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跃民叹了口气道:"你们这帮人太没文化,稍微高雅点儿就接受不了,看来我只好把自己 降低到扫盲班的标准,基度山伯爵是这么说的,孙子,你丫是不是活腻歪啦?跟谁叫板那? 你要不服咱就找个地方单练,使什么家伙随你挑,是菜刀是插子哥们儿都奉陪到底,谁要不 敢去谁是孙子……"
听众们大笑起来。钟跃民卖起了关子不讲了。
袁军迫不及待地说:"接着讲啊,基度山和阿尔培单练了没有?谁把谁收拾啦?"
钟跃民摸摸肚子:"不行,我饿啦,早上就没吃饭,还真有点儿扛不住了。"
袁军掏出五块钱拍在茶几上∶"郑桐,你去买几斤包子,跃民,你接着讲。"
郑桐动也不动∶"你支使谁呢?不去。
袁军急了∶"那你丫吃不吃?"
"不吃,我还真不饿,看见吃的就烦。"
袁军气急败坏地说∶"那你丫也别听,出门找个凉快地方呆着去。"
"你当我乐意听?我他妈烦着呢,好好的坐这儿歇会儿也不得安生,跃民,你别讲了,我听 得快睡着了,特没劲。"郑桐分明是故意气袁军。
钟跃民说∶"得,我都给人讲烦了,我他妈有病?不讲啦,坚决不讲啦,再讲我都是孙子。 "
袁军愤愤然冲钟跃民去了:"真他妈没劲,一本破书,至于吗?"
"破书?你给我找一本瞧瞧?你爸好歹还是当局长的,你们家带字的印刷品都算上,恐怕 超 不过十本,还得算上毛主席语录和《毛泽东选集》的四本,再加上户口本和副食本,除去这 些,你们家还剩几本书?"
袁军不服气地说∶"你也太挤兑哥们儿了,我们家没书就对啦,现在是什么时代?知识越 多 越反动,越没文化越革命,郑桐他爸还是大学毕业呢,运动一来,第一个挨斗的就是他爸。 "
郑桐不爱听了,他随时都忘不了讥讽袁军和他那个大老粗的父亲,马上回嘴道:"我想起 来 了,袁军他爸特没劲,我爸挨斗时就他爸蹦得欢,腆着肚子在台上摆出一副老干部的架势, 一讲话就哼呀哈的,让我爸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当时还真把我给唬住了,心说还 是延安来的老干部有水平,话还没说呢,架势就出来了,没过两天,我从机关门口路过,看 见造反派押着一队牛鬼蛇神去干活儿,牛鬼蛇神们排着队,扛着扫帚,嘴里还唱着《牛鬼蛇 神歌》,领唱的那位声音特宏亮,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 哥们儿一听有点儿不对,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再一瞧,我操,是袁军他爸。"
钟跃民等人大笑起来,袁军翻了脸:"郑桐,你丫挤兑谁呢?有种咱们一对一单练。"
郑桐也不示弱:"你唬谁呢?单练你未必是对手,不服咱试试……"
袁军冲进厨房抄出菜刀,郑桐抄起一把椅子要砸袁军,同伴们一拥而上抱住两人。
袁军挣扎着:"你们谁也别管,谁管我跟谁急。"
客厅里大乱。
钟跃民大叫:"哥几个,要单练出去练去,这是他妈我们家……"
周晓白和罗芸敲响钟跃民家门时,客厅里正乱成一团,袁军举着菜刀要砍郑桐,谁劝也不听 ,郑桐也举着椅子不松手,随时准备自卫,钟跃民劝说无效,也勃然大怒,于是冲进厨房抄 出根擀面杖,声称要把这两个人来疯的家伙打出去。
周晓白是笫一次来钟跃民家。笫一次和男孩子打交道,她心里很有些惶惶然的感觉,那天在 冰场上她想阻止钟跃民去打架,便扔下一句话,你要是非去以后就别理我。本以为钟跃民会 就范,谁知钟跃民连理也不理,扭头就走了。倒是周晓白发了半天愣,她奇怪这家伙怎么敢 把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她心里气得要命,决定以后决不再理他。谁知一会儿钟跃民又回来 了,他就象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对周晓白说∶"那本书你什么时候给我?"
周晓白不由自主地回答∶"明天。"说完以后她更生气了,心里暗喑骂自己没出息。回家以 后周晓白还在奇怪,钟跃民这混蛋用了什么法术?使她象中了邪似的?
钟跃民的确老谋深算,周晓白把书借给了他,算是上了他的套儿,想不理他都不行了,昨天 周晓白给钟跃民打电话要他还书,钟跃民竟颐指气使地让她来取,好象是周晓白求他似的, 气得她差点儿摔了电话,她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钟跃民这个混蛋好象漫不经心地就把九_九_藏_书_网事情 的性质给变了,明明是他求别人的事,结果倒成了别人上赶着来找他。
周晓白和罗芸的到来,使客厅里气氛缓和下来,刚才还要动刀子玩命的决斗双方也没了
脾气 ,好在袁军和郑桐经常发生这类冲突,他们已经习惯了,不到五分钟他们就从敌人又变成了 哥们儿。
钟跃民找出一些唱片,挑出一张柴科夫斯基钢琴曲《六月·船歌》的密纹唱片放在电唱机上 ,袁军发财后曾买过一箱红葡萄酒,一直放在钟跃民家,于是也被找出来启瓶,倒进一个个 高脚杯,钟跃民殷勤地把酒杯递给两个姑娘。周晓白接过高脚杯瞪了钟跃民一眼,心中那股 怨气也在慢慢消融。她突然又觉得这家伙还不招人讨厌。谁知刚消了气,钟跃民又说了句不 合时宜的话∶"约翰.斯特劳斯有首圆舞曲,叫《音乐,美酒和女人》,咱今天可都全了。 "
周晓白一听又翻了脸,她把酒杯一放∶"钟跃民,你这狗嘴里就说不出好话,你把我们当什 么了?"
钟跃民自知失言∶"哎哟,对不起,对不起,我说走嘴了,欠抽,久抽。"
袁军说∶"晓白,抽这孙子。"
罗芸笑道∶"我发现钟跃民的嘴是挺欠的,真抽他一顿一点儿不为过。"
《六月·船歌》的旋律从音箱中传出,轻柔地弥散在空气中,周晓白很快就沉浸在优美的音 乐中。
她很久没听过这么美的音乐了。她的母亲是个古典音乐爱好者,家里也收藏了很多唱片,都 是精品,周晓白记得光是《天鹅湖》的全剧音乐就有四种不同的版本,而贝多芬的《笫九交 响乐》则有卡拉扬指挥的柏林爱乐交响乐团演奏的精品版,哈恰图良指挥的莫斯科国立交响 乐团的版本。她小时候,母亲常常放各种各样的古典音乐给她听,母亲的一句话她永远也忘 不了∶音乐和诗歌是从高尚的心灵深处自然流淌出来的。那时周晓白的功课很紧,很少有时 间仔细欣赏音乐,也弄不懂那些音乐大师们生活的时代背景,但她能够感觉到古典音乐的美 妙,每当母亲放肖邦的夜曲时,她能感到一种温馨的宁静,犹如置身于温暖的海洋中。母亲 告诉她∶这是用音符组成的诗,要欣赏肖邦的音乐,必须具备诗人的情怀。周晓白当中将的 父亲却不大喜欢这些音乐,一概斥之为糜糜之音,他早就看这些唱片不顺眼。1966年"破四 旧"一开始,老头儿就命令警卫员把唱片全砸了,连一张都没剩下,晓白的母亲回家后痛哭 了一场,迫于当时的形势,母亲也没敢和父亲大吵大闹。因为整个社会已经陷入一片红色恐 怖之中,别说砸几张唱片,连火葬场的死人都烧不过来。母亲沉默了。从此周晓白再也没听 过古典音乐。
钟跃民见周晓白目光迷离,神情忧郁,似乎还没从音乐中醒过来,便问他:"晓白,你发什 么愣呀?"
周晓白象是突然被惊醒:"哦,这音乐真美,我一进去就出不来了,真的,很久没听过这么 美的音乐了。"
"你喜欢古典音乐?"
"喜欢,我家以前也有很多唱片,可惜破四旧时全被我爸砸了。"
"你爸真他妈有病。"
周晓白发火了:"你爸才有病呢,我警告你,以后和我说话少带脏字。"
钟跃民连忙道歉:"得、得,是我爸有病,行了吧?怎么说翻就翻呀?真没劲。"
周晓白余怒未消:"你们这些人,嘴怎么这样脏?张嘴就是脏话,还特别爱拿别人的父母开 心,难怪别人说你们是流氓,我看一点儿没冤枉你们。"
郑桐显然不爱听了:"晓白,听你这意思,好象把我们都捎上了?是钟跃民这孙子……"
"你看,说着说着脏话又来了吧?我冤枉你们了吗?"
"哎哟,这也叫脏话?今天你在这儿,我们已经很文明了,尤其是钟跃民,说话显得特别文 雅,他平常可不是这样。"
钟跃民一拍郑桐脑袋:"你丫又找抽呢是不是?"
郑桐扶了扶眼镜:"你听听,露馅了吧?他一见了女同学就装出一副酷爱艺术的样子,其实 ,流氓就是流氓,别装孙子,我和袁军就这点好,不懂就是不懂,从不装孙子。"
周晓白不屑地哼了一声:"要这么说,你们还是挺坦率的,首先承认自己是流氓,另外也承 认自己不懂艺术,这就不错了,比某些不懂装懂的人要强。"
钟跃民看看周晓白:"我好象听出点儿含沙射影的意思。"
周晓白笑着说:"又不是说你,吃什么心呀?"
钟跃民做痛苦状:"看来我有必要申明一下,郑桐承认自己是流氓,这的确很坦率,从他的 一贯表现来看,称之为流氓也不为过,但他把我也算入流氓的圈子就显然是种诽谤了,其实 我是个热爱生活,热爱艺术的人,我渴望遇到一个知音,一个和我一样热爱艺术的人,不幸 的是,知音难觅,抬眼望去,身边净是郑桐、袁军之类的小人,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苦 ……"
袁军不干了:"跃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看出来了,你不就是要找个知音吗?最好还是 个女的,这我们理解,可你也犯不上为了找知音就拿我们垫背,这叫重色轻友。"
郑桐大度地说:"没关系,袁军,咱们就受点儿委屈,只要跃民能找到知音,就是把咱们骂 成王八蛋,咱们也认了,这叫忍辱负重,谁让他是咱们的哥们儿呢?"
周晓白笑着说:"你不是热爱艺术吗?我们也别太难为你,就给我讲讲你听这首曲子的感受 就行了。"她要考考钟跃民,看看他是真喜欢音乐,还是故意装腔作势。
钟跃民推辞道:"真想请我当老师?算了吧?好为人师可不是什么好品质,一个正派人应当 谦虚。"
"是呀,咱们也够难为他的,这张唱片也可能是破四旧抄家时被扔在大街上,让钟跃民捡回 来的,柴科夫斯基的音乐对他来讲,的确深了些,跃民,你不要紧张,我们逗你玩呢。"周 晓白用了激将法。
话说到这儿,钟跃民就不能不接招了:"既然周晓白硬是不许我谦虚,我只好给你上一课啦 ,郑桐,把唱片再放一遍。"
《船歌》的旋律再次响起,钟跃民做深呼吸,眼睛半合,把嗓子的音域调整到低沉的中音区 ∶"先生们,女士们,意大利斯卡拉歌剧院的主要赞助人,指挥大师卡拉扬的恩师和引路人 ,著名的音乐评论家钟跃民先生特地从意大利的米兰不远万里赶到中国,临时担任音乐扫盲 班教授,钟跃民先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早在三十年代……"
袁军不耐烦了∶"你丫怎么这么贫呀?还他妈意大利呢?你撑死了也就是从非洲逃荒过来的 ……"
周晓白笑道∶"袁军,你别捣乱,让他讲。"
钟跃民丝毫不受影响,他的情绪已经进入了一种氛围:"……好的音乐都会在人的头脑中形 成画面,我看见的画面是这样,先是俄罗斯风光的大背景,……辽阔无垠的草原,绮丽的外 高家索风光,波涛汹涌的伏尔加河,圆顶的东正教堂,我的耳畔似乎听到熟悉的俄罗斯民歌 ……这歌声忧郁而深遂,让你心里酸酸的,忍不住要流泪……"
周晓白愣了,她没想钟跃民的语言具有如此的感染力,寥寥几句话,竟勾勒出俄罗斯深遂而 广袤的大背景,此人真不可小视。
音乐声在回荡,钟跃民富于诗意的语言几乎感染了所有的人,大家似乎都进入了他的语言所 描绘出的画面和意境。
周晓白用手支住下巴,静静地望着钟跃民,她眼睛很明亮,目光清澈如水。
"……一个幽静的湖泊,岸边是茂密的白桦林,深秋的白桦林色彩斑斓,秋风轻轻掠过,白 桦林飒飒作响……我们的小船静静地划动,桨声轻柔,水波荡漾,林中的夜莺在婉转歌唱… …此时,你的心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欢乐,只有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惆怅……你的眼眶 里贮满了泪水,但它不会滚落下来,泪水会渐渐被眼球所吸收,会自己干涸……在如此氛围 下,你的心中只有感动,只有柔情,还有一种……深深的眷恋。小船渐渐远去,桨声在消逝 ,涟漪在水面上消失,带走了感动,带走了柔情……还剩下什么呢?只剩下那淡淡的,若有 若无的惆怅在心中久久徘徊……"
大家都听呆了,周晓白的眼角竟溢出了泪水,想不到钟跃民对音乐竟有如此深刻的理解。她 悄悄擦去眼泪,凝视着钟跃民,目光中有一种柔柔的光泽。
袁军鼓掌:"不错、不错,大家都怎么不说话?给跃民捧捧场,真没想到,一起混了这么多 年了,我还不知道他长了一身艺术细胞,一首曲子能听出这么多话来。"
郑桐附和道:"我好象听出点儿意思来,跃民的口才不错,很形象,罗芸,你说呢?"
罗芸点点头:"真是挺感动的,美极了,跃民呀,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我还以为你就会打 架呢,想不到你还这么浪漫?真是难得,晓白,你怎么不评论评论?"
周晓白勉强笑笑:"浪漫?是很浪漫,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钟跃民时的样子,他打架打得满 脸是血,简直吓死我了,刚才听音乐时,我怎么也不能把鲜血和浪漫统一到一个人身上,总 觉得哪儿不对。"
钟跃民做沉思状:"鲜血?浪漫?很有意思,这就叫血色浪漫。"
周晓白深深地看了钟跃民一眼:"血色浪漫?说得好,很象咱们所处的这个时代,跃民,我 没想到你还有诗人的气质。"
袁军夸张地张大了嘴:"诗人?我说周晓白,别捧啦,再捧就有点儿肉麻了,你不觉得太抬 举他了?他是诗人?世界上有天天带着菜刀出门的诗人么?"
钟跃民一抬手:"去你妈的,你丫找抽呢?"
"听听,终于露出狰狞面目了吧?这就是诗人?"袁军叹道。
周晓白嗔怒道:"跃民,你怎么又骂人?一点儿也不经夸。"
"骂他?我还要抽他呢,这孙子嘴欠……"钟跃民扑向袁军,两人笑骂着滚做一团。
张海洋给钟跃民带话,说有要事相商,两人约好了在军事博物馆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