六六年开始,我就再也没看过书,字都忘得差不多了,就别 说历史了,真他妈丢份儿。"

郑桐语重心长地说:"我早就看清这路子了,文化知识到什么时候都有用,人不能糊里糊涂 地活着,你们看看钟跃民,小伙子往那儿一站,也算是仪表堂堂吧?可相貌好有什么用?还 不是一脑袋浆糊?说句不好听的,照这么下去,将来连个老婆都找不着,谁要你这个文盲? "

蒋碧云捂住嘴偷偷地笑了,她转身离去。

曹刚是负责对外观察的,他马上报告:"跃民,她走了。"

钟跃民如释重负:"走啦?下课、下课,郑桐,你小子还真端起老师的架子来啦?还真把我 们当文盲啦?你他妈找抽呢是不是?"

郑桐说:"哥几个,我还真讲上瘾了,肚子里的货还没倒空呢,我给你们讲完好不好?"

钟跃民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找个凉快地呆会儿去,哥几个要睡觉了,没功夫听你闲扯淡 。"

陕北的农村基本没有时间概念,人们的一切作息安排都根据天色,真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 息。村子里每天最热闹的时候是晚饭前后,劳作了一天的村民们都端着碗走出自家窑洞,三 三两两地蹲在一起,一边喝粥一边扯着家长里短。

钟跃民也经常端着碗和村民们蹲在一起闲扯,他发现自己和农民们之间根本找不到共同的话 题,农民们喜欢谈论村里的新闻,在钟跃民看来,这些新闻很乏味,无非是李家的汉子睡了 张家的婆姨,王家的两兄弟和一个常家的寡妇明铺暗盖,而那寡妇的孩子长得又象村里一个 姓赵的光棍儿。

村民们大多数是文盲,村里学历最高的是现任会计张金锁,他是高小毕业,几年前是村里民 办小学的校长兼教师,村里略识几个字的人都曾经是他的学生。后来学校终于办不下去了, 因为村里无力再供养民办教师,一个壮劳力的工分每天才合五分钱,哪养得起闲人,村民们 坚持认为民办教师是闲人,娃们认识锄把子就行了,认字有什么用?村支书常贵认为,张金 锁既然是"知识分子",就该给出路,学校不办了,就让他改行当了会计,这体现了党的知 识分子政策。

钟跃民惊讶地发现,在如此贫困恶劣的生存状态下,村民们却很少愁眉苦脸,他们始终很乐 观,他们最喜欢谈论的话题是饮食男女。在饮食方面,由于他们没见过更好的食品,所以坚 持认为酸汤饺子和油泼辣子是天下最美味的食品,如果有人提出世上还有很多更好吃的东西 ,那大家会一致认为此人太没见过世面,这驴日的八成是没吃过酸汤饺子,才在这儿胡咧咧 。

除了谈论吃,余下的话题自然是男女之事了,谈论这类话题时,大家往往很兴奋,气氛也很 热烈,真正是畅所欲言,很有民主意味。有一次村里的常守财从县城走亲戚回来,带回一张 宣传画,上面是毛主席身穿绿军装在招手,老人家站在一圈儿类似佛光的光环里,光环下面 是一群穿着各种稀奇古怪服装,不同肤色的外国人,他们人手一本红宝书在欢呼着什么,光 环上面是一行字∶毛主席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

村民们笫一次知道了世上还有黑人和白人,这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大家展开了热烈的讨 论,题目是白人和黑人交配,生出的娃应该是什么色儿。这个问题讨论了几天,最后支书常 贵一锤定音∶"是黑白花花的。"其理论根据是黑猪和白猪交配,生出的猪娃子就是花花的 。村民们都说,到底是支书,见多识广有学问。

只有前民办教师张金锁嗤之以鼻,他说∶"你拿一桶白灰浆和一桶墨汁对在一起搅匀了,就 是那种色儿。"

村民们对此半信半疑。有人特地去问郑桐,因为他戴着眼镜显得很有学问,郑桐却极不负责 任地信口蒙人∶"脑袋和身子是黑的,手脚是白的。"村民们认为这个结论很有道理,因为 有一种马就是这样,浑身都是黑的,惟独四个蹄子是雪白的,这叫"四蹄踏雪"。

知青们来了以后,村民们都对知青有了一种固定的看法,他们认为知青们在北京都住在皇上 的金銮殿里,每顿饭都吃饺子,钱多得花不完,以致箱子里的钞票都长了毛,还经常劝

钟跃 民趁农闲时回去看看,顺便把长了毛的票子摊开晒一晒。钟跃民解释说,自己连见也没见过 这么多票子,在北京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村民们根本不信,反而认为他不实在,是怕人向 他借钱。村里唯一出过远门的人是张金锁,他在很多年以前去过省城西安,据他说,省城的 人每天吃的不是酸汤饺子就是羊肉泡馍,省城尚且如此,更何况北京了。钟跃民有口难辩, 只好默认了自己有一箱长了毛的票子。

村民们的时间表很准,只要天一黑,马上上炕睡觉,村里没有通电,又没几户人买得起煤油 点灯,再说点灯也毫无意义,庄稼人不读书看报,点灯干什么?这时的石川村变得静悄悄的 ,除了几声狗叫,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精力旺盛的汉子们睡不着觉,便和婆姨们没完没了地折腾,不折腾个精疲力尽不算完。村里 的出生率一直居高不下,便是这个原因。很多孩子都是因为父母的无聊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知青们也同样点不起油灯,郑桐的手电筒只剩下两个电池了,平时轻易不敢用,天一黑知青 们只好躺在炕上聊天,时间长了,该聊的都聊完了,谁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话题,大家只好 睁着眼睛想心事,经常是两三个小时都没人吭一声,往往到了半夜,某个人起来解手,这时 所有人都爬起来了,大家才发现谁也没有睡着。

从白店村回来以后,钟跃民也有了心事,他躺在炕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黑暗中的窑顶。秦岭 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简直挥之不去,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子和他之间早晚会发生点儿 故事。秦岭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在吸引他,不仅仅因为她有一副唱民歌的好嗓子,也未必是因 为秦岭漂亮的容貌。总之,钟跃民喜欢这个女孩子。

钟跃民对女人的相貌是很挑剔的,他的母亲就很漂亮,难怪他老爹在母亲去世后鳏居多年, 钟跃民认为他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母亲年轻时的风采把老爹的品味给吊高了。当然,周晓 白也很漂亮,要不是因为她漂亮,钟跃民才懒得在冰场上向她献殷勤,平心而论,那不过是 钟跃民的一种虚荣心,因为在冰场上带个漂亮的女朋友还是挺露脸的,要是正二八经地谈恋 爱,就有点儿可笑了,钟跃民还没玩够呢,他可不想让哪个妞儿把自己栓住,老人家说得好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周晓白一认真,钟跃民就有点儿怕了。他愤愤地想,如今的小妞 儿们怎么都这样,要不就把你当成流氓不搭理你,要不就不由分说哭着喊着非把这辈子交给 你,太极端了,弄得男人们简直没有安全感。

此时周晓白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真有点儿雾里看花的感觉,她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钟 跃民承认自己还是挺喜欢她的,问题是周晓白离他实在太远了,他根本够不着,既然命运把 他抛在穷乡僻壤,他就该认命。

钟跃民琢磨,要是他写信告诉周晓白,装做很高尚地提出分手,理由是两人的地位太悬殊, 他不愿耽误对方的前途,这样恐怕显得太虚伪,肯定会招骂,人家都没嫌你,你自己装什么 孙子?不如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爱上了别人,如此一来,性质便发生了变化,不是怕钟跃民耽 误了周晓白的前途,而是怕周晓白耽误了钟跃民的前途。钟跃民深知恋爱中的女人往往都有 些献身精神,譬如你得了绝症,于是很高尚地向恋人提出分手,理由是不愿意耽误了她。那 你放心,她非哭着喊着和你终身相伴不可,你等于给她提供了一个表现高尚情操的机会。与 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钟跃民要明白地告诉周晓白,希望她不要耽误了钟跃民的美好 前途,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一些。至于周晓白会怎么想,钟跃民认为不是什么问题。这好比中 国古典小说里富家小姐爱上穷书生一样,穷书生拒绝了富家小姐的爱情,形象会更高大,这 叫富贵不能淫,人穷志不穷。

钟跃民突然想起前几天收到周晓白寄来的二十元汇款,不禁有些恐慌起来,他决定还是早些 向周晓白讲明了好,时间拖得越长越麻烦,吃人的嘴短,他搭不起这份人情,再有那么几次 汇款,他就被套住了,不然就有骗子之嫌。其实那笔钱被郑桐买了猪肉,知青们改善了几天 伙食,大伙吃了喝了,这人情债却要钟跃民一个人来还,凭什么?他就是再有献身精神也不 干,没这么个献身法儿的。

钟跃民翻身起来找出纸笔,准备给周晓白写信。郑桐也没睡着,见钟跃民又在使他的手电筒 ,便不满地嘲讽道∶"又准备给哪个妞儿写信呀?可别把信放错了信封。"

钟跃民踹了他一脚说∶"都怨你这孙子……"他话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在砸门。钟跃民没 好气地喊∶"谁呀?轻点儿砸行不行?"

门外传来羊倌杜老汉的声音∶"跃民,跃民,快救救憨娃,憨娃病啦……"

钟跃民和郑桐一听就蹦了起来,两人穿上衣服冲出窑洞,见杜老汉站在院子里浑身哆嗦,说 话也语无伦次∶"跃民,憨娃在炕上疼得打滚,说是肚子疼,这可咋办那?你们知青有学问 ,帮我拿拿主意。"

钟跃民让郑桐去通知常贵,自己跟杜老汉去看憨娃,他一进杜家窑洞就看见憨娃哀号着在土 炕上打滚,孩子的脸色煞白,脸上全是汗。钟跃民慌得抱住憨娃连声喊∶"憨娃,你睁

眼看 看,我是你跃民哥。"

憨娃睁开眼,声音很微弱∶"跃民哥,我肚子疼,疼死我了……"

钟跃民给他擦着汗说∶"憨娃,你再忍一会儿,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郑桐带着常贵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常发勿匆赶来。常发是常贵的本家侄子,曾在县里办的医疗 短训班学习过两个月,回村就成了赤脚医生。据说他的医疗箱里只有三种药品,碘酒,红汞 药水和止痛片。他只会摆弄这三样东西,别的什么也不会。有一次村里的母猪生崽,常发也 真事儿似的背着药箱赶去了,当时母猪已经生完了猪崽正在休息,常发愣说怕母猪感染,硬 是用碘酒对付母猪的屁股,母猪没命地嚎叫起来,村民们都以为是在杀猪,常发用完了碘酒 还意犹未尽,临走又用红汞药水把母猪的屁股染得红艳艳的。

常发进了窑洞先给憨娃吃了两片止痛片,然后就搓着手不知该干点儿什么了。

钟跃民怒道∶"常发,你倒是看看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啊。"

常发蹲在地上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受了凉吧。"

钟跃民破口大骂∶"放屁,受凉会疼成这样?你是他妈什么狗屁医生?"

常贵忙打圆场∶"跃民,村里的大车昨天到县里拉肥去了,要去看病只能找人抬了,公社卫 生院离咱村有三十多里,现在黑灯瞎火的没法走,要不明早再去?让憨娃再忍一宿。"

钟跃民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说∶"人命关天的事,还等得到明天早上?现在就走,背也要把孩 子背到卫生院,常支书,我和郑桐先走,你再找几个人去追我们。"

钟跃民顾不上回去穿衣服,背起憨娃就走,郑桐打着手电追上去。

钟跃民和郑桐算是领教了在漆黑一团的旷野里走夜路的滋味,郑桐手电筒里的电池已经快耗 尽了,电筒的光线越来越微弱,两人轮换着背憨娃,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郑桐一不留神, 一头栽进了路旁的土沟,眼镜也摔掉了,他摸索了半天才摸到眼镜,骂骂咧咧地追上钟跃民 。

憨娃的脑袋搭在钟跃民的肩上,随着他的身体无力地晃动着。钟跃民安慰着∶"憨娃,你觉 得咋样?再忍会儿,咱到了公社就好了。"

憨娃的声音断断续续∶"跃民哥,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又找着两 个老鼠洞……在咱村的后沟里,等我病好了……就去挖……要是抓住老鼠……我还给你烧肉 吃……"

钟跃民听得辛酸不已∶"憨娃,等你病好了,我和你一起去,上次你烧的肉真好吃……"

郑桐在一边听得也受不了了,他破口大骂起来∶"我操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看个病还 得连夜走几十里,这不是耽误事儿么?农民的命就这么贱?我操……"

憨娃似乎在梦呓∶"跃民哥,你吃过酸汤饺子么?"

"没吃过,北京好象没有。"

憨娃说∶"我也没吃过,我爷爷吃过,他说可好吃了,比烧肉还好吃……"

钟跃民努力忍住泪说∶"憨娃,哥向你保证,等你病好了,哥带你到县城去吃酸汤饺子,咱 敞开肚子吃。"

憨娃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尝一口就行,咱没钱呀……"

钟跃民说∶"谁说咱没钱?咱有的是钱,你放心,哥保证让你吃够了。"

憨娃说∶"跃民哥,我肚子不疼了,就是困,我要睡觉了……"

钟跃民说∶"你睡吧,等到了公社,哥再叫你。"

这时杜老汉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追了上来,有人替换了钟跃民。

钟跃民安慰杜老汉说∶"憨娃说他好多了,肚子也不疼了,现在让他睡一会儿。"

杜老汉说∶"娃的肚子要是不疼了,那咱就回去吧,公社卫生院要花钱哩。"

郑桐怒道∶"你这老头儿真够呛,这孩子是不是你孙子?是拣来的?你以为肚子不疼了就没 事了,都走到这儿了,你又怕花钱,我真怀疑这孩子是你拐来的。"

杜老汉小声说∶"咱不是没钱么。"

钟跃民说∶"没钱他也得给咱看病,卫生院要敢不给咱治,我就带人砸了它。"

三十多里的夜路,他们足足走了四个多小时,等赶到公社卫生院时,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