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恶存在于过去。——阿拉伯古谚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凌晨5点30分
他的眼睛。
那双清澈得如同地中海水般的眼睛,正透过黑夜注视她的脸庞。他俯下挺拔的身子,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嘴唇。
公主被王子唤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黑暗中的瞳孔,隐隐有泪光闪动。红唇上还停留着湿润感,那是他唇上的体温。她确信那个人就在自己面前,他的脸颊似乎又消瘦了一些,那是在某个地方忍受煎熬的痕迹。
他抓住了她的手,那是他的气味他的体温他的脉搏他的颤动。他带着她走出了房间,经过漫长的走廊与楼梯,走出了这栋阴霾中的古老房子,来到了英格兰的星空底下,天使们从云朵中钻了出来,弹奏起伊甸园里的竖琴。
王子带着公主走进了森林,在茂密的枝叶底下惊起阵阵飞鸟,一栋白色的小屋子就在森林的中央。他打开了小屋的门,然后微笑着走进了屋子,她跟在后面走了进去,却一脚踩空——掉下了深深的……深深的……地狱……
在坠落到第19层之前,春雨张大着嘴巴坐了起来,眼前一切都笼罩在黎明的暗光里,身下既不是油锅也不是钉板,而是张柔软的床铺。
原来,只是个梦。
她依然在大口喘息着,终于确定自己仍然在旋转门饭店,319号客房的床上,时间是凌晨5点30分,幽暗的光线正通过窗帘渗透进来。
几分钟前她梦到了高玄,努力回忆自己的梦,她记得高玄带着她离开了这里,走进一片黑暗的森林中,那里有个白色小屋,但一走进去就坠入了深渊。
想来有些后怕,额头已有不少汗珠了,但若真是高玄领着她,或许她会跟他走进去的。
忽然,春雨感到手心硬硬的感觉,摊开右手,才发现手心里躺着一枚钥匙。
是昨天晚上从抽屉里发现的那枚钥匙,柄上刻着“19”和“XUAN”。
奇怪,怎么会捏在自己手里的呢?
春雨想起昨天半夜,吉斯夫人到这里说了那些可怕的往事,然后又发疯似的尖叫。接着,她和老板艾伯特一起将老妇人抬到301房,还给吉斯夫人打了镇静剂(但愿艾伯特没有骗她)。然后她回到自己房间,倒头就睡下了,至于是否把钥匙捏在手里,就一点都记不清了。
不管那么多了,她捏着钥匙下了床,撩起窗帘的一角,窗外的晨曦已渐渐升起,只是依然白雾茫茫,遮盖着后面花园的面目。
再也睡不着了,春雨草草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便出去了。清晨的旋转门饭店里无声无息,当她来到大堂里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
“good morning!”
她紧张地回过头来,才发现是服务生杰克在向她打招呼。没想到他那么早就起来了,春雨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怯生生地说:“我出去散散步。”
说完低下头走出饭店大门,来到充满露水的天空下。她依然握着那枚钥匙,似乎“XUAN”字已烙在了手心里。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林,哪里才是梦中的地方呢?
忽然,春雨发现右侧有条小径,从饭店门前的大路伸入树林中。她沿着小径走了进去,清晨湿润的树林充满了凉意,她后悔没再披上一件外套。她抱着肩膀穿过茂密的树叶,许多露水掉在她身上,打湿了头发和衣服。
已经快清晨六点了,树林里仍然弥漫着白雾,就像一千年前荒凉的沼泽地时的传说。那浓郁的雾气加上茂密的枝叶,让她完全看不清楚前方,视线最远只有两三米,天知道那些树后面藏着什么?是英雄罗宾汉还是怪物史莱克?
几只栖林的飞鸟被她惊动了,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并发出凄厉的鸣叫声,这些声音不停地回荡在树林中,惊心动魄。
十几分钟过去了,虽然浑身颤栗,春雨还是克服恐惧向前走去,因为她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再也分不清回去的路了。
上帝啊,该怎么办?
谁让她没听说过“遇林勿入”的古训呢?会不会再也走不出来呢?心跳越来越快,身体却越来越冷,手里紧紧抓着那枚钥匙,宛如最后的救命稻草。
现在她是一只真正的迷途羔羊,在森林中胡乱穿梭,只等待撞上猎人的枪口。
就当她走投无路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白色的影子,那不是雾气,更不是什么树,而是——房子。
春雨惊讶地捂住自己的嘴巴,走近几步确信眼睛没看错。前方有一栋白色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树林的中央。
她激动地跑到了小屋跟前,发现竟与梦中见到的屋子一样,浑身白色像个乡间别墅。
在小屋的房门上还挂着门牌——19。
正与自己手中钥匙柄上的数字相同。
眼眶有些湿润了,她相信这是梦中的召唤,是高玄留给她的爱的小屋。因为耳边又响起了半年多前高玄的声音——
“我在伦敦郊区还有一套房子,周围是一片美丽的森林,每年夏天都会开满了鲜花,我们就隐居在那里,闻着森林里的清香,永远在一起。”
是的,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句话,是他给她的承诺,是他给她的希望。
或许来到英国,就是为了寻找这栋房子?
伦敦的夏天很快就要到来,这里将开遍鲜花,整个森林弥漫着清香,只为他们两个。
春雨来到标着“19”的房门前,举起了手中的那枚钥匙。在钥匙柄上也有“19”,还有她的“XUAN”。
这是他留给她的房门钥匙。
她将钥匙塞进了锁眼里,等待了几秒钟后轻轻地转动,随着锁里传出清脆的一声,房门被悄然推开。
任谁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她似乎又闻到了他的气味,闭着眼睛想象他就在房间里,站在玄关微笑着等待恋人的归来。
没错,高玄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给春雨在旋转门饭店准备了319号房间,在319房间的抽屉里放入这枚印有“19”和“XUAN”的钥匙,然后指引着他来到森林深处的小屋,让她用“19”钥匙打开“19”房门。
然而,眼前却没有他的笑容。
她痴痴地走进了房间,偌大的厅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墙壁和天花板,似乎刚刚造好还没有人住过似的。
春雨又查看了一下其他房间,也没有发现任何家具,以及日常生活的用品,厨房里空空如也,连水、电和煤气都没有通。不过想想也是,在这森林深处哪来的水和电呢?
然而,当她走进最里面的一个房间时,整个人就好像看到神灵显圣似的呆住了,随后手中的钥匙掉到了地上。
她看到了什么?
北京时间2005年5月30日下午2点20分
上海。
我在家里,坐在电脑屏幕前,电子邮箱里显示有一封新邮件,发件人的名字是春雨。
这是我收到的第二封来自伦敦的电邮,春雨在信里详细地讲述了昨天的所见所闻,特别是弗格森教授在飞机上送给她的那本《博尔赫斯小说集》。
老天,怎么又弄到博尔赫斯了?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荒诞,命运就好像一个玩骰子的小孩,而春雨就是他手中那粒小小的骰子,在老虎机里被骰来骰去,最后却落到了博尔赫斯的转盘上。
五六年前,我曾那么迷恋博尔赫斯。这个早年博览群书晚年双目失明的阿根廷老头,用文字建造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任何人进入他的世界都会迷失方向,在巴比伦塔里周而复始地循环着向上。但所有人都乐此不疲,因为在博尔赫斯的迷宫里,我第一次如此接近真理,这样的愉悦无人能体会——比如当年阅读《小径分岔的花园》的美好夜晚。
春雨也在邮件里提到了这篇小说,她居然说小说中的主人公“Yu Tsun”,就是高玄去英国要寻找的人。难道博尔赫斯也和我一样,喜欢把真实的事件与虚构的故事结合在一起吗?
虽然还清楚地记得《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情节,但我还是从书架上翻出中文版《博尔赫斯文集》。在这本书的第219页里,我找到了《小径分岔的花园》,连带后面的注释总共也只有七千多个中文字,一个标准的短篇小说。
现在,让我们跟随博尔赫斯老先生的脚步,踏入小径分岔的英国花园吧——
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英国,主人公是旅居英国的中国人余准,小说以余准第一人称自述开始。余准是为德国服务的间谍,刺探英国的机密情报,在身份暴露后遭到侦探追捕。他必须在被捕前,将机密情报传递到柏林。他通过电话簿上的地址,找到了斯蒂芬·艾伯特——著名的汉学家,在中国居住过多年,精通中国历史与文化。艾伯特的小径分岔的花园,让余准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担任过云南省总督,立志写一部超过《红楼梦》的小说,辞官回乡建造了一座迷宫。余准与艾伯特谈论迷宫,以及他的曾祖父的小说。这时侦探追到花园,余准举枪打死了艾伯特。最后,余准透露了他杀死艾伯特的原因:德国军队要攻击的目标,是一座叫“艾伯特”的城市,只要杀死一个名叫“艾伯特”的人,报纸登出这桩毫无动机的杀人案消息,就能让柏林谍报部门判断出攻击目标。
重看一遍《小径分岔的花园》,感觉与六年前又有不同,似乎真的走进了那个飘荡着白雾的花园,沿着不断分岔的小径前行,通往那迷宫的中央……
一直觉得这篇故事更像推理小说,通过杀死一个叫“艾伯特”的人,传递所需要攻击的城市的信息。这个故事不仅涉及到逻辑推理,还与密码有关,只不过是把地名的密码转换成了人名。当然,文学评论家还可以从中找到更多的东西,比如时间、比如分岔、比如循环、比如宿命,但这是评论家的任务,不是我们的任务。
春雨在邮件里写的主人公名字叫“Yu Tsun”,显然她看的是英文本。不过,根据这个姓名的发音来看,很可能就翻成了中文本里的“余准”。
我立刻上线,在搜索引擎里找到了《小径分岔的花园》的英文本——《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
虽然本人的英文水平有限,不过“Yu Tsun”这几个字母还是找得到的。果然“Yu Tsun”就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肯定就是中文本里的“余准”了。
接着我又硬着头皮看了下去,忽然发现了另一个疑似中国人的名字——Ts'ui Pen。
原来这个“Ts'ui Pen”就是小说中“Yu Tsun”(余准)的曾祖父,也就是那位曾经官居云南总督,写过一本据说超过《红楼梦》的小说,又建造过一个神秘迷宫的人物。
我又在英文本里仔细数了一下,“Ts'ui Pen”在全文中竟出现了十七次之多。或许《小径分岔的花园》真正的主人公,并不是第一人称的“Yu Tsun”(余准),而是隐藏在幕后从未登场亮相过的曾祖父“Ts'ui Pen”吧。
“Ts'ui Pen?”
反复念几遍这名字,似乎最近在哪里听到过?对了,请你翻到本书“第三扇门”的前面几页,昨天孙子楚告诉我,一个月前马克·弗格森教授到过S大,求助查找一个晚清高官的资料,这个清朝人做过云南总督的职位,音译名字就叫做——Ts'ui Pen。
英文本《小径分岔的花园》里“Yu Tsun”(余准)的曾祖父就叫“Ts'ui Pen”。
小说里写“Ts'ui Pen”曾经做过云南省的“governor”(总督)——而弗格森教授要查找的“Ts'ui Pen”也做过云南总督。
几乎可以肯定,弗格森教授到中国来寻找的人,就是《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Ts'ui Pen”。
面对这样的推理结果我完全愣住了——这位著名的英国物理系教授,千里迢迢跑到中国来,就是为了寻找博尔赫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吗?
而最不幸的是,教授在回英国的飞机上,还搭上了一条自己的老命。
也许这又是一篇博尔赫斯式的小说?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这位大名鼎鼎的弗格森教授莫不是疯了吗?
除非——历史上真有“Ts'ui Pen”这样一个清朝人,也真有他的曾孙“Yu Tsun”(余准)。
或许《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故事是真实的,或者具有真实的故事原形,只是博尔赫斯以小说的形式给我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只不过,这个玩笑实在开得太致命了。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清晨6点50分
春雨看到了一幅画。
在这伦敦郊外森林深处的白色小屋内,挂着一幅中等尺寸的油画,在蓝紫色的夜晚背景上,赫然画着一幢威严的钟楼——大本钟。
在那高高的钟面上,指针正对着十点多钟的位置,而在大本钟底下的广场上,则站着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
恭喜你,猜对了。
油画中的女孩正是春雨自己。
然而,她的心中是惊讶、恐惧还是高兴呢?也许,只能用弘一大师的“悲欣交集”来形容吧。
又一次在油画里中看到了自己,还是高玄的笔法和风格,只有他才能创造出这样的画。古典写实主义的画面,宛如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大师,只不过背景换成了大本钟,主人公换成了中国女孩。
照在画中人脸上的似乎是路灯,黄晕的光线只笼罩着她一人,仿佛正站在舞台上表演。她的眼神里是绝望中的希望,虽然忧郁但仍充满力量,她是如此坚强不畏恐惧,任何人在她面前都相形见绌。
春雨注意到画里自己的衣服,正是刚来到伦敦第一晚时穿的——这幅画就是对大本钟停摆当晚的真实写照。
她走到油画前,似乎嗅到了颜料的气味。这时,她发现在油画的右下角,写着一行潦草的英文,她细看了片刻才读出来——spring rain。
春天的雨。
这不是作者的签名,而是整幅画的标题。
是的,高玄在她的画像下,写上了她的名字,同时也是这幅画的名字。宛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而眼前这幅画就是《spring rain》。
春雨看着油画上的名字,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上去。虽然画面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但她仍然确信,这就是高玄在大本钟下见到她后画的。
低头拾起那枚钥匙,她紧紧攥在手心,自言自语道:“高玄,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你为什么不出来呢?”
这充满渴望的声音,很快就被小屋的墙壁吸收了,期待中的那双眼睛,仍然没有出现。
她相信高玄就在这一带活动,无论是这枚钥匙,还是这间森林中的屋子,尤其是眼前的这幅油画,都是确凿无疑的证据。虽然这房间里的一切,都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但高玄未必就住在这里,或许只是在这里画画而已。
也许她还需要等待,等待到多久?
忽然,那等待中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了,她一动不动地静止在原地,仔细倾听那个声音。
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森林中走来越来越近,已经走到小屋门口了。天哪,他闯入了白色小屋,是主安排让他们在此相遇?
终于,春雨猛然回过头来。还能再看到那双眼睛吗?
但她看到了另一双眼睛。
灰色的眼睛。
还有克拉克·盖博式的胡子。
她瞬间就泻气了,原来是旋转门饭店的老板乔治·艾伯特,他急匆匆地跑进房门,目光冷峻地注视着春雨。
然后,他也注意到了墙上的那幅油画,随即又盯着春雨的眼睛说:“我记得这个房子是锁好了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春雨举起了手里的钥匙:“这是在我房间的抽屉里找到的。”
“你——”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只能摇摇头,“不该到这里来的。”
“对不起,早上没什么事想出来散散步。”
“但这里很危险,这片森林很容易让人迷路,几乎每年都会有人在这里迷路,就再也没有走出来过。所以你现在能在这里,还算是非常走运。”
艾伯特似乎有些眼袋了,一脸疲惫的样子,看来昨晚也没有睡好。
“谢谢你的提醒。”春雨走到了门口,忽然试探着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也在这儿的?”
“是刚才杰克告诉我的,她说你出门后就进了这片树林。我怕你出事,就进来找你了。”
“啊,看来我确实很幸运,否则还出不去了呢。”
春雨依依不舍地走出小白屋,她相信这是高玄和她的小屋,她一定还会回到这里来的,和高玄一起。她的心底默念了一句:“再见,我们的家。”
艾伯特知道出去的路,在茂密的树林里走了片刻,他们便进入了那条小径,到这里春雨就认识了。沿着小径又走了几分钟,顺利走出树林,回到旋转门饭店前的空地上。
“饿了吧,去吃点早餐。”
他带着春雨回到餐厅,那些老人们已开始陆续就餐了。
餐桌上放着牛奶和面包。春雨也不客气,她起得太早,确实饿了。
虽然早餐是吃好了,但精神还有些沮丧,失落感缠绕在心头。好不容易找到了高玄的小屋,甚至连高玄给她画的油画都看到了,可就是没看到高玄的人影,他究竟在哪里?
想着想着她就脱口而出了:“Mr.Albert,请问那间森林里的小屋是谁的?”
“哦,那房子三年多前就被人买下来了,但一直空关着没有人住过。”
“是谁买的?是不是一个叫高玄的中国人?”
艾伯特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要再问这个问题。”
这个回答有些回避,但她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能淡淡地说:“谢谢你的早餐。”
说完她走出餐厅,跑回三楼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长叹了一声,几乎要掩面而泣了。八点钟还没到,窗外的天色依然阴郁,看起来还可能下雨。晚上只睡了四、五个钟头,平时或许还能再睡个回笼觉,但刚刚经历的那些事,使她完全失去了睡眠的欲望。
春雨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索性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网看了看自己的邮箱,发现收件箱里有了新邮件。
这封新邮件的发件人正是本人,发出时间是北京时间下午3点,换成伦敦时间正好是一小时前。我在邮件里告诉春雨:弗格森教授到中国来的目的,是要查找一个叫“Ts'ui Pen”的清朝高官,曾经做过云南总督。而在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也有一个叫“Ts'ui Pen”的人物,同样任过云南总督之职,正是小说主人公“Yu Tsun”(中文本小说里译作“余准”)的曾祖父。
看完这封邮件,春雨马上翻出了《Borges Novels Collection》,教授在飞机上送给她的书。打开这本书的第119页,夹着一张爱因斯坦头像的书签,《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如窗后的雾气般展开了。
她又仔细看了一遍《小径分岔的花园》,像个法医解剖受害人遗体似的,将这篇小说肢解成了几百块,再放到显微镜底下寻找任何蛛丝马迹。
果然在小说里发现了“Ts'ui Pen”这个名字,难道弗格森教授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因为着迷于博尔赫斯的小说,所以远赴中国去寻找小说中的古人?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要么弗格森教授已经疯了,要么《小径分岔的花园》不是一篇虚构的小说,而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虽然如此荒诞不经,但或许是唯一的线索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跳进了她的视线——Stephen Albert
这个姓名翻译成中文就是“斯蒂芬·艾伯特”。
艾伯特是小说中第二号重要人物的姓氏,小径分岔的花园主人,也是著名的汉学家,曾在中国居住过多年。因为他的姓氏与一座法国小城名字相同,余准便来到他的花园杀死了他,这样艾伯特的死讯登报后,德国人就知道了攻击的目标——法国城市艾伯特。
Stephen Albert
注视着这个姓名,春雨差点要拧自己大腿了,昨天就该想起来了啊,旋转门饭店的老板不是也姓Albert吗?他的全名叫George Albert(乔治·艾伯特),会不会就是Stephen Albert(斯蒂芬·艾伯特)的后代呢?
春雨又看了看《小径分岔的花园》里,对于汉学家艾伯特相貌的描述:身材很高,轮廓分明,灰眼睛,灰胡子。
瞬间,眼前浮现起那张盖博式的脸庞,灰色的眼睛和胡子,高高的身材,线条分明的脸庞,典型的英国贵族后代——旋转门饭店老板艾伯特,竟与小说里的汉学家艾伯特相貌酷似!
虽然Albert(艾伯特)是欧美常见的姓名,或许伦敦有上万个艾伯特。但根据博尔赫斯笔下的描述,小径分岔的花园的主人——斯蒂芬·艾伯特,是今天旋转门饭店的主人——乔治·艾伯特的祖先的可能性还是相当大的!
她注意到小说里,描写艾伯特相貌的那段文字上面,还有更关键的一段——
“我们(余准和艾伯特)来到一间藏着东方和西方书籍的书房。我认出几卷用黄绢装订的手抄本,那是从未付印的明朝第三个皇帝下诏编纂的《永乐大典》的逸卷。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旋转,旁边有一只青铜凤凰。我记得有一只红瓷花瓶,还有一只早几百年的蓝瓷……”
昨天上午她已看到这个房间了——她躲在隔壁318室的衣橱里,掉到二楼那间神秘的屋子,那古典风格的房间里,摆放了许多中国的文物。
她还清楚地记得,二楼房间里陈列着《永乐大典》的部分抄本,还有留声机和青铜凤凰,旁边有一红一蓝两个中国瓷瓶。竟和小说里这段文字丝毫不差,仿佛那个房间就是按照《小径分岔的花园》来布置的。
春雨合上了手中的书本,难道这本绿封面的《博尔赫斯小说集》,是弗格森教授给她准备的一个陷阱?
又想起吉斯夫人说的那些古老传说,艾伯特家族世代居住于此,而且三百年来没有一个人能活过45岁。《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死于余准枪口下的汉学家艾伯特,想必当时也只是40多岁吧。
难道小说里写到的古老房间就在楼下?George Albert(乔治·艾伯特)就是Stephen Albert(斯蒂芬·艾伯特)的后代?“小径分岔的花园”就在旋转门饭店的后面?
春雨打开窗户,清晨的薄雾正渐渐散去,神秘的花园却始终露不出庐山真面目,高大的树木如绿色的屏风,掩盖着一切可能的美好或罪恶。
风从摇曳的树叶间袭来,她深深地吸了进去,充盈着自己的胸腔和血管。她似乎见到了那些分岔的小径,那个几近绝望的中国男子,那个远在中国的古老迷宫。
她闭上恐惧的眼睛,迅速躲到窗帘后,而英格兰缭乱的夜晚,似乎已提前降临于心中。
就这样颤抖片刻之后,春雨忽然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本地的手机号码。
须臾,电话里传来了龙舟的声音。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中午11点10分
挡风玻璃外烟雨濛濛,乌云压在公路上。伦敦人或许早已习惯了,但龙舟还在咒骂着这鬼天气,惟有刮雨器来回地摆动,响应他的自言自语。蓝色POLO车飞驰在伦敦西北郊,因为下雨天又是星期一,路上车辆特别多,龙舟总算有所收敛,不像平时那样嚣张地飙车。
两个小时前,当他还躺在床上做梦,突然被春雨的电话惊醒了,她说已查到弗格森教授去中国的原因了,并请他到饭店来一趟。
放下电话龙舟才意识到,自己整个通宵都没睡觉,凌晨五点撑不住了才上床的。教授的笔记本电脑仍在桌子上,连电源线都忘拔了。下床打开屏幕保护,那行密码提示依旧刺眼,像一道固若金汤的城门,任何人都无法攻破。
昨晚他请来了计算机系的同学,把教授的笔记本转到了DOC状态。据说这位同学已被微软看中了,要去加州做软件工程师了,但仍然无法解除密码设置。原来教授连系统里都放进了密码,而且还有硬盘自动销毁的设置——如果有谁敢强行进入硬盘,它便会自动销毁。他和同学忙活了几个钟头,无论如何运用“芝麻开门”,阿里巴巴的藏宝洞始终无法打开。
打开这台笔记本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教授设置的密码,否则再钻研个一百年都白搭。
接到春雨的电话后,他又呆坐了好一会儿,眼皮重重的没睡醒,然后吃了些早点就出门了。又是糟糕的雨天,似乎连POLO都有些懒惰了,人和车被潮湿的雨水粘在一起,仿佛回到了江南的梅雨季节。
雨势似乎又大了些,好在旋转门饭店已不远了。龙舟强打精神,盯着前方的滚滚车流。公路的尽头在烟雨中模糊一片,就像永远都不确定的未来。
如果一定有什么事物,能让龙舟感到恐惧的话,那么他会回答“未来”。我们可以看到过去,看到现在,但无法看到未来,因为未来是还未被创造的。也许,就在我们此刻的一转念间,未来就会有巨大的改变。未来就像我们的宇宙,是如此无穷无尽,无论时间还是空间,尽头在何方?边界又在何方?一切都是未知,黑暗一片,宛如现在春雨的遭遇。
据说凡是研究越高深的科学家,便越会感到刻骨的恐惧。宇宙实在太无穷了,当我们仰望浩瀚神秘的星空,想象广阔的宇宙时,忽然发现我们自己是如此渺小,这样的恐惧是任何人都无法克服的。我们究竟从何而来?我们生存的世界源于何方?又将向何方而去?从本质来说地球终将在若干年后毁灭,至于究竟是多少万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人类的存在,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在整个宇宙中不过是一粒微小的尘埃,无论我们具有如何高等的智慧和文明,对于宇宙本身而言并无任何意义,流浪在银河系中自生自灭罢了。
爱因斯坦和霍金们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那是对于自己以及整个人类的无能为力,那是对于物质世界的极端透彻之后的慌乱。所有人千百年来都在寻找世界是什么的答案,当我们自以为接近这个答案的时候,我们却先感到恐惧了,这是人类永恒的悖论,一如卡夫卡的小说,或博尔赫斯的故事。
啊呀,差点走神开过路口了,好在龙舟及时转弯,拐进了通往旋转门的小路。
春雨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他了。
她撑着一把饭店借来的伞,迅速钻进车里,不好意思地说:“真是麻烦你了。”
“别那么客气嘛,昨天你不是还说我讨厌吗?”
这小子还是那么贫嘴啊,但她强忍着回答:“对不起,现在先往市区开吧。”
“难道我真成你的专职司机了?”
“要是你不想知道弗格森教授去中国的原因,OK!那就算了吧。”
面对她的伎俩,龙舟只能苦笑了一下:“好吧好吧,I服了U。”
说罢他猛地踩下油门,蓝色的POLO开出旋转门,驶上了通往伦敦市区的道路。
重新回到车流中,雨幕里的天空,阴郁得就像他们此刻的心,还是龙舟先打破了沉寂:“你还没告诉我答案呢。”
“是教授去中国的原因吗?好的,我告诉你,教授是去查找一个清朝高官的资料。”
“清朝高官?”前面车子急刹车了一下,龙舟差点没撞上去,“哎呀,可吓死我了。”
幸好春雨绑好了安全带,否则就撞到玻璃上了:“你还会有吓的时候啊。”
“碰上你算我倒霉。”龙舟又对旁边傻笑了一下,“我是在说前面开车的人啦。”
“好了,说正事了,你不是说教授去过上海的S大吗?我托我在上海的朋友到S大调查了一下,发现教授确实到S大查过一个清朝高官,只知道名字的音译叫Ts'ui Pen,曾经做过云南省的总督。”
“有没有搞错啊,教授怎么会去查这个呢?”
然后,春雨告诉龙舟,她在博尔赫斯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重要发现,其中有两个中国人的名字:“Yu Tsun”(余准)和他的曾祖父“Ts'ui Pen”。
龙舟随即也想到了前天下午,在维多利亚精神病院里,看到的那个名字——“Yu Tsun”。
“你觉得旋转门饭店,很可能就是博尔赫斯小说里的小径分岔的花园?”
“对,而且现在的老板艾伯特,应该就是被余准射杀的那个汉学家艾伯特的后代。”
“这可能吗?”龙舟在狭小的车厢里大口呼吸着,郁闷的天气简直令人窒息,“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在车上告诉我这些吗?”
“当然不是,我想我们应该去一个地方。”
他愣了一下,紧紧抓着方向盘:“哪里啊?”
“档案馆!”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下午1点20分
英国公共档案馆(Public·Record·Office)是国家级综合档案馆,保管中世纪以来英国政府机关和法院的档案,1838年成立,馆藏档案按排架长度计算超过14万余米。1973年在伦敦郊区建立新馆,库房容量11万米,装备电子计算机自动检索系统,一般馆藏档案满30年向社会公众开放。
龙舟停好车走上档案馆的台阶,春雨穿着黑色的衣服走在前面,手里撑着黑色的雨伞,宛如中世纪保管档案的管卷大臣。
一个多小时前,春雨在车上告诉龙舟,必须要去一趟英国公共档案馆——如果《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故事是真实的,如果间谍余准真有其人的话,那么一定可以在档案馆里,查到当年的情报卷宗和审问记录。有的话就可以证实她的推测,那么教授去中国的原因也就可以解释,说不定也能找到打开旋转门之谜的钥匙了。
春雨的话也提醒了龙舟,他想起半年多前的一天,教授让龙舟开车送他去公共档案馆。那天上午九点就到了档案馆,教授进去呆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要闭馆时,龙舟才接到教授的手机,开车将他接了回来。
在KFC吃午餐的时候,春雨向龙舟讲述了《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故事,然后来到了公众档案馆。
此刻,龙舟与春雨走进档案馆,明亮洁净的大厅,与想象中黑暗阴森的档案馆大不相同。
龙舟利用詹姆士大学研究生的身份——常有大学的人来这里查档案,他很快进入了馆藏档案的电脑目录,在陆军部档案总目里,找到了1914~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情报部门的子目录。档案严格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在1916年的子目录中,龙舟开始对所有案卷名称进行检索,关键词是:“Yu Tsun”。
光这一年的陆军部情报档案就有几万卷,当时正处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最激烈的时候,陆军部每日处理来自世界各地浩如烟海的情报,最终都收集在这里。
终于,电脑在一卷名为“关于Yu Tsun间谍案的调查报告”的案卷上停了下来,两个人都把头凑到屏幕前,春雨点点头:“果真有这个人!”
接着是这卷档案的阅览记录,1990年以前记录都没有保存下来,从1990年至今只有过一次阅览,时间是2004年11月28日,电脑还显示了阅览者的姓名:Mac Ferguson。
“没想到教授也来查过!”
Mac Ferguson就是弗格森教授,原来半年前他到档案馆来,查阅的就是这卷档案啊。龙舟终于向春雨俯首称臣了,直到十秒钟前,还认为这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等了几十分钟,案卷才从档案库房里被调了出来。龙舟缓缓打开厚重的档案夹,看到卷宗封面上1916年的字样,而且还被打上了top-secret(绝密)的标志。
当然这个“绝密”仅指大战时期,一般过了几十年就会解密,可以向社会公众开放。
翻开“关于Yu Tsun间谍案的调查报告”,发现这是由上百页打印纸装订而成的,密密麻麻打满了字,纸张早已脆弱而泛黄,翻动每一页都须格外小心。
龙舟生怕自己粗心弄坏了档案,就把翻页的重任交给了春雨。她胆战心惊屏着呼吸,看着那些小而模糊的打字机字体,不一会儿就眼花了。这些卷宗全都散发着一战时期的气味,似乎已许多年没人来看过了——不,至少半年前弗格森教授来看过。
两人都不敢说话,害怕口水污染了档案,只能彼此用目光交流,或在纸上用中文进行笔谈,倒是种别有风味的对话。
卷宗的开头几十页,是一个名叫Richard Madden的英国皇家陆军上尉,向他的上级也就是陆军部军情处的报告。
Richard Madden?春雨记得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也有这样一个人,与案卷里同样的角色身份,可以译成理查德·马登。
理查德·马登先是向上级报告,他是如何捕获间谍Yu Tsun的,春雨依旧将案卷里的Yu Tsun翻译成中文名“余准”——
1916年的春天与夏天,正当第一次世界大战如火如荼,在人间地狱般的法国战场上,英军阵地频遭德军精准的炮击,伤亡惨重。英国陆军部认为,极有可能是情报泄露给了德国人所致。同时,军情处上尉理查德·马登,一直在追踪伦敦郊区的两名德国间谍。终于,马登发现了德国间谍Viktor Runeberg,并在逮捕他的过程中将其击毙。马登在Runeberg的住处,接到了余准的电话,确定了那个隐藏更深的间谍,原来竟是个旅居英国的中国人。马登火速赶往追捕,不想余准已逃往伦敦北郊的旋转门饭店。
看到这里春雨捂住嘴巴,以免喊出声来破坏了卷宗。龙舟则在纸上写下三个汉字:旋转门。
春雨点点头继续看下去——
那是个月光明媚的夜晚,理查德·马登跟踪到旋转门饭店,向管家出示了证件。管家告诉他在不久前,有个中国男子来到这里,现正在花园里与主人Stephen Albert(斯蒂芬·艾伯特)先生聊天——Stephen Albert,正与《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汉学家同一个名字。
在马登的命令之下,管家只得带着他进入花园。这个花园里有着复杂的道路,小径中分出许多条岔路,黑夜里根本无法分辨,要不是管家提着灯在前面带路,马登早就迷失了方向。他们来到花园中心,看到两个人站在一栋房子前聊天。其中一人是英国绅士的模样,正是旋转门饭店的主人斯蒂芬·艾伯特,此外还有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子,马登确信他就是间谍余准。
此时余准也发现了马登,他突然从怀里掏出手枪,马登立刻闪到一棵大树背后。他本以为余准会向他射击的,却没想到余准对艾伯特开了一枪。斯蒂芬·艾伯特当即倒地不起,而余准则对马登笑了笑,接着将手枪扔到地上。这幕场景令马登终生难忘,他不明白余准为什么这么做?然后他将余准逮捕,而艾伯特被子弹击中心脏身亡。
理查德·马登上尉的报告结束了,竟和博尔赫斯的小说里写得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内容更精彩,是间谍余准被捕后的供词,全部供词竟长达上百页,由余准用英文亲笔写成,若翻译成中文至少有几万字,本书限于篇幅不能全部录入,只能节选其中几段文字,以余准的第一人称译为中文如下——
尊敬的中校(指英国陆军部负责审讯余准的一名军官):我叫余准,1885年出生在中国江苏省,我的祖先曾显赫一时,在明清两朝数百年间,出过许多位著名的高官和文人。我们家族中最著名的一位人物,便是大名鼎鼎的“Ts'ui Pen”公,他是我的曾祖父,在西南边陲的云南省担任过高官。
“Ts'ui Pen”公也是著名的文人,精通古典诗歌与哲学,曾为《道德经》做过注释。我的曾祖父最大的爱好是写小说,从少年时代起就构思一部宏大的长篇小说,发誓要比《红楼梦》更伟大。但作为一名士大夫,写小说被认为是没出息的雕虫小技,“Ts'ui Pen”公辞去官职,从云南回到故乡,建造了一个秘密花园,里面着复杂的迷宫道路,布满了各种奇花异草,极少有人能进出迷宫。曾祖父耗费了十三年光阴,躲藏在迷宫中心的房子里写作。
有年冬天,一个从云南来的不速之客求见“Ts'ui Pen”公,并用一支有毒的匕首刺杀了我的曾祖父——原来他是个复仇者。“Ts'ui Pen”公遇刺身亡后,我们家就走向了衰落,几百年家业不到十几年就败光了。“Ts'ui Pen”公的小说始终残缺不全,有人说他从未写完过他的小说,也有人说他的手稿大部分被自己烧了。
现在说说我自己吧。我出生在老宅,18岁离开故乡,到不远的上海去读书。我在上海学会了英语,后来又到欧洲留学,先是英国,然后是德国。我熟练掌握了德语、法语和俄语,并获得了博士学位。我在柏林留学时,被吸收进了德国的间谍结构,并接收了电报与密码学的训练。
两年前,随着萨拉热窝的枪声,这场可怕的世界大战爆发了。因为我们中国是大战的中立国(就在余准被处死后的第二年,中国政府宣布向德国及奥匈帝国宣战,一不留神成为了巴黎和会上的战胜国,因此产生“青岛问题”,引发了改变中国命运的“五四”运动),中国人在欧洲不会被怀疑,加之我的英文极好,被柏林情报总部派到英国,以英语教师的名义潜伏在伦敦,和Viktor Runeberg一起搜集机密情报。
两年来我搜集了许多情报,为柏林的情报官带去了赫赫功劳,而我则像鼹鼠一样生活在伦敦,忍受这里的阴雨和大雾。你以为我是在为德国服务吗?不,我与德国仅仅只是雇佣被雇佣的关系,但既然已承诺要做一个间谍,我就必须要做到最好。柏林的头头看不起中国人,他认为我们怯懦、自私且缺乏男子气概。为此我必须要证明给他看,中国人是了不起的民族,能完成其他人完不成的任何任务——我确信在我身上,汇集着几千年来我们民族的无数智慧,自周文王以来的许多先辈,老子、孔子、孙子、孟子、庄子等等,他们带给人类灿烂的文明——而在相同的年代里,你们不列颠人的祖先,还在欧洲寒冷的森林里,过着茹毛饮血的野蛮生活。
今天,我依然为我的祖先们而感到自豪。而唯一的不幸在于:这是中国遭受耻辱的世纪。为了洗刷这种种的耻辱,也为了让日耳曼人对我刮目相看,我必须要做得比任何人都优秀,证明我余准作为一个中国人,可以用一己之力,改变几万名德国士兵的命运!
然而,理查德·马登上尉破坏了我的任务,他找到了Viktor Runeberg,并用德语接了我的电话,暴露了我的身份。一切努力都已付诸东流,马登上尉即将来逮捕我,而此时还有一份机密情报没有传递出去。我已没有了电台,更不能通过邮寄(所有寄往德国及与德国有关地址的邮件都会被严格检查)。
忽然我想到那个法国小城的名字——艾伯特。我在柏林的上司,每天都会翻阅英国各种报纸,如果我杀死一个叫艾伯特的人,报纸上一定会刊登这个消息——艾伯特先生被一个叫余准的陌生人杀害。这样我的上司就会从报纸上,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但愿他能和我一样聪明。
我在电话簿上找到一个叫斯蒂芬·艾伯特的人,他居住在伦敦郊区的旋转门饭店。我连夜赶往旋转门饭店,管家以为我是我国驻英国的一位外交官(大概在欧洲人眼里,中国人长得都一个样吧)。他把我带到饭店二楼的房间,里面藏满了各种图书,还有许多中国的文物,比如《永乐大典》的抄本,留声机旁边的青铜凤凰,一红一篮两只瓷瓶……
斯蒂芬·艾伯特四十多岁,身材很高,轮廓分明,灰眼睛,灰胡子。他是一个著名的汉学家,会说汉语,精通中国历史和文化,曾在中国住过多年。艾伯特很喜欢中国人,每句话都对中国赞誉有加,他热情地款待我,我们之间完全用中文交谈。面对谦逊有礼的艾伯特,我几乎忘却了自己来到这里的任务——杀死他。
很久没和一个英国人讨论中国历史了,我们谈到了很多,甚至说到了我的曾祖父——艾伯特居然很崇拜“Ts'ui Pen”公,这让我们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他邀请我去参观他的私人花园——小径分岔的花园。
我们提着灯笼,来到旋转门饭店后门。在一座中国式的凉亭旁,有着苏州园林般的月洞门。进入花园,夜色模糊,只有前方艾伯特的灯光,走在弯曲而不断分岔的潮湿小径上,此情此景是那么熟悉,唤醒了我的记忆——这条路像极了我小时候,在老家花园中走过的迷宫路,也就是我的曾祖父“Ts'ui Pen”公建造的迷宫。我曾无数次在那条小道中迷路,差点活活饿死在迷宫里,幸好有老仆人将我救了出来。直到我十八岁那年,终于弄清了进入迷宫的道路,抵达中央神秘的所在。
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边走边谈,话题仍是我的曾祖父“Ts'ui Pen”公。我们谈到了他那伟大而被埋没的小说,也谈到了他用十三年岁月构筑的迷宫,这几乎是最最高深的哲学问题。红晕的灯光令人沉醉,花园不时响起虫鸣,以至于我忘了如何走进来的。
终于,艾伯特带我抵达了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心,那里矗立着一座特殊的建筑。当我们正要进入这房子详谈时,我的身后亮起了灯光,理查德·马登上尉竟已追踪而至。为何上天如此对我不公,在我刚认识一位杰出的汉学家,并与他建立起友谊时,马登上尉却出现了,让我重新想起了我的任务——不能再犹豫了。
虽然内心痛苦万分,我还是取出了手枪,对准艾伯特的心口扣动扳机。瞬间,枪声震撼了小径分岔的花园,艾伯特应声倒地,鲜血自胸口喷涌而出。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奇怪的是似乎没有任何怨恨,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仿佛是某种宿命在召唤。他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然后,马登上尉逮捕了我。此时我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柏林方面看到了报纸——登载着汉学家艾伯特被中国人余准杀死的消息,那么德国人就会轰炸那座名叫艾伯特的法国城市,至于时间则是——昨天,相信你已知道了那场战役的结果。上帝啊,你们是否知道我的痛苦和悔恨,我杀死了一个我最不该杀死的人。我赢得了任务,却失去了自己。
我将在地狱中与艾伯特相会,与他继续讨论我曾祖父的小说与迷宫,讨论那无穷无尽不断分岔的时间。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晚9点
伦敦的夜色被雨幕笼罩着,蓝色的POLO行驶在郊外的路上,车厢里坐着一对年轻的中国男女,他们表情严肃,默默注视着前方的黑夜。
“好了,我现在相信你了。”龙舟率先打破了寂静,他紧把着方向盘,开车也比前几天老实了许多,“《小径分岔的花园》并非虚构,与其说博尔赫斯写了一篇小说,不如说是纪录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今天的旋转门饭店,就是小说里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所在地,而现任饭店老板乔治·艾伯特,就是小说里的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的后代。”
我们过去以为《荷马史诗》只是远古虚构的文学作品,但后来考古学家发掘出了特洛伊古城遗址,才证明了特洛伊战争确实存在,《荷马史诗》中大部分历史都有可能是真实的。
“弗格森教授去中国的原因,就是为了查找余准曾祖父的资料。”
“可是动机——教授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弗格森教授是研究自然科学的物理学家,怎么会对博尔赫斯的小说,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间谍案感兴趣呢?更何况余准曾祖父是晚清的人物,与弗格森教授八杆子都打不着。
“总会有答案的!也许就在旋转门饭店的后面。”
“小径分岔的花园?”
春雨直视着前方点了点头。
而龙舟有些着急了:“你疯了吗?千万不要进去,不管它是不是余准去过的那个花园,擅自闯进去一定会有危险的。”
“也许,在我们闯进档案馆,发现余准的档案那一刻起,危险就已降临我们身上了。”
档案馆关门前,他们才看完余准间谍案的卷宗。有些是余准自己亲笔写的,有些则由打字员记录,并由余准签字。余准被审问了十几次,每次都会问出一些新东西,但唯一没说出来的是德国的通信密码,这是一个优秀间谍的职业素质,你可以被捕但你不能泄露机密。
在余准的供词里,更多的还是他自己的独白。他认为自己落到今天的地步,完全是命运使然,他对此无怨无悔,或许早已经注定。而余准认为生命中最大的遗憾,就是亲手杀死了斯蒂芬·艾伯特,他已准备在地狱中永远忏悔。
让春雨吃惊的是,余准在其他几份供词里,详细回忆了他与艾伯特间的对话。他们讨论了许多哲学问题,还有余准的曾祖父“Ts'ui Pen”,那部据说比《红楼梦》更伟大的小说,那座永远都走不出来的迷宫花园。
春雨相信在许多年前(甚至可以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博尔赫斯在伦敦看过这些档案,他根据这些真实的资料,完成了文学史上的杰作——《小径分岔的花园》。当然细节都有文学加工,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自然也是博尔赫斯的创作。但有些情节与档案几乎丝毫不差,比如那个藏有中国古董的房间,比如关于余准曾祖父“Ts'ui Pen”的故事——可惜到现在为止,春雨还没搞清楚“Ts'ui Pen”这两个字的中文写法。
说着说着,他们已到了旋转门饭店。
春雨自顾自地下车了,却听到后面龙舟的声音:“让我送你进去吧,晚上下着雨,我怕不太安全。”
这里不安全吗?她看着前面的饭店,在夜雨底下显示出一种阴森之气。
刹那间,想起缠绕在艾伯特家族头上的死亡诅咒——根据档案馆里的资料,斯蒂芬·艾伯特出生于1872年,在1916年死于余准枪口之下,享年正好44岁。
他还是没有活过45岁。
春雨摇摇头驱散恐惧,便由龙舟陪伴着走进饭店大堂。忽然,她听到一阵奇怪的笑声,原来是前台服务生杰克,他露出森白的牙齿打招呼:“Hello!今天去哪里玩了?”
春雨也只能硬挤出一丝笑容,犹豫了一下回答:“下午去了伦敦塔。”
伦敦塔是伦敦现存最古老的城堡和王宫,曾住过许多著名国王,也囚禁过许多名人。
“哦,那可是到伦敦必去的景点啊。”
其实春雨到伦敦来了好几天,除了大本钟之外,连一个景点都没去过。
龙舟冷冷地斜睨着杰克,然后陪春雨上了楼梯,轻声道:“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放心吧,他听不懂中文,通常英国人不会随便问人家私人问题的。”
来到三楼,春雨虽然有些不情愿——她不习惯有男人到她的房间,但当她进入这段走廊,还是感到了一些害怕,似乎吉斯夫人随时都会冲出来。
掏出房卡打开319房间,龙舟跟着她走了进来,环视了一圈说:“你还想住在这里吗?”
“为什么不呢?”
她并没有告诉过龙舟,老板艾伯特已经免去了她的房费,尽管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龙舟在窗口看了看外面说:“我总觉得这里不安全。”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况且,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这句话让他无话可说。
“十点钟了。”春雨看了看时间,“谢谢你陪了我一天,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龙舟还想再说什么,但还是摇摇头退出房间,神情凝重地说:“照顾好自己,晚安。”
随即,房门重重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