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五日,星期三
这天,天空开始飘雪。早上十一点,大片雪花从无色天际落下,入侵鲁默里克区的野地、庭院、花园、草地,犹如来自外层空间的白色大军。
马地亚独自坐在母亲的丰田卡罗拉轿车上,车子停在克罗路的一栋独栋洋房前。他完全不知道母亲在那栋屋子里做什么。母亲说不会花太久时间,可是一去就去了很久。她将钥匙留在点火装置上,收音机正在播放新女子团体“洋娃娃”演唱的《白雪下》(Under sn?)。他打开车门,下了车。由于下雪的缘故,周围房舍都笼罩在一种奇异的寂静中。他弯下腰,捡起一坨黏答答的白雪,用手掌压成一个雪球。
今天在学校运动场上,他那些7A班的同学朝他丢雪球,口中高喊:“没奶头的马地亚!”他痛恨中学,痛恨十三岁。自从上完第一堂体育课,班上同学发现他没有乳头之后,就经常这样对待他。医生说这可能是遗传的,他也接受过数种疾病的检查。妈咪告诉他说,在妈咪小时候就过世了的外祖父也没有乳头。可是马地亚翻看外祖父的相簿时,发现了一张外祖父在割草季节拍的照片,外祖父只穿一条裤子,袒露上半身,而且绝对长了乳头。
马地亚将手中的雪球压得更紧了些。他想朝某人丢雪球,用力地丢,丢到那个人会觉得痛。但这里没有人可以让他丢雪球,不过他可以自己造出一个人来让他丢。他将那个压成一团的雪球放在车库旁的雪地里,开始滚动。冰晶彼此沾黏,等他在草地上滚完一圈,雪球高度已到达他的腹部,并在褐色草地上留下一道滚痕。他继续滚,滚到没办法再滚了,就另外再滚一个新的。新的雪球也滚得很大。他使出所有力气,举起第二个雪球,堆到第一个上方。然后他做了一个头,爬到两个雪球上,将头置于顶端。雪人正好站在屋子的一扇窗户外,窗内有声音传出。他从苹果树上折下两根树枝,插在雪人两侧,再去前梯旁边挖了一些卵石,爬上雪人,放上两块卵石当成眼睛,一排卵石作为微笑。然后他在雪人的头部两边伸出双腿,跨坐在雪人肩膀上,朝窗内看去。
明亮的房间里站着一名男子,袒露胸膛,臀部前后冲撞,双眼紧闭,仿佛在跳舞似的。男子前方的床铺上伸出两条张开的大腿,马地亚看不见那双腿的主人,但他知道那双腿是莎拉的,是他母亲的,也知道他们正在性交。
马地亚的双腿紧紧夹住雪人的头,胯间感到冰冷。他无法呼吸,喉咙像是被一条铁丝勒住。
男子的臀部不断撞击他母亲。马地亚看着男子的胸部,一股冰冷的麻木感从他胯间蔓延到腹部,最后再爬上头部。男子正在插入,就好像杂志上那样。很快地,男子将会射在他母亲体内,而且男子的胸部没有乳头!
突然间男子停下动作,双眼圆睁,看着马地亚。
马地亚双手一松,从雪人背后滑了下来。他立刻蜷曲身体,坐在地上静静等待,安静得像只老鼠,脑子里却转个不停。他是个聪明小孩,别人都说他智商高,老师则说他有点怪,可是智力出色。这时他的思绪全归位了,就好像他拼了很久的拼图突然拼好了,可是呈现出来的画面却令他难以理解,也难以忍受。这不可能是正确的,但这一定是正确的。
马地亚聆听着自己喘不过气的声音。
这是正确的,他就是知道,一切全都吻合,吻合母亲对父亲的冷淡态度,吻合父母之间以为他听不见的对话。父亲急切地威胁并请求母亲留下,说不只是为了他,也为了马地亚,老天爷,他们一起生下了一个孩子不是吗?接着是母亲的苦笑声。吻合相簿里的外祖父,以及母亲的谎言。当然了,当班上的史提恩说,没奶头的马地亚的妈妈在台地上有个情人,他一点也不相信。史提恩说是他阿姨告诉他的。马地亚不相信是因为史提恩跟其他同学一样蠢笨,什么都不懂,甚至连两天后史提恩发现他的猫吊在学校旗杆的顶端,他还是什么都搞不清楚。
爸爸并不知情。马地亚整个人都感觉得到爸爸以为他是……他亲生的。爸爸绝对不能知道他不是他亲生的,绝对不行。这样爸爸一定会死。马地亚宁愿死的是他。对,这就是他要的。他想死,想离开,离开他母亲,离开学校,离开史提恩,离开……一切。他站起来,踢了雪人一脚,跑回车上。
他会带着她一起走。她也会死。
母亲出来之后,他打开车门锁。她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将近四十分钟。
“出了什么事吗?”她问。
“对,”马地亚说,在后座移动位置,好让母亲能在后视镜里看见他,“我看见他了。”
“你是什么意思?”她说,将钥匙插进点火装置,然后转动。
“雪人……”
“那雪人长什么样子?”引擎开始怒吼,母亲猛然放开离合器,使得他手里抓着的千斤顶差点掉落。
“爸爸在等我们,”她说,“我们得快点才行。”
她打开收音机,新闻播报员正以单调的语气播报罗纳德·里根赢得美国总统大选,她却还调高音量。车子越过丘陵顶端,来到下坡,朝主干道和河川的方向驶去,前方野地里可见硬挺的黄色麦秆从冰雪中穿出。
“我们都得死。”马地亚说。
“你说什么?”
“我们都得死。”
她调低收音机音量。他做好准备,倚在前座之间,举起双臂。
“我们都得死。”他低声说。
他的双手挥了下去。
千斤顶砰的一声击中她的头部。他母亲似乎没有反应,只是坐在座椅上,身体变得有点僵硬,所以他又敲了她一次,然后再一次。她的脚从离合器踏板上滑开,车子跳了一下,但她依然没有发出声音。也许她脑袋里的说话功能被打烂了,马地亚心想。挥击到第四下,他感觉到她的头似乎裂了开来,变得柔软。车子向前驶去,速度越来越快,但他知道她已失去意识。他母亲的丰田卡罗拉穿越主干道,朝另一边的野地里驶去。冰雪减缓了车子的速度,但不足以让车子停下。接着车子撞上水面,滑入宽广的黑色河流中。车子斜斜翘起,静止片刻,跟着就被水流推动,开始转动。水渗入车体,从门窗的缝隙渗了进来。他们缓缓朝下游漂去。马地亚看向窗外,朝主干道上的一辆车挥手,但他们似乎没看见他。车内的水位越升越高。突然间他听见母亲咕哝着不知说了什么。他看着她,看着她后脑沾满血迹的头发下那几道深长的裂口。她的身体在安全带下蠕动。水越升越快,已经淹到了马地亚的膝盖。他越来越惊慌。他不想死,不想现在就死,不想以这种方式死去。他扬起千斤顶砸向车窗,玻璃碎裂,水涌了进来。他跳上座椅,从窗户上方的裂缝挤出去。水大量地灌进车内。他的一只靴子被窗框卡住,他扭动脚踝,感觉靴子脱落,他自由了,开始朝岸边游去。他看见一辆车子在主干道旁停了下来,两个人下车穿过雪地,朝河边奔来。
马地亚擅于游泳,很多事他都擅长,那他们为什么还是不喜欢他?一名男子涉水而行,将接近河岸的马地亚拖上岸边。马地亚瘫倒在雪地里,不是因为他站不起来,而是他本能地知道这是最聪明的做法。他闭上眼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焦急地问车子里还有没有人?如果有的话,他们也许还救得了。马地亚缓缓摇头。那声音问他是否确定?
后来警方将这起意外归因于道路湿滑,溺毙女子的头部伤痕则是因为车子开出路面,冲进水里造成的。事实上车子几乎没有受损,但最后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就好像最早抵达现场的人问过那小男孩许多次,车上是不是还有别人?小男孩最后终于说:“没有,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小男孩因为惊吓而神志不清。
“没有,只有我,”六年后,马地亚又说了一次,“只有我一个人。”
“谢谢。”站在马地亚面前的年轻男子说,将餐盘放在学校餐厅的桌子上。这张桌子原本只有马地亚一个人坐。外头的大雨正规律地敲打着进行曲,欢迎医学院新生来到卑尔根,这雨将一直下到春天。
“你也是医学院新生?”年轻男子问。马地亚看着他的刀切入维也纳炸肉排。
他点了点头。
“你有厄斯兰口音,”年轻男子说,“没考上奥斯陆的学校吗?”“我不想去奥斯陆。”马地亚说。
“为什么?”
“在那里没认识的人。”
“那你在这里认识谁?”
“没半个人。”
“我也没认识半个人,你叫什么名字?”
“马地亚·路海森,你呢?”
“伊达·费列森。你去过厄里肯山了没?”
“还没。”
马地亚其实去过厄里肯山,也去过弗拉扬山和桑维费拉山。他穿行过许多小巷,去过水产广场和托利曼尼大街——那是卑尔根的闹区,去水族馆看过企鹅和海狮,去维塞都恩区喝过啤酒,去“车库”夜店听过被高估的新乐团演唱,去白兰恩球场看过白兰恩足球队踢输球赛。马地亚找时间去做了这些通常是和同学一起去做的事,但只有一个人去。
他和费列森又跑了一遍这些地方,假装自己第一次去。
马地亚很快就发现费列森是一只社交垃圾鱼,他只要紧紧攀住这只垃圾鱼,就可以来到社交活动的热闹中心。
“你为什么来念医学系?”费列森问马地亚,这时他们在舞会前的暖身聚会上,地点在一个有传统卑尔根名字的学生家里。这天晚上举行的是医学生年度秋季舞会,费列森邀来了两位卑尔根正妹,她们身穿黑色洋装,头发用发夹夹起,倾身向前聆听他们两人说话。
“为了让这个世界更美好,”马地亚说,喝了一口温的汉莎啤酒,“你呢?”
“当然是为了赚钱。”费列森说,对正妹眨了眨眼。
其中一个正妹坐在马地亚身旁。
“你有捐血奖章,”她说,“你是什么血型?”
“B型阴性血。你是做什么的?”
“不要聊这个。B型阴性血?那不是很罕见吗?”
“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正在念护校。”
“原来如此,”马地亚说,“几年级?”
“三年级。”
“你有没有想过要专攻……”
“不要聊这个。”她说,将温热的小手放在他大腿上。
五小时后,她全身赤裸躺在他床上,又在他身旁说了一次这句话。
“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他说。
她对他露出微笑,抚摸他的脸颊:“所以我没什么不对劲吧?”
“什么?”他结巴地说,“没有。”
她大笑:“你嘴真甜,你是个好人,又贴心。对了,这是怎么了?”
她捏了捏他的胸部。
马地亚觉得某种黑暗的东西突然袭来,那东西龌龊、黑暗、美妙。
“天生的。”他说。
“是一种病吗?”
“是雷诺氏症候群和硬皮病导致的。”
“什么?”
“是遗传疾病,会导致身体的结缔组织硬化。”
“会有危险吗?”她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胸部。
马地亚微微一笑,感觉到勃起的征兆:“雷诺氏症候群会让脚趾和手指变冷变白,硬皮症比较糟……”
“哦?”
“变厚的结缔组织会造成皮肤紧缩,皮肤会变得平滑,皱纹消失。”
“那不是很好吗?”
他察觉到她的手逐渐往下摸索:“变紧的皮肤会开始阻碍脸部表情,使得脸部表情变少,就好像你的脸逐渐变硬,变成一张面具一样。”
温热的小手在某处停了下来。
“一段时间之后,你的手和你的手臂会变得弯曲,无法伸直。最后你会站在那里,无法移动,慢慢被自己的皮肤噎死。”
她发出娇喘,轻声说:“听起来是种很可怕的死法。”
“最好的建议是在痛苦把你逼疯之前先自杀。你可以躺在床尾吗?我想站着做。”
“所以你才学医对不对?”她说,“想做更多研究,想找一个和它共存的方式。”
“我只是想要找出……”他说,下床来到床尾,“……什么时候死最恰当。”
新科医师马地亚·路海森在卑尔根的霍克兰医院神经科是个人气颇高的医生,同事和患者都夸他能干、贴心,而且是个好倾听者。作为一个好倾听者对他相当有帮助,因为他常接到罹患各类症候群的患者,这些症候群通常都是遗传疾病,没有治愈的希望,只能寻求痛苦的缓减。偶尔碰上罕见的状况,院里来了严重的硬皮症患者求诊,他们都会转介给这位友善的年轻医师。当时马地亚正开始考虑是否专攻免疫学。一个早秋之日,莱拉·奥森偕同丈夫带着他们的小女儿来到医院,他们的小女儿关节僵硬,颇为痛苦;马地亚的第一个想法是她可能罹患贝德莱氏关节炎。莱拉和丈夫都证实他们的家族里有人罹患风湿病,因此马地亚抽取他们夫妇和女儿的血液样本。
报告出炉后,马地亚坐在办公桌前看了三遍。那种龌龊、黑暗,又美妙的感觉再度浮现。检验结果呈现阴性。从医学角度来说,小女儿的疾病可以排除贝德莱氏关节炎,而令他感觉熟悉的是,小女儿的父亲可以排除奥森先生。马地亚知道奥森先生并不知情,但他的妻子莱拉知情。他要求他们三人抽血时,看见莱拉的脸抽动了一下。她是不是还跟另一个男人搞在一起?那男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住在一间独栋洋房里,前面有块大草坪?那男人有什么私密缺陷?小女儿何时才会发现她这一生都被这个满口谎言的淫妇所欺骗?她如何才会发现?
马地亚低头一看,才发现他打翻了玻璃杯,水洒了出来。他的胯间湿了一大块,冰冷的感觉从胯间蔓延开来,先到腹部,再爬上头部。
他打电话给莱拉,通知她检验报告的结果。她向他道谢,听起来松了口气,挂上电话。马地亚瞪着电话很长一段时间。天啊,他是多么痛恨她。那天晚上,他放下书本后就爬上床,躺在套房的小床垫上无法入睡。他试着看书,但书页上的字在他眼前舞动。他试着自慰,通常这样会让他疲累想睡,但他无法集中精神。他在再度完全变白的趾上戳了一针,看看是否有感觉。最后他蜷缩在被子里痛哭,直到黎明将夜空涂上灰蒙蒙的色彩。
马地亚也负责诊疗一般神经疾病患者,其中一位是卑尔根警署的警官。检查结束后,这名中年警官起身穿衣,他的体臭和口中酒气混合在一起,使人嗅觉麻木。
“怎么样?”中年警官粗声粗气地问,仿佛马地亚是他的下属。
“第一期神经病变,”马地亚答道,“你脚底的神经受损,感觉退化。”
“这就是为什么我走路开始看起来像他妈的酒鬼吗?”
“你是酒鬼吗,拉夫妥?”
中年警官站了起来,扣起衬衫,一阵潮红涌上脖子,宛如温度计里的水银上升,“妈的你说什么?你这乳臭未干的小鬼。”
“过多的酒精通常会导致多发性神经病变,如果继续喝下去,有可能造成脑部永久受损。拉夫妥,你有没有听过科尔萨科夫综合征?没听过?希望你以后都不会听见,因为它的名字经常和一些非常严重的症候群连在一起。当你对着镜子问自己是不是酒鬼时,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回答,可是我建议你下次再多问一个问题:我是现在就想死,还是想再多活一些时候?”
葛德·拉夫妥仔细盯着眼前那个身穿医师袍的年轻小伙子,低声咒骂,走出诊间,甩上了门。
四星期后,拉夫妥打电话来,问马地亚可不可以过去看他。
“我明天去。”马地亚说。
“不行,很紧急。”
“那你就去急诊室。”
“听我说,路海森,我已经躺在床上三天没办法动了。只有你直接问过我是不是酒鬼,对,我是酒鬼,还有不要,我不要现在就死,我还不想死。”
拉夫妥的住处弥漫着垃圾、空啤酒罐和他的身体发出的恶臭,但是没有剩菜的气味,因为屋子里没有食物。
“这是维生素B1补充剂,”马地亚说,对着光线举起一只针筒,“它可以让你再站起来。”
“谢谢。”拉夫妥说。五分钟后,他沉沉睡去。
马地亚在屋里走了一圈。桌上放着一张照片,里头是拉夫妥,肩膀上骑着一个深发小女孩。桌子上方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照片,应该都是命案现场的照片。照片非常多。马地亚看着那些照片,拿了几张下来,仔细研究。天啊,这些凶手怎么这么懒散,他们的缺乏效率从尸体上以钝器和锐器造成的伤口就看得出来。他打开抽屉,看见更多照片。他还发现了报告、笔记,以及一些值钱物品,像是戒指、女表、项链。此外还有剪报。他阅读那些剪报,里头都有拉夫妥的名字,多半是引用他在记者会上说的话,讲说凶手有多笨,以及他如何逮到他们。很明显地,每一个凶手都被他缉捕归案,没有一个漏网之鱼。
六小时后,拉夫妥醒来,马地亚仍在那里,坐在床边,大腿上放着两份命案报告。
“告诉我,”马地亚说,“怎么样可以犯下命案,却不被抓到?”
“避开我的辖区,”拉夫妥说,游目四顾,想找酒来喝,“如果辖区里的警探很行,你根本就不可能逃脱。”
“那如果我还是想在一个好警探的辖区里犯案呢?”
“那我会在犯案前先跟那个警探攀上交情,”拉夫妥说,“犯案后再把他也除掉。”
“有趣,”马地亚说,“我也是这么想。”
接下来几星期,马地亚去探望拉夫妥许多次。拉夫妥复原得很快,他们经常闲聊很久,聊疾病,聊生活形态,聊死亡,以及拉夫妥在这个世界上只钟爱的一个人和一样东西:她女儿卡翠娜和芬岛小屋。卡翠娜以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响应他的爱,而芬岛小屋是他唯一能找到平静的地方。但他们聊的大部分是拉夫妥侦破的命案和他的胜利。马地亚鼓励说他一定可以战胜酒精,只要他远离酒瓶,有一天一定可以庆祝战胜酒精的新胜利。
晚秋降临卑尔根,白昼渐短,秋雨渐长。马地亚做好了计划。
一天早上,他打电话去莱拉家里找她。
他报出姓名,她静静聆听他说明来电原因。他们有了新发现,根据她女儿的血液样本,现在他知道贝斯钦·奥森不是她女儿的生父,而他必须取得生父的血液样本,这也表示他必须告知她女儿和她丈夫这件事,因此希望可以取得她的同意。
马地亚停顿一会儿,让莱拉会意过来。
然后他说如果她认为这件事必须保密,那么他依然想帮忙,但一切就必须在“台面下”进行。
“台面下?”她重复一次,语气平板,显然处于惊吓之中。
“身为医生,我必须遵守医师伦理,对患者——也就是你的女儿——坦诚以告。不过我正在做症候群的研究工作,因此很有兴趣追踪她的病例。不知道今天下午我们可不可以低调地见个面……”
“可以,”她低声说,声音发颤,“可以,麻烦你。”
“太好了,请你搭最后一班缆车上厄里肯山,那里不会有人打扰,我们可以慢慢走下山。希望你明白我冒的风险,而且请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当然不会!相信我。”
她挂断电话后,他依然握着话筒,嘴唇对着灰色塑料轻声说:“凭什么别人要相信你?你这个小淫妇。”
当莱拉倒在雪地里,喉咙被一把解剖刀抵着,她才坦承自己曾对一个朋友说要来跟他碰面,她们今晚原本约好一起吃饭,但她只说了他的名字,没提及姓氏,也没说他们为什么要见面。
“你为什么要跟别人说?”
“只是逗逗她而已,”莱拉大喊,“她很爱管闲事。”
他手中那把薄薄的钢刀更用力地抵在她肌肤上,她呜咽地说出朋友的姓名和地址,之后便没再说一句话。
两天后,马地亚在报上阅读莱拉命案和欧妮及拉夫妥失踪案的报道,心中百感交集。首先,他对杀害莱拉的经过感到不悦,因为事情并未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他在狂怒和惊慌之下完全失控,搞得现场一团糟,有太多东西需要收拾,有太多东西令他联想到拉夫妥家的那些照片,却太少时间让他享受复仇和伸张正义的快感。
去杀害欧妮的时候更糟,几乎称得上是一场灾难。他两次要按她家门铃,两次都提不起勇气,只好离开。第三次要去的时候,才发现迟了一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去她家按了门铃,那就是拉夫妥。拉夫妥离开后,他去按下门铃,说自己是拉夫妥的助手,欧妮便让他进门。欧妮说她不能透露自己对拉夫妥说了什么,她答应绝不能和其他人提及他们的谈话内容。当解剖刀划上她的手,她才说出实情。
从欧妮口中,马地亚得知拉夫妥打算靠自己的力量破案,他想重建自己的名声,多么愚蠢!
处理欧妮的手法倒是没什么好挑剔,只发出一丁点声音,溅出一丁点鲜血。在淋浴间分割她的尸体十分有效而迅速。他将所有尸块装进塑料袋,再放入他为此特地带来的大背包和大包里。马地亚去拉夫妥家探病时,拉夫妥曾对他说,警方侦办命案时,首先调查的是民众在附近目击的车辆和出租车的载客记录,因此离开欧妮家后,他步行很长一段路回到住处。
最后只剩下拉夫妥对完美谋杀案的最后一道指示:除掉好警探。
奇妙的是,三次谋杀案中,以拉夫妥这次做得最好。奇妙之处在于马地亚对拉夫妥毫无感觉,毫无对莱拉的那种痛恨之情,这次下手和他第一次接近他所设想的谋杀美学、接近他对谋杀手法的理想概念比较有关。他对下手杀害拉夫妥的体验尤其和他希望的一样可怕和悲惨,至今他仍听得见拉夫妥的惨叫声回荡在那座荒凉小岛上。而最奇妙的莫过于他在回程时,发现自己的趾不再发白麻木,仿佛他渐冻的过程暂时停止,仿佛他融化了。四年后,在马地亚又杀了四名女子之后,他发现自己所有的谋杀行为都只是在重现他杀害自己母亲的过程,于是他分析自己疯了。
也就是说,他出现严重的人格障碍,他阅读过的所有专门文献都朝这个方向归纳:他的杀人方式具有仪式性,他一定要在该年初雪落下那天杀人,他一定会堆一个雪人,而且手法日渐残忍。
然而洞悉到这一点并不能阻止他继续杀人,只因他时日无多,雷诺氏症候群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且他似乎出现了硬皮症的初期症状:脸部僵硬。这个症状最后会让他有一个令人作呕的尖鼻子和噘起的尖嘴唇,这将带给他极度的折磨与痛苦。
他搬到了奥斯陆,继续研究免疫学和脑部的水通道,此领域研究工作的中心位于古斯达精神病院的解剖部。除了研究工作外,由于在马伦利斯诊所任职的费列森推荐了他,因此他也进入马伦利斯诊所工作。此外他晚上睡不着,干脆去急诊室值夜勤。
要找被害人并不难。起初要鉴定亲子血缘关系,必须取得父母的血液样本,后来法医学研究所亲子鉴定部引进了DNA鉴定技术。费列森的医术相当平庸,即使是以一般医生的标准来看也是如此,他只要一遇上遗传疾病或症候群,都会偷偷去问马地亚,如果患者十分年轻,马地亚的建议总是相同。
“第一次咨询的时候找父母一起来,取得每个人的口腔黏膜,就说是要检查细菌丛,然后把样本送到亲子鉴定部进行鉴定,这样至少可以知道我们的起点是不是正确的。”
蠢蛋费列森每次都乖乖照做,这表示马地亚很快就建立了一个小档案,里头全都是女人及其“搭错船”的孩子。最棒的是这些事跟他毫无关联,因为口腔黏膜都是用费列森的名字拿去鉴定的。
诱使被害人进入陷阱的方式则都和成功用在莱拉身上的一样,他打电话给她们,跟她们约在一个隐秘地点碰面,不让任何人知道。只有一次一名女子挂了他的电话,跑去向丈夫坦白一切,搞到整个家庭支离破碎,反正最后她也得到了应得的惩罚。
马地亚的杀人效率越来越高,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反复思索该如何处置尸体比较好。显然他用来处理欧妮的方法不是长久之计,也就是在自己的套房浴室里,将尸体一小块一小块用盐酸溶解。这个方法很危险,需要耗费大量体力,对健康有害,而且必须花三个星期才能大功告成。因此他想出解决方法时极为开心。解决方法就是利用解剖部的大体保存槽,这个方法既聪明又简单,就好像电切环一样。
他在解剖期刊上读到一名法国解剖学家推荐这种兽医工具,它可以用在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上,可以切过柔软、腐烂的身体组织,就算切割骨头也同样很有效率,而且可以同时使用在多具尸体上,不必担心会发生细菌传染的危险。他立刻发现用电切环来切割被害人,可以彻底简化运送过程。于是他联络了制造商,搭飞机前往法国鲁昂。那是个雾蒙蒙的早晨,他在法国北部一间洒了石灰水的牛棚里,聆听制造商用蹩脚的英语示范电切环如何使用。电切环有一个柄状握把,大小有如香蕉,上头附有金属罩,可以避免手被烫伤。电切环的环状金属丝和钓鱼线一样细,从香蕉状握把的两端伸出,握把上有个按钮可以控制金属丝的松紧,另有一个开关按钮可以控制加热装置,按下后只要几秒钟,那有如绞环般的金属丝就会发出白炽光芒,加热装置则是以电池供电。马地亚看了兴奋莫名,因为他想到这个工具不只可以拿来有效切割尸体而已。最后当他听见报价时,差点笑出声来。电切环的价格比法国来回机票还便宜,而且随货附赠电池。
瑞典发表的一份研究报告指出,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孩童,其生父和他们所认知的不同。这个研究结果符合马地亚的亲身体验。他并不孤单。同样地,也有人和他一样因为有个淫荡的母亲,所以才会遗传到瑕疵基因,并且将经历残酷的死亡过程,最后英年早逝。但有一件事他是孤单的,那就是在这场净化的战役上,在这场对抗疾病的圣战中,他是孤单的。他知道不太可能会有人感谢他或向他致敬,不过他确信一件事:在他死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将记得他。因为他终于想出他将以什么样的旷世巨作来留名后世,他替他的杀人之剑找到了最终极的装饰品。
他会有这个灵感完全是碰巧。
有一天他看见一个名叫哈利·霍勒的警察上了电视,霍勒因为在澳大利亚逮到连环杀手而接受访问,于是他想起拉夫妥的建议:“避开我的辖区。”他也记起夺去猎人性命的那种满足感,那种至高无上的感觉,那种充满力量的感受。后来他杀害那几个女子都无法和谋杀拉夫妥警探相比。这个为了出名而不择手段的霍勒似乎和拉夫妥有点像,他们都有一种随便和愤怒的态度。
然而若不是隔天在马伦利斯诊所的员工餐厅里,一名妇科医师提起霍勒的名字,马地亚可能早就把他忘了。那妇科医师说,昨天上电视那个外表看起来很强悍的警监,其实是酒鬼兼疯子,小儿科医师嘉碧列拉则补充说,霍勒女友的儿子是他的患者,叫欧雷克,是个很乖的小男孩。
“那他长大以后也会变成酒鬼,”那妇科医师说,“你们知道,这全都写在该死的基因里。”
“霍勒又不是他父亲,”嘉碧列拉反驳说,“但有趣的是登记为欧雷克父亲的那个男人也是酒鬼,好像是个莫斯科的教授还是什么的。”
“嘿,我什么都没听见!”费列森边笑边高声说,“你们可别忘了医患保密协议哦!”
大家继续吃午餐,但马地亚忘不了嘉碧列拉说的话,或者应该说忘不了她的用词:“登记为欧雷克父亲的那个男人……”
因此午餐过后,马地亚跟着嘉碧列拉,在她身后也进了办公室,将门带上。
“我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嘉碧列拉?”
“哦,哈啰。”她说,双颊因为期待而泛起红晕。马地亚知道她喜欢他,她可能觉得他英俊、和善、有趣,是个好倾听者,她甚至间接约他出去过好几次,但都被他婉拒。
“你应该知道我因为做研究的关系,可以使用诊所里的一些血液样本,”马地亚说,“你刚刚提到的那个小男孩,就是霍勒女友的儿子,我在他的血液样本里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
“据我所知,他们已经分手了。”
“不会吧?他的血液样本里有些东西,所以我在想他们的家族是不是有什么……”
马地亚似乎在嘉碧列拉脸上看见一丝失望。至于他呢,他在听了嘉碧列拉的回答之后,一点失望的感觉也没有,而且恰恰相反。
“谢谢。”他说,起身离去。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因为热血沸腾而猛烈跳动,输送出充满生命力的血液,他的双脚带着他前进却不消耗一丝能量,他的喜悦让他如同电切环那般散发出炽烈光芒。因为他知道这是开始,这是结束的开始。
霍尔门科伦居民协会在炙热的八月天举行夏日派对,协会凉亭前方的草坪上,大人坐在洋伞下的露营椅上饮用白酒,小朋友在桌子间跑来跑去,或在碎石径上踢足球。她脸上虽然戴着一副偌大的太阳眼镜,藏住了脸庞,但马地亚一眼就认出了她,他从她服务单位的网站下载了她的照片。她在草坪上独自一人站着,他走到她身旁,微微露出苦笑,问说可不可以让他站在旁边,假装他们认识。现在他已熟知如何使用这些招数,他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没奶头的马地亚。
她将太阳眼镜压低了些,以疑惑的眼神打量他。他发现照片毕竟还是说了谎,她本人美丽多了,美到他突然发现A计划有个漏洞:他无法打包票说她一定会喜欢他。一个像萝凯这样的美丽女子,无论是不是单亲妈妈,都有很多机会。B计划的结果虽然和A计划一样,但满意度无法和A计划相比。
“我是个社交恐惧症患者,”他说,举起塑料杯,羞涩地打了个招呼,“我有一个好朋友住在附近,是他找我来的,结果他自己还没出现,而且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互相认识。我发誓他一来,我一定立刻撤退。”
她笑了。他喜欢她的笑。他知道自己占得了关键前三秒的优势。
“我刚刚看见一个小男孩在那边的碎石地上踢球得分,”马地亚说,“我敢打赌你一定跟他有血缘关系。”
“哦?那可能是我儿子欧雷克。”
她掩饰得很成功,但马地亚在患者咨询方面身经百战,深知没有一个女人拒绝得了对孩子的赞美。
“很不错的派对,”他说,“很不错的邻居。”
“你喜欢参加别人邻居的派对?”
“我朋友可能担心我太宅了,”他说,“所以找我来开心一下,跟他这些事业成功的邻居一起玩乐,”他啜饮一口塑料杯里的白酒,“再喝一些非常甜的葡萄酒。你叫什么名字?”
“萝凯。我姓樊科。”
“哈啰,萝凯,我叫马地亚。”
他跟她握了握手。她的手很小,很温暖。
“你还没拿饮料,”他说,“我去帮你拿,要喝甜酒吗?”
回来之后,他将杯子递给她,拿起呼叫器看了看,露出担忧的神情。
“你知道吗,萝凯,我很想留下来多认识你,可是急诊室缺人,立刻需要有人回去帮忙,所以我得换上超人装,火速飞回城里了。”
“真可惜。”她说。
“是吗?我只去几小时,你会在这里待很久吗?”
“我不知道,要看欧雷克。”
“了解,到时候看看啰,反正很高兴认识你。”
他又跟她握了握手,然后离去,知道自己赢得了第一回合。
他开车回到位于土萨区的住处,读了一篇关于脑部水通道的有趣文章。晚上八点,他回到草坪上,只见萝凯坐在一支阳伞下,头上戴一顶白色大帽子。他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她对他露出微笑。
“有没有救到人?”她问道。
“大部分是擦伤和破皮,”马地亚说,“有一个是盲肠炎,得最高分的是个小男孩,他鼻子上卡了一个柠檬汁的瓶子。我跟她妈妈说她儿子要吸可卡因可能还嫌太小,只是很可惜,人在那种状况下通常都没什么幽默感……”
她哈哈大笑,她那有如鸟儿啼啭的细腻笑声,几乎让他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
马地亚发现他的皮肤已有好几处开始变硬,二〇〇四年秋天,他发现他的硬皮症进入了下一个阶段,一个他非常不想参与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他的脸部肌肤会开始变得紧绷。他原本计划这一年的被害人是艾莉·基瓦勒,下一年是淫妇碧蒂·贝克,再下一年是希薇亚·欧德森。这其中的有趣之处,在于他想看看警方会不会发现后两名被害人和好色之徒亚菲·史德普之间的关系。但由于硬皮症的缘故,他的计划被迫提前。他总是答应自己说,一旦痛苦来临,他就到此为止,绝不恋战。而今痛苦来到了,他决定先解决掉那三个女人,然后再推出最后的重头戏:萝凯加上那个警察。
目前为止他的行动都很隐秘,但如今展示他毕生杰作的时刻来临了。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必须留下清楚的线索,告诉警方其中的关联,让他们对案情有更多了解。
他从碧蒂开始下手。他们约好那天晚上在她丈夫前往卑尔根之后,去她家讨论尤纳斯的疾病。马地亚准时抵达,碧蒂在门廊替他拿了外套,转身挂进衣柜。他极少临机应变,但那时他看见挂钩上挂着一条粉红色围巾,立刻像是出于本能似的抓下那条围巾,将围巾绕了两个圈,走到碧蒂背后,往她头上套了下去。
他将娇小的碧蒂举起来,让她面对镜子,好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凸了出来,宛如从深海被拉上岸的鱼。
他将碧蒂搬上车,走进庭院,来到他昨晚堆的雪人前,将手机塞进雪人胸部,再补起破洞,将围巾围在雪人脖子上。他抵达解剖部车库时,时间已过午夜,他将固定剂注射到碧蒂体内,打印金属标签,绑在她身上,再将她放进保存槽的空隔间里。
接下来轮到希薇亚。他打电话给她,和往常一样夸张地讲了那一番话,然后和她约在霍尔门科伦滑雪跳台后方的森林里,也就是之前他使用过的地方。但这次附近有人,于是他决定不要冒险。他解释说费列森算不上是法氏症候群的专家,他才是,并说他们必须再见一次面。她说隔天晚上可以打电话给她,她一个人在家。
隔天晚上他驾车前去,在农仓里找到希薇亚,要当场了结她。
但事情差点搞砸。
那疯婆娘举起小斧头朝他挥来,划中他的胁下,划开他的夹克和衬衫,也划破一条动脉,使得他的血喷洒在农仓地板上。那是B型阴性血,每两百人当中只有两人有这种血。因此等他在森林里解决了她,将她的头摆在雪人上之后,他回到农仓,杀了一只鸡,将鸡血洒在地上,盖住他的血。
这二十四小时非常紧张,但奇怪的是那晚他并未感觉到疼痛。接下来几天他在报纸上追踪案情发展,静静地赢得胜利。雪人,这是他们替他取的名字,这个名字将会被记住。他不曾想过报纸上印的几个字竟会带来这么大的力量和影响,他几乎后悔这么多年来都如此隐秘行事,而且这实在是太轻而易举了!他四处踱步,心想拉夫妥说得没错,好警探一定不会让凶手脱逃,但他已见过霍勒,也在霍勒疲惫的脸上见到过沮丧。
然后就在马地亚准备最后行动时,宛如晴天霹雳一般,伊达·费列森打电话来,说霍勒去找过他,盘问他史德普的事,威胁他供出其中的关联所在。伊达自己也在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毕竟凶手不可能任意选择被害人,而除了他自己和史德普之外,只有马地亚知道被害人的血缘关系,因为他经常找马地亚帮忙诊断。
伊达自然惶惶不安,幸好马地亚设法让他冷静下来。马地亚对伊达说,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要跟别人提,他们应该找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碰面。
马地亚说这些话的时候差点笑了出来,因为这些话是他对那些女性被害人说的,几乎一字不差。他心想一定是紧张使然。
伊达提议冰壶俱乐部。马地亚挂上电话,思索自己有哪些做法可以选择。
他突然想到可以布置得让警方以为费列森就是雪人,同时替自己争取到一段停工期。
接下来一个小时,他仔细筹划伊达的自杀细节。虽然他在许多方面都十分感谢这位朋友,但这段过程却奇妙地令他感觉到刺激,而且激发了他许多灵感,就好像他在构思那场压轴大戏、那个大雪人的过程一样。她将会坐在雪人肩膀上,就好像多年前他第一次行凶时那样,感觉寒意蔓延大腿,同时透过窗户看出去,目睹背叛的一幕,目睹替她带来死亡的人:哈利·霍勒。马地亚闭上眼睛,想象电切环套在她的颈部,发出白热光芒,犹如伪造的神圣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