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蒋会是凶手已经是定论,孰知傅腊的证词令案情峰回路转,又再次陷入重重迷雾当中。尤其令人不甘的是,证据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只要傅腊能说出是谁咬掉他舌头,追查凶手轻而易举,偏巧这个人非但说不出话来,还不能写字,当真是急也能急死人了。
不过最困惑众人的还是王翰那块名贵玉佩莫名失落秦锦房中之事,如果凶手不是蒋会,那么又是谁丢了玉佩在凶案现场呢?
辛渐问道:“你是不是捡到过一块玉佩?上面的斑纹看起来像个‘王’字。”
傅腊虽然答不出话来,却露出了惊异之色,显是知道这块玉佩。李蒙道:“呀,好小子,是你捡到了玉佩。”
原来当真是傅腊在浮桥上捡到了王翰玉佩,当晚他先去找苏贞,送了她一件特别的礼物,又来找蒋素素,向她炫耀玉佩。蒋素素听闻好玉夜间能发光,二人便吹灭灯烛躲在被子中把玩那块玉佩,当真有微弱光芒发出。正开心之时,忽听到西厢那边有动静,本不想管它,蒋素素坚持要出去看看,瞬间就听到她叫喊,傅腊赶出去时正见到一光着上身的男子冲出房门,瞬间翻墙而出。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举灯到秦锦房中一看,才见她倒在床上,已经为人所杀。他大为恐慌,当即交代蒋素素次日一早再去报案,自己摸黑离开了秦家。回到家中才发现玉佩丢了,后来才知道玉佩被官府差役捡到,成为了关键证据,他和蒋素素生怕担当杀人嫌疑,自然不敢多提半句。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追问凶手线索。还是李蒙将傅腊拉到案桌旁,问道:“你自己有什么办法能告诉我们是谁咬掉你舌头么?”
傅腊提起笔来,往纸上横着划了数道,又竖着画了竖道。李蒙道:“这是什么?”招手叫道,“之涣,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哑谜?”
王之涣反复盘算了半天,问道:“是棋盘么?”傅腊摇了摇头。王之涣道:“那我就不懂了。”他既然不懂,旁人也难以猜透。
众人均感沮丧,傅腊更是心灰意冷,跌坐在一旁。忽听到外面有人嚷道:“抓到蒋会了!快,带他去那里,明府说要交给那五位公子问话。”王翰皱眉道:“这么快就抓到了人了?”辛渐道:“多半蒋会一直就在县衙附近徘徊,见到官府发告示通缉,他又不是凶手,不得不自己投案澄清。”
须臾之间,蒋会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见到王翰诸人脸有羞愧之色,但一见到傅腊,便立即转成了恨意。
辛渐道:“麻烦差大哥解了他身上绳索。”差役道:“这人是杀人重犯,怎能轻易松绑?”李蒙道:“这里有这么多镣铐枷锁,换一副不就得了。”差役闻言便拔刀割断绑索。
辛渐道:“得罪了。”上前一步,掀起蒋会上身衣襟,蒋会惊道:“你做什么?”还待挣扎,却被差役执住手臂。辛渐道:“果然有剳青。”众人围上一瞧,却见蒋会背上纹着一只白额大虎,纤毫毕现,极是威武,占据了整个上背。
差役取过戒具,要给蒋会套上。辛渐道:“不必多此一举,他不是杀人凶手。”差役闻言大吃一惊,最意外的还是蒋会本人。王之涣道:“你该感谢的是傅腊,是他的证词证明了你不是凶手,不然你可就死翘翘了,也亏得你背上的这只大老虎。”
狄郊道:“傅腊现在已经不能说话,真凶还没有找到,还得麻烦你将当晚情形详细告知。”
蒋会瞬间经历了杀人要犯到无辜良民的两重身份,锐气尽失,当即断断续续说了当晚经历:原来确实如蒋大所言,他听说秦锦拒婚后暴噪如雷,取了一把尖刀出门,不过并不是要去杀秦锦,而是想去杀情敌傅腊。蒋会到傅腊院外才发现家中无人,以为他当晚在浮桥当值,于是又来东城找蒋素素。到秦家院外时,只有西厢秦锦房中亮着灯,东厢蒋素素房里却是一片漆黑,她生性怕冷怕黑,即使睡着也要在房中习惯性地点一盏灯。蒋会料想蒋素素应该不在家,但又不甘心就此离去,便迟疑着站在门东的柴垛后。忽然巷子里踟蹰摸索过来一条黑影,到西墙根下敏捷地翻了过去。他一时惊住,以为那一定是来找蒋素素的新情夫,心头不由得怒火顿起,甚至想上前将那男子扯下墙来,转念一想,反正蒋素素不在家中,倒要看看这男子如何收场,于是便自柴垛中取了两根圆木柴,横在西墙下,若那男子原路翻墙出院,踩上木柴,必然摔个大屁蹾。安排妥当,重新躲好,静等那男子出来看好戏。不料院中随即有些奇怪的声音,先是秦锦惊叫了一声,随即有一阵“呜呜”声传出,似是有什么人被捂住了嘴却叫不出来。蒋会这才心中起疑,暗道:“这人该不会是窃贼吧?”自门缝间往院里望时,秦锦房中的灯却已经灭了。忽又听得东厢房有人开了门,蒋素素只穿着单衣,自房中走了出来,扬声问道:“锦娘,有事么?”他这才知道蒋素素原来在家,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竟没有点灯。正惊疑间,却见一名男子光着上身从秦锦房中冲了出来,微一停顿,即原路从西墙翻出,果然踩到木柴上,闷哼一声,仰天摔倒。蒋会还待上前查看究竟,忽听到院里有人问道:“出了什么事?刚才那个是什么人?”正是他情敌傅腊的声音。迟疑间,那男子已经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巷口走了。蒋会顾不上理会,只留神查看院中情形——只见蒋素素回房点了灯,踏进秦锦房中即惨叫一声,傅腊抢过去看了一眼,立即拉着蒋素素退了出来,二人均是惊慌失措,在院中走来走去。许久后傅腊才道:“是刚才翻墙逃走那人杀了锦娘,可惜未看到面目。我不能留在这里,不然难脱干系。你等天亮再去报官,实话实说,只是千万别提我在这里。”蒋会这才知道秦锦已经死了。只听见蒋素素应了,又开门送傅腊出来,他自己越想越是害怕,也不敢久留,忙离开巷子,到普救寺旁侧的树林里混了下半夜。等第二天早上官差来时再去秦家看热闹,却看见差役在凶案现场搜到了一块玉佩,称是凶手遗失,正预备悬赏征问主人,好奇要过来一看,上面的纹路看起来像是个“王”字,忽想到听父亲提过王翰有这样一块玉佩,登时越想越觉得昨晚那翻墙而出的男子像极了王翰,又贪图官府的赏金,便跟随差役来到河东县衙,向县令窦怀贞指证了王翰。窦怀贞思索良久,命人取了赏金给蒋会,又令他不可张扬,不可回逍遥楼,暂时先躲起来,这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事。
众人这才明白事情经过。狄郊想起当晚月光情形,问道:“凶手翻墙进去时,月亮东升,你既躲在门东柴垛后,应当可以看到他的面貌才对。”蒋会道:“是,我确实看到了,可他脸上蒙了黑布。”
诸人愈发肯定凶手目的明确,意在杀人,逼奸不过是附带之举。只是天色已暗,大狱照例要落锁封门,不及问更多,便被典狱请了出来。蒋会涉嫌命案,结案前无论是不是凶手都要收监。他被狱卒带走时哭丧着脸大声叫道:“公子可要向县令说清楚,我没有杀人。”
出来大狱时,一名差役奔过来将玉佩还给了王翰,道:“明府请各位好自为之。”众人猜窦怀贞不欲再多插手行刺一案,均有所感慨。
回到逍遥楼,王翰命伙计治一桌酒菜直接送到狄郊房中,好方便谈论案情。去隔壁叫王羽仙时,她正在灯下凝神细看一幅精美的五彩织锦。王翰奇道:“这不是我在京兆武功买了派人送给你的璇玑图么?原来你一直带在身上。”王羽仙道:“嗯,闲来无事,随意看看。这类回文游戏虽然格调俗浅,然则宛转反覆,相生不穷,韵味凄婉,切中情理,还是蛮有趣味的。”
王翰笑道:“听说当今女皇闲暇也钟爱推敲玩弄此图,你竟敢说它格调俗浅,好大胆,不怕掉脑袋么?不过这《璇玑图》确实是闺阁女子怨中无聊抒怀之玩物,若诗是真好,一首便足以名垂千古,又何须百首、千首?”凑过去扶住王羽仙肩头,指着织锦上的字念道:“嗟叹怀所离径,遐旷路伤中情……”忽有所感悟,拉了王羽仙到狄郊房中,将璇玑图摆在桌上,道:“你们看这像什么?”
王之涣道:“这是璇玑图,能像什么?”王翰道:“如果忽略这些字,不就是横横竖竖的一道线么?”辛渐道:“你是说刚才在大狱中傅腊画的是璇玑图的样子?”王之涣道:“这不可能,他非但大字不识一个,璇玑图又是女子之物,他怎么能画这个?”
众人一想也确实不可能。李蒙叹道:“真是可惜,我们明明有证人在眼前,却还是无法抓到凶手。”狄郊道:“我大概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李蒙道:“呀,你一直闷不作声,原来早知道了,快说,凶手是谁?”辛渐道:“别急着说出答案,先说说你是怎么猜到凶手身份的。”
正好酒菜端上来桌来,众人便一边吃饭一边听狄郊讲述:“我们今日最大的收获,是得到了蒋会的证词,他目睹了秦锦被害当晚的全部经过,对我们非常有用。先说凶手,翻墙入院后直奔西厢,当时秦锦房中有灯,而蒋素素的东厢却是一片黑暗,可见这个人目标相当明确……”
王之涣道:“你是说凶手当天晚上下手要杀的人就是秦锦,而不是我们一直猜想的他要杀的是蒋素素,不过是摸错房间?”狄郊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凶手要杀的确实是蒋素素。”
辛渐道:“呀,我知道了,老狄的意思是凶手是奔灯光去的。”狄郊点头道:“正是。蒋会说过,蒋素素生性怕冷怕黑,晚上总要点灯,当时已是半夜,寻常人家早已经安歇就寝,蒋素素吹灭灯烛与傅腊躲在被子中玩弄阿翰的玉佩,秦家只有西厢房有灯,凶手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就是蒋素素的房间。”
辛渐道:“可既然凶手如此熟悉蒋素素的生活习性,一定是跟她关系很亲密的人,蒋会两次看见过他身形,怎么会认不出来呢?”狄郊道:“凶手未必跟蒋素素关系亲密,他很少露面,所以大家大多不认识他,但是另外有人跟秦家走得很近,知道蒋素素的习惯,就是那个咬掉傅腊舌头的女人。”
王之涣惊道:“你是说苏贞和她丈夫,怎么可能?”
他口中反复说着“怎么可能”,心中疑虑却越来越重,这家人确实完全符合凶手的特征:丈夫韦月将长年在城外教书,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蒋会不认识他也属正常。妻子苏贞是傅腊情妇,完全有机会咬下傅腊舌头。韦家租住的是秦家的房子,丈夫既极少在家,房东又是女人,交租等事自然由苏贞来承担,她与蒋素素、秦锦熟识顺理成章,大约傅腊也是由此认识并趁虚而入地搭上了她。如此,韦月将从妻子口中得知蒋素素晚上点灯睡觉的习惯也不足为奇。只是他为何要一心杀死蒋素素呢?就算他知道妻子与水手傅腊有染,下手的对象也该是傅腊才对呀。杀死秦锦当然是误杀,但当晚他杀人时并没有安排下嫁祸给傅腊之计。假若韦月将杀对了人,事情应该会就此而止,既是杀错了,秦家众所瞩目,也该观望一段时间再说,他却冒着极大的风险再次到秦家下手,可见与蒋素素有深仇大恨,不过这次倒是将奸夫傅腊卷了进来,先令妻子苏贞假意求欢咬下傅腊的舌头,再将舌头塞入蒋素素口中以达到嫁祸的目的。
然则这一切不过是推测,即使有傅腊从旁点头作证,韦月将没有明确的杀人动机,若是他矢口否认,又找不到实证,难以将他定罪。最关键的一点,他在城外教书,每月才回来一次,本月恰好是在蒋素素遇害的当天,那么,秦锦遇害当晚他人并不在城中,这又作何解释?
议论一番,还是不能全然肯定凶手就是那神秘的教书先生韦月将,遂决定等明日去向傅腊求证过再说。
次日一早,王翰等五人正要出发,王羽仙也打扮成男子模样,施然走了出来。她早知道王翰卷入秦锦凶杀案,一度被当作杀人凶手,非要跟去看个究竟,王翰不能拒绝,只能任凭她作为。
到河东县衙前,众人请差役进去禀告,县令窦怀贞即令升堂,带了傅腊到堂前跪下。王之涣早迫不及待,正要上前问是不是苏贞咬下他舌头,王羽仙忽道:“等一等!”自怀中掏出璇玑图,举到傅腊眼前。
傅腊顿现惊喜之色,指着璇玑图,口中“呜呜”有声。王羽仙道:“你仔细找你想要指出的字。”傅腊便低了头,用食指点住右下角最末两个字。王羽仙道:“河津?”傅腊点了点头。
王之涣道:“呀,是河津胡饼铺!”傅腊急忙又点了点头。王之涣道:“你是说是胡饼商是杀人凶手?噢,你不知道谁是杀人凶手,你是说是胡饼商咬下你的舌头?”李蒙哑然失笑道:“怎么可能?胡饼商明明是个大胡子男人。”果见傅腊先是点头,又连连摇头。
王之涣隐约猜到究竟,想问又不敢问,还是狄郊道:“你想说是住在河津胡饼铺后的苏贞咬断了你的舌头?”傅腊当即点了点头。
众人这才知道傅腊虽然不识字,但因为时常路过看见“河津胡饼”的匾额,知道那两个字的大致样子。只是这样一个莽夫,怎么会想到要用璇玑图来做字样比照提示旁人呢?
李蒙道:“看来正如老狄所推测,韦月将才是杀人凶手。”傅腊却连连摇头。王之涣道:“莫非你也想到秦锦被杀当晚韦月将并不在城中?”傅腊点了点头。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秦锦遇害当晚,傅腊曾先去韦家找过苏贞,一番亲热后才恋恋不舍地下床,赶去秦家找蒋素素。
就连傅腊也认为韦月将不是凶手,事情再次复杂起来。杀死秦锦、蒋素素的明明是同一人,如此推算,韦月将倒没有了嫌疑。可如果不是韦月将,又是什么人能令苏贞咬下傅腊的舌头呢?
傅腊又招手叫过王羽仙,再次指着璇玑图上的“河津”二字。辛渐道:“莫非你想说凶手是河津胡饼铺的胡饼商?”傅腊这才欣然点了点头。众人不由得面面相看,不知道傅腊如何能这般肯定,愈发感到云山雾罩起来。
窦怀贞道:“也不必多问了,本县这就派人去将这两家人全部带来审问,不信那苏贞不吐露实情。”当即发签派差役去东城缉捕胡饼商和苏贞,因城外不属于河东县境,他无权越境拿人,只能派人去上报蒲州刺史明珪,请刺史派人去捉拿韦月将回城。
虽然真凶还未明确,但基本上水落石出只在须臾之间,众人均感如释重负,只有王之涣不断感叹,深为苏贞惋惜,又道:“一定是凶手逼她,她迫不得已才这么做。”
等了大半个时辰,差役飞奔进禀告,告知胡饼商和苏贞均已经人去楼空,铺子里、家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似是早有准备,问起周围摊贩,只说看见胡饼商和苏贞清早一道登车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之涣道:“呀,那胡饼商说‘我看我们两家都该留意找新的去处’,原来已经是有所暗示。”窦怀贞道:“看来凶手一定胡饼商了。”忙签发通缉告示,发送公文往邻近州县,请求协助追捕凶手。
王翰等人见案情已接近尾声,遂告辞出来。王之涣问道:“羽仙是如何想到让傅腊辨认璇玑图的?”王羽仙道:“嗯,这个,我只是胡乱试上一试。”辛渐道:“这件姑嫂奇案虽然尚有一些不明之处,不过总算是真相大白。”
狄郊忽道:“快看,河东驿长宗大亮!”众人一看,果见宗大亮匆匆自驿站出来,往东而去。王之涣道:“莫非宗大亮又要去普救寺察看那名刺客裴昭先?”辛渐道:“就是阿翰所说在驿站行刺不成反而离奇失踪的刺客么?”王翰道:“是他。”
王之涣道:“正好辛渐也知道了这件事,只是因为蒋素素被杀临时转移了大家注意力。眼下咱们得做个决定,辛渐,我和李蒙都主张用裴昭先下落去向李弄玉换取求助,阿翰和老狄反对,你的意见呢?”
辛渐道:“李弄玉非敌也非友,怕是不妥……”李蒙忙道:“羽仙也是我们这边的。”辛渐沉吟片刻,道:“那好,我支持李蒙和之涣。”
王翰道:“呀,你明明是要反对的,怎么一听到羽仙的态度就立刻倒戈了?”辛渐笑道:“难道你希望我反对羽仙么?我知道你自己心中也不愿意的。”王翰道:“我是不愿意拂羽仙的意,可这件事我坚决反对。”
王之涣道:“虽说你是首领,可我们现在是三对二……不,是四对二,你不同意也得同意。”王翰虽然霸道,但一直还算讲道理,又极重义气,不知为何在此事上很是执拗,赌气道:“那你们几个自己做好了,别算上我。”
王之涣道:“哎,这可不合老规矩……”辛渐道:“好了好了,阿翰不愿意也别勉强,正好他陪着羽仙。老狄,你呢?”狄郊道:“我按老规矩来。”他如此说,就是要加入辛渐一方了。
辛渐道:“不过我建议还是要设法将裴昭先从普救寺中救出来,一是也许可以预先打听到李弄玉的来历,二来我们自己可以弄清当天晚上驿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论怎样,袁华大哥是因为帮我们脱罪而硬顶了刺客之名,我们有责任要查清这件事。”
王之涣道:“那好,就依辛渐说的办吧。”李蒙道:“辛渐,你好象并不担心袁华的安危,这不是你的做派啊。”辛渐道:“袁大哥说他父亲跟谢瑶环父亲是生死之交,而且他还有一层特别的身份,就是女皇帝也不敢轻易动他,让我们不要替他担心。”
王之涣奇道:“特别的身份?袁大哥不是朝廷在逃钦犯么?女皇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还有什么人不敢动?”狄郊道:“袁大哥说他久不回中原,莫非他……是在为外番效力?”辛渐道:“嗯,我猜应该是吐蕃或是突厥,不过他不愿意多提,我也不好明问。”众人一时默然不语。
吐蕃、突厥均是朝廷边防大患,时战时和,尤其是吐蕃自文成公主死后大肆兴兵扩张领土,对朝廷在西域的利益构成致命威胁,已经取代突厥成为中国最大的敌人。无论袁华为哪一方效力,均是叛国行为。可这能怪他么?他父亲因得罪武承嗣惨遭陷害,家破人亡,他自身也遭受了异常残酷的刑罚,在中原无处容身,才不得不逃去外番避难。逼不得已走向投靠异族之路也不独他袁华一个。武则天称帝前后,多次以谋反罪名大肆屠杀异己分子,一些在大清洗中漏网的幸存者如徐敬业之堂弟等都投效了吐蕃,据称与王翰、王之涣同族的大将军王方翼之子王荣也投奔了突厥,甚至宰相裴炎之侄裴伷先逃亡胡地后还娶了突厥公主为妻。
还是辛渐道:“无论袁华为谁效力,他总是个有担待有热血的好男儿,是我们的恩人,这就够了。”王之涣道:“辛渐说的对。若不是武承嗣这些人倒行逆施,袁大哥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我们这就设法将裴昭先救出来,看看能不能联合李弄玉共同对付武延秀。”狄郊道:“老狄说看守裴昭先的三人都是彪形大汉,你武艺好,也许能打得过他们,可要无声无息地带人出普救寺就难了。”
李蒙道:“而且咱们正被官府盯上,不能暴露面孔身份,要救的人又是刺客,这难度实在太大。要我说,那个李弄玉既然手下众多,不如将裴昭先的下落告知她,让她自己派人去救好了。”辛渐知道他习惯遇事缩头,也不理睬,只道:“所以只能智取,不能力敌,得想个完全的法子。”
王羽仙忽道:“你们记不记得当初普救寺住持提到梨花院的三兄弟,他说的是老三跟人打架受了伤,不便公开露面,老大、老二抬了他到寺中养伤?”李蒙道:“是啊,老住持人很精明,大概靠收留各色人等赚了不少钱,他有意无意地告诉我们这个,无非是暗示我们只要出得起钱,就算是杀人犯他也敢藏起来。嘿嘿,普救寺普救寺,原来是这么个普救法。”
王羽仙道:“嗯,可裴昭先是刺客,那三兄弟决计不敢张扬,一定是瞒着普救寺将他带入寺中。”狄郊已然领悟,道:“我知道了,羽仙是想用同样的法子再将裴昭先带出来。”
王羽仙道:“嗯。”见王翰虎着脸站在一旁,便问道,“翰郎,你当真不帮他们几个么?”王翰依旧默不作声。王之涣忙道:“羽仙,不用理他,反正你要加入我们,难道他还会不跟来么?”
当下回逍遥楼关起门来计议一番,各人自去准备,一直忙到下午才安排妥当,于是分雇了三辆大车出门。王翰虽然老大不情愿,果然还是跟王羽仙乘坐一辆车来了普救寺。
寺前广场上清淡了不少,商贩明显有所减少,或许跟附近连续发生两起凶案有关。河津胡饼铺早已空无一人,门板破了两块,大约是差役进去捕人时踢烂的。王之涣不免又是一番感慨。
李蒙重赏了三名车夫,吩咐他们将马车停到一旁树林边不显眼处等候,安排妥当,这才到寺门请知客僧通传。
住持听说李蒙等人又再次求见,忙迎了出来。当日这几位少年公子花费重金租下书斋,却又半途尽数离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也不多问,略作寒暄,便笑道:“书斋一直为这位小娘子留着,又添置了一些用品,各位这就去看看?”
王之涣道:“甚好,我妹子还是喜爱这里的清静。”住持道:“是,是。”亲自送诸人来到书斋。果见里面多了一些桌椅,比上次来时充实了许多。
李蒙将住持拉到屋外,塞过去一个精巧的丝袋,笑道:“我们几个还有事要谈,晚一些才会走,请住持送些斋饭来,放在门外即可。”住持连声应道:“可以,可以,贫僧会派人专门等在院外,随时听候差遣。”李蒙道:“如此,有劳了。”
住持掂一掂那袋子,笑道:“公子出手如此大方……”忽有一名小沙弥急急奔进来,叫道:“师傅!师傅!”住持斥道:“慌里慌张成什么体统?没看见有贵客在此么?”小沙弥道:“是,是。师傅,知客僧让弟子来告诉师傅,说来了贵客,请师傅速去大门迎接。”住持道:“噢?”
蒲州是河东大州,普救寺又是本地名寺,来往于此的达官显贵不在少数,不然也不会有梨花院这等地方了。李蒙忙道:“住持去忙正事要紧,不必再理会我们几个。”住持道:“好,贫僧去看看,公子需要什么,尽吩咐小徒即可。”当真留了一名小沙弥站在院门口。
李蒙回来房中,打了个手势,示意一切顺利。众人遂依计行事,大声在房内说话。等到天黑了下来,辛渐、狄郊脱下身上外袍,露出一身黑色劲衣来,又取黑巾蒙了脸。王羽仙涣取过弓箭递给辛渐。
王之涣见那竹弓竹箭做工甚是粗糙,箭羽不过是临时到逍遥楼厨下找的家畜的翎毛,心中不由得很是打鼓,问道:“这把烂弓箭能用么?”辛渐道:“是烂了点,我临时取后院的竹子做的,虽然难看了些,射得准就行。老狄,咱们走吧。”狄郊应了一声。王翰忽然道:“等一等,还是我跟辛渐一道去吧。”
五人中以辛渐武艺最为了得,王翰次之,可他既不愿意参与救人,旁人也不能勉强。王之涣本就文弱,又另有用处。李蒙体肥,不会武艺,做不了这等翻墙救人的事。剩下的就只有武艺同样不灵光的狄郊了。哪知道最后关头王翰还是站了出来,他精通剑术,由他去自然比狄郊去胜算要大许多。
辛渐道:“那好,我和阿翰去,老狄你留下。”狄郊却道:“还是我和你去。我武艺自然比不上阿翰,但我去过梨花院,这点比阿翰有优势。时间紧急,走吧。”辛渐遂不再坚持。
李蒙先出去到院门向小沙弥交代事情,辛渐和狄郊趁二人说话间翻过院墙,沿甬道往西摸去。
后院林木阴森,一片漆黑,高高低低地走了一会儿,才隐隐见到前面有光亮,正是梨花院。来到院前,辛渐先敏捷地攀上墙头,只见院中正屋和南厢房都亮着灯,正屋门大开着,南厢却是虚掩房门,正是关押裴昭先所在,三兄弟大概都集中在那里。
狄郊上前拍了拍门,叫道:“开门,是我。”
却见满脸横肉的老二飞快奔出来开门,口中问道:“寺里来的贵客是谁?”蓦然见到蒙面的狄郊,不由得一愣,不及发问,已被辛渐居高临下一箭射中肩头。那箭只是竹箭,没有铁簇,入肉不深,并不致命,却早淬了狄郊配置的迷药,老二闷哼一声,仰天摔倒在地。
房中老大听见动静,拔刀在手,出来查看究竟。辛渐早已跃下墙头,摸到窗下,趁老大望见老二一惊间射中他肚腹,不等他倒下,便飞快地弯弓搭箭,抢过他身边,冲进房中,预备对付三兄弟剩下的一人。然则房中除了床上躺着一名被绑住手脚的男子外,再无他人。
辛渐一时不明所以,上前挖出裴昭先口中的麻布,问道:“你是裴昭先?老三人在哪里?”裴昭先道:“他适才出去了。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辛渐取过桌上的长刀,割断绳索,道:“我是来救你的。你自己能走么?”裴昭先道:“能。”坐起身来,活动着被绑得麻木的手腕,只觉得自由真是天下最美妙的事。
狄郊进来问道:“怎么只有两个人?”裴昭先道:“适才他们听说前院来了贵客,派老三出去查看了。”他被剥去衣衫,只穿着贴身内裤,当下上前剥了老大的衣服、鞋袜自行穿了。又见老大尚有呼吸,抓过长刀,一刀戳入心口。
辛渐道:“哎哟,你怎么杀了他?”裴昭先森然道:“为什么不能杀他?”狄郊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三人一齐出来,狄郊已事先将老二拖开,闩好了院门。裴昭先又抢过去一刀杀死老二。辛渐道:“喂,你……”狄郊拉住他,摇了摇头。
裴昭先往老二衣襟上擦尽刀上的血,道:“走吧。”伸手拉开院门,却见老三正站在门前,脸上正露出莫名惊诧的神色,冷笑道:“太好了!”举刀便朝老三砍去。
老三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裴昭先抬腿疾追,他武艺不弱,却因手足被绑在床上日久,关节早已僵直,失去灵活,一脚竟没有迈过高高的门槛,绊倒在地,吃了个嘴啃泥,煞是狼狈。
辛渐和狄郊忙扶起裴昭先,却见那老三已经没入黑暗中,只能听见他“啊、啊”地不断惊叫。辛渐道:“不好,快回书斋!”夺过裴昭先手中长刀扔在一旁,挟着他往前院赶来。
及近书斋时,只见李蒙正站在门前探头张望。辛渐抿嘴学了声鸟叫,李蒙便举手招了招,辛渐知道小沙弥不在附近,忙带了裴昭先过去。
进来房中,李蒙急急道:“适才有个人匆忙从书斋门前奔过,看见小沙弥大叫梨花院杀人了,让他赶紧去告诉住持。那个人……”辛渐取下面巾,批上外袍,道:“是三兄弟中的老三。事情出了意外,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再说。”
裴昭先道:“你们不是四娘派来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王之涣道:“总之不是坏人。”指着地上的门板道,“劳烦郎君躺下吧。”裴昭先道:“你们不是要冲杀出去么?我跟你们一道。”李蒙道:“我们可不玩砍砍杀杀的那一套。”
裴昭先道:“眼下……”辛渐忽然厉声道:“快些躺下。”
裴昭先虽不明所以,但料来这些人并无恶意,只得依言躺下。王之涣道:“得罪了。”取过绳索,与辛渐几人一齐动手将裴昭先身子一圈圈往门板上绑牢。裴昭先当此境遇,竟不挣扎反抗,也不追问情由。
等到裴昭先人完全固定在门板上,辛渐和李蒙一起将门板抬起来,掉了个面。裴昭先全身重量顿时落在绳索上,只觉得身子束紧,难受之极。他不知道他起初也是这样被带入普救寺的,只不过当时他中刀昏迷,感觉不到而已。
王羽仙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条床单搭在门板上,拍手笑道:“好啦。”王之涣道:“这就请娘子躺上去吧。”王羽仙道:“是。”刚一坐上门板,李蒙那端便是一沉,狄郊忙上前扶住。等王羽仙躺好,辛渐、王翰在前,狄郊、李蒙在后,四人各抬了门板四角,王之涣在前面领路,道:“咱们回家吧。”
出来院门时正遇到数名兵士跟在老三身后,举火执刃朝后院赶去。那老三急切之下并未留意到书斋出来的诸人,奔过去数步后忽又有所警觉,顿住脚步,回头重重看了一眼,若不是兵士从旁催促,只怕他还要追过来仔细查看。
众人交换一下眼色,均不明白官兵如何能来得如此之快。杀人命案归河东县衙管辖,这些兵士明明是蒲州州司的兵士,莫非那傍晚时分来到普救寺的所谓贵客就是蒲州刺史明珪?况且这老三藏起来的裴昭先是刺杀淮阳王的刺客,他如何敢轻易惊动官兵,这不是自陷死地么?是不是这本身就是淮阳王武延秀的阴谋,裴昭先行刺当晚已被羽林军捉住,是他授意驿长宗大亮藏起裴昭先?既如此,为何不将裴昭先秘密关押在蒲州大狱中?
这其中疑点极多,然则眼下对众人最严重的危机就是,怕是他们没有那么容易出寺了,老三既知会了官兵,寺门必然已经被封锁。辛渐道:“我们得在老三回来前出寺,快点!”当即加快脚步。
走出一段,又遇到住持带着数名小沙弥赶来,一眼见道王羽仙躺在门板上,双目紧闭,大吃一惊,忙问道:“小娘子怎么了?”王之涣道:“我们正要向住持告辞,我妹子得了急病,须得抬回去救治。”住持这才长舒一口气,道:“不是受伤就好。不瞒各位,小寺临时出了点事,各位暂时离开也好。”一边说着,一边送诸人出来。
寺门两边早已燃起许多火炬,亮如白昼,果有数名兵士把守。
王之涣假意惊奇道:“咦,怎么有官兵在此?”住持道:“他们是明刺史的扈从,明刺史凑巧今晚来了小寺进香。”
兵士见有人要出去,立即上前拦住,道:“使君有令,谁也不能出寺。”住持忙道:“他们几位是香客。”兵士道:“香客也不行,除非得到使君准许。”住持道:“那好,请各位公子稍候,贫僧这就去请明刺史出来。”王之涣道:“有劳。”
众人便站在门边等候,那领头的兵士见几人抬着一个年轻女子不放,忍不住道:“喂,使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来,你们几个不会先放下她么?”
门板下还藏着一人,众人如何敢放。李蒙气喘吁吁地道:“地上太凉,我妹子身子弱,受不得寒气。”兵士更是惊讶,道:“你怎么喘成这样?喂,你们瞧,他们四个男人抬一个女人,他还累成那样。”兵士一齐笑了起来。
一人取笑道:“也许这位小娘子看着瘦弱娇小,其实却比石头还重呢,不如我来试试手。”当真走上前来,去接王翰手中板角。若真让他接过去,立即就能发现门板的蹊跷。王之涣忙上前拦住,道:“我妹子染的病非同小可,兵大哥还是小心点好。”那兵士闻言果然缩了手。
领头兵士笑道:“能是什么非同小可的病?你们这么多男人,个个称呼这位小娘子为妹子,怕是花柳病吧?”
王翰强行忍耐了许久,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将板角丢给王之涣,抢过去照那兵士胸口就是一拳。其余兵士见他敢殴打官兵,发一声喊,拔出兵刃就围了上来。
辛渐道:“哎哟!之涣,你抓紧了,我去拦住阿翰,他没有兵刃,不是对手。”
众人为装得逼真,并未事先准备担架,那门板不过是临时在书斋拆下来的,并不趁手。王之涣一下没有抓紧,手一滑,那一端便沉了下去。幸亏辛渐身手敏捷,闻声回身抓住。门板上的王羽仙差点滚落下来,下面的裴昭先更是险些惊叫出声。
正一片混乱中,只听见住持大声叫道:“停手!快些停手!明刺史在此。”
明珪一身便服,从住持身后转了出来,一张脸拉得老长,问道:“怎么回事?”领头兵士道:“禀使君,这些人想强闯出去!说不定就是平老三说的刺客同党。”明珪走得近些,认出了王翰、辛渐几人,皱眉问道:“怎么又是你们几个?”
住持并不知道王翰几人姓名、来历,忽见刺史认得他们,忙道:“原来使君认得他们,那可就好了。”
领头兵士也颇为吃惊,忙挥手命围住王翰的兵士退下。王之涣将板角交给辛渐,上前道:“这是我妹子王羽仙,本来图普救寺清净,想来这里借住,不巧得了急病,我们正要抬她回逍遥楼。”
明珪一听躺着的女子也姓王,料来是并州王氏一族,不敢怠慢,问道:“你们当真不是刺客同党么?”
辛渐等人闻言才确定平老三已经将刺客裴昭先藏在普救寺中一事禀告了明珪,却不解他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王之涣正要回答,明珪又道:“是了,你们几个本来就曾被怀疑成刺客,谈不上什么同党了。”一想到这件令人烦恼的案子又鬼魂般地冒了出来,即便来到寺庙拜佛求神也不放过他,立即头疼无比,正要命人放走辛渐一行,一名兵士飞奔而来,禀告道:“梨花院里死了两个人,是平老三的亲兄弟平老大和平老二,二人都是被人用刀杀死,血迹未干,应该刚死不久。平老三说他亲眼看见是两名蒙面人救走了刺客,正在后院搜索。”
明珪道:“哎呀,快回去叫人来!请谢制使来!叫河东县令窦怀贞来!哎呀,病倒了病倒了!我今晚非要来什么普救寺啊!”
住持更是莫名惊诧,道:“梨花院死了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明珪忙问道:“寺里可还有其他人在?”住持道:“使君进来时,贫僧已经下令将所有的香客外人都请出寺去。”明珪指着王翰道:“那他们几个呢?”住持道:“他们……”
李蒙早将板角交给王翰,歇息了一会儿,调匀气息,道:“使君,王家娘子的病耽误不得,不如让我们先送她回去治病。”明珪不耐烦地道:“走吧走吧,你们几个也是本使的灾星。”李蒙大喜道:“多谢使君。”
辛渐几人刚一抬脚,有人疾奔过来道:“使君,不能放他们走!”明珪道:“等一等!”辛渐等人无奈,只得站住。
那赶到的男子正是平老三。他与两个哥哥将刺杀淮阳王的刺客裴昭先藏在普救寺中,按理不该惊动官兵,可这老三相当精明,在梨花院撞见裴昭先举刀的瞬间已经将利弊权衡得清清楚楚——他两个哥哥多半已被杀死,刺客又被同党救出,河东驿长及其上面来历更大的人绝不会放过他,说不定刺客也不会放过他,他除了亡命天涯别无出路;碰巧蒲州刺史人正在普救寺中,刺客及同党人还在后院,若是及时向刺史求助,派兵封锁寺门,只要抓住刺客和同党,那就是大功一件,说不定还可以巴结上淮阳王。至于他们三兄弟为什么要窝藏刺客在普救寺中,就让驿长宗大亮却解释好了,反正他们确实也不知道原因。
只是平老三人一直窝在普救寺中,只知道他们看守的是当晚在驿站行刺淮阳王不成的刺客,是重要钦犯,根本不知道外面淮阳王早已经指定王翰、辛渐等人是刺客。他飞奔赶来阻止辛渐、王翰等人出寺,看也不看诸人一眼,径直朝门板上望去——他望的当然门板本身,而不是王羽仙本人,当初他们三兄弟正是用这个法子带裴昭先入寺的,而他自己凑巧就是躺在架上装伤病的那个。
伴随着那直勾勾的仿若穿透门板的眼神,时间仿若凝固了,辛渐等人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平老三又上前两步,旁人都看得出来他是要弯下身来去看门板下面。
那一瞬间,王羽仙正待坐起来分散平老三的注意力,李蒙已然抢将过来,扬手一个巴掌,重重打在他脸上,暴喝道:“你好大胆,竟敢当众对王家娘子无礼!你知道她是谁吗?她亲姊姊可是洛阳令来俊臣的夫人!”
“来俊臣”三个字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李蒙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所有的人亦立即惊骇得呆住了。别说平老三,就连刺史明珪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意外神色,远远比他知晓王翰是天下首富、狄郊是狄仁杰之侄要意外得多,除了震撼之外,还多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悚怵与恐惧。
李蒙冷笑道:“还有你明刺史,羽仙得了急病,你非要将我们扣在这里,万一出了事,你可要自己向王家交代!”明珪道:“啊,不敢不敢,本使不知道娘子是……来人,快,快放行!”
兵士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李蒙道:“走。”
一行人出来,却找不到马车,大约已经被兵士驱走,只得摸黑往前走。谁也想不到在关键时刻竟是有史以来最残酷的酷吏来俊臣的名字救了大家,一时无话可说。一直到再也见不到普救寺大门,才让王羽仙站身下地,倒转门板,解开绳索,放开裴昭先。
辛渐道:“眼下之事麻烦得紧。明刺史适才已经派人去叫谢瑶环和窦县令,咱们没有车马,走不了多远就会迎头遇见他们。”
狄郊道:“我有个提议,不如请裴郎去秦家暂避一夜。嗯,我说的不是蒋素素家,她人尚未下葬,灵柩依然停放在家中,一定有人看守,我说的是河津胡饼铺后韦月将租住的秦家的房子。”王之涣道:“是个绝好的主意!主人卷入人命官司逃走,又被官府通缉,绝对没有人想到还有人藏在那里。”
裴昭先却道:“几位相救之恩,在下十分感激,大恩来日再报。不过适才平老三已经有所怀疑,他不过是一时被唬住,出于自身利益,一定会告发检举,刺史又认得几位,为避免牵累大家,我们不如就此分手。”
辛渐料想他外面既有诸多同伴,自有藏身去处,便道:“那好,裴郎自己多加小心。”李蒙道:“裴郎,我们几个可是因为你和你同伴行刺淮阳王惹下了不小的麻烦……”正想提起欲请李弄玉援手对付武延秀一事,狄郊忽叫道:“李蒙!”摇头示意他别提这件事。
裴昭先转头问王羽仙道,“娘子的姊姊当真是恶贼来俊臣的夫人么?”他目光烁烁,闪现出深深的敌意。
王羽仙微一犹豫,还是答道:“是。”王翰生怕裴昭先暴起伤人,忙挺身挡在她面前。裴昭先道:“很好,很好。”朝诸人拱了拱手,转身又往回走。
李蒙道:“就这么让他走了,咱们不是白忙活一场?”王翰道:“回去再说。”
事情紧急,不便耽搁,当下王羽仙重新躺回门板,众人抬了她往西城而来。走不多远,便见前面火光闪动,一队骑兵疾驰而来,领头的正是谢瑶环。她一眼留意到辛渐诸人,勒马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王之涣忙道:“回制使话,我妹子得了急病,正要带她回逍遥楼救治。”谢瑶环道:“你们几个是从普救寺出来的么?”
这位女制使果然精明过人,一句话就问在了关键点上——眼下普救寺已经戒严,正关门大搜刺客,若是寻找不到,势必要怀疑到辛渐等人身上,因为今晚只有他们几个离开了寺庙。加上平阿三早已洞悉门板机关,即便抵死不认,却还是难以洗清嫌疑。
王之涣道:“是,我妹子借住在普救寺。”谢瑶环道:“怎么会这么巧?听说刺杀淮阳王的刺客就藏在普救寺中,你们……”
忽听得王羽仙“嘤咛”一声,一个翻身,从门板上掉了下来。王翰大惊失色,忙抢过去扶住,叫道:“羽仙!羽仙!”
李蒙使了个眼色,几人一齐将门板扔到一旁。狄郊上前一搭王羽仙脉搏,道:“快,回逍遥楼。”
王翰便俯身抱起王羽仙,狠狠瞪了谢瑶环一眼,疾步朝前走去。李蒙忙朝谢瑶环拱了拱手,道:“救人要紧,告辞。”
谢瑶环见这些人言行举止甚是做作,不免更加狐疑,却又看不出什么破绽,回头命道:“青鸾,你带两个人去跟着他们,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青鸾微一迟疑,应道:“是。”
王翰将王羽仙抱回逍遥楼房中,狄郊几人跟了进来。王之涣道:“青鸾一直跟到逍遥楼来了。”王翰不屑地道:“随她去。”又问道,“羽仙有没有摔到?快让老狄看看。”
王羽仙笑道:“没事。我不翻身下来,你们怎么能让谢瑶环亲眼看到门板下面并无蹊跷呢?”王翰道:“那你也该先招呼一声,突如其来地吓人一跳。”王羽仙柔声道:“好啦,是我不对。”
辛渐道:“今晚出了这么多事,明日官府必定要找上门来盘问,不如大伙儿先各去歇息,明日才好打起精神应付。”遂各自回房就寝。