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二章
旋转门内
春雨第二次走进旋转门。
瞬间,一阵强风将她包围,似乎四扇玻璃门都打到了她身上,又撞得粉碎——正等待自己皮开肉绽时,忽然感到风和光都消失了,有雨点打到头发上。
她重新睁开眼睛,看到了伦敦的夜空,这里已不再是小径分岔的花园,不再是迷宫中心的旋转门了,而是大本钟的脚下。
没错,春雨又一次来到这里,在伦敦市中心的国会广场上,周围照样聚集了许多人,纷纷仰头看着大本钟。
大本钟的指针,依然停在十点零七分的位置。
但这次她所在的位置与昨晚不同,上次是在泰晤士河边,而这次是在国会大厦底下。
经历了昨晚的奇遇后,她对眼前的一切都有了心理准备。旁边有个小小的报亭,有些晚报还在挂在那出售。春雨看了看报纸头版的日期,果然是2005年5月27日,她又回到了这个黑色星期五。
然后,她向旁人问了问时间,现在是晚上10点30分。
她就是在这个时间看到高玄的。
他现在哪里?
春雨着急地注视着四周,一张张老外的陌生面孔,让她顿时茫然起来。
上次见到他是在哪个位置?她低头想了想,便向那个方向快步走去。
终于走到了,但眼前还是那些陌生的脸庞,春雨的心顿时沉了半米,难道他不在这儿?
不,还要到其他位置去找找,于是猛然回过头来——
高玄的眼睛。
上帝已把他送到眼前。
春雨几乎撞到了他的身上,瞬间感到了一阵熟悉的气息,接着看到了他的眼睛。
是的,那双几乎能清澈见底的眼睛,中国大卫式的面孔,还有永难磨灭的小小感应。
原来高玄就站在她的身后,刹那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大口喘气,脸颊也激动地有些红了。
“你是中国人?”
这回先说话的是高玄,他好像还是没有认出春雨来,但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她即刻点点头,酝酿半天终于说出来了:“你不认识了我吗?”
“你是——”
“春雨啊,我是你的春雨。”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了,好像有人在追杀他,春雨拉住他的衣角:“高玄,你别走!”
他的反应自然很惊讶:“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我还知道你很多很多,你是个出色的画家,你出生在中国的上海,你的家族里有意大利人的血统。”
面对春雨连珠炮式的回答,他完全被震慑住了,呆呆地说:“你到底是谁?”
“我会慢慢告诉你的,前提是你必须跟我走。”
高玄又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犹豫了片刻说:“好吧,但必须要快一些。”
接着春雨便向街边走去,她怕高玄会半路跑掉,就紧紧挽着他的臂弯,看上去就像一对恋人。他的表情有些尴尬,但也不好说什么,两个人就径直走到了大街边上。
他指着街对面的星巴克咖啡店说:“我们可以到那里去坐一会儿。”
说完他就要往对面去了,但春雨忽然想起了昨晚——恐怖的刹车声似乎在脑中响起,还有那刺眼的大光灯,宛如来自地狱的开路使者,他们的身体都将会被撞飞起来……
“不!”
春雨大叫了一声,周围的人都转头看了看她。
“怎么了?”
他还摸不着头脑。
“不能过马路,绝对不能过马路!”
“为什么?已经绿灯了啊。”
高玄指了指路口的红绿灯,已经开始有人过马路了,而春雨则紧紧拉着他不放。
突然,耳边传来猛烈的刹车声,一辆奔驰车飞速开过了横道线,有个中年人立刻被撞飞了起来,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下。
这惊险的一幕只在几秒钟内完成,高玄和春雨呆呆地目睹了这一切,就像两个站在路边的电影观众。
奔驰车司机当场昏了过去——等待他的将是酒后驾车,闯红灯外加撞死人的严厉惩罚。
而那个可怜的中年人,则躺在大街中心鲜血横流,许多人围拢过来,还有人拨打了急救电话,但他已当场断气身亡了。
高玄惊讶地转过脸来,看着春雨的眼睛说:“这就是你不让我过马路的原因?”
“是的,现在你该明白,我找到你的重要性了吧。”
春雨故作镇定地回答,其实她的脸也被吓得苍白了,谁的心灵能经得起两天目睹两场车祸呢?
“太神奇了!你预知了车祸将发生——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春雨,忽然自言自语道,“难道你有超能力?”
“跟我走你就知道了。”
他不得不服了这美丽的中国女孩:“好的,我跟你走。”
于是,春雨沿着大街继续向前走,高玄则老老实实地跟在旁边。而停摆的大本钟,也被几栋楼房挡住再也看不到了。
走了两三分钟,她也不知道前面是哪里,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正好路边开过来一辆公共电车,停在他们身边靠站了,春雨便拉着高玄上了电车。
她也不知道这班车将开向何方,上车投币后就走到了车厢后面。深夜的伦敦街头,公共电车里稀稀拉拉没几个人,都是上夜班的蓝领族和外国学生。
他们并排坐在后面,电车平稳地向伦敦东区驶去。高玄终于说话了:“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
春雨终于实话实说了,她茫然地看着他的眼睛,后面是车窗外的伦敦夜色。
“你究竟是谁?”
他真的不认识春雨了吗?可他们分开才半年的时间,无论他是人是鬼,都不应该忘记她!她苦笑了一下:“难道时间真的可以让人形同陌路吗?”
十几分钟后,电车已驶入了伦敦东区,一百年前这里是著名的贫民窟,当然现在的面貌已完全不同了,但相比西边仍然差不少。春雨不知道这班车将载着他们去何方,她不愿再回可怕的旋转门了,索性就让电车在伦敦的黑夜漫游吧,总之她不能再让他离去了。
街道越来越冷清了,电车在大街上越开越快。这里似乎与伦敦丰富的夜生活并不相称,或许是某国移民的聚居区,而车厢里的乘客也越来越稀少,最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电车进入了终点站,春雨和高玄只能在此下车。这是条僻静的街道,周围有一些深夜营业的商店,但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很少。
高玄摇摇头说:“为什么要到这里,据说这个地方晚上治安很不好。”
话音未落,街口便传来警车的笛声,划破了安静的夜空。
正当他们两个面面相觑时,旁边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里,突然响起了一记枪声!
春雨立即被吓得呆在路边,高玄赶紧拉着她向马路对面跑去。
便利店里冲出来两个大汉,一人手里握着把手枪,另一人则扛着支大口径步枪。
原来是两个劫匪,持枪抢劫了一家便利店。正当他们要逃跑时,警察已经赶到了现场——店员偷偷按了报警按钮,所以劫匪一怒之下开枪打死了他。
警察已经冲过来了,但两名劫匪胆子很大,居然抬枪便向警察射击,立时有一名警察肩部中弹倒地。警察马上开枪还击,而劫匪躲在一辆汽车后面,继续向四面八方射击。
黑夜的街道上枪声响成一片,宛如真正的好莱坞枪战片,或是吴宇森执导的香港江湖片。
春雨从未在现实生活中听到过枪声,她浑身发抖躲在一个电话亭后面,而高玄则用风衣覆盖着她,大声叮咛她不要乱动。
忽然,不知是警察还是劫匪射出一颗子弹,将电话亭玻璃打碎了,爆裂的玻璃碎片四处飞溅,有些扎到了高玄的后背上——若不是他用身体护住了春雨,恐怕花容月貌就要让玻璃片毁了。
电话亭被打爆的巨响,已让春雨惊恐万分,再看到高玄背上的玻璃片,她更加心疼地喊了起来。这时枪战更加激烈了,警察似乎也杀红了眼,要为负伤的袍泽报仇,拼命地向劫匪射击,根本没注意到街上还有其他人。
那两个劫匪也属亡命之徒,早在东欧就背下了几十条人命。他们也豁出去背水一战了,口袋里还有充足的弹药,便向四处倾泻着强大的火力。特别是那支大口径步枪,从俄罗斯走私过来的,曾经在车臣战场上威风八面,一发子弹就可以打爆三件避弹衣!
说时迟,那时快,枪林弹雨在电话亭上下横飞,眼看就藏不住人了,春雨拉着受伤的高玄,向街边的门面跑去,但这些店面都早已关门了,况且谁还敢在枪战中开门啊。
实在走投无路了,他们便向警察方向跑去,希望能够得到警方的救援。
正当春雨冲出去的时候,一颗劫匪的子弹也向她飞了过来,正好打进了她的后背。
慢动作——子弹旋转着穿破空气,瞬间撕裂了她的外套,继续钻进她的内衣,最后燃烧着她后背的皮肤,打进了她的心脏。子弹的钢铁外壳进入心室,穿过春雨的心外膜,又从另外一面飞出来,最后冲出了她的前胸,打在对面一张广告牌上。
于是,这颗美丽善良敏感的心灵,被这颗无情的子弹,打成了红色的碎片。
同一瞬间,春雨只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撞了一下,就好像第一次见到高玄时的那种感觉。
“心动”的感觉,是如此美好,又是如此致命。
随即,她感到自己的心脏裂了开来,变成了几百块碎片。有什么东西从胸口飞了出去,然后便是鲜血喷涌了出来,一直飞溅到前面的警车上。
猛烈的枪声依然在继续,但春雨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只感到自己的身体,一下子轻了许多,一阵清凉的夜风吹过,竟然将她缓缓地吹了起来。
春雨就这样看着自己飞起来,她觉得自己轻得像小鸟像蝴蝶像树叶像蒲公英……
这时她低头看了看身下,双脚离地面已经五六米了。底下的大街上仍然进行着枪战,而高玄则悲痛欲绝地抱着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是那样美丽,闭着眼睛甜蜜地睡着了。只是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嘴角流出一些鲜血,而胸前有个清楚的弹孔,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衫,地上还有许多飞溅的血迹。
她就是春雨的肉身,此刻仍然停留在高玄的怀中,他终于为她流出了眼泪,滴落到她天使般的脸上。
然而,眼泪无法唤回她的灵魂。
灵魂正在天上飘浮,她安逸地舞动着自己,感觉竟然是如此美妙,任凭下面警匪枪声嘈杂,大千世界自有他们的烦恼。
她摆起双手好像就是翅膀,越飞越高超越街上所有的建筑。她看到高玄抬起了头来,他若有所思地仰望着夜空,似乎也望到了天空中的春雨。
是的,他看到她了。
或许此刻他全都想起来了,他们之间经历过的一切事情,还有他们的爱。他对着飞舞的春雨点了点头,那颗硕大的泪珠,正从眼眶中涌出。
春雨继续向高处飞去,渐渐脱离这座喧嚣的城市。现在她可以俯瞰整个伦敦了,枪战的地方已变成了小黑点。下面到处闪烁着灯光,宛如为她点亮的烛光晚会,她看到了穿城而过的泰晤士河,看到了阴森的伦敦塔,还看到了国会大厦灯光中的大本钟——哦,它已经重新走动了。
身下这巨大的城市越来越小,她看到了整个黑夜下的不列颠岛。极目四望是大西洋和欧洲大陆,几万公里的远方矗立着喜马拉雅山,翻过山便是她的故乡中国了。而此时的远东已是旭日高升,太阳照在黄浦江上。
她继续往上飘去,穿过了厚厚的云层,穿过了地球的大气层,在这里她看到了迎接她的天使们——为首的是天使长迦百列,还有可爱的小天使,长着四个翅膀的四翼天使,浑身漆黑的黑天使,他们为她唱起了圣歌,把玫瑰花编织成的花圈戴到她头上。
然后,她踏上一条隧道,周围是变化的光影,她感觉自己轻得仿佛不存在了……
眼前的景象又变成了一团漆黑,只有个小小的白色亮点在转动着。她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看不到了——是啊,自己不是已经中弹身亡了吗?不过是个不存在的人而已。
这不停转动的小白点,让她想起了小时候过年玩的焰火。
要是有光就好了啊,春雨心中暗暗地想。她便将那个小白点拿到手中,没想到它竟然是那样重,压得几乎抓不住了。
终于,春雨的手指一松,小白点便摔了下去。
紧接着便听到一声巨响,这不起眼的白点竟发生了爆炸,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朋的大白圈,将春雨整个人都罩了进去。她听到四周不停地发出巨响,白圈像气球般越扩越大,许多黑色的物质生了出来,飘浮在她身边。
那些物质都发出了光和热,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飘去,最后竟然变成了星星。就这样四周的星星越来越多,有的变成了银河般的星系,有的变成穿梭的流星……这景象在几分钟内依此出现,蔚为壮观。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蓝色星球,这熟悉的星球如此美丽,让她轻轻地惊叹了一声。
于是春雨开始下坠,飞速地掉向那颗星球,直到那广阔的陆地和海洋离她越来越近。
终于又穿破了大气层,穿破黑夜中的云层,底下是座巨大的岛屿——不,是座巨大的城市,在黑夜中繁星点点,似乎响起了午夜的钟声。
是的,她又一次滑过伦敦的上空,坠向北郊黑暗的森林里。
她从空中俯瞰到了旋转门饭店,虽是黑夜但可以看到那模糊的轮廓,后面那小径分岔的花园,那迷宫中心的神秘房子。
啊,春雨摔向尖尖的屋顶了!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3日凌晨0点01分
睁开眼睛。
身下是冰凉的地板,一道昏暗的光线从前方亮起。春雨的心口正贴着地面,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的心不是被打碎了吗?”
一个声音在脑中问自己,接着另一个声音又问道:“我还活着吗?”
忽然,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动了一下,指面正触摸着冰凉的木地板。
春雨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浑身的血液又开始流动了,难道变成了复活的吸血鬼?
她很担心后背会长出蝙蝠式的翅膀,或者嘴里长出尖尖的獠牙,于是挣扎着爬了起来。虽然还有些头晕腿软,但她知道自己正站在地板上。
身后吹来一阵旋风,她回头看见那四片飞速旋转中的玻璃门。
这里既不是地狱,更不是天堂,而是旋转门。
现在是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3日凌晨0点01分。
几十秒前,春雨刚刚跨入旋转门,现在她就在小客厅里,昨晚在这遇到了吉斯夫人。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我在伦敦的街头中枪了,那颗子弹打碎了我的心,然后我飘浮到了天空上,我见到了天使,见到了宇宙,见到了……”
可她又回到了旋转门里。
一切都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范围,似乎这个世界的存在本就是荒谬。
既然已经死过了一次,也就没什么能再让她恐惧了——不就是再死一次吗?
她不怕。
春雨继续向前面的光源走去,摸着自己不停跳动的心口,直到一面落地镜子跟前。
奇怪,光线竟是从这面镜子里发出的,她看着落地镜里的自己,胸口并没有梅花般的鲜血,也没有那个致命的可怕枪眼,她仍然是美丽忧郁的春雨。
她又向前踩出了一步,却不想脚底踩到了一块东西,同时陷下去了十几厘米。
同时,眼前的落地镜自动打开了。
原来这里有个小机关啊,敞开的镜子里有条黑暗的通道,看起来就像古老的墓道。
不会是艾伯特家的祖坟吧?
尽管想到这里,春雨仍然无所畏惧地踏了进去,因为她已经把自己当作死人了。
通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她很快就感到了向下的阶梯,而且是个不断旋转的阶梯,螺旋形地迅速下降。春雨双手摸索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去,大约过了十分钟,至少下去了有七层楼这么高。她没有想到居然有这么深,看来不太可能是艾伯特家的古墓了,难道底下就是传说中的地狱?
正在胡思乱想间,突然被一扇铁门挡住了去路。
她伸手推开了铁门。
终于,光线射进了瞳孔里,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房间,闪烁着无数绿色的灯光。她茫然地抬头看了看,确信自己没有在星空底下,上面是弧形的穹顶,跨度非常宏大,距离地面至少有六、七米,感觉来到了拜占廷式的大教堂内。
但这里没有十字架或布道台,也没有五颜六色的镶嵌玻璃。向两边延伸竟一眼看不到头,感觉像某种地下隧道。但眼前的场景实在是太大了,比地铁隧道还要大上好几倍。
这就是旋转门的地下吗?她蹒跚着向左侧隧道走去,那巨大的穹顶和十几米宽的通道,恐怕要令英吉利海峡隧道都自叹弗如吧。穹顶和隧道两侧都有灯光,但每盏灯都是暗暗的绿色,看起来更像墓地里的鬼火,照到中间就暗得几乎看不清了。
向前走了几十分钟,隧道似乎无止无境,回头望去已看不到刚才的入口。原来这个隧道是弯曲的,只是因为异常巨大,所以看起来像条直线。但不知道这个曲线是个封闭的圆环呢?(这令她想起了神秘的玉指环)还是螺旋形升降的弹簧式的管道呢?
天知道隧道将通往何方!难不成是大本钟的地下?这个可能性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高玄会从这条地道去那里吗?隧道里不断吹来强劲的凉风,仿佛是地狱里的呼吸,她纷乱的发丝舞动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了。
突然,前方绿色的灯光下,出现了十几个鬼魅般的黑影。
她赶紧躲到旁边的阴暗角落里,身体蜷缩着注视前方。那些黑影越来越近,看得出是男人的身影,只是他们都走得很慢,有几个还摇摇晃晃的。
终于从她面前走过了,绿光照在他们的头上,才露出了白色的头发,还有充满皱纹的脸庞——原来又是那些老头们,虽然光线非常昏暗,但她还是认出了其中的几个。
奇怪,他们怎么会到地下来了呢?
正当春雨满腹狐疑时,老人们已经从她旁边走过,显然并没有发现黑暗中的她。等他们过去十几米后,春雨又悄悄地走出来,无声无息地尾随在后面,要看看他们究竟到哪里去。
没想到他们才走一会儿就停下了,有人好像按了墙边什么按钮,隧道内壁就打开了一扇门。当老人们全部走进去后,这扇门便自动关闭了。
她立刻走上去,但眼前还是堵坚实的墙壁,用力摸了几下,果然触到一个隐藏的按钮。门并没有立即打开,只听到墙里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许多人的哭喊声,令人毛骨悚然。
难道那些老人进了这扇门就惨遭毒手了?
春雨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墙壁却忽然自动打开了,里面露出个十几平米的小房间。
然而,老人们却全都不翼而飞了!
刚才明明亲眼看到他们进去的啊?怎么不到一分钟就全都消失了呢?心跳更加厉害了,走到小房间门口仔细端详,这是个全封闭的密室,墙壁和地板都是金属的,上下左右并没有何出口。而且地上也非常干净,就算他们全都已经死了,至少也会留下血迹什么的吧。
这令她联想到武侠小说里的“化骨销魂散”,人只要沾到这个东西,就会化成一团空气或水——这倒是符合了质量(能量)守恒的定律,任何物体都可以变成另一种形态,而且质量(能量)总和不变。
不过,即便是变成另一种物质,春雨也要进去试一试。
她刚走进小房间,后面的门就关上了,回头用力拍门却毫无反应。现在,这里变成了一个真正全封闭的密室空间,坚硬的四壁没有一丝缝隙,也没有任何按钮之类的,只有顶上透出白色的灯光。
突然,春雨感到脚下一沉,小房间动了起来——原来它在高速上升,这只是一部电梯!
吁出一口长气,不用担心自己会变成一滩水了。刚才那些老人,显然是被电梯载到了上面,然后又空着放了下来,仅此而已。只是这电梯设计很奇怪,既没有门缝,也没有按钮,让人以为是个地下密室呢。
电梯速度很快,不知上升了多少米,便骤然停了下来。金属门打开,外面却是一片黑暗。
虽然外面仍然是未知的世界,但她不想呆在这可怕的电梯里,便大胆地跨了出来。随即身后的电梯门关闭了,恢复了金属的墙壁。眼前一团漆黑,她伸手向前推了推,不想竟轻而易举地推开了门。
外面是个大房间,各种装饰都异常华丽,明亮的灯光如同白昼。春雨轻轻地走进来,才发现身后是个大壁橱,原来电梯门竟安装在壁橱里,果然是非常隐蔽的所在。
春雨看到了一个陈列柜,里面摆放着许多中国的古卷,旁边还有红色和蓝色的瓷器,古老的留声机——她记起来了,那天从三楼房间里掉下来,就落到了这个房间里,放着许多东方的古董——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也同样记载过这个房间的摆设。
这里是旋转门饭店的二楼,也是地下电梯的出口,可以直接通到地底深处,那巨大的神秘隧道,直到迷宫中心的旋转门。
还来不及她多想,耳边又听到了什么声音,这才发现房里还有个小套间,只是房门紧紧关着,里面传出了说话的声音。这下春雨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了,又得站到门外屏着呼吸,偷听里面的对话了。
“你不能这么做!”
门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女声,明显就是吉斯夫人的声音。
“不,我已经活不过两天了。”
听到这句话不用多想,便知道是饭店老板艾伯特了,那“盖博”式的微笑似乎又浮现于春雨面前。
“Ferguson已经死了,连Mann都已经死了,不能不能再——”
春雨知道老妇人口中的Ferguson就是弗格森教授,那么Mann又是谁呢?
“你已经疯了!”
艾伯特恶狠狠地打断了吉斯夫人的话,随后老妇人哭泣般地大声说话,而春雨竟完全听不懂了。她的英语听力还是非常强的,就算说得再快她也能听明白,除非对方说的不是英语。
没错,吉斯夫人竟然在说另一种语言,但肯定不是法语,也不是德语,好像是西班牙语或意大利语。
艾伯特也用这种语言回答她,两个人似乎激烈争吵了起来,而春雨却一个字都没听懂。
不能再听下去了,她刚要准备离开的时候,这扇门却突然打开了。
吉斯夫人走了出来,她的头发乱如稻草,面色苍白地如同僵尸,开门却看到了春雨。显然她也被吓坏了,双手抓住春雨的肩膀不放,随即嘴里发出可怕的尖叫。
整个旋转门都被她的尖叫声惊醒了。
春雨动弹不得了,只感到肩膀上有一双有力的手,老妇人的指甲甚至嵌入了她的肉里。
此刻,她完全无力抗拒,凄厉的尖叫折磨着她的耳膜,世界犹如那扇门一样旋转起来,眼前只剩下了吉斯夫人的脸。
春雨渐渐失去了知觉……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3日上午11点05分
伦敦又下起了雨。
旋转门饭店319房间,树叶被风雨拍打着窗户,似乎要将沉睡中的美人唤醒。
眼皮终于跳了一下,春雨深深吸了口气,知道自己仍然活着。时间居然已近中午了,她爬起来使劲摇摇头,怎么睡了那么久?她仍然清楚地记得,半夜里发生的一切,直到她在吉斯夫人的尖叫中昏过去。
她确信自己没有做梦,望着窗外的小树林,不知道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雨中的旋转门又是如何情形?
房间里放着早餐,咖啡杯摸着还有些热。春雨想出门去看看,却发现房门被反锁起来了,用力转了几下都没有用。她这才紧张起来,拿起房间里的电话,却听不到拨号音了——居然连电话都断了。幸好手机还在,但依然亮不起来,不过是个漂亮玩具罢了。
春雨看到房间里网线还在,刚想拿出笔记本电脑,却发现电脑也无影无踪了。究竟是谁干的,居然连她的电脑都拿走了。
此刻,她同外界的一切联系都中断了,就像秋后待决的囚犯,等待刽子手光临牢笼。
不想在此坐以待毙——打开窗户往下看了看,这里可有三层楼高啊,跳下去起码是粉碎性骨折。她摇摇头,宁愿现在就死掉,也不能想象自己在轮椅上的模样。
早餐还很丰盛,不像是给囚徒享用的。虽然精神上还在抗拒,但肚子却已经抗议了。管它有没有毒呢,春雨端起来就吃,至少还能做个饱死鬼。
刚刚用完早餐,乔治·艾伯特走进了房间。
这里实在无处藏身,春雨撇着脸不想和他说话。
“你果然醒了。怎么样,早餐还合口味吗?”
“非常非常感谢你!”
春雨重重地发出这几个音,其实是在说反话。
“不用谢了。昨天半夜里,你到哪里去了?我看到二楼房间的壁橱门打开着,你是不是从电梯里进来的?”
她不想再隐瞒了,现在谁都吓唬不倒她:“是的,我就是从地下隧道上来的。”
“你又去旋转门了对吗?”
“对,我进入旋转门里,从一面镜子后走入地下,发现了那巨大的隧道。”春雨站起来逼向他的眼睛,“现在该你告诉我了,旋转门到底有什么魔力?而地下的隧道又通向哪里?你们究竟在干些什么?”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你也没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还有,你的地图在我手里。”
说罢,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放在春雨的面前晃了晃。
她赶紧摸摸口袋,“迷宫路线图”已经没了,原来落到了艾伯特手里。一定是昨晚她晕倒以后,艾伯特从她身上搜出来的。想到他又一次摸过她的身体,春雨便用洋文骂了一句。
“哈,你的英文水平不错啊,不过这是美国人骂人的话,我们英国人通常说另一个词。”
春雨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失态,尴尬地坐在角落里不再说话了。
“好了,你现在该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这张图的?”
“不。”这回她摇了摇头,冷冷地说,“我不会告诉你的。”
“告诉我!否则你会铸成大错。”
“你不要再奢望从我嘴里得到一个字。”
他的脸色终于阴沉了下来,就像这古老严肃的家族,嘴角的肌肉似乎在抽搐:“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你见到了高玄,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到最后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知道我和高玄?”这句话让她彻底呆住了,天平终于倾斜向了艾伯特,“等一等,你也认识高玄是不是?”
艾伯特干净利落地回答:“没错!”
“那你知道高玄现在哪里吗?”
“他在旋转门里。”
春雨点着头说:“我已经在旋转门里见到了他,在5月27日晚上十点的大本钟下。”
然而,艾伯特的小胡子却抖了抖:“你真的见到他了?”
“千真万确!”
接着她把先后两次进入旋转门,又奇迹般地来到大本钟脚下,见到了高玄的经过,像说故事一样说给了他听。
当艾伯特听完后,面色已变得像个死人了,就这样停顿了片刻,忽然整个人都仿佛虚脱了,嘴里喃喃道:“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没等春雨反应过来,他竟然扑倒在地,一手撑着墙壁浑身颤栗,轻声地抽泣起来。
乔治·艾伯特哭得是那样悲伤,绝不像故意装出来的,春雨甚至看到了他的眼泪,不停地坠落到地板上。
这下她倒真被吓住了,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喂,你怎么了?”
还以为他已昏了过去,却不想突然跳起来,双眼红肿,满面泪痕,似乎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与那身贵族风范的西装,形成了强烈反差。
忽然,艾伯特的目光落到了写字台上,那本绿封面的《Borges Novels Collection》。
“那是弗格森教授在飞机上送给你的吗?”
春雨茫然地点点头。
他颇为尴尬地抹了抹眼泪,拿起这本书:“《博尔赫斯小说集》,他为什么要送给你这本书呢?”
“那只有教授自己才知道。”
“先借给我一天吧。”艾伯特忽然苦笑了一下,“反正我也许活不过两天了。”
春雨想必他也不可能还了,况且艾伯特真的要拿走,她还能够反抗吗?
“好吧。”
他一手拿着书,一手端着餐盘,走到门口说:“我会给你送下一顿饭的,希望你喜欢我们这里的口味,也希望你能回答:迷宫图从哪里来的问题,否则——”
话没说完他就出去了,随后春雨听到了门被反锁的声音。
她飞快地冲到门后,但门把已经纹丝不动了。她倒在门后绝望地看着窗外,雨丝正淅淅沥沥地打下来。
北京时间2005年6月3日晚上11点05分
时间,时间才是最无情的。
时间已过去整整三十二个小时,这里是中国的上海,我家的台灯下,我几乎一天一夜都没合眼,中间只小憩了几次,时间就这样冷酷无情地离去了。
台子上摊着厚大的手稿,竖排的文字宛如蜜蜂飞了出来,在我的眼前翩翩起舞,似乎在高声诵读这篇千古奇文。
没错,这就是《迷宫梦》——昨天中午,我和叶萧来到高玄生前的住处,从一大堆旧稿纸里,发现了这本古老的手稿。
随后我将手稿带到孙子楚家里,花了几十分钟复印了一份给他,便带着原件回家了。
这本《迷宫梦》由清朝人手写而成,自然看起来很不方便,那时中文还没有标点符号,幸好作者自己做了断句,在每句话下面画个圈,表示句号或逗号,否则就真成天书了。
手稿第二页有作者署名——西山崔鹏,看起来像日本人的名字,其实“西山”就是作者的籍贯:苏州西山;“崔鹏”就是作者的字了,余问天字“崔鹏”,也就是《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Ts'ui Pen”。怪不得人家只知道“Ts'ui Pen”而不晓得余问天,原来他是用字署名的。
《迷宫梦》采用中国传统的章回体,第一回便是“盘古开天生两仪,伏羲问地得八卦”,居然写了开天辟地的盘古氏,以及人类始祖伏羲氏。细细研读这第一章,倒与“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有诸多可比之处,就连语言都是半文半白,比之《聊斋》更通俗易懂,比之《红楼梦》更不减一丝文雅。
小说第一回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很久很久以前,天地一片混沌,形状和大小都像个鸡蛋,而盘古就生活在其中,不知沉睡了多久。盘古打了个大喷嚏,就把鸡蛋壳打破了,而蛋清和蛋黄爆炸似地冲了出来,转眼间就扩大了几万亿兆倍,于是蛋清就变成了天,蛋黄就变成了地——看来中国人真的很偏爱禽蛋类食品,就连创世纪的大爆炸都来自于鸡蛋。
盘古的身体也越来越大,分解成了无数个部分,成为宇宙中的许多个星辰。他的头和四肢变成五岳,泪水成江河,眼睛成日月,毛发成草木;喘气为风雨,声音为雷霆,目光为闪电;他睁眼是白天,闭眼是晚上;开口是春夏,闭口为秋冬;高兴为晴天,生气为阴天……
又过了几万亿年,在这片荒凉的大地上,有了第一个男人——伏羲氏,他孤独地在大地上游荡着,偶然遇到了一个叫女娲的女人。当时他们还长着人的脑袋和蛇的身体,便将蛇身紧紧缠绕在一起,结为夫妇,生儿育女。这便是中国人的亚当与夏娃,他们无须受到蛇的诱惑,因为他们本身就拥有蛇的外形和力量。
伏羲和女娲的子孙后代繁衍在东方的大陆,他们具有惊人的生命力与繁殖力,很快就成为了大陆上的统治物种。他们在黄色的土地上种植五谷,饲养各种家畜,甚至将凶残的狼驯化为狗,让蛮横的野牛为他们耕田,当然也少不了创世纪的第一功臣——鸡。
他们中出现了君主与臣民,南方君主喜爱一位美女,而美女却被北方君主抢走,于是他联合其他多位君主,率数万大军前往讨伐。战斗过程非常激烈,令我看得眼花缭乱,到了半夜丝毫不感到饥饿。《迷宫梦》给每段情节都安排三种以上可能性,即便简单的故事,也会有复杂的变化。比如南军派出一支小分队进攻敌军要塞,结果一:不费吹灰之力消灭了敌人;结果二:南军天兵降临,敌人缴械投降;结果三:敌军奋勇抵抗,小分队全军覆没……
第三十回所有线索都归并在一起:北方君主的城池大得像个迷宫——事实上它就是个迷宫,并不需要多少兵力防守,敌人进入其中就会迷失方向,南方联军因此损失惨重。最终南军想出条妙计,全军在一夜之间撤离,只留下一个巨大的鸡蛋,以示对北方臣服——前面已经说过,《迷宫梦》的世界是由一个鸡蛋的大爆炸开始的,所以他们异常崇拜鸡蛋。北方君主为庆祝胜利,下令将那巨大的鸡蛋拖到迷宫中心。这时蛋壳突然破裂,从里面冲出几千名南军敢死队员,终于杀死了北方君主,将整个迷宫捣毁,胜利解救出了美女。
后面的情节更加精彩……很抱歉限于本书的篇幅,也为了保护我国重要的文化遗产,本书暂不透露《迷宫梦》三十回至一百二十回的主要情节,请中外读者见谅。
我确信这是我一生中,读过的最精彩的小说之一。为此我付出了一天半之内,不吃不喝不睡的代价,认真阅读余问天的这部巨著。诚如当时文人们的记载,这是部牵涉到诸多哲学问题的小说,出场人物多如牛毛,至少是《红楼梦》的十倍。时间范围从开天辟地,直到人类未来几万年。空间范围则从东方大陆,直到整个地球,再到太阳系、银河系,乃至宇宙的最最边缘。
是的,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写的没错,《迷宫梦》既是最伟大的一部小说,也是一个极其庞大的谜语——谜底就是“时间”。
在这部长达数千页的手稿中,我从来没看到过“时”这个字。而《迷宫梦》使用了截止晚清时代以来,汉语中出现过的所有字与词,就连《康熙字典》中最生僻的字都有,惟独缺少了“时”这个常用字。
阿根廷老头说得好:“自始至终删掉一个词,采用笨拙的隐喻、明显的迂回,也许是挑明谜语的最好办法。”
《迷宫梦》各用三分之一篇幅讲述人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余问天简直成了大预言家,他说人类必将紧紧连接在一起,即便相隔万里也可通过文字对话——这不就是MSN吗?人类可以登上月球一窥嫦娥的宫殿,也可以潜入海底寻访龙王的巢穴,甚至建造了光速旅行器飞往其他星系。
整部小说最后,科学家制造了一个人工鸡蛋,含有极强的质量与能量,但被压缩封闭在极小的蛋壳内,悬浮于无引力无物质的真空环境,就像宇宙诞生前的世界。然后鸡蛋开始爆炸,蛋清变成了时间(小说中用了另一个词代替),蛋黄变成了空间,被蛋壳束缚的能量释放出来,创造了星辰和光线。最令人惊叹的是,一个蓝色的星球出现了,它的表面有了生命,迅速进化到植物——动物——人类阶段。第一个男人与第一个女人相遇,如蛇般缠绕在一起,生出许多个后代。他们开垦农田,驯服野兽,建立国家,两位君主为争夺一个美女大打出手。他们创造了发达的文明,竟和实验室外的人类世界一模一样,甚至还派出宇宙飞船探索宇宙,也就是破碎的鸡蛋壳边缘——其实就是实验场的墙壁。
终于,有个研究员明白了真理:蛋清(天)象征时间,蛋黄(地)象征空间,盘古本人则象征物质,鸡蛋的大爆炸也就是宇宙的大爆炸,时间、空间以及其中的物质(能量)组成了我们的宇宙——而亿兆年前盘古从鸡蛋里诞生的刹那,也是某个实验室里一个研究员按了个按钮的产物……
这是个叠罗汉式的宇宙,鸡蛋里生出一个世界,其中的蓝色星球上有个实验室,人工制造了一个鸡蛋。这个实验室里的鸡蛋又生出一个世界,产生了新的智慧生命,这些新生命造了一个新的鸡蛋,从而生出一个更新的世界来,就这样不停地循环往复下去。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人类最古老的永恒命题——鸡生蛋还是蛋生鸡?
这就是真正的迷宫,一切又都回到了开头,正如宇宙有起点也会有终点——终点和起点并无本质区别,不过是划出了一个封闭的圆圈。
无论世界还是小说,只有这样的结构才能成为无限。《迷宫梦》就是这样一部循环往复的小说。整部手稿的最后一页,竟与第一页完全雷同,世界又回到了混沌的鸡蛋状态,力大无穷的盘古在鸡蛋中蠢蠢欲动,直到鸡蛋大爆炸,蛋清变成了天,蛋黄变成了地,盘古化为了无数星辰。这个故事将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直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刻……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3日下午3点50分
伦敦。
詹姆士大学的宿舍,龙舟放下了电话。从上午醒来起,他就不停地打电话,但春雨的手机始终关机,而旋转门饭店的总台也打不通。
龙舟无奈地抬起头,看到了墙上的照片。这是两年前一张集体照,詹姆士大学有个学术年会,邀请了全世界许多著名的科学家。照片上有十几个科学家,弗格森教授在中间,龙舟在最旁边的位置,教授身边站着个长头发的高大老头。
突然,龙舟想起在旋转门饭店里,看到的那个白色长发的老人——对,就是他!春雨说他三天前死在花园门口,身材高大,白色长发,穿得像个老嬉皮士。
怪不得眼熟啊,原来已经在墙上挂了两年。他记起了老头的名字:Paul·von·Mann(保罗·冯·曼)教授,德国科学家,年轻时是个披头士,后来专心于科学研究,但始终保持着当年的穿着习惯,在科学界也是个著名异类。
但龙舟记得清清楚楚,冯·曼教授一年前就在德国自杀了!据说是他研究出了某种特殊的宇宙天体,对人类的存在感到彻底绝望,从而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既然冯·曼教授一年前就已死了,怎么又会出现在旋转门饭店呢?不会是死而复生的幽灵吧?鬼还会再死一次吗?连尸体都没留下来——不过鬼若死了大概也没有尸体了吧。
春雨告诉他长发老头(冯·曼教授)死前说:“地狱……地狱……门……要开了!”
正与弗格森教授在飞机上临终的话相同——两个人都说了一句相同的遗言,两者间有什么关联呢?
龙舟仔细推敲这句话,似乎还另有深意:门……要开了?什么才能开门呢?自然是钥匙了,那么hell(地狱)就是这把开门的钥匙了。
钥匙又可以解释为密码,难道hell就是密码吗?弗格森教授在临死之前,将密码告诉了春雨,这才是“地狱……地狱……门……要开了!”这句话的意思吧。
hell
仅仅比Hello少了后面个o,就从大众的问候语坠入到了“地狱”。
正如地狱与天堂只有一步之遥。
这就是打开教授的笔记本电脑的密码吗?龙舟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为什么前几天没有想到呢?害得他熬了个通宵都没打开,现在教授的电脑已经不翼而飞了——连门都没有了,找到钥匙又有何用?
不知除了失踪的笔记本电脑外,弗格森教授还隐藏了什么秘密?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了教授的邮箱,那是在网站服务器里的,随便什么电脑都可以找到。
龙舟立刻打开自己的电脑,先键入教授的电邮地址,然后试着输入了密码——
hell
密码显示正确!他打开了教授的电子邮箱,真搞不懂为何要用hell(地狱)做密码?实在很容易被人攻破啊。
弗格森教授的邮件并不多,收件夹和发件夹里各储存了十余封。从邮件的发送时间来看,全部集中在最近的一个月。
龙舟按照发件的时间顺序,打开了这些邮件记录。第一封邮件的发件人叫“G·A”,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Mac:
亲爱的,感谢上帝终于有了你的消息。这几天我们到处都在找你,刚刚才收到你抵达中国的消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中国,也许你有你自己的理由。但是,在目前的关键时刻,我希望你能马上返回伦敦,一刻都不要迟疑,越快越好!
你的 G·A
邮件开头的Mac就是弗格森教授的名字,他的全名是Mac Ferguson(马克·弗格森)。这个叫G·A的发件人又是谁呢?显然G·A是一个人的姓名缩写,“G”是名字的首字母,“A”是姓的首字母,那么在弗格森教授的社会关系中,有没有这样姓名的人呢?
龙舟列出所有以“A”开头的英国姓氏,看到了“Albert”——这是个欧美常见的姓名,就连爱因斯坦的名字也叫“Albert”——Albert Einstein,通常译为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对了,旋转门饭店的老板,不是也叫“Albert”吗?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George Albert
春雨把他译成“乔治·艾伯特”。
“George”首字母是“G”,而Albert首字母是“A”,那么“George Albert”的缩写自然就是“G·A”了!
原来旋转门饭店的老板乔治·艾伯特,就是邮件里的G·A,看来他与弗格森教授的关系非常密切。怪不得艾伯特也会出现在教授的葬礼上,而春雨不明就里要追赶他,结果害得龙舟差点送了命。
但龙舟过去从没见过艾伯特,也没听说过旋转门饭店,看来教授与艾伯特的关系很特殊,必须处于一种绝对保密的状态。
这封邮件的发送时间是4月27日,即弗格森教授抵达中国后的第二天。
接着,他又看了第二封电子邮件,是教授发给G·A的回信——
G·A:
亲爱的,非常抱歉,目前我还不能回伦敦,我必须在中国处理一些重要事情。
我正在上海的一家酒店里,这是个美丽的城市,很遗憾我无暇欣赏。几天前我来到上海的S大,希望能找到《小径分岔的花园》里Ts'ui Pen的资料。此前我已到英国公共档案馆查阅过了,看到了陆军部1916年Yu Tsun的审问记录——我确信那个事件是真实的,旋转门里的《迷宫梦》也是真实的,人类最伟大的小说家和哲学家Ts'ui Pen确有其人。S大历史教师孙先生,向我推荐了清史专家马先生,很快就发现了Ts'ui Pen——他确实在云南省做过官,晚年隐居在苏州的迷宫里,专心写小说《迷宫梦》,毫无疑问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上午,我在翻译陪同下赶到苏州西山,那是太湖中的一个岛屿。我们找到Ts'ui Pen的故乡,老宅后面有迷宫的遗址,小径分岔的花园就是根据这个迷宫修建的。在迷宫中央的小屋子里,我发现石头地板上竟刻着宇宙星系图!不可思议,那些星系是如此准确而清晰,简直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天文作品。在宇宙图旁边还刻着几千个汉字,翻译说那是两千多年前,中国哲学的经典《道德经》,作者老子——我在《迷宫梦》里看到过他的名字。
我已回到上海,现在酒店给你写这封邮件,希望你现在一切都好。
你的 Mac
这封邮件的发件时间是5月3日,距离上一封邮件隔了六天,正好是中国的五一长假期间。看来教授的中国之行,收获还是蛮多的啊。而且,教授和G·A还是相当亲近的,彼此用“亲爱的”和“你的”来称呼。
龙舟接着打开了下一封邮件,是G·A发给教授的,发送时间是5月4日——
Mac:
我承认你在中国的发现很惊人,但现在没有什么能比旋转门更重要的了。
这些天我的心情一直烦躁,似乎Katrina(卡特琳娜)的幽灵在四处飘荡,难道她真的回来了吗?上帝原谅我吧,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够偿还,你说呢?
最近von·Mann(冯·曼)的情绪很不稳定,你也很了解他这个人,做什么事情都与众不同,前些天他甚至在饭店里开了个摇滚演唱会,他那破嗓子真令人头疼。我担心他有可能会自己离开,所以一直都监视着他以防万一。
我知道你最反对的就是这件事,他们都是你的朋友,我却利用了他们对你的信任,将他们骗到旋转门饭店——现在对于外面的世界来说,他们全都是死人,是活着的幽灵。而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完成我们的“A计划”!
我们的计划相当完美,这一年多来,全世界许多著名的科学家都自杀了,他们要么留下遗书,跳下大海,要么葬身火场。比如冯·曼就留下一封遗书,然后跳下了莱茵河。当然,他实际上来到了旋转门,而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死了。其他人也一样,这些全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家们,都成为了我们“A计划”的俘虏,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要再自责了,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最后,还是劝你快些飞回伦敦吧!快!快!
你的 G·A
看到这里龙舟有些不解了,“A计划”是什么啊?让他想起成龙那部著名的搞笑动作电影。可能是Albert(艾伯特)缩写为“A”的缘故吧。他终于明白冯·曼教授,为什么会在自杀身亡一年后,又死在旋转门饭店里了。因为一年前冯·曼教授根本就没有跳下莱茵河,遗书也是伪造的,事实上他来到了旋转门。
下一封邮件是教授回复给G·A的,发送时间是5月15日——
G·A:
我真的很担心冯·曼,我想我们不应该这样对待他们,我们都是有罪的!
苏州之行后,我对老子和中国哲学更感兴趣了。回到上海拜访了一位物理学教授,也是中国著名的科普作家——王博士。他为我详尽解释了老子的《道德经》。比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邮件中先是汉语拼音,后面是英语意译),描述了宇宙大爆炸的场景——宇宙万物都与从“道”中而来,而这个“道”实际上就是“无”。我们的世界原本就是“无中生有”,所有的时间和空间还有物质和能量,都始自一个“奇点”,而在“奇点”前则是一片空白——无。
王博士还介绍了中国哲学的“阴阳”,像蝌蚪一样进行S形曲线的游动,太极图对此作了形象描述。阴阳是对立统一的代表,与宇宙万物对应,就像磁场有正极就有负极,生命有雌就有雄,宇宙有黑洞就会有“白洞”。
古代中国甚至还研究了时空转换理论:当物质超过光速运动时,物质形式就会发生重大变化,时间和空间发生扭曲,正如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同时,事物发展到极点,就会走向反面。宇宙膨胀到极点,就会塌陷和萎缩,这就是中国人说的物极必反。我们每个人的肉体,都是由无数原子及更小的微粒构成的,生命来自于原子,也将归于原子,无论你是母体中的微小胚胎,或是古埃及的木乃伊——这也符合质量和能量守恒定理。万物发展是个循环往复的过程,宇宙大爆炸,以及恒星的产生与灭亡,从来都是个巨大的“环”。
你的 Mac
这邮件让龙舟很意外。其实许多西方学者都注意到了,中国古代哲学和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关系。量子论权威海森伯也说过:“东方传统的哲学思想与量子力学的哲学本质之间有着某种确定的关系。”
下一封邮件是5月16日发出的,G·A发给教授——
Mac:
我觉得你已经误入歧途了,中国古代哲学虽然博大精深,但毕竟无法与现代科学相比拟。古代哲学起自于个人的精神体验,更偏重少数天才的超人智慧,而近代科学则来自精确的计算与实验。所以中国人并未能独立发展出现代科学,最后远远落在了西方后面。
好了,我希望你立刻就回到伦敦来,你是“A计划”最重要的一个人物,我不能没有你,如果你还爱我的话。
你的 G·A
最后一句话令龙舟目瞪口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5月17日,教授回复给G·A的邮件——
G·A:
亲爱的,请相信我仍然深爱着你。
回想二十多年前,我们初次相遇时,你的眼睛便深深吸引了我。那时你是那样年轻而富有魅力,震撼了我孤独多年的心灵。是的,从那一刻起我就告诉你我爱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然而,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之间有着永远都难以跨越的障碍,无论是你的家庭还是我的身份,都绝不容忍我们在一起。这样的痛苦谁能理解?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之外,我不能向任何人诉说,必须要深埋在心底,这要比杀死我更加难受!这也是我至今单身未婚的原因,这样的孤独和等待就是为你。后来你终于获得了自由,可你却觉得自己的愧疚,为了Katrina(卡特琳娜),你仍然要我压抑这份爱,直到这可怜的女孩消失在旋转门里!这件不幸的事对你打击非常大,对我何尝又不是如此呢?我知道你有罪恶感,只能继续压抑自己,而我也只能继续帮助你。最近这十年来,我白天是詹姆士大学的教授,晚上就成为你的奴仆,甘心为你做任何事。可是,现在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就让我完成生命中最后的心愿吧!再一次吻你。
你的 Mac
这封信让龙舟完全惊呆了,教授在二十年前就爱上了G·A?这也太匪疑所思了吧,教授和艾伯特之间居然有同性之爱?
在龙舟平时的印象里,教授是个刻板严肃的人,好像还停留在十八世纪。没想到信中文字非常感人,教授如此痴情了几十年,简直是爱情至上主义者——可惜他爱上了一个男人。
信中提到的Katrina又是谁?中文该译成“卡特琳娜”,也许是艾伯特的妻子或女友吧,一个有妻室的男人,如何再能搞同性之爱呢?再加上教授特殊的身份,更不敢公开自己与艾伯特的关系,这大概就是教授所说的“永远都难以跨越的障碍”。传说教授在多年前,有过一段不成功的爱情,所以才一辈子单身,原来就是他和艾伯特啊,怪不得谁都不知内情。
虽然龙舟在心理上还无法接受,但也只能承认了这个现实,继续看下一封邮件,是G·A写给教授的,发出时间是5月18日——
Mac:
亲爱的,我也爱你。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感情,也许从当年我们相识的那一刻起,这个悲剧就此注定了吧。我知道我们一直压抑着自己,因为种种障碍阻隔着我们,包括家庭也包括这个世俗的社会。至于Katrina(卡特琳娜),完全是我的责任,如果“A计划”失败了的话,我将在悔恨中度过余生——假设我还有余生的话。
好了,现在要告诉你,“A计划”已经正式启动,程序不可更改,时间只剩下一个多星期了,你必须赶快回到伦敦。
地狱天堂旋转门必将打开!
你的 G·A
5月26日,教授回复给G·A的邮件——
G·A:
不!“A计划”必须推迟,哪怕推迟两个星期都可以。我已经拿到了机票,明天就要坐飞机回伦敦了。
我已在中国一个月了,除了发现Ts'ui Pen的遗址,了解《道德经》及中国古代哲学宇宙观外,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工作——“A计划”最后一道程序的计算。我修正了公式中的一个参数,希望更准确地模拟出最后结果。你知道我已遇到了瓶颈,这个巨大的计算不知何时才能有尽头。我请王博士重新翻译了《迷宫梦》的部分片断,忽然令我豁然开朗。有时最复杂的计算,用最简单的概念就可以证明,《迷宫梦》为我指出了一条小径,虽然弯弯曲曲不断分岔,最终却能接近真理。
终于,我的计算获得了重大突破,得到了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数值结果,这些数值令我极度不安,甚至可说是毛骨悚然!现在,这道程序很快就要完成了,我认为这将决定“A计划”的最后命运。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半年前我常感到头疼,医生说我的脑子里长了个恶性肿瘤。一个多月前病情更加严重,我的生命应该不久了——这也是我去中国的原因。多年以来,我一直想去看看原版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了解伟大的小说家和哲学家Ts'ui Pen。这是除了对你的爱情以外,我一生中最大的愿望——我希望在死以前满足这个愿望。
《迷宫梦》的复印件我已留给王博士研究,不再带回来了。现在我头疼越来越厉害了,几乎不能进食和睡眠,也许随时都会死去吧!
愿我还能活着回到你身边,我最最亲爱的G·A。
你的 Mac
看到这里眼眶已然湿润,龙舟知道教授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才发出了这封邮件,这也是教授生命中的最后一封信。
邮箱里还剩下一封G·A回给教授的电邮,发送时间是5月27日,也是教授死在飞机上的日子——
Mac:
上帝啊,为何对我如此残忍!不,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今天是个重要的时刻,等待你平安归来!
你的 G·A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3日晚上8点30分
旋转门饭店。
二楼的房间,窗外夜雨缠绵。
艾伯特呆坐在留声机旁边,书架里封闭着无数汉字,还有许多奇妙的古玩。这是他的曾祖父,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留下来的,曾祖父在这里研读过《迷宫梦》的片断,画出了小径分岔的花园的设计图纸,还曾与一个叫余准的中国人交谈。
现在,目光落在了壁橱上,昨天凌晨他在这里看到了春雨,而壁橱门还打开着。春雨一定是从地下隧道里上来的,不知她还看到了什么?从春雨的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一张“迷宫路线图”,她就是靠这个走到旋转门的,这张图又是从何而来?是谁在帮助她?
艾伯特举起了手中的书,绿色封面的《Borges Novels Collection》,这是中午从春雨房间里拿出来的。其实,在艾伯特年轻时,他就把博尔赫斯小说全都看过了,尤其是那篇《小径分岔的花园》,因为那就是他们家花园的故事,他也确实被那个阿根廷老头震惊了。
桌子上放着台IBM笔记本电脑——正是从龙舟的宿舍里失踪的,也是弗格森教授生前使用的电脑,现在却到了艾伯特的手中。
然而,那条密码提示拦住了他,艾伯特输入了很多种密码,其中也包括地狱——Hell。
但此时Hell也失去了作用,无论怎样变化密码,笔记本桌面都纹丝不动,而且有自动毁灭的功能,让艾伯特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博尔赫斯小说集》,教授为何要把这本书送给春雨呢?而且是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一定有某种特殊的原因吧。
但艾伯特已经研究了整整一下午,并未从这本书里发现什么端倪,只在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开头那页,夹着一枚小小的书签。
书签上印着爱因斯坦的头像。
弗格森教授是大科学家,用这样的书签也很正常。他又看了看笔记本电脑,瞬间脑子里闪过一道白光,将这枚书签和电脑密码连在了一起。
他举起书签仔细看了看,爱因斯坦睿智的眼神正注视着他——Albert Einstein,爱因斯坦的名字正与艾伯特的姓相同,都是“Albert”。
这是冥冥中的巧合,还是上帝的安排呢?
不可能用姓名作为密码的,这枚书签里的爱因斯坦,一定还包含其他信息。适合做密码的,无非是数字或字母,爱因斯坦自然经常和这些打交道,也就是那些著名的科学公式了。
爱因斯坦最有名的公式是什么?
E=mc2
这几乎是一个西方妇孺皆知的公式:物质和能量在某种意义上是相等的,E代表能量,m代表质量,c代表光速,由于c是个极其巨大的数字,约等于186000英里/秒,那么c的平方就是个更为巨大的数字。
如果用中文来表达:你身体潜在的能量,等于你的体重乘以光速的平方!
理论上每个人都可以变成一颗威力无穷的炸弹,只要构成你身体的原子发生某种转变。
爱因斯坦的这个公式,对于现代人类文明是如此重大,早已超出了原子弹那么简单,它将我们带向了一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未来。
教授会用这个公式作为密码吗?
不过密码里是没有标点符号的,艾伯特便输入了“EMC2”这四个字符。
芝麻开门。
等待,只持续了几分之一微妙,教授的笔记本电脑被打开了。
密码正确!就是爱因斯坦的公式E=mc2
太好了!艾伯特已经憋得太久了。他赶紧打开教授的文档,搜索有特殊计算程序的文件。
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文件,这里记录的计算公式和程序,他已经很熟悉了。果然,其中一些参数被修改过了,整个公式相比以往有了巨大调整,许多数据都是全新的。
终于,艾伯特看到了最后的结果。
眼睛瞬间睁大起来,瞳孔已被一组数字充盈,在柔和的液晶屏幕前,他的脸色如雪一般苍白,眉毛紧紧扭成一团,牙齿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鲜血在不经意间从嘴角流下。
他看到了什么?
地狱天堂旋转门将完全打开。
人类从此万劫不复。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3日晚上10点10分
这是个注定与众不同的夜晚,将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龙舟走下公共巴士,独自走了十几分钟夜路,寒冷的雨点打在伞上,终于看到了旋转门饭店。
这座古老的建筑,沉默地潜伏在黑夜里,宛如爆发前的寂静火山。
是的,他必须要看到春雨,也许她正处于极度的危险中,需要龙舟来拯救。
本来白天就想过来了,但蓝色POLO还留在海边。给朋友打了好几个电话借车,但没有一个人再敢把车借给他了。到晚上九点,龙舟终于忍耐不住了,拿起一把伞就冲出学校,坐上晚班巴士赶往旋转门。
今夜的旋转门饭店有些异样,大堂里还是空无一人,昏暗的光线宛如鬼火。龙舟悄悄走到三楼,按响了319房间的门铃。
房间中传来春雨的声音:“你是谁?我打不开门。”
他立刻用中国话回答:“喂,是我啊!”
“你是——龙舟?”门里的春雨显然没有料到,她的声音马上颤抖起来,“天哪,怎么是你?你不是摔下悬崖死了吗?”
“呸!呸!呸!大吉大利!我还好好地活着呢,快点把门打开。”
“门给反锁了啊。”
这下龙舟才反应过来,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猛拉了两下门把都没反应,便大叫一声:“你退远一点,我来救你了!”
说罢龙舟抬腿踹向了房门,用尽浑身气力连踹了好几下,终于把房门踢开了。
惯性使他摔进了房间,正好撞到春雨的身上,两个人就这样扑倒在地了。
又一次闻到她身上的气味,龙舟只感到一阵幸福和满足。他们的脸庞只隔着几厘米,互相交换着呼吸,这耳鬓厮磨般的距离,让春雨的脸颊腾地红了起来。
爬起来整理好衣服,她用奇怪的眼光看着龙舟,好像见到了幽灵。
龙舟喘着粗气说:“终于见到你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你真的还活着吗?”
“当然啦!”
随后他将自己掉下悬崖,漂到外海被货轮救起,这段死里逃生的经历,全都告诉了春雨——当然还包括今天下午,他在教授的电子邮箱里,发现的那些与艾伯特的通信记录。
听完这些奇遇之后,春雨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龙舟的额头:“你的运气真好啊。”
他傻笑了一下说:“别管我了,最让我想不到的是,教授居然和艾伯特是——”
“确实让人想不到啊,不过卡特琳娜就是艾伯特的未婚妻。”
“看来我的分析没错。”龙舟抓住她的手往门外走去,“这根本就是家黑店,咱们快点逃出去吧。”
春雨刚被他拉到楼梯口,就用力挣脱了开来:“我还要去旋转门!”
“这里就是旋转门啊。”
“旋转门在饭店后面,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今晚我还要再去一次。”
他抓着她的肩膀大声说:“你疯了吗?”
“是的,我疯了。”
她永远都无法放弃高玄,无论旋转门有多么危险,她愿意再尝试无数次。但她的“迷宫路线图”已经被艾伯特拿走了。如果没有这张图的话,进入迷宫就等于是送死。
忽然,春雨想到了主意。她冲到底楼大堂,前台空无一人。她打开前台的电脑上网,登陆了自己的电子邮箱。
收件箱里仍然保留着,上次收到的西山照片和路线图。前台还有打印机,她将“迷宫路线图”打印了出来,比自己手画的那张更清晰准确。
“对了,就是这个!”她回头问了问龙舟,“你有手电筒吗?”
“嗯,我包里带了一个。”
他知道这个地方危机四伏,出门前特地带了个手电以防不测。
春雨来到饭店后门,龙舟在她身边打着伞,他还从没进过这片树林,看着黑压压的雨夜问道:“真的要进去吗?”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可以留在饭店大堂里等我。”
“不,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走呢?”龙舟为自己壮胆说,“你以为我不敢啊?其实我胆量超人呢!从那么高的悬崖掉下来都死不了,说明我福大命大。”
春雨不等他牛皮吹完,便径直走进了树林,龙舟赶紧跟在她旁边。
来到小径分岔的花园门口,他用手电照了照那个凉亭:“原来这里还别有洞天啊。”
“好了,我们要进入迷宫了。”
龙舟端着手电筒走在前边,月洞门并没有上锁,他们顺利走进了花园。
现在她对这条小径已很熟悉了,很快走过了第一个岔路。龙舟左手打着伞,右手举着手电。春雨攥着路线图,需要查看时就把手电拿过来照照。
就这样走过了几十个岔路口,虽然黑夜里雨越下越大,迷宫中的小径发出惊骇的回音,让龙舟浑身颤栗——在海上漂浮时,也没有现在这么恐惧吧。
而春雨的表情则非常镇定,昨晚连死亡都经历过了,这点可怕的东西又能算什么呢?
第81个岔路口。
他们终于走过了迷宫,来到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心,古老的两层楼房就在雨夜中——今晚的气氛与前两天有些不同,那股旋风似乎更加猛烈阴冷了。
“旋转门!”
龙舟失声叫了出来,他第一次看到了那四扇古老的玻璃门,正如同电风扇般飞速地旋转着,神秘的光线似乎越来越强烈,从玻璃门上反射出来,宛如地狱的火焰耀眼夺目。
子夜十二点整。
黑夜的雨打在春雨的脸上,门里吹出的阴冷旋风,不断吞噬着她的身体,似乎预示着某个重要的结局——旋转门里每个人都别无选择。
她快步走向旋转门。
“不要进去!”
龙舟丢下雨伞,大叫着要拦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春雨走进了旋转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