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日
哈利踏上维格兰区那栋公寓的六楼走廊,毛茸茸的浓密云层遮住了黎明。崔斯可的套房房门微微开着,哈利推门而入,看见崔斯可双脚搁在咖啡桌上,屁股坐在沙发上,左手拿着遥控器。电视画面上倒带的影像化为数位马赛克。
“不来罐啤酒吗?”崔斯可又说了一次,举起喝了一半的啤酒,“今天是星期六啊。”
哈利觉得自己似乎看得见空气中充满细菌的气体。房里的两个烟灰缸都插满了烟屁股。
“不了,谢谢,”哈利说,坐了下来,“结果怎么样?”
“呃,我只看了一个晚上,”崔斯可说,停止DVD播放,“我通常都要看好几天的。”
“那家伙又不是职业扑克选手。”哈利说。
“别这么笃定,”崔斯可说,喝了口酒,“他虚张声势的技巧比大多数的扑克选手都厉害多了。这就是你问他问题的地方,你认为他应该会用谎言来回答对不对?”
崔斯可按下播放键,哈利看见自己出现在电视台摄影棚的样子。他身穿瑞典品牌的细直条纹西装外套,有点太紧,里头是萝凯送的黑色T恤,下半身是迪赛牌牛仔裤和马丁靴。他以一种不舒服的怪姿势坐着,仿佛椅背长了钉子。他问的问题透过电视喇叭听起来有点空洞。“你会邀请她去你的饭店房间给她补补习吗?”
“不会,我不认为我会这样做。”史德普回答。崔斯可按下暂停键,画面冻结。
“你认为这里他说谎?”崔斯可问。
“对,”哈利答道,“他搞上了萝凯的一个女性朋友,女人通常不喜欢吹牛,你有没有看出什么?”
“如果在计算机上播,就可以放大他的眼睛,可是我不需要,你可以看见他的瞳孔放大了。”崔斯可伸出指甲被咬烂的食指,指着屏幕,“这是承受压力的典型征兆,再看看他的鼻孔,你有没有看见他的鼻孔微微张开?一个人承受压力就会这样,大脑需要更多氧气。但这不表示他说谎;很多人在说真话的时候有压力,或是在说谎话的时候没有压力。比如说,你可以看见他的手是静止的。”
哈利注意到崔斯可的声音变了,刺耳的嗓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且近于喜悦的声音。哈利看着屏幕,看着史德普的双手静静放在大腿上,左手置于右手之上。
“天底下没有永恒不变的说谎征兆,”崔斯可继续说,“每个扑克选手都不一样,所以你要做的就是认出不同之处,找出一个人说谎话和说真话之间的不同处,就好像三角测量一样,需要两个固定点。”
“一个假的回答和一个真的回答,听起来很简单。”
“说‘听起来’就对了。如果我们假设他在谈论杂志创办过程和他为什么痛恨政客的时候,说的是真话,那我们就找到了第二个点。”崔斯可倒转影片,然后播放,“你看。”
哈利看着屏幕,但完全不知道要看些什么,于是摇摇头。
“他的手,”崔斯可说,“你看他的手。”
哈利看着史德普晒黑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
“他的手没在动。”哈利说。
“对,可是他没有把手藏起来,”崔斯可说,“差劲的扑克选手如果拿了一手烂牌,典型的征兆是会努力把牌藏在手底下,当他们要虚张声势的时候,喜欢把手若有所思地按在嘴巴上,隐藏自己的表情,我们称呼这种人为隐藏者。另有一种人在虚张声势的时候会夸大动作,像是在椅子上坐得直挺挺的,或是靠着椅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巨大,这种人叫作虚张者。史德普是个隐藏者。”
哈利倾身向前。“难道你……?”
“对,”崔斯可说,“他的行为模式整场都是这样,当他说谎的时候,他的双手会离开椅子扶手,然后把右手藏起来——我会猜他是右撇子。”
“当我问他堆不堆雪人的时候,他有什么反应?”哈利一点也不隐藏自己的急躁。
“他在说谎。”崔斯可说。
“哪个部分说谎?是对堆雪人这件事说谎?还是对在他家屋顶堆雪人这件事说谎?”
崔斯可发出呼噜一声,哈利知道这是他的笑声。
“这又不是精密科学,”崔斯可说,“就像我说过的,他是个不差的扑克玩家。你问他问题之后,前几秒他的双手放在扶手上,像是在考虑要不要说实话,同时他鼻孔微张,像是在承受压力,但紧接着他改变主意,藏起右手,说出谎言。”
“就是这样,”哈利,“这表示他有所隐瞒对不对?”
崔斯可扁了扁嘴,表示这是个微妙的问题:“这也可能代表他选择说出一个他知道可能会被看穿的谎言,来隐藏他其实大可以说真话的事实。”
“什么意思?”
“当职业扑克选手拿到一手好牌,有时他们不会一股脑儿提高赌注,而是在第一次下大注时透露出细微的征兆,显示他在虚张声势,用来钓上经验不足的选手,让他们自以为看出他在唬人,于是也跟着下注。基本上史德普使出的就是这种招数,这是个假冒的虚张声势。”
哈利缓缓点头:“你是说他要我以为他有所隐瞒?”
崔斯可看看空啤酒罐,又看看冰箱,做出一个懒洋洋的姿势,像是试着想让他庞大的躯体离开沙发,又叹了口气。
“就像我说过的,这不是精密科学,”他说,“你可以帮我……?”
哈利站了起来,朝冰箱走去,心中暗暗咒骂。当他打电话给波塞脱口秀的欧妲时,就算准了自己一定上得了节目,他也知道自己可以不受阻拦地询问史德普问题,因为这个节目的形式就是如此,而摄影机会以特写或中景来拍摄回答问题的来宾,所谓中景就是来宾的上半身,这些镜头正好可以给崔斯可进行分析。但他们失败了。这是最后的希望,是最后一个可以揭露线索的地方,其余都是无法揭露的黑暗。也许经过十年的摸索和祈求好运之后,他们才可能有意外的发现,或找出某个有所疏漏的地方。
哈利看着冰箱里一罐罐堆叠整齐的林内斯啤酒,只觉得冰箱里的整齐和套房里的混乱形成滑稽对比。他迟疑片刻,拿了两罐出来。啤酒罐非常冰,刺痛他的手掌。冰箱门晃了回去。
“我唯一可以很确定史德普说谎的地方,”崔斯可在沙发上说,“是他回答说他的家族没有发疯或遗传疾病的病史。”
哈利倏地伸出一只脚勾住冰箱门,冰箱门缝的亮光映照在没有窗帘的漆黑窗户上。
“你再说一次。”
崔斯可又说了一次。
二十五秒后,哈利走下楼梯,崔斯可咕噜咕噜喝下哈利抛给他的啤酒。
“对了,还有一件事,哈利,”崔斯可咕哝说,“波塞不是问你是不是在苦苦等候某个特别的人,你回答说没有吗?”他打了个嗝,“你最好别打扑克牌,哈利。”
哈利在车上拨打手机。
他还没报出名字,对方就说:“嗨,哈利。”
可见马地亚不是认得他的号码,就是将他的号码存在手机里,这让哈利感到厌恶。他听见背景里有萝凯和欧雷克的声音。今天是周末,家族聚会日。
“我想请教一个关于马伦利斯诊所的问题,不知道这个诊所还有没有病历留下来?”
“应该没有了吧,”马地亚说:“我记得规定是如果没人接手经营诊所,病历就要全数销毁。如果这件事很重要,我可以帮你查。”
“谢谢。”
哈利驾车经过芬伦电车站,往日情景突然从眼前闪过。飞车追逐、猛烈冲撞、同事身亡,流言说驾驶人是哈利,说他应该做呼气酒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宛如桥下的流水、肌肤下的疮疤、灵魂上的斑斓色彩。
十五分钟后,马地亚回电。
“我问过马伦利斯诊所的所长葛雷克森了,恐怕所有病历都已经销毁,不过我想有些人带走了他们的患者病历,包括伊达在内。”
“那你呢?”
“我知道我不会自己开业,所以什么都没拿。”
“你还记得费列森的那些患者姓名吗?”
“可能记得一些吧,但是不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哈利。”
“我知道,总之谢啦。”
哈利挂上电话,依循国立医院的指标驾车驶去。前方矮丘上矗立着一群建筑物。
葛黛·倪维克是个体型丰满的温柔女子,年约四十五岁,是这个周六在国立医院法医学研究所亲子鉴定部值班的唯一人员。她在接待处和哈利碰面,带他入内。这个地方一点也看不出是追缉挪威重刑犯的重镇,明亮空间里居家风格的摆设,显示这里的工作人员绝大多数是女性。
哈利来过这里,很清楚DNA鉴定的程序。平日上班时间的鉴定室窗户里可以看见许多女子身穿白色外套、头戴罩帽、手上戴着丢弃式手套,埋首于各类溶剂和机械装置之间,忙着进行各种神秘的鉴定程序,比如毛发准备、血液准备和核酸扩增,最后写成一份短短的报告,上面注明十五个不同基因标记的数值。
他们经过一个房间,里头全是架子,架上放着许多厚厚的褐色信封,上头写着全国各地的警局名称。哈利知道这些信封里装的是衣服、毛发、家具罩、血液或其他有机物质,寄来这里进行分析,只为了取得可以代表神秘DNA的基因位点数值,判定主人身份,准确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很多个九。
葛黛的办公室大小适中,正好容纳得下几个书架和一张办公桌,书架上放着档案夹,办公桌上放着一台计算机、几叠文件和一张大照片,照片里是两个微笑的小男孩,一人拿着一个滑雪板。“你儿子?”哈利问,坐了下来。
“应该是吧。”她微微一笑。
“什么?”
“这是我们所里的玩笑话啦。你提到有人来申请过DNA鉴定?”
“对,我想知道某家诊所申请的所有DNA鉴定,追溯期到十二年前,还有受检者是谁。”
“了解,是哪一家诊所?”
“马伦利斯诊所。”
“马伦利斯诊所?你确定?”
“为什么这样问?”
她耸耸肩:“通常来申请亲子血缘鉴定的不是法院就是律师,不然就是个人亲自来申请。”
“这些鉴定跟血缘官司无关,而是为了判定是否有罹患遗传疾病的危险。”
“啊哈,”葛黛说,“那都在数据库里。”
“你能现在马上查吗?”
“要看你有没有时间等……”葛黛看了看表,“三十秒。”
哈利点点头。
葛黛敲打键盘,同时说出她键入的字:“马—伦—利—斯—诊—所。”
她靠向椅背,等待计算机运作。
“今年秋天的天气很糟对不对?”她说。
“对啊。”哈利心不在焉地答道,耳中仔细聆听硬盘运作的吱吱声,仿佛那声音可以透露出答案是不是他心中希望的那个。
“阴沉的天气会影响人的情绪,”她说,“希望很快就会下雪,这样至少可以让天气明亮一点。”
“嗯。”哈利说。
吱吱声停止了。
“有了。”她说,看着计算机屏幕。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
“是的,马伦利斯诊所曾经是我们的客户,可是很久没来了。”
哈利试着回想费列森离开马伦利斯诊所的时间。
葛黛蹙起眉头:“可是看得出以前很常来。”
她迟疑一会儿,哈利等待她继续往下说。她接着说:“我会说对一家诊所而言,这数量未免也太多了。”
哈利有个预感:他们走这条路可以离开迷宫,或者说,可以进入迷宫,进入黑暗的核心。
“你们有受检人的姓名或个人资料吗?”
葛黛摇摇头:“通常会有,可是这家诊所显然采用匿名的方式。”
靠!哈利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可是还有鉴定报告对不对?我是说这些鉴定报告会指出某人是不是父亲对不对?”
“对,是的。”葛黛说。
“那报告怎么说?”
“我没办法立刻回答你,我必须进入每一笔数据,这得花更多的时间。”
“好,那你们会不会把鉴定过的基因图谱储存下来?”
“会。”
“这些鉴定报告跟用在刑事案件上的报告一样详细吗?”
“更为详细,要确定血缘关系,我们需要更多的基因标记,而半数的基因来自母亲。”
“所以你是说我可以采集某人的口腔黏膜,送来这里,让你们比对这个人的基因跟马伦利斯诊所送来的基因是不是一样喽?”
“答案是可以。”葛黛说,语气中透露出她想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很好,”哈利说,“我的同事会送来一些口腔黏膜,这些口腔黏膜是近几年失踪妇女的丈夫和小孩的,请你比对他们的基因是不是曾经被鉴定过。我会取得最高优先级的授权。”
葛黛的双眼突然亮了起来:“我知道我在哪里见过你了!你上过波塞脱口秀,这件事是不是关于……?”
即使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她还是压低声音,仿佛人们替那极恶之徒取的绰号受到诅咒,是污秽之语,具有魔力,不可以大声说出口。
哈利打电话给卡翠娜,请她去圣赫根区的爪哇咖啡馆跟他碰面。他将车子停在一栋老公寓前,公寓入口设有一个标志,威胁说停放此处的车辆将被拖吊——尽管那入口的宽度只跟一台割草机差不多。伍立弗路人潮汹涌,人们匆匆来去,趁着星期六外出采买日用品。冰冷的北风吹过圣赫根区,吹进救主墓园,吹走了正在鞠躬的出殡队伍头上的黑帽子。
哈利点了一杯双份意式浓缩咖啡和一杯康塔多调味咖啡,用外带杯盛装,在人行道上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对街池塘里有一只孤单的白天鹅正静静漂游,颈部弧线有如一个问号。哈利看着那只白天鹅,想起那个捕狐陷阱的名称。北风吹来,在池塘水面吹起一阵涟漪。
“那杯康塔多还热不热?”
卡翠娜在他对面坐下,伸出了手。
哈利将外带杯递给她,两人朝他的车子走去。
“星期六早上你能工作真好。”他说。
“星期六早上你能工作真好。”她说。
“我单身,”他说,“星期六早上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没有半点价值,可是你呢?你应该要有自己的生活才对。”
他们走到哈利的车子旁,一个老头站在那里怒目瞪视哈利的车。
“我已经打电话叫拖吊车来了。”老头说。
“我听说拖吊车很热门,”哈利说,打开门锁,“只不过拖吊车要找地方停可麻烦得很。”
两人坐上车,一个布满皱纹的指关节叩了叩车窗。哈利按下车窗。
“拖吊车就快来了,”老头说,“你得留在这里。”
“是吗?”哈利说,亮出警察证。
老头对警察证视若无睹,怒目看了看表。
“你那个空间太窄了,根本算不上是入口,”哈利说,“我会派交通局的人来拆掉你违法设置的标志,你可能得付一大笔罚金。”
“什么?”
“我们是警察。”
老头夺过警察证,一脸狐疑,看看哈利,又看看警察证。
“这次就算了,你们可以走了。”老头咕哝说,满脸失望,递还警察证。
“不能就算了,”哈利说,“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交通局。”
老头的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
哈利转动钥匙,发动引擎,让引擎怒吼一声,又转头望向老头:“你得留在这里。”
车子开走时,两人都在后视镜里看见老头张口结舌的表情。
卡翠娜笑说:“你很坏啊!人家是老人家。”
哈利瞥了她一眼,她脸上的表情甚是奇怪,仿佛笑起来会痛似的。矛盾的是,芬利斯酒馆的事件反而让她在哈利身旁更加轻松,也许美丽的女子就是有这种奇特心理,拒绝她们反而可以赢得她们的尊敬,让她们更信任你。
哈利的嘴角泛起微笑。今早他醒来时脑子里还残留着梦境片段,梦中卡翠娜坐在芬利斯酒馆的厕所洗手台上,双腿张开,他正在干她,干得那么用力,震得水管咯吱作响,马桶溅出水来,日光灯管发出吱吱声,明明灭灭。他每冲刺一次,臀部就触碰到冰冷的陶瓷表面一次。他们的臀部、背部、大腿撞击着水龙头、烘手机、肥皂架,她背后的镜子震动得如此厉害,以至于他的影像模糊不清,他们停下来后,他才看见镜中那张脸并不是他。哈利心想,他做这个梦要是被她知道,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
“你在想什么?”她问道。
“繁衍后代。”哈利说。
“哦?”
哈利递给她一个小包裹,她打了开来,看见里头最上方是一张纸,标题写着:DNA口腔黏膜采集包使用说明。
“这件案子好像跟亲子血缘关系很有关联,”哈利说,“我只是还不知道如何有关和为何有关。”
“那我们是要去……?”卡翠娜问,拿起一小包棉花棒。
“苏里贺达村,”哈利说,“去采集那对双胞胎的口腔黏膜。”
农场周围的野地上,冰雪正在撤退,但依然盘踞在乡野间的灰色冰雪十分湿滑。
罗夫·欧德森站在门口等他们,随后端上咖啡。他们脱下外套,哈利表明来意。罗夫没问原因,只是点点头。
双胞胎正在客厅里打毛线。
“你们要打什么呢?”卡翠娜问。
“围巾,”双胞胎同时说,“阿姨在教我们。”
她们朝奥娜比了比,奥娜坐在摇椅上,也正在打毛线,对卡翠娜微笑说:“很高兴再见到你。”
“我只是要采集一些她们的口水和黏膜,”卡翠娜爽朗地说,举起棉花棒,“张开嘴巴。”
双胞胎咯咯嬉笑,放下手中毛线。
哈利跟着罗夫走进厨房,厨房内一个大水壶里的水已烧滚,里头弥漫着热咖啡的香气。
“所以你们搞错了,”罗夫说,“那个医生不是凶手。”
“可能吧,”哈利说,“也可能他毕竟还是跟案子有点关联,我可以再看一次农仓吗?”
罗夫比个手势,请哈利自便。
“可是奥娜整理过了,”他说,“里面没什么可以看的了。”
农仓里的确整理得很干净。哈利记得那晚侯勒姆采集样本时,鸡血溅得满地都是,又浓又黑,但现在都已清理干净。曾被血迹渗入的木地板呈粉红色。哈利站在砧板前,看着门口,想象希薇亚站在这个位置杀鸡时,雪人走了进来。她是不是十分惊讶?她已经杀了两只鸡,不对,是三只。他为什么认为是两只?两只加一只,为什么是加一只?他闭上双眼。
当时有两只鸡躺在砧板上,鸡血洒在锯木屑上,这是杀鸡的正常方法。但第三只鸡躺在一段距离外,鸡血沾染了地板,这是外行人的手法。血液凝结在第三只鸡的喉咙被切断的地方,就跟希薇亚的喉咙一样,他记得侯勒姆曾对此加以说明。他知道自己脑海中这时浮现的念头不是新的,它跟其他未成形、未经过仔细思考、有如梦呓般的想法混杂在一起。第三只鸡和希薇亚一样是被电切环杀死的。
他走到渗入血迹的地板旁,蹲了下来。
如果是雪人杀了最后一只鸡,为什么他要用电切环而不是用小斧头?原因很简单,因为小斧头消失在森林深处,所以雪人是在杀了希薇亚之后,才回来杀鸡,他大老远跑回来就是为了杀这只鸡,可是为什么?难道是某种巫毒仪式?还是他突然心血来潮?胡扯,这个杀人魔会按照计划进行,他有自己的一套模式。
一定有个原因。
为什么?
“为什么要采集这些东西?”卡翠娜问。
哈利没听见她进来。她站在农仓门口,单颗电灯泡放出的光芒照射在她脸上,她手中拿着两个塑料袋,里头放着棉花棒。哈利看见她站在门口,扬起手中塑料袋朝他晃了晃,就跟在贝克家的情景相仿,但他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有了不一样的发现。
“我说过了,”哈利咕哝说,细看粉红色血迹,“我想这件案子跟血缘关系的关联,在于凶手想隐藏某些事情。”
“是谁?”卡翠娜问,朝他走来,靴子鞋跟咔嗒咔嗒踩在木地板上。“你脑子里想的凶手是谁?”
她在他旁边蹲了下来,她的男性化香水自温暖的肌肤表面散入冷空气,朝他飘送而来。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不是说你的逻辑思考,我是说你的想法,你心里有个理论。”她直截了当指出,右手食指在锯木屑上乱画。
哈利愣了愣:“连理论都还称不上。”
“快点,说出来。”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亚菲·史德普。”
“他怎么样?”
“根据史德普自己所说,他去找费列森治疗网球肘,但包格希却说费列森不保留史德普的病历,我一直在问自己原因是什么。”
卡翠娜耸耸肩:“可能史德普去治疗的不只是网球肘,可能他怕自己动整形手术留下记录。”
“如果费列森同意不替害怕留下整形记录的患者保留病历,那他的档案里会连一个名字也没有,所以我认为这里头一定另有隐情,而且这件事一定见不得人。”
“比如说?”
“史德普在波塞脱口秀上说谎,他说他的家族没有发疯或遗传疾病的病史。”
“而事实上有?”
“先假设有,拿来当作理论。”
“那个称不上理论的理论?”
哈利点点头:“费列森是挪威最不为人知的法氏症候群专家,连他的助理包格希都不知道,那么希薇亚和碧蒂怎么会找上他?”
“对啊,怎么会?”
“先假设费列森的专长不是遗传疾病而是保密好了,毕竟是他亲口说他的事业是建立在保密上的,因此有个患者兼朋友去找费列森,说他罹患法氏症候群,这个诊断是别处一个真正的法氏症候群专家做出来的,可是这个专家不具备费列森的保密专长,这件事却又必须保密,于是这名患者坚持要费列森保密,也愿意支付额外的钱,他也有财力负担这么庞大的金额。”
“史德普?”
“对。”
“但既然他已经被别人诊断出来了,那消息就可能会泄露啊?”
“史德普最害怕的不是这点,他最害怕的是被别人知道他跟他的孩子去做过检查。他想知道他的孩子是不是也罹患这种遗传疾病,但这件事必须非常秘密地进行,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是孩子的生父,因为有些人以为自己才是这些小孩的父亲,好比说菲利普就以为自己是尤纳斯的父亲,还有……”哈利朝农庄点点头。
“罗夫?”卡翠娜低声说,呼吸急促,“那对双胞胎?你认为……?”她扬起塑料袋,“她们有史德普的基因?”
“有可能。”
卡翠娜看着他:“失踪妇女……其他的小孩……”
“如果DNA鉴定结果显示史德普是尤纳斯和双胞胎的父亲,星期一我们就对其他失踪妇女的小孩进行鉴定。”
“你是说……史德普在挪威各地跟一大堆女人上床?让她们怀孕,等到她们生下小孩之后,又杀了她们?”
哈利耸耸肩。
“为什么?”她问道。
“如果我的理论是正确的,那我们面对的当然是非常疯狂的行径,可是这纯粹只是猜测而已,疯狂行径的背后通常都有一个非常清晰的逻辑。你有没有听过贝豪斯海豹?”
卡翠娜摇摇头。
“公贝豪斯海豹冷血而且理性,”哈利说,“当母海豹生下它们的后代,从第一个关键期存活下来后,公海豹会试图杀死母海豹,因为公海豹知道它再也不会跟这只母海豹交配了,而公海豹不希望其他小海豹来跟它自己的后代竞争。”
卡翠娜听了似乎有点难以消化。
“这太疯狂了吧,”她说,“可是我不知道究竟哪个比较疯狂,是某人跟海豹有同样的思维?还是认为某人跟海豹有同样的思维?”
“我说过了……”哈利站了起来,膝盖发出咯吱一声,清晰可闻,“这称不上是理论。”
“你说谎,”她说,眼望着他,“你已经确定史德普是这些孩子的父亲了。”
哈利以苦笑作为响应。
“你就跟我一样疯狂。”她说。
哈利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她:“我们走吧,法医学研究所在等你的棉花棒。”
“星期六?”卡翠娜抚平她在锯木屑上头的涂鸦,“他们没有自己的生活吗?”
他们将塑料袋送到了法医学研究所,得到保证说今晚或明天一早就会收到鉴定结果,随后哈利驾车送卡翠娜返回她位于塞路斯街的住所。
“窗户里没亮灯,”哈利说,“只有你一个人?”
“像我这样的美女,”她微笑着,握住门把,“怎么可能一个人呢?”
“嗯,你为什么不希望我跟你在卑尔根警署的同事说你去了卑尔根?”
“什么?”
“你认为他们听说你在首都奥斯陆侦办大谋杀案,会觉得很好笑吗?”
她耸耸肩,打开车门:“卑尔根人才不认为奥斯陆是首都呢,晚安。”
“晚安。”
哈利驾车朝桑纳街驶去。
他不甚确定,但他觉得自己刚刚看见卡翠娜愣了一下。不过他可以确定什么呢?他连个咔嗒声都不能确定,他原本以为是扣动扳机的声音,结果只是小女孩萨尔玛因为吓坏了而折断手中枯枝的声音。但他无法再假装下去了,他不能再假装自己不知道了。那天晚上,卡翠娜举起左轮手枪指着菲利普背后,当他挡住她的射击线时,他听见了咔嗒声,也就是萨尔玛折断枯枝时,他以为自己听见的那种咔嗒声。那是上油的左轮击锤被放开的咔嗒声。这表示击锤曾经升起,卡翠娜曾经将扳机扣到超过三分之二的位置,子弹随时可能击发。那时她想射杀菲利普·贝克。
不行,他不能再假装下去了,因为在农仓门口,当光线洒落在她脸上时,他认出了她,而且他也跟她说了,这件案子和血缘关系有关。
POB克努特·穆勒尼森喜欢英国女演员朱莉·克里斯蒂,简直爱死了她,以至于他从不敢对妻子坦白以告。不过自从他怀疑妻子和埃及男演员奥马尔·谢里夫搞精神外遇后,每当他坐在电视机前用眼睛贪婪地看着朱莉·克里斯蒂,他心里就不再浮现罪恶感。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是他的朱莉这时正和谢里夫激情地抱在一起。客厅桌上的电话响起,他接了起来,妻子按下DVD暂停键,他们最爱看的电影《日瓦戈医生》中,这既美妙又令人难以忍受的一幕立刻凝结在他们眼前。
“呃,晚上好,霍勒,”穆勒尼森听见哈利自报姓名后说,“我想你最近一定很忙。”
“你现在方便说话吗?”电话那头传来嘶哑但温和的声音。
穆勒尼森看着茱莉颤抖的红唇和迷蒙的双眼:“方便,哈利。”
“那天我去你的办公室,你给我看一张拉夫妥的照片,我好像认出了什么。”
“哦,是吗?”
“你还说了一些关于他女儿的事,你说她‘长得这么好,对不对啊?’,这句‘对不对啊?’好像在说我应该早就知道这件事一样。”
“是啊,她真的长得很好不是吗?”穆勒尼森说。
“看你从哪个角度来看。”哈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