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日
史德普躺在床上。这张床是在大阪的密索谷工厂依照定制规格缝制并组装完成,然后再运送到印度金奈的鞣皮厂,因为泰米尔纳德邦的法律禁止直接出口这种皮革。这张床从下订单到收到货品,足足花了六个月,但值得等待。这张床就像艺妓一样,完全符合他的身体曲线,在必要处给予支撑,还能调整任何高度和方向。
他看着天花板上的柚木扇叶缓缓转动。
她正搭电梯上来找他。他透过对讲机说他在卧室等,将门微微打开。沁凉的丝质短内裤贴在他因喝酒而微微发热的身体上。《海洋咖啡馆》CD的乐音从Bose(博士)音响系统的精巧喇叭传出——喇叭藏在房子里的每个房间角落。
他听见她的高跟鞋咔嗒咔嗒踏过客厅地板,缓慢而坚定,光听这声音就让他硬了起来,要是她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
他的手在床底下搜寻,手指找到了他要找的。
她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峡湾上空洒下的月光映照出她的身体轮廓。她嘴角含笑看着他,解开黑色真皮长外套的腰带,外套落在地上。他倒抽一口气,但她外套里依然穿着洋装。她走到床前,递了一件橡胶制品给他,那是一张面具,粉红色的动物面具。
“戴上这个。”她用冷静的公事口吻说。
“哇,”他说,“一张猪脸。”
“照我的话做。”她眼中再次闪动奇异的黄色微光。
“Mais oui, madame.(是,小姐。)”
史德普戴上面具,面具盖在他整张脸上,气味闻起来有如洗涤手套,他只能透过眼部的细小缝隙看着她。
“那我要你……”他开口说,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面具蒙住,变得陌生而奇怪。他话只说到这里就感觉左眼一阵刺痛。
“你给我闭嘴!”她喊道。
他这才缓缓意识到自己被打了。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反应,这样会扫了她玩角色扮演的兴致,但他实在忍俊不禁,因为这一切实在太过荒谬了。猪面具!冷冷黏黏的粉红色橡胶面具,上头还有猪耳朵、猪鼻子和猪嘴巴。他粗声大笑。下一拳击中他的腹部,力道凶猛,使他屈起身体,发出呻吟,倒在床上。他并未发觉自己停止了呼吸,直到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他在紧贴的面具里拼命喘息,同时感觉到她将他的手臂扭到背后。氧气终于抵达他的脑部,疼痛也同时来到,怒意随之升起。他妈的死贱人,她以为自己在干吗?他奋力挣脱,想抓住她,却发现双手无法动弹——他的双手被牢牢固定在背后。他抖动双手,感觉手腕被某种东西锐利地嵌住了。是手铐?这个变态的死贱人。
她将他推到坐姿。
“你看见这是什么了吗?”他听见她低声说。
但他脸上的面具歪到一旁,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我不用看见也能闻到你的屄味。”他说。
他的太阳穴受到一记重击,令他的听觉就好像CD跳针一样。听觉恢复时,他还直挺挺坐在床上。他感觉到某种液体沿着面具边缘流下脸颊。
“你用什么东西打我?”他大喊,“我在流血,你这个疯女人!”
“这个。”
史德普感觉到某种坚硬的东西压上了他的鼻子和嘴巴。
“闻闻看啊,”她说,“味道很好闻对不对?这是钢铁和擦枪油的味道。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闻起来很特别对不对?无烟火药的气味会更好闻,到时候如果你还闻得到的话。”
这只是个暴力游戏,史德普告诉自己,这只是角色扮演。但她的声音有点异样,这整个情况有点异样,使得他对此刻发生的事产生了不同观点。他长久以来不曾有过的感觉浮上心头,他已经太久没有这种感觉,必须回溯到童年才记得起来,以至于他一下子认不出来——这种感觉叫恐惧。
“我们不发动引擎吗?”侯勒姆话声发颤,将身上的皮夹克裹得更紧了些,“亚马逊这款车推出的时候是以暖气功能强大著称的啊。”
哈利摇摇头,看了看表。一点半。侯勒姆的亚马逊停在卡翠娜的公寓外,他们已经坐在里头等了一个多小时。夜是蓝灰色的,街上空寂无人。
“这辆车原本是加州白,”侯勒姆继续说,“沃尔沃色码四十二号,前任车主把它漆成黑色,算得上是老式汽车,每年只要付三百六十五克朗的道路税,一天只要一克朗……”
侯勒姆看见哈利露出警告的神情,便住了口,伸手将美国歌手大卫·罗林斯和吉莉安·韦尔奇的歌声调大了些,这是他唯一能忍受的新近音乐。他将CD转录到卡带上,不只是为了能用车上新安装的卡带播放器聆听,也因为他属于极少数不妥协的音乐发烧友,认为CD无法产生卡带那种独特而温暖的音质。
侯勒姆知道自己话太多,因为他相当紧张。哈利只跟他说卡翠娜必须从一些讯问工作中除名,还说如果他不知道细节,接下来几星期的日常工作会轻松一点。侯勒姆是个爱好和平、喜欢悠哉的聪明人,不爱惹麻烦,但这不表示他喜欢现在这个状况。他看了看表。
“她去某个男人家了。”
哈利有了反应:“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刚刚不是说她恢复单身了吗?现在的单身女人跟我们这些单身汉是差不多的。”
“你这话的意思是?”
“四个步骤:出门,观察对象,选定最弱的猎物,攻击。”
“嗯,你需要四个步骤?”
“前三个步骤,”侯勒姆说,调整后视镜,整理自己的头发,“我只挑起人家的欲望,不会真的下手。”侯勒姆考虑过擦发油,却又觉得有点过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许那正是他需要的,放手去做。
“靠!”哈利冲口说,“妈的真该死!”
“怎么了?”
“湿的淋浴间、香水、睫毛膏,你说对了。”哈利拿出手机,疯狂地按了几个号码,对方几乎立刻接了起来。
“请问是葛黛·倪维克吗?我是哈利·霍勒,你还在进行鉴定吗?……好,有没有什么初步发现?”
侯勒姆看着哈利咕哝了两声“嗯”和三声“是”。
“谢谢,”哈利说,“还有请问今天晚上有没有其他警官打电话问你同样的……什么?……我知道了。对,鉴定完成后请通知我。”
哈利切断电话:“你可以发动引擎了。”他说。
侯勒姆转动点火装置上的钥匙:“现在是怎样?”
“我们去广场饭店,卡翠娜今天晚上打电话去研究所问过鉴定结果了。”
“今天晚上?”侯勒姆踩下油门,驾车右转朝松内广场驶去。
“她们正在进行初步化验,确认血缘关系的可能性达到百分之九十五,然后再逐渐推高到九十九点九。”
“然后呢?”
“现在已经百分之九十五确定史德普是欧德森双胞胎和尤纳斯的父亲。”
“我的老天爷。”
“我想卡翠娜一定是照你说的遵行周六夜四步骤去行动了,猎物是史德普。”
哈利打电话给重案指挥室,请求支持。经过整修的老引擎发出怒吼,亚马逊在夜色中穿过基努拉卡区的宁静街道。车子经过奥克西瓦急诊室,驶过主街的电车轨道时,出风口果真吹出了强劲的暖气。
《世界之路报》记者奥丁·纳肯站在广场饭店外的人行道上要冻僵了,心中诅咒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尤其诅咒他的工作。根据他的判断,最后一批宾客正要离开《自由杂志》庆祝会。依照惯例,最后离开的宾客是最有趣的,也是最上得了隔天头条的人。但截稿期限正逐渐进逼;再过五分钟他就必须离开,回到数百米外位于奥克许街的办公室,开始写信。这封信是要写给编辑的,写说他已经是个成人,受够了站在派对外面像个青少年,鼻子贴在窗玻璃上,看着里头,希望有人能出来跟他说谁和谁跳舞、谁买了酒请谁、谁和谁拥抱;同时也写说这是他的辞呈。
八卦流言正在外头流传,内容棒到不可思议,但他们自然不可能将这种东西印在报纸上。可以写些什么是有限度的,而且有不成文的规定,至少他这一代的记者必须遵守这些规定,无论那些规定是什么。
纳肯评估现场状况,只剩下几个记者和摄影师还在现场撑着,他们和他的《世界之路报》一样有名人八卦的截稿期限。这时一辆沃尔沃亚马逊朝他们直冲而来,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人行道旁。
前座跳下一个人,纳肯立刻认出那人,他对摄影师打个手势,跟着那名警官奔进门内。
“哈利·霍勒,”纳肯追了上去,气喘吁吁地问,“警方为什么要来这里?”
眼睛布满血丝的哈利转头望向纳肯:“去参加派对,纳肯,派对在哪里?”
“二楼的桑雅赫尼厅,可是恐怕已经结束了。”
“嗯,有没有看见史德普?”
“史德普提早回家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没事,他一个人离开的吗?”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哈利陡然停下脚步,转头看他:“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纳肯侧过了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绝对出事了。
“有流言说他搭上了一个正妹,那个正妹的眼神挑逗无比。很可惜,这种事不能发稿。”
“然后呢?”哈利吼道。
“然后有个符合这个描述的女人在史德普离开二十分钟后,搭出租车离去。”
哈利立刻转头沿原路奔了回去,纳肯紧跟在后。
“你有没有跟踪她,纳肯?”
纳肯完全忽略哈利的讽刺口吻,现在无论什么口气对他都全然不起作用。
“她不是名人,霍勒。这样说好了,名人搞上非名人不算新闻,当然除非这个女人愿意站出来发表声明,不过她早就走了。”
“她长什么样子?”
“苗条,深色头发,长得很美。”
“穿什么衣服?”
“长的黑色皮外套。”
“谢了。”哈利跳上亚马逊。
“嘿,”纳肯大喊,“我的回报咧?”
“一夜的好眠,”哈利说,“因为有你的协助,本市更加安全。”
纳肯苦着一张脸,看着那辆饰以跑车条纹的老车发出低沉洪亮的笑声,加速驶离。该离开这一切了。该递辞呈了。该长大了。
“截稿期限要到了,”摄影师说,“我们得回去写这些烂东西啦。”
纳肯死心地叹了一口气。
史德普盯着面具里的黑暗,心想不知道她想干吗?她拉着手铐将他拖进浴室,用她声称是左轮手枪的东西抵着他的肋骨,命令他跨进浴缸。她在哪里?他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某种电子嗡鸣声。是不是浴室的一根日光灯管快要坏了?太阳穴渗出的血已流到嘴角,他的舌尖尝到强烈的金属甜味。
“碧蒂·贝克失踪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她的声音从浴缸旁传来。
“我在家里,在这里。”史德普回答,试着思考。她说她是警察,他旋即记起自己在冰壶练习场见过她。
“只有你一个人?”
“对。”
“希薇亚·欧德森遇害的那天晚上呢?”
“也是一样。”
“整个晚上都一个人在家,没跟人讲过话?”
“对。”
“所以没有不在场证明?”
“我说过我在这里了。”
“很好。”
很好?史德普心想。为什么他没有不在场证明很好?她到底要什么?要逼他招供吗?为什么她走得越近,那个电子嗡鸣声就越大?
“躺下来。”她说。
他乖乖躺下,冰冷的陶瓷浴缸表面令他背部和大腿感到刺痛。他的气息在面具内凝结成水气,使得他更难以呼吸。她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距离很近。
“你想怎么死?”
死?她疯了,精神错乱了,头壳烧坏了。还是她其实没有疯?他告诉自己保持头脑清醒,她只是想吓唬他而已。这一切是不是那个哈利·霍勒在背后搞鬼?他是不是低估了那个酒鬼警察?但他全身颤抖,抖到可以听见手上的豪雅腕表不断敲击浴缸,仿佛他的身体已经接受了头脑尚不愿意接受的事实。他用头部摩擦浴缸底部,试图将猪面具弄正,好让他能从小缝里看出去。他就要死了。
这就是她要他躺进浴缸的原因,这样才不会搞得一团糟,而且所有证据都可以轻易除去。胡扯!你是亚菲·史德普,她是警察,他们哪里知道什么。
“好,”她说,“抬起你的头。”
面具。终于要拿下面具了。他照她的话做,感觉她的手触碰他的额头,然后是背部,但她并未取下面具。有个又细又坚韧的东西套上了他的脖子。搞什么鬼?那是绞索!
“不要……”他开口道,才说两个字就戛然而止,因为绞索勒住了他的气管。手铐抵着浴缸底部不断摩擦,咯咯作响。
“他们都是你杀的,”她说,绞索又收紧了些,“你就是雪人,亚菲·史德普。”
她说出来了,她大声说出来了。脑部缺氧使他感到晕眩,他猛烈地摇头。
“对,你就是雪人,”她说,猛力一拉,他感觉自己的头像是要被切断似的。“你被指认了。”
黑暗突然降临。他抬起一条腿,又让腿落下,脚跟虚弱地敲上浴缸,发出空洞的砰的一声,在浴室里缭绕。
“你知道这种上涌的感觉是什么吗,史德普?这是脑部得不到充分氧气的感觉,很美妙对不对?我前夫以前就喜欢我勒住他脖子,让他自慰。”
他想大叫,想将身体里残存的一点空气挤过铁绞索,但完全无法办到。老天,难道她连自白都不要吗?接着他感觉到死亡,他的脑子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宛如香槟气泡的嘶嘶声。难道死亡就是这样发生的吗?这么简单?他不希望死亡来得这么简单。
“我要把你吊在客厅里,”她在他耳边说,深情地拍了拍他的头,“面对峡湾,这样你就有风景可以看。”
他听见细微的哔哔声。好像电影里的心律监测仪警告声,他心想。当曲线变为一条直线,心脏就停止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